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猛
老爺爺們說,凡是偉大的河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就附在河水養(yǎng)育的人中。嗩吶河是流過故鄉(xiāng)蛤蟆山下的一條神圣的河,因為河水中有八個緊連的石灘,就像銅嗩吶上的八個音孔,從而得名。如果真如老爺爺們所說的,那么嗩吶河的生命就在嗩吶王身上,因為嗩吶王出身的那一年,從沒漲過大水的嗩吶河漲了大水,河水沖過八個音灘激起丈多高的水柱……
嗩吶王真名叫張?zhí)?,是咱們名震三峽的民間藝人,和我爸爸一起在我家祠堂里讀過書,教他們的是我的小腳大奶奶。嗩吶王讀初小那年,他媽媽上山打柴被野豬咬死了,所以他讀書格外用功,成績總是第一名,而且還能唱好多好聽的歌。我大奶奶喜歡他,大奶奶的女兒我的瓊姑也喜歡他,他們常常一起到嗩吶河邊唱歌。蛤蟆山封山那年,嗩吶王的父親獵人張想到自己那桿槍無法紅火張家的煙火,就跑到祠堂罵了大奶奶一通,叫出嗩吶王,讓他和他的兩個哥哥出去學手藝,約定三年后歸來。三年后,大哥和二哥手藝沒學成,各自當了上門女婿,而嗩吶王則捏一桿锃亮的銅嗩吶回來。
獵人張氣極了,舉起槍,朝天三槍,趕走了三個不爭氣的兒子,也把自己送往了蛤蟆山南坡——
沒有了親人,偌大的瓦房中只留下嗩吶王一人,但他還不能憑吹嗩吶掙錢養(yǎng)活自己。因為在鄉(xiāng)間嗩吶手是極為莊重的職業(yè),送亡人不可無悲之虔誠,娶新媳婦不可無喜之染點,嗩吶聲是天地之音,必須要生紅開音才行。
我沒有見到生紅是怎樣—回事,反正嗩吶王開音那年,我從爸爸工作的礦區(qū)回到了老村,在瓊姑班上讀—年級,碰到教唱歌時,瓊姑就叫我去請嗩吶王來伴奏,嗩吶王就同瓊姑并排坐在破祠堂里教我們唱會很多很多的歌曲。有一天,瓊姑又要教歌,我便樂癲癲地要去請嗩吶王,瓊姑卻說,別去了,嗩吶王今天要開音。
開音的場面非常壯觀,五個在三峽一帶很有名望的老吹鼓手坐在紅綢鋪就的檀木椅上,嗩吶王坐在—個屏風里,周圍是從遠遠近近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嗩吶王開始吹悲樂——一聲沉悶的哭聲遠遠地走來,在空中滾了一陣,一下又滑入深潭,又一聲尖厲之聲揚起,如雜耍藝人手中的紅綢。誰在哭?是一個人用手巾捂住嘴在哭,撲倒在地上哭,哭聲一下消失了……慢悠悠地游絲般的幽咽聲傳出來,哭聲在訴說,哭聲在吶喊……真奇怪,誰在揪我的心,誰在揉我的淚,啊不!是誰把媽媽帶走了?是野豬?那毛刺刺的閃著綠光的野豬從背后一下?lián)涞箣寢?,媽媽在喊兒的名字,一晃掙扎聲消失了,只留下藍色的碎布片兒隨風飄飛著……
鄉(xiāng)親們都在哭,那五個老吹鼓手盡管沒哭,也已頻頻點頭啦!
接下來嗩吶王吹喜樂——月光好明媚呀,是一輪皎潔的秋月,是在稻草垛上,又一種聲音響起,尖刺刺、毛茸茸,像曬場上的谷粒。誰在揚撒谷粒?哎喲,掉在我脖子里了,不,滑到胳肢窩去了——不對,是誰在森林中趕出大群鳥兒,大家追呀!叫呀!我捉到一只畫眉,飛了,又捉到兩只黃鵬……
后來的結局是,老吹鼓手們說:“咱們嗩吶河終于出了嗩吶王啦!”
