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脫微娜
伯父對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說不上是喜歡和討厭。
這個從家鄉(xiāng)來的小腳女人,既沒文化,也不解風情。雖說對丈夫知冷知熱,但倔強的個性使她總是板著一張呆鵝臉,加之生下的孩子先后夭折,這使伯父很煩心,從不給她好臉色。
我父母對這個嫂子卻是敬重有加。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每次休假回來,他總是帶著禮物先去看伯母。我母親和她更是貼心掏肺,經(jīng)常把我送給伯母看管。
在我六歲那年,伯母突然得急癥死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全家人打蒙了,大家悲痛不已。伯父像忽然醒過神來,想起她的種種好來,不禁捶胸頓足,后悔莫及。記得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大冷天,北風呼嘯,滴水成冰。伯父和父親在家門口扎起了白色的靈棚,紫紅色棺材里安放著伯母瘦小的軀體。蓋棺前,母親對我說,“她對你那么好,看她一眼吧,以后再也見不到了?!?/p>
我害怕地直搖頭,但經(jīng)不住母親的催促,便踮起腳往棺材里看。不由大叫一聲,摔倒在地:我看到伯母慘白的臉上兩目睜開在看著我。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喜歡伯母。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她總是對我板著一張冷面孔。我從小有咬大拇指的習慣,硬是讓她連打帶嚇給扳過來。她規(guī)矩多,愛干凈。我手臟了,衣服臟了,她要數(shù)落;連衣服穿得不整齊,飯吃少了也不行??匆娝揖拖癖茇埵螅吮隳枇恕?/p>
三年后的一個秋天,伯父迎娶了第二個妻子。后伯母有著苗條結(jié)實的身子,大眼睛骨碌碌的,盈盈的漾出一對大酒窩,一臉喜相。我看到伯父欣喜地看著她。她把我攬在懷里,捋著我的頭發(fā),給我編小辮。在她的懷抱里,我感到比前伯母好一百倍的溫暖。
我走馬燈似的出入伯父家,后伯母總是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話。她手很巧,尤其是飯做得地道,花樣繁多。經(jīng)她手搟的面條勁道滑爽,杠子頭火勺、烤餅香氣撲鼻,蒸出的小白兔饅頭栩栩如生。
不久,伯父家來了個剛過周歲的小男孩,是后伯母農(nóng)村娘家兄弟的兒子。孩子的喧鬧和她娘家人的頻頻造訪,使伯父家熱鬧非凡,不時有煎炒烹炸的氣味撩撥著我們的味蕾。
母親看著有些不忿地對父親說:“嫂子活著的時候,做好吃的總叫上咱孩子,還想把咱兒子過繼給她一個?,F(xiàn)在這個嫂子來了,你哥也不提過繼的事了,倒是給她娘家養(yǎng)孩子,只顧著往她娘家劃拉?!备赣H聽了沉默不語。
母親不讓我去伯父家了,可我還是偷偷地去。一次他們家來了幾個親戚,正擺著七盤八碗吃飯。伯父讓我上桌,我剛拿起筷子,抬眼看到伯母一臉風霜,正惡狠狠地瞪著伯父。我心一驚,筷子掉在了地上。
從那以后,我很少去伯父家。兩家走動也少了,但每年春節(jié),我們姊妹還是要去拜年的。每次去伯母總是笑容燦爛,之后便擺出送客的架勢,任憑伯父拿眼瞪她。
那年,我們?nèi)译x開城市到農(nóng)村落戶。臨走,伯父伯母有些不舍,叮囑我們再回城到他家住。說得母親眼里涌上熱淚。她說:“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親人啊。”
然而這話說了不久就狠狠打了母親的臉。她回城到大醫(yī)院做檢查,便投奔到伯父家。沒有想到,剛住三天,伯母便指桑罵槐摔臉子,伯父成了替罪羊。那時,糧食定量,母親理解家家糧食不夠吃的苦衷,便答應給他們糧票和生活費??墒敲苓€是爆發(fā)了。一天傍晚,伯父唱紅臉,伯母唱白臉,攆母親走。母親臨出門氣憤地說:“以后你們就不會用到我們嗎?”
“放心,我們死了那天也不會求到你們的。”伯母冷笑道。
那晚,母親拖著病體在城市的大街上流浪,幸好遇到一個好心的前同事,把她帶回家。
話說絕了,已經(jīng)沒有回頭的余地,父母的心徹底涼了。
三年后我們家回城了,和伯父家沒有了來往??墒锹牭讲覆×?,我們還是去醫(yī)院看了他。伯父去世后,我想我和那個人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了。
30多年的光陰倏忽而過。在我父母去世幾年后的一天下午,有個老鄰居意外碰到我,說起伯母現(xiàn)在沒人管,很可憐,飯都吃不上。
她還活著?算一算她九十多歲了。她親手養(yǎng)大的侄子呢?
一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兩個人,而且在互相打架,我不知道該去看她,還是不理不睬?也許她使我想起了逝去的父母和伯父,我沒有再猶豫,跟著那人去了她家。伯母見我來了大哭起來。歲月的風云在我心頭涌過,我忽然覺得過去那些已不算什么了,如果還和行將就木的人記恨什么,那自己就太小氣了。我決定雇個全天保姆照看她,給她養(yǎng)老送終。
我以為過去的事她早就忘了,沒想到她竟然記得一絲不差。看到我給她做飯,她連連說:“你可真就沒吃過我做的飯耶,現(xiàn)在想想,我好后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