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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哨的荒冢

      2022-11-26 10:05:56
      延河 2022年11期
      關鍵詞:卡諾白鵝文明

      程 霖

      汽船丟下兩個眼神迷離、四處張望的年輕人,就像它之前丟下的不值錢的物件,像是一分錢就可以買一堆,卻能夠讓那些愚昧無知的家伙癡迷的玻璃球;或是些便宜好用,卻可以讓質樸的當?shù)厝思毤毜?、溫柔地撫摸個不停的手絹。不久前,這條船大大咧咧地抓走了擺放整齊的象牙,毫不在乎是否會因一路顛簸而磕碰出缺口。同時,它更加隨意地帶走了上一任貿易站管理者的死訊,將這種平常的訊息運送到相距甚遠的文明社會。它將那些貴族、公司乃至整個國家都津津樂道的“文明”一批接一批地運到黑暗與富饒并存的異域。當那些貴族小姐喜滋滋地捧起珍貴美麗的項鏈,滿懷期望地望向身旁的父親,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優(yōu)雅地在舞伴身旁翩翩起舞的模樣時,沒有人會去費力地想起遼闊海域上狂風暴雨的磨難、船艙中不斷翻騰的悶熱空氣,更不用說那些在同一片土地上不斷掙扎的,被文明置在一旁的可憐人。

      岸邊一個黑人默默地站著,如同崇敬神明一般仰望著那強而有力的龐然大物。他踏上甲板的一刻,令人自覺安全的熟悉感從腳底纏繞著攀到腦海;靜止的汽船沉默無聲,將它的偉力全都藏在那沉重的錨中,并不顯露分毫。一旦啟動,海水被巨大的身軀不斷排開,畏懼地四散逃去。黑人望著不遠處簡陋的小屋,那兒還有他的妻兒在翹首期盼他的歸來。這黑人由衷地崇拜著汽船,那崇高神圣的感情遠遠超過植根于他內心的原始信仰,因此,他放棄了之前倍感溫馨的舊名字,現(xiàn)在,他的名字是富爾頓。來自創(chuàng)造出他所信仰的汽船神明的更高神,一個誕生于文明又創(chuàng)造了新文明的文明人。

      汽船安靜地停在岸邊,如同真正的神明:它不但一次次展露神跡,還親自為過去那些每天在貿易站無所事事的白人信徒——盡管這些信徒不止一次地謾罵過汽船的晚到與補給的欠缺——帶來新鮮的玩意兒或是獨特的食物,這次它帶來了兩個迷茫卻充滿了朝氣的年輕人??粗砣諠u明顯的傷痕,富爾頓愈發(fā)擔心它會一去不復返,因此把這兩個年輕人擱置在一旁。

      這兩個家伙,一個像是大白鵝,掃一眼便知一直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他好奇地四處打量著,巨細無遺地將那些與雜草廝混的土粒、在陽光下閃耀的水面、隨風搖曳的纖細枝干,諸如此類,既不同于大都市的繁華優(yōu)雅,又不同于鄉(xiāng)村郊外的詩意自然的原始景象收入眼底。

      “真是像火一樣啊……”大白鵝點點頭,對這新奇的景色感到十分滿意。他抬起頭來,卻不是向著富爾頓所仰視的汽船,而是瞇起眼睛望向另一方,對著更遠方的太陽,輕聲發(fā)出感嘆,不知是夸贊這里的生命還是埋怨那毒辣的太陽。他多么想吟誦幾首優(yōu)美的詩,哪怕是幾句也好,可是那些經典華麗的比喻,更像是一口濃痰,將他的嗓子糊住,從此便沒了下文,只留下這短短一個殘句。顯得這個白凈高挑的紳士有些呆頭呆腦。

      另一個年輕人沒什么動作,站得倒是豪邁,身軀健壯,尤其是那寬大的肩膀,展現(xiàn)出極富男子漢氣概的天賦與經歷;可是他空洞的眼神,與外貌并不相符,破壞了這英雄氣概。那雙眼空空地望向正前方,望向巨大的汽船,望向一道劃痕,望向一顆有年歲的鉚釘。那些被歷代初到者所關注的原始景象,此刻在這年輕人的眼中與在陽光下成年累月照射得悶熱空氣一般無二。

      對于新人而言,初次得到任命就做了站長幾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主任是抽了什么風,一反常態(tài),不過這倒是完完全全地合了那大白鵝般的年輕人的心意。

      “小伙子們,這里可是個好地方,難得的好地方!”主任重重地拍著大白鵝的肩膀,蘊含著笑意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直直地看著大白鵝的雙眼,說話中,間或瞟一眼始終與自己保持禮貌距離的大寬肩膀。

      “哦,看看四周,伙計,即使是最近的貿易站離這里也有三百英里!這里大有搞頭,大有搞頭!卡諾,你做站長;庫拉尼斯,你做副手?!敝魅蔚恼Z氣和藹親切,聽起來充滿了對年輕人的期望。

      那個被喚作卡諾的大白鵝回以微笑,輕輕點頭,動作緩慢而做作且并無任何感謝栽培之類的意思,好像這樣的優(yōu)待是主任本就該給予他的。

      庫拉尼斯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沒什么變化,只是將眼神從海面移到主任的雙眼,又重新漫不經心地望向海面。他的雙眼倒映出隨著風起起伏伏的海浪,那藍色的水面不斷波動,盡管看上去并沒有什么變化,無論身處何方,無論是出航前的庫拉尼斯還是下船后的庫拉尼斯,他的眼神永遠都是這樣清澈卻空洞,難以看出他在思考什么,是心不在焉嗎?還是說沉迷于奇跡般“美麗”的自然?