從那一陣歡快的鞭炮聲響過之后,嗩吶王穿上村人們做的紅色嗩吶衣服,如一朵紅燦燦的映山紅,鮮紅著家鄉(xiāng)的喜悅和幸福,也以紅紅的淚眼替人訴說親人離去的悲愁……
每年正月初一,他在家鄉(xiāng)吹。先是挨家挨戶地拜年,吹些祝賀喜慶的曲子。他每走—戶,絕不吹相同的曲子,可惜我說不出太多的名兒來。他不像舞獅人,專為收禮錢,禮錢出得多的,大舞大耍。給得少的,只在前院應付—下,獅子的動作也缺乏熱情。拜家結束了,村人就在嗩吶河邊搭一個臺子,讓嗩吶王吹開年曲,如吹《春到田間》《霧飛山村》《一枝花》《打棗》之類,也吹一些嬉笑之曲,聲勢極為浩大。
過了初—,嗩吶王就沒空了,家里門板上總貼滿了用紅針或白針插著的紅帖或白帖。鄉(xiāng)親們辦事能請到嗩吶王是很不容易的。嗩吶王吹樂單獨一張桌子,桌上酒肉齊全,他不喝酒,但愛看酒,看一會兒酒之后就任憑客人點,點什么曲吹什么。嗩吶王不像鄉(xiāng)間有些手藝人,酒來酒吹,肉來肉吹,無酒無肉就七吹八吹,所有的熱情都看著主家的招待。他答應了到哪家吹,哪怕你頓頓吃紅苕餐餐喝稀飯他也會熱情地吹,吹奏的激情家家一個樣,曲曲一個樣。高雅點的《百鳥朝鳳》,這是嗩吶曲中的上品,能吹的少極了,即使能吹上—段兩段的,也只能摹擬出十幾種鳥音來,嗩吶王卻能口含三支嗩吶,鼻塞兩支,讓你見到群鳥飛舞、百鳥朝鳳的盛景。吹這曲兒如果是在春天,常常會有鳥兒—群群飛來。吹這曲子嗩吶王會吐血,所以很少有人點,他也不輕易吹,一般吹些《旱天雷》《秋雪》《十面埋伏》《江河水》之類。
吹《百鳥朝鳳》那年,正是我瓊姑出嫁的那年,大奶奶死后,瓊姑來到我家。嗩吶王愛著瓊姑,他為她編了許多嗩吶曲稱頌瓊姑的美麗。村里很多人都愛瓊姑,瓊姑卻不顧爺爺阻攔愛著嗩吶王。瓊姑28歲那年的春天,爺爺正病得厲害,跳神婆說要沖喜才好,瓊姑就被迫嫁給山后一石匠。
瓊姑出嫁那天,爺爺不準我去看嗩吶王,嗩吶王自己卻來了。瓊姑見他來了,叫我?guī)Ыo他一張紙條“我一生都屬于你”。嗩吶王不看人,不看酒,《百鳥朝鳳》開始了。大家意識到要出事,然而不多久全都像置身于一座大森林中,家屋周圍真的圍滿了數(shù)不清的鳥兒,一曲完了,鳥兒也不飛去,而喇叭口滴下的鮮血卻染紅了酒碗——嗩吶王一口氣把血酒喝了。
瓊姑上路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吹起了哀曲《秋思賦》:
“秋霜沒了殘陽,云臺也飄然若蕩,這風水好叫人愁,澀澀地走著癡郎……”
瓊姑課堂上教過這詞。
瓊姑走了,嗩吶王也走了,學校一時找不到老師,我也失學啦,亮麗的嗩吶聲聲再也聽不到,只好轉學到爸爸所在的礦區(qū)小學。在那鐵皮房搭成的教室里,教我們唱歌的是個男教師,盡管彈奏的是鋼琴,在我聽來,絕沒有嗩吶王用嗩吶教唱好聽。那時,常常有村里親戚來到礦區(qū),我便要他們講述嗩吶王的故事。他們說,有—次嗩吶王在路上碰到狼,嗩吶王連忙掏出嗩吶來吹上一曲,狼聽了竟嗚嗚大嚎,以后那狼總是四處找他,找到了都要坐下來聽一段。還說他用嗩吶聲救活過蓋棺的醉酒者,喚回過跳水的姑娘……哎!傳奇得很。
村上人還說,嗩吶王走后,村里人在其他村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大半截,仿佛失去了最珍貴的一件東西。爸爸從省上開會回來,說嗩吶王還在省民間藝術節(jié)上得了第一名哩,還攤開一張報紙讓我們看。
