楊朔
花鳥草蟲,凡是上得畫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愛。蜜蜂是畫家的愛物,我卻總不大喜歡。說起來可笑。孩子時候,有一回上樹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點兒跌下來。大人告訴我說:蜜蜂輕易不蜇人,準是誤以為你要傷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耗盡生命,也活不久了。我聽了,覺得那蜜蜂可憐,原諒它了??墒菑拇艘院螅糠昕匆娒鄯?,感情上疙疙瘩瘩的,總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廣東從化溫泉小住了幾天。剛?cè)サ漠斖?,是個陰天,偶爾倚著樓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樓前憑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斷?趕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滿野的荔枝樹。
從化的荔枝樹多得像汪洋大海,開花時節(jié),那蜜蜂滿野嚶嚶嗡嗡,忙得忘記早晚,有時還趁著月光采花釀蜜。住在溫泉的人多半喜歡吃這種蜜。熱心腸的同志為我也弄到兩瓶荔枝蜜。一開瓶子塞兒,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調(diào)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帶著股清氣,很有點鮮荔枝味兒。喝著這樣的好蜜,你會覺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覺動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歡的蜜蜂。
荔枝林深處,隱隱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溫泉公社的養(yǎng)蜂場,卻起了個有趣的名兒,叫“養(yǎng)蜂大廈”。
養(yǎng)蜂員老梁領(lǐng)我走進“大廈”。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個木頭蜂箱,箱里隔著一排板,每塊板上滿是蜜蜂,蠕蠕地爬著。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別細長,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來的花粉供養(yǎng)它。
老梁嘆息似的輕輕說:“你瞧這群小東西,多聽話?!?/p>
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說:“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個月?!?/p>
我說:“原來壽命這樣短。你不是總得往蜂房外邊打掃死蜜蜂么?”
老梁搖一搖頭說:“從來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數(shù),自己就悄悄死在外邊,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心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卻又多么高尚??!
透過荔枝樹林,我沉吟地望著遠遠的田野,那兒正有農(nóng)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們正用勞力建設(shè)自己的生活,實際也是在釀蜜——為自己,為別人,也為后世子孫釀造著生活的蜜。
(選自《荔枝蜜》,有改動)
品讀
文章開頭,作者寫出了自己不喜歡蜜蜂的起因:小時候曾被蜜蜂蜇了一下,因而看到蜜蜂心里就不舒服;經(jīng)過:由蜜想到釀蜜的蜜蜂,便到蜂場去參觀,從而了解了蜜蜂的生活習(xí)性;結(jié)尾,從歌頌蜜蜂轉(zhuǎn)到歌頌勤勞勇敢的農(nóng)民,升華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