      “你們可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好心,不但可以自由地大顯一番身手,還能夠在買賣中得到分成,嘿,伙計們,一定要干好??!可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好心?!敝魅蔚穆曇粼絹碓酱螅絹碓骄哂懈腥玖?,引得本來傲慢的卡諾也變得激動起來,興高采烈地握著主任的手,表達著自己的感想,立下了空洞的承諾,這叫什么……表態(tài)!對,只是表態(tài)而已,卻讓主任也被大白鵝的熱情感染,更加熱情地搖晃著雙方緊握的手,好像兩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

      那奇怪的庫拉尼斯聽到“分成”二字,剎那間扭過頭來,比鞭笞奴隸的鞭子還要迅猛,還要虎虎生風。

      “我也會盡力的,請主任放心?!痹谥魅闻c大白鵝滑稽地握手,一個不停地表達謝意與決心,一個不停地點頭表示認同與贊賞后,庫拉尼斯簡短的話打破了二人的熱情,只留下兩張僵住的笑臉和懸停在空中的雙手。

      “多么熱情的站長!多么可靠的副手!”主任聲音高亢激昂,好像已經看到了大批象牙擺在岸邊,正準備搬到船上。

      熱情的贊美愉悅人心,大白鵝與壯漢都不禁上揚嘴角,可是他們沒有在意主任贊美時的轉身是多么迅速,更看不到背對他們時主任的臉色多么陰沉,簡直就像是一塊被人用力攥了一下、皺皺巴巴半干未干的老海綿,眉目還算舒展,沒有完全從剛才眉飛色舞的狀態(tài)中解脫,臉的下半部分卻是恢復了與內心相符的鬼樣子,那下耷的嘴角與法令紋相連在一起,形成像是箭矢的古怪形狀,再配上兩側的皺紋與不對稱的傷疤,簡直像是一幅畫——頗有感染力的、富有動感的抽象畫。

      就這樣,卡諾與庫拉尼斯心滿意足地接受了這樁他們想當然的美差,雖然難免對未來感到擔憂,睡夢中飽受由傳聞與臆想所創(chuàng)造的,或有形或無形的,總而言之與現(xiàn)實并不相符的詭異事物的侵襲——來自違背人類原始本能的疾病與傷痛,來自違背人類文明習慣的荒涼與粗野。但是那又何妨呢?象牙!白花花的象牙!一根根乖巧地躺在地上的象牙!這在文明社會中有著重要意義的原始產物在呼喚著年輕的勇士,滾燙簡單的詞語刺激著二人的頭腦,年輕的心更加滾燙。

      “干得好了還會得到提拔,那一片片荒蕪之處就是為我們量身打造的,盡管去施展才華吧!讓歷史去記錄我們這些文明的先驅,教化的先鋒隊的豐功偉績!”主任對大白鵝卡諾這樣說。

      “老兄,不要小看副手這個位置,你是個優(yōu)秀老練的水手,自然懂得我們這些人是不像國內那些看重職位高低的家伙們,再說了,分成擺在這里,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主任對寬肩膀庫拉尼斯這樣說。

      許多時候,尤其是在危機存在,卻隱藏在通向未來的氤氳中,似有似無時,空洞的承諾比煙酒還能夠撫平人焦躁的心,還能夠緩和緊張的情緒。這也大抵算得上是文明的獨特產物吧。只需要簡單的話語,半真半假地說明描述,搭配上堅定激昂的語氣,就得到了比實質還有重量的虛無。被人工修飾的未來遠遠地超過了樸素真實的現(xiàn)實,就像是槍械與刀。

      就這樣,隨著汽船向非洲腹地前進,二人的不安與興奮交織著增長,卻沒人選擇推脫,直到現(xiàn)在結果明明白白地顯露出來:兩個在文明的庇護下游刃有余的年輕人,在原始中呆頭呆腦地站著。原始像是一位君王,統(tǒng)領著這個自然的國度,要給他們二人一個小小的下馬威——迷茫與無所適從就很合適。當然,對君王來說,這連隨手的小舉動都算不上,僅僅是無意間的一個語氣變化,然后由數(shù)不勝數(shù)的臣子去全力抓住,至于是正解還是曲解,便與君王無關了。太陽、大地、空氣、生命,這些強而有力的臣子隨意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年輕人就會深刻明白這個國度的不同:它是一個黑暗國度。所謂黑暗是顏色嗎?自然不是,只是若要選擇一個詞語去代表,去描述這個尋常的正午,沒有任何一個詞比它更合適了。沒錯,這個涵蓋了無知、惶恐、壓抑、恐懼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情緒與感受的詞語,最適合這片在燦爛陽光照耀下的瑰麗土地。