油菜花香的時候,我回到村子。有天上午村口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嗩吶聲,人們齊聲歡呼嗩吶王回來了,如同過節(jié)般涌向村口,嗩吶王真的回來啦!他對大家笑笑,卻把一包用油浸浸的報紙包著的東西捧給村長,說是錢,用來修所村小學。
誰會想到到了秋天,嗩吶河竟干涸了,嗩吶王望著河,雙眼憋得通紅,臉上的肌肉快要擠蹦出來,銅嗩吶卻傳不出一個像樣的音來,抓天般憋了許久竟吐出大口鮮血。老人們說:“嗩吶王絕口了!”絕口是嗩吶手一生的榮幸事,因為絕口后演奏技藝會更增一籌,一個嗩吶手一生中要逢上一次必須是本身已有很高的技藝才行。
瓊姑聽說嗩吶王絕口了,忙從山后趕來,縫了一個精制的嗩吶套子給他——嗩吶王換上干凈的衣服,帶上所有嗩吶,坐在干涸的嗩吶河邊吹奏,不吃不睡,足足吹了一天,鮮血從喇叭口滴下,染紅了石灘水。老人們說:糟了,嗩吶王不是絕口,是絕唱,他絕口在20歲那年就實現(xiàn)了。因為絕口后一個月內絕不再吹嗩吶。瓊姑也一下明白了許多,她捂住了臉,沿著嗩吶河走了,以后再也沒聽到她的消息。
嗩吶聲終于漸漸微弱,人們正要上前扶嗩吶王回家,他卻投進了面前的石灘……
如果嗩吶河的八個音灘是一組音階的話,那個灘正是C大調的“5”音灘。
劁王姓邱,以割去牲畜生殖腺為職業(yè),干這行的在七十二行中的正規(guī)名字叫劁匠,過去鄉(xiāng)間很多,也很吃香?,F(xiàn)在少了,各鄉(xiāng)都有獸醫(yī)站,有專門的大中專畢業(yè)生操持此業(yè),劁匠便逐漸淡出此行。
我所見到的劁王邱是在70年代的鄉(xiāng)村。劁王邱一部亂蓬蓬的頭發(fā),一張黑里透紅的臉,一雙總是放著醉光的眼睛,兩撇胡子別致地撐著方嘴兩側,形成一個“只”字——每隔一個月,劁王就會循環(huán)往復地出現(xiàn)在村莊石板路上田埂路上,握著一枚羊角號(俗稱“叫角”或“角角兒”),讓一種聲音敲響每一座院落——
“咳羅爾羅咳吶咳吶——”
便有豬們牛們羊們騷動不安起來,便有調皮的小男孩們莫名其妙地夾緊雙腿怕起來,便有男人女人站在自家屋門口大喊“劁王,我屋有兩個!”
劁王進屋來了,主人家先端上一碗點心,沒等點心吃完,圍觀的人便帶著各自的活兒聚滿了院壩。盡管看過多次,可每次都有每次的看頭。小孩子們知道這次劁的不是自己,也放心討好地來看,并且端水喚豬,熱情極了。
劁王很少做小豬小羊活,大都把生意留給其他游走的藝人。他常做的是那些大豬、鬧圈豬、翻欄豬,以及牛、狗之類的難活。有時實在無法推卸也做一些小活。小豬小羊到他手中,絕不像送到其他劁匠手中一樣,聲嘶力竭地嚎叫。劁王一只手只那么撫摸幾下,小豬就乖乖地躺倒,手又那么動幾下,完工了。等到小豬站起來,感覺身體某處不適,才知上了當卻又無法挽回,只好無可奈何地叫上幾聲……
我就親見他有一次騸隊上的大黃牯。那大黃牯毛色滑亮,肚子圓滾滾的,四腳如柱,身長丈許,五尺多高,那對鐵鑄般的犄角,約一米長,走起路來,威風凜凜,兩邊的行人都害怕得趕快讓開。這黃牯無人能制服,發(fā)起情來,十幾個人也抵擋不住,村莊里大大小小的母牛均受到它的性攻擊,以至于聽到它的叫聲都會腿打顫,成為真正的流氓牛。至于牛角扎傷人、撞壞墻那更是讓人“談牛色變”。隊長就想把牛騸了,讓牛變溫馴一點好耕田。因為懸賞高,前來的劁匠很多,可一看都溜走了。有一個老劁匠不信邪,他讓四個大男人把竹索纏在牛腿上,從四邊相互一拉,牛轟然倒地,老劁匠正要走近干活,誰知那黃牯掙斷竹索,一蹄把老劁匠踢得半死——