      這片文明所照不透的土地,不斷孕育著生命,又不斷漠視著生命的消逝,就像一團靜靜的,獨自在荒野之上燃燒著的火,那些生命就是從它身上迸出的火花,無論多么奪目耀眼,都比不過它的母體,最終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消逝,留不下什么痕跡,剩下的一點點灰燼躺在地上,或者被火團吞噬,或者被風吹到荒野的另一個不知名的地方?,F(xiàn)在,這里有了一點點變化,有些家伙時不時地向它的體內投入一些或是不怎么容易燃燒,或是立刻就會融化的古怪東西,然后按時地帶走一些灰燼。上一批家伙走了,不久后又來了兩個年輕人,不更讓人喜歡也不更讓人生厭,再加上黑暗一向都是公平公正、一視同仁的,無論對誰——外來人、原住民、動物、植物、空氣,都是一樣的冷漠,他們口中所謂的命運,交到了他們自己的手中。

      兩個文明人對原始的態(tài)度與原始對他們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他們倒是對荒野饒有興致,這點在大白鵝的眼神中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寬肩膀的庫拉尼斯盡管一副冷靜沉穩(wěn),對現(xiàn)世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內心那來自年輕人對未知的探索欲望不斷地在撓動著他還未完全被現(xiàn)實冰凍透徹的心。海上的風浪經年累月,都難以澆滅水手心中的熱情篝火,更何況這陌生的新對手如此沉默而低調。踏上陌生的土地,只是無所適從而已,遠遠不及初次登船后的暈眩。縱使迷茫又何妨?庫拉尼斯以紳士的高傲冷漠無聲地與荒野對抗著,來自百萬年前就已貫徹到人類精神中的面對未知的恐懼與興奮交錯相融,寄居在文明人的軀殼中對抗著原始,雖然事實上他只是在發(fā)呆。

      ……

      海風微微地吹著,像是甜美的少女一直不舍即將離去的戀人,終于在最后分別的時刻表露真心,將輕柔與溫存留在戀人的臉上,即便遠行到天涯海角也難以忘懷,而戀人也明白此次一別的意義,平日里尋常的溫馨變得彌足珍貴,令人分外感傷與不舍。微腥的味道沖入鼻腔,清涼又熟悉,浸染著岸邊輕輕搖曳的雜草,與小小的海浪一同上岸,帶著海上生活的余韻,告慰離開飄搖海上生活的船員。

      遠遠地,傳來陣陣混雜在一起的不知名聲響:潮水漲漲落落,撲擊著礁石與荒涼的岸,無色的海風吹動著黃綠的生命,昏暗叢林中難以名狀的叫聲,給這個中午蒙上了一層古怪的霧。

      “喂,走了!”

      富爾頓簡短、果決、流利甚至帶著倫敦口音的話,斧子劈柴般地破壞掉這讓人迷離的混雜之景。

      衣襟稍稍飄動著,朝著非洲內部歡快地搖著尾巴。

      空曠的岸邊除了巨大的船,便是這一黑二白三個人,兩個剛剛轉過身的米粒遠遠地跟著另一個黑色米粒。

      風兒與死去之人的青春糾纏著,歡快地飄去。

      “我想家了?!?/p>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與一旁嘰里咕嚕的物件翻滾聲。

      庫拉尼斯還在翻箱倒柜,像強盜洗劫一般毫不愛惜地將大箱子里擺放得毫無邏輯的各類物品直接拽出,反手扔到地上。

      “切,一些沒什么用處的東西?!睅炖崴沟吐暷钸吨稚系膭幼鲄s不肯停下。

      門口的卡諾見沒人回應,尷尬地回到屋里,略顯怯懦地蹲下身,而不是像副手那樣隨意地撅著屁股。

      卡諾輕輕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翻開距離他最近的一本書——《堂?吉訶德》。這些書雖然被一些綢子巧妙而略顯精致地緊緊包裹著,卻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已經蒙上了一層厚薄不一的油污與灰塵。它們的扉頁上有著漂亮的斜體字,寫著書名與一個常見的名字,彰示著作者的威名與上任主人曾經的珍視。

      “沒什么用的東西,別看了,它們不會給你勇氣,只會讓你憂郁感傷,整天想些與自己無關的情愛或仇殺?!?/p>

      庫拉尼斯的聲音就像他那寬廣的臂膀,正面威懾敵人,反面守護同伴,此刻聲音雖然毫不溫柔,卻因為是肺腑之言,即便是偏見,也能讓人感受到這個漢子的好意。

      “我們還不知道要在這里待多久呢,權當作是未雨綢繆了?!笨ㄖZ站起身來,左手捏住右手腕處的袖扣,簡單地正一下衣袖,再換另一只手去修正左袖,像是大白鵝在梳理羽毛?!柏悆鹊峦??不知是這個貿易站的哪一任主人,那些書上都寫著這個名字?!笨ㄖZ瞥一眼那些蒙塵的書,再看一眼自己雙腳穿著的皮靴。這份精致與優(yōu)雅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好似大白鵝不愿踏入泥潭。

      “離遠點吧,這兒塵土有點多?!?/p>

      “我去看一下那邊?!?/p>

      卡諾轉身,朝著黃藍綠交雜的門外,指向不遠處的倉庫——富爾頓的安身處兼辦公室。

      庫拉尼斯沒有接話,頭也不回,繼續(xù)他那與灰塵搏斗的事業(yè)。至于那個嬌氣的公子哥同伴,還是快點離開的好,免得沾了灰塵又開始些細微煩瑣的清潔。難以否認這念頭的粗暴,但是的確沒有包含什么敵意,算是不會表達的粗糙漢子的尋常心思吧。

      大白鵝優(yōu)雅地離開了破敗的棚子,輕踏著柔軟的土地,走向另一處完整而雜亂的谷倉。

      “嘖嘖,想當初我也是這副要命的模樣吧,總是在意這些離開了小姐與沙龍就無所謂的枷鎖?!睅炖崴乖诨覊m撲向自己雜亂的頭發(fā)與傷疤與胡須交纏的臉龐時,低聲自言自語,讓灰塵自由地去選擇歸宿:身體、地面,或是鼻腔。

      “我現(xiàn)在像是要和以前的自己共事,蠻有趣呵……”庫拉尼斯低聲地笑著,肩膀一聳一聳的,與其說是因為發(fā)笑,不如說是機械式反應。這個年輕的老水手除了有著海上冒險家那樣的沉穩(wěn)粗獷,還有著獨居者的通病——用自言自語和多余的動作來排解寂寞。大箱子在灰塵漫游中不知不覺空了,庫拉尼斯站直身子,掃視地面:塵與霉肆無忌憚地侵占了大部分衣物,除此之外,還有大小不一的破洞;稍遠一些是臟兮兮的書,就像是以前航行時船上的調料瓶,被厚重黏稠的油污覆蓋著,令人反胃卻又不得不去接納;最遠處則是一些小珠子、玻璃球,以及一些他很少見過的東西,像是粗糙怪異的非洲神靈小木雕、鋒利堅硬的迷你木刀,還有一些形狀怪異的小塊,形狀似蛇皮。

      終于重見天日的物件安靜地占領了有點臟的地面,至于地面之上,則是塵土的領地。庫拉尼斯聳了一下肩膀,歪一歪頭,雙手無奈一攤,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我們所能繼承的全部財產了——哦對,還有這個?!睅炖崴箯纳弦驴诖锬贸鰩讉€散發(fā)著與箱子里相同腐朽氣味的小書簽,上面無一例外都寫著幾個名字,其中一張上有著大白鵝所提到的貝內德托,它在里面并不起眼。

      “這些是前人的信念與思念,我會收好的……我和卡諾也應該寫一下?!睅炖崴箤⑺鼈冎匦氯乜诖?,活動一下肩膀,走出漏風的小屋。

      屋外是巨大的太陽,灼燒著庫拉尼斯,溫暖著顆顆土粒與野草。整片大地上,感到有些無所適從的只有把左手放在額前來遮擋一下太陽的庫拉尼斯。四周的野草嫩綠挺立,像是在嘲弄這個水土不服的家伙。

      “唔,這太陽可真夠毒的,沒有了海風的清涼,天也有夠熱的?!睂捈绨蛩旨涌炷_步,以接近小跑的速度直奔倉庫。他迎著太陽快步走著,像是迫不及待的信徒。

      倏然,太陽失去了光芒,天空中的圓盤散發(fā)著攝人心魄的幽光,這一束束光線粗大卻靈活,游蕩在天地之間,起先是覆蓋在萬千生靈之上,繼而開始蠕動,像蛇一樣纏繞起它們所接觸的一切事物,最后融化般將它們包裹住,將一株株柔弱的野草變成一顆顆利齒,紛紛簇擁著朝向驚恐的年輕人。微微的熱風刺在臉上,像是帶著點點唾液的口氣,腥臭而駭人。無邊的天空與土地在蠕動的光束連接下,慢慢相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廣袤的血色腔壁。腳下,是頹唐病態(tài)的長舌,那是一條由人踏出的路,路旁雜草混亂交錯,所謂的路與這片土地的其他并不存在什么清晰的界限,也正因此長舌的兩邊像是布滿齒痕。在唇齒舌之后,是將要被這張大嘴硬生生吞下的獵物——看上去破破爛爛卻可以遮風擋雨的倉庫。

      庫拉尼斯渾身戰(zhàn)栗,猶豫要不要踏出第一步,邁入這驚悚可怖的巨嘴中。明明是非洲深處的正午,世界上最酷熱、最難熬的地點與時間,他卻像是在冰冷的深窟,全身抖得像是馬上要被施以錘刑。一向令他引以為傲的寬大肩膀竭力向胸前夾去,雙臂交叉著護在胸前,兩拳緊緊地握著,手背上的青筋蜿蜒著,爬到手臂上。他可笑地竭力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去保護另一部分,與其說是想要抗衡,不如說是讓自己變得看起來沒那么有食欲,妄圖捕食者能夠饒恕自己,屈辱地繼續(xù)活著。

      一只大白鵝從倉庫中探出頭來,驚恐絕望地尖叫著,奮力揮動著翅膀,像是被折翼后扔下懸崖,拼盡全力地去試圖找回自己原有的本領。庫拉尼斯沒有聽到大白鵝在說什么,他只看到了它荒誕滑稽的古怪動作。