半月之后,劁王來了,他一看也嘆了口氣,對隊長說,先等三天再說。說完,他就親自去割草喂牛,把圈掃得干干凈凈的,還給黃牯刷毛驅蠅,同黃牯套近乎。第三天的上午,他割了一背嫩嫩的草,倒在牛面前,然后取下脖子上的酒葫蘆,把酒噴在嫩草上,邊替牛拍蠅邊看著黃牯吃草——后來,黃牯竟溫馴地躺下來,閉上了眼睛。劁王喝了幾口酒,握上明晃晃的刀子干活了……沒過一會兒,一對碩大的牛睪取了出來,盛裝進兩個大菜花碗中。劁王掏出叫角兒,坐在黃牯跟前,不斷地吹了起來,直到黃牯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憤怒地瞪起一對牛眼。然而,英雄的黃牯此時也無力報復這斷牛子牛孫的劁王啦!
只那一回,劁王破天荒地沒帶走牛睪下酒,把它們埋在了村口大柏樹下。
劁王最為傳奇的是騸人,這說起來可能有些荒謬,可在我那大山深處的遠村這種荒謬的事就是能發(fā)生。七十年代末的故鄉(xiāng)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鄉(xiāng)里的計生隊進駐到村里,第一個對象就是村后山上的郭麻子,他家一口氣生了六個丫頭,家里窮得叮當響。鄉(xiāng)里怕他家再生就要做郭麻子的絕育手術,郭麻子媳婦死活不干非要生個帶把兒的來種自留地。鄉(xiāng)計生隊就上門強行做手術。誰知醫(yī)生把郭麻子那地方一拉開,醫(yī)生的手突然麻木再也動不了。怎么辦?還是村長聰明,說請劁王來會有辦法的。劁王一來看是做人的活兒,臉都嚇白了。鄉(xiāng)里頭頭威脅說劁王不做就讓他回去種自留地。劁王望著郭麻子媳婦那雙淚眼沒有辦法,打開酒葫蘆喝上一口壯壯膽,就在醫(yī)生的語示中動手了……
沒想到一年后郭麻子媳婦卻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天賜。人們笑劁王說他劁豬劁牛行,劁人不行。劁王就笑笑,依然像過去一樣隔三岔五就上山到郭麻子家中送去一些錢和劁豬劁牛后的收獲給母子補補身體。郭麻子害怕要遭罰款,找到村長,村長說你做了手術的查起來不干你的事。
孩子天賜一天天長大,可村里人怎么看孩子都不像郭麻子,倒是很像劁王。大家取笑劁王,劁王就嘿嘿笑。孩子長到能喊爹時,劁王卻一下消失了……
后來我去了省城讀書,就無從再知道劁王的后來傳奇,只是聽說郭麻子家每年除夕晚上都會在門口見到油浸浸的報紙包著的錢,直到那孩子天賜長大后考上畜牧獸醫(yī)大學時,劁王才從遠方回到故鄉(xiāng)嗩吶河。家家像迎接貴賓一樣請他到家中做活,可任憑怎樣請求他也不同意,堅決要回家——
劁王的家其實只那三間大瓦房。他11歲失去父母之后,讓一個老劁匠收為徒,到處游藝,長大了也沒娶妻。聽說劁王回家之后,從地窖里舀了一盆陳年融雪水,慢慢地清洗完所有工具,又舀了一盆陳年融雪水清洗了叫角,然后坐在大門口吹起叫角來,誰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誰勸也不聽,大家知道劁王要出事。郭麻子的孩子天賜聽信后趕回來時劁王早已死了,叫角滴下的鮮血浸紅了大塊干土……天賜取過叫角默默地吹起來,村莊一片哭聲——
劁王死后,人們給他凈身,發(fā)現(xiàn)劁王褲襠里什么玩藝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