      “快來看啊!快來!”大白鵝的叫聲終于傳到庫拉尼斯的耳內。

      眼前的荒誕怪景驟然消失,比鏡子破碎還要徹底。天地間又充滿了燥熱的陽光與緩緩流動的氣。沒有什么巨型捕食者張開嘴巴來吞食自己,也沒有長舌將要將自己卷起送到深處,更沒有雜亂而麻迷的利齒包圍自己,這里依舊是一個正常的正午,不遠處則是帶著一點嬌氣的開朗同伴在親切地呼喚他。遙遠的叢林看起來也并不是陰暗幽深,而是像避暑勝地:陽光照不透,空氣濕潤,微風徐徐,林葉簌簌,鳥鳴陣陣,不像黑暗的危險之地,而是像一個住宅偏遠卻熱情好客的主人。不遠處的倉庫相比之下就不那么迷人,它混雜著人類文明并不徹底的改造痕跡與原始粗糙的原生建材,建筑風格與身后的貿易站如出一轍,顯然出自同一位外行的大師之手。大白鵝就是在這樣的鵝棚下歡快地叫著,熱情地揮動它那潔白的翅膀。

      “好?!睅炖崴沟穆曇粲悬c顫抖,也不似往常那般洪亮,他緩慢地踏出左腳,揮出左小臂,別別扭扭地邁出第一步,繼而是落腳,他還在發(fā)抖,不需別人去看,自己就能察覺到左右半身已經失衡,左邊的地面好像立了起來,明明沒有動,卻越來越近,最終化作肩膀與地面相撞,繼而是土坷摩擦耳廓的微弱觸感。

      大夢初醒般,像是彈起,庫拉尼斯倏地一下站起身來,嘴巴微張,卻是飛快收斂,徒勞地拍拍本就不怎么干凈的衣服上的片片黃色,擺擺手,大聲道:“沒事!”

      “小心一點啊,伙計。”大白鵝輕快的聲音不再像上次那樣——被不知名的古怪隔離阻礙,良久才傳入耳中——口型與聲音嚴重地分割開。一切都是寧靜而祥和。在他適應了光亮的藍眼瞳中,連剛剛走出來的富爾頓也像是一個正常、溫和、友善的人類,而不是一個不得不暫時服從的,令人厭惡的黑色陰影。

      庫拉尼斯終于走到了倉庫,他微笑著,稍稍側身,走進倉庫,脖頸后的汗珠起初悄悄地藏在頭發(fā)里,現(xiàn)在則已經積蓄好能量,快速地滑下,流入衣服。

      倉庫里有些昏暗,空氣渾濁,氣味復雜,與其說是活人居住,安置象牙的地方,不如說是各取兩者一部分——活象所待的地方,彌漫著潮濕的土腥味與腐朽的氣味,摻雜著近似動物的體味。庫拉尼斯覺得熟悉,進門的剎那,仿佛回到了甲板下,他覺得恍惚。

      富爾頓一家就住在這樣的地方,遠道而來的文明只給了他們信任,而沒有給予更多實質性的回報。黑色身影還是要在黑色國度中生活,當降臨的白光變得毒辣時,依舊要蜷縮在黑色陰影中;白凈的月亮高懸天空,月華輕撫大地時,還要徹夜與同樣黑色的蟲豸為伍,跳起怪異的舞蹈,抑或是像只有蟲鳴和風聲,遠遠傳來低微吼聲的靜謐夜晚一樣,在一片蒼莽中無聲或低鳴。異國的汽笛帶來了文明的白人,與黑色何干呢?

      幾個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一邊打鬧,一個高大健康的雌性在另一邊、倉庫的深處、補給的中央,時不時地擺弄著一根根象牙,讓它們看起來更整齊那么微乎其微的一點點,既使以此來打發(fā)時間,也能夠讓自己在客人面前顯得還有能夠為文明服務的人的作用。黑色的手微微撥動著晶瑩的象牙,使它們緩緩晃動,讓尖頭朝向門的那側,然后輕輕地用指尖抹掉因為與地面摩擦而染塵的底部四周。做完這些,富爾頓的妻子便站起來,走到象牙尖的正面,煞有介事地審視一番,然后挑挑眉,以彰顯自己的挑剔與對完美的追求,繼續(xù)蹲到一旁,重復起這毫無意義的事情,沉浸在自以為是地對文明的貢獻中。卡諾笑得開心,他站在富爾頓前面,不加掩飾地表露出自己的優(yōu)越感,就像過去戲耍自家的獵犬,或是透過窗子去俯視遠方渺若草籽的平民。

      富爾頓則與妻子和兒女都不同,他的表情冷漠如槍,低沉地介紹著倉庫中的一切。他的介紹有條不紊,從最貴重的象牙,到日常所需的補給,再到可供貿易的大批零碎小物件,最后是他的私人所有物:自己混雜著文明與原始的衣物和財產、家人,以及家人零星的物品。富爾頓純正的口音每次出口,都像是要竭力地去與他的皮膚割裂,像是真實的一切都被禁錮在一層薄而堅韌的囚服之下,拼命束縛著左沖右突的渴望??ㄖZ總是覺得這個黑人有一種莫名的親和力,像是身體中潛藏著一絲淡薄卻真實的同源血脈的遠房兄弟,即便對方是如此冷漠淡然,可是卡諾仍舊不由自主地露出純真的微笑,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對方的好感,甚至聽從他的命令,把庫拉尼斯喊了過來。

      此刻的庫拉尼斯,正竭力地掩飾著自己的不安,他預感到這片土地的不詳,幻想著自己和卡諾的慘狀,心不在焉地默許富爾頓以一種端莊的主人姿態(tài)掌控著一切,臉上掛著生人勿近的高傲表情,這是他身為正常文明人所不能容忍的,容忍一個黑色身影居高臨下??梢粋€剛剛脫離幻影籠罩的驚懼者的頭腦,自然不能以常理來判斷。

      富爾頓耷拉著臉,介紹完了貿易站和周圍的情況,又耷拉著臉,半恭敬半不耐煩地把他們請出倉庫。

      二人回到貿易站,簡單收拾了一下地面上的物件,把他們分門別類地堆在一邊,然后從船上帶過來一點過夜的必需品。雖只是草草完成了這番必要的事業(yè),卻也已經到了黑夜。他們離開了未來工作的客廳,各自走進了旁邊兩個為文明使者準備的小小臥室。

      大白鵝躺在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床上,感覺自己正活在一個夢里,仿佛下一刻就可以醒來,在仆人的服侍下穿好衣服,順著一側掛著鑲金的土耳其彎刀與棕熊兇惡腦袋的走廊,走下鋪著金色刺繡地毯的旋梯,嗅著抹了黃油的煎吐司與溏心雞蛋配長培根的香氣,悠閑愜意地吃一頓熟悉的早餐。他的確是這樣不斷幻想著,那只在頭腦中存在的熟悉的溫存,讓他忘卻了逐漸侵蝕著身體的寒氣,忽視了來自遠處叢林的哀鳴與號叫。床邊是接近全新的小木桌,可惜邊邊角角都有著磕碰的痕跡,這是它對海上顛簸的見證,上面擺著一些純粹的消耗品,供這個天真的年輕紳士打扮自己,這是大白鵝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才在水手的嘲笑中自己搬到這個破敗的小房間,它代表著一個高傲年輕貴族對荒野的可笑宣戰(zhàn),象征著大白鵝對文明的堅守與執(zhí)拗,當然更多的則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知懵懂。自我麻痹的美好包裹著大白鵝的頭腦,非洲的夜晚吞掉了他的身體,在不現(xiàn)實的身首分離中,倦意開始嶄露頭角,潛伏在大白鵝的幻想中,將他一點點地拉入夢境。

      月光與寒氣不會只眷顧一人,隔壁的庫拉尼斯臥在地鋪上,同樣接受著原始的侵蝕,不過這與海上的濕冷相比,并不能在痛苦或陰寒上更勝一籌??墒撬诎l(fā)抖,眼中滿是驚怖。

      那個昏了頭腦的老家伙像是倒立著附身到他的身上:這個水手被帶到一個奇幻瑰麗的世界,可與西班牙老鄉(xiāng)紳所經歷的截然相反,庫拉尼斯沒有成為英勇無敵的騎士,反而無力地看著世間的一切變?yōu)榀偪衽c危險。

      整個自然都好像是妖魔,猙獰地向他爬來,肆意扭曲著身體,原本狹小的房間膨脹了無數(shù)倍,里面的涼氣和灰塵混合成不知名的古怪,鼓鼓囊囊地蠕動著。門是屋外一切的嘴巴,他突然打開,嘔吐物比水還要靈活地灌滿空空的小房間。

      剎那間,庫拉尼斯恢復了清醒,他立馬坐起,比疾風還要迅速,眼前變回了平和的景色,那惡心污穢的嘔吐物,其實只是晚風而已。他用力地敲打了幾下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前,想要關上房門,可當他無意間看到遠處的河流泛著片片流動的閃爍星光,將黑夜與黑土的邊界照亮時,仿佛荒莽穹頂坍塌墜落,而它上方卻依然有點點繁星,投射下瘋狂的光,伴隨著月華洪流一路沖下,像是一艘遮天的巨輪,轟鳴著撞向這簡易的小房間。庫拉尼斯萬分驚恐,群星萬分享受,扭動著身子,一點點變得龐大起來,變成巨型的球形肉塊,向一個人砸來,逐漸占據(jù)了他的整雙眼睛。

      庫拉尼斯竭盡全力將門關上,他背倚著門,大口喘著粗氣,堅毅的頭顱深深地低垂著,脖頸難以支撐下去。不得已下,他改站為跪,四肢著地,繼續(xù)吞吐著微涼的空氣。

      過了幾分鐘,他下定決心,艱難地向不遠處的地鋪爬去,仿佛背著一個隱形的十字架。

      他癱倒,雙眼緊閉著,大腦混亂,思想在天旋地轉中陷入昏厥。

      這一晚,二人都睡得很早。

      小屋外傳出窸窸窣窣的微弱響聲,混雜在原始自然的夜晚交響曲中,和諧隱蔽,那是富爾頓偷偷摸摸地觀察著文明人。大白鵝卡諾與以前的人沒什么兩樣,但是庫拉尼斯卻非常不同……

      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挺直腰板,閑庭信步般走回倉庫。

      黑紅的巨山在海面上嘶吼。

      那格索斯號在狂風中搖曳著,任憑那帶斧的浪擊在身上。

      一流的水手操縱著這艘一流的船,每個漢子都在竭力地站穩(wěn)腳步,堅守在自己的位置。

      天與海的憤怒終于消散,那格索斯號繼續(xù)行駛在無垠的藍色草原上,在狂暴消散的風中與波瀾一齊前進,船上一片歡快的氣氛,這些硬漢又一次抗過了自然的巨拳。

      木制的杯中滿是朗姆酒!堅硬的甲板上滿是朗姆酒!水手的歡呼中滿是朗姆酒!

      耶撒吼!

      以星星為目標!

      耶撒吼!

      寄身在風暴海浪!

      耶撒吼——

      我舉起朗姆酒……

      水手們的興奮不下于洗劫了豪華客船的海盜,一片高歌在水天之間回蕩著。

      “咚!”一聲清脆的聲響突兀地出現(xiàn),卻被歌聲掩蓋。

      那是頭顱與甲板碰撞的聲音,庫拉尼斯頭部的舊傷發(fā)作,不是因為風暴,而是因為在此之后的狂喜。

      暴風雨后濕潤的空氣不斷扭曲著,化成一個個螺旋,絞殺著陽光與風。這些螺旋布滿整個視野,攪動著海水的咸腥與同伴豪爽的歌聲。庫拉尼斯初次感受到這樣的世界,仿佛自己的腦子也是一個旋渦,從一個肉團變成極端扭曲的同心圓。

      庫拉尼斯決定不再做水手。

      清晨剛過的非洲深處仍舊是昏暗點點,白霧濃稠,阻礙陽光降臨于世。這樣的天是不適于勞作和運動的。直到晌午,大地重新被毒辣的陽光統(tǒng)治時,水邊的船上才有不情不愿的水手來到倉庫,將象牙取走,順路把昨天二人沒有帶完的行李扔到貿易站。

      黑人婦女在一旁笑看這幾個文明人費勁地搬走粗重的象牙,自認為自己的工作不但輕松得多,而且還顯得自己更加靈巧。

      這里本來是有幾個奴隸的,或許是被過路的食人生番們擄走當作難得的美餐,或許是受到瘟疫的侵襲,一個個融化般,像黏稠的黑泥一樣癱在地上,再也無法站起;富爾頓沒有提起,也沒有人去特意詢問,整個貿易站毫無效率可言,更像是文明的幌子,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它有著出色的管理者與出色的招牌,卻沒有一個奴隸可供差使,當象牙被運到船上,主任便火急火燎地下令開船,急忙拋棄這兩個家伙。

      文明只顧著把使者撒向世界,全然不顧文明之人離開文明的后果。

      貿易站的生活清閑至極,因為沒有奴隸,連揮舞鞭子這樣的簡單事情也不需要做。大白鵝卡諾很無聊,以至于到了寂寞的程度,年輕的心被困在柔弱的身體里,身體又被遼闊的荒野鎖住。那個同樣年輕的副手雖然友善,但是卻不怎么愛說話,也不常出門,整個人的憂郁氣質與他的健壯身材并不相符。富爾頓好像整日都在外游蕩,他不教育孩子,也不主動來貿易站。他就像一個舉目無親的幽靈,從未有所牽掛,誰也不知道他每天會去哪里,荒野、河流、叢林,全部都鎖不住他那雙大腳。他比部落的黑人還熟悉這片黑暗的土地,比食人者還勇猛迅捷,比薩滿還更富有靈性,在這片白人無法長存的土地上游刃有余。

      可是這個兼具黑白人種優(yōu)點的男人,他的腹中寄居著一條粗壯的、通體黑白斑點變幻的雙頭巨蟒,不但催動他去追逐虛無縹緲的造神夢想,也在溫飽時扭動身軀,促使他吞掉可以暫時滿足自己的壞種。因此富爾頓上午在他的故鄉(xiāng)——那個荒無人煙的廢棄部落,還有著零星的破敗茅草屋和正中心矗立的殘缺木雕,這個粗壯的家伙上已經布滿藤蔓,猶如代表著原始崇拜的木蛇身上纏滿了綠色小蛇——里面醉心于船只與蒸汽,哪怕只是僅有的幾本陳舊的破書,但是這個黑人,卻能夠從枯燥無味的條例與說明中,看透冰冷機器的一切,在他的體內構造一艘空想之船,讓他能夠渡過被文明所公認和固守的偏見封鎖的盧比孔河。兒時的自己曾與族人在那蛇形圖騰邊舞蹈,盡情地扭動身體,隨著沉悶的鼓聲搖曳在火邊,發(fā)出毫無意義卻讓整個部落愉悅地嚎叫。拍手、跺腳、尖鳴、扭曲,然后讓火焰輕微舔舐自己的肌膚,用自己純凈肉體的焦香來服侍那盤踞在圖騰之外的蟒神,而不是像那些粗魯?shù)氖橙松?,從來不顧祭品潔凈與否,便直接奉予神靈。直到現(xiàn)在,就算部落早已不復當初,那黑色的蟒蛇燒痕仍然盤踞在他的身上,纏繞著全身,蛇頭靜靜地沉睡在小腹。不過現(xiàn)在,富爾頓已經放棄了這個蠻荒的神靈,只是偶爾看一眼這個落敗的原始圖騰,他現(xiàn)在信仰的是汽船,是現(xiàn)實的神靈!是可以量產的神靈!是可以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神靈!真實的偉力碾壓過虛無縹緲的祈愿,卻將這根深蒂固的崇拜埋到魂靈的更深層,像是寄生物,在深深的暗處與宿主融為一體,不斷驅使著宿主攝取更多,來滿足自己不斷膨脹的欲望。

      每當夜晚降臨,不足與缺乏就開始滿溢:口渴、饑餓……蟒蛇的基本生理需求成為富爾頓古怪行為的驅動力,他視那些自詡為文明的前哨,實際上只是遠離文明后,繼續(xù)做文明蛀蟲的白人為文明與野蠻共同的壞種,他殺掉了一任又一任貿易站管理者,卻問心無愧,除了一個人,一個博學多識的真正的文明人。短暫的愧疚稍縱即逝,他意識到,來自文明社會的這些能夠操縱射火木柄、呲火小枝的強大白人,也會流血、哀號、死去,與他自己和以前殺害過的動物沒什么實質性的不同,甚至更加脆弱。有的文明來客不知怎么,會突然間生病,然后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偏執(zhí),最后自我毀滅或是自相殘殺??粗@些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傲慢者失去文明的最后一絲特質,用極度野性瘋狂的方式結束生命,讓他獲得了比獵殺動物和同類相食更加強烈的歡愉,自己在被白人的忽視中淡淡地看著他們從土著眼中至高無上的文明人成為一塊人形的肉。這成了他追求造船理想道路上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與過去未受文明教化時為生存而分食異族血肉一樣的寶貴,已經幾乎從生活的調味品升格為必需品。他懷著這樣的潛意識,自然而然地在夜間化作更黑的魅影幽靈,在亙古不變的荒野中穿梭、潛行,因為黑暗的心,他自然融入到黑暗的國度中,成為一個隨心所欲的陰謀家,去計劃二人的死亡。

      只不過,這次的獵物有些不同,有一個像是自己的孩子那樣活潑好奇,比以前的所見的白人更加青春,也更加文明,甚至這只大白鵝會每天清洗它的羽毛,摘除細微的雜色;雖然身處異域國度,但是他依然努力地保持著優(yōu)雅與風度,尤其一頭金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給人一種這里并不是蠻荒的非洲深處,而是遙遠的文明歐洲。

      另一個家伙則正好相反,富爾頓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怪人:他總是自己待在房間里,表情時而平靜時而惶恐,看起來混亂又難以理解,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卡諾對自己的頭發(fā)似乎有些執(zhí)拗,每天都會花費大量的時間去修飾梳洗,將微小的雜毛剪去,刻意地維持頭發(fā)的整齊。如果不把頭發(fā)整理成一個極為嚴苛的標準,他不會停下去做任何其他的事,就像富爾頓自己研究船只那樣專注。要是梳理好久,依舊不能滿意,那么卡諾就會展露出少有的厭惡與憤怒,將梳子和剪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待心情平靜,再接著修整。

      除此之外,卡諾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他整天保持著快活的神情,讓富爾頓大為不解,這個年輕人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活力,與周遭千百年從未變化的黑暗環(huán)境割裂著,卻又很好地融入其中。大白鵝總是在下午時來問候富爾頓一家,他雖然不時地透露出來自骨子里的高傲,卻從不故意表現(xiàn)優(yōu)越的神態(tài),以居高臨下地彰顯自己的身份,這與之前的站長是截然不同的。他總是微笑著進門,親切自然地同富爾頓夫婦打招呼,然后與富爾頓攀談起各自的過往,而不是一直關注未來可能會有的象牙和倉庫中一點點減少的物資,這使得富爾頓感受到真正的信任感;他們從部落的那條巨蟒神聊到一艘艘海上霸王,從偶爾路過的食人部落到擁有無數(shù)貿易站的公司,直到二人口干舌燥,富爾頓太太送來兩碗水,他們才會停下來,讓倉庫安靜片刻。有時那幾個活潑的小黑孩子會吵鬧著撲過來,嘴里嘟囔著古怪的,像是囈語的荒唐語言,來打攪二人的交談,以此吸引一下父親的注意力,順便看幾眼這個溫順的白鵝。

      “你的英語這么好,為什么不教自己的孩子呢?”卡諾輕輕地將撲到自己懷中的小黑家伙放下來,好奇地問道。

      “他們屬于這片土地,是蟒神的信徒,英語對他們來說,是不潔之物。我學了英語,被夾在了白人與黑人之間,天堂和地獄不會接受我,蟒神也不會再次眷顧我……”

      富爾頓粗大的手拍在孩子們的屁股上,他們怪叫著跑了出去。

      “要知道,這里沒有禮拜天,只有白霧與號叫,上帝不會看到我的祈禱;而過去的部落,也已經拋棄了我,他們剝奪了我在月光下舞蹈的資格。我的存在,就像那片海,那個大西洋,既不屬于非洲,也不屬于歐洲,無數(shù)人從我的身上跨過,只在乎我會給他們帶來什么,而不顧我是否愿意被稱為大西洋,是否只滿足于做一個工具與過客。”

      卡諾不再說話,自己是一個白人,注定是凌駕于所有黑皮膚動物之上,他一直這樣想,也不會去改變這些,剛剛的疑問只是尋常無比的為消遣時間和盡量維持過去社交習慣而進行的小小交談的一部分罷了。

      之前停泊著汽船的河邊,已經被河馬與鱷魚重新奪回。河馬張著嘴,耐心地讓鳥在牙齒上啄食。夕陽的光不再毒辣,橘紅的顏色映紅水天,頹唐黃昏反而是這個黑暗國度最令人安心的時刻??ㄖZ從倉庫中走出來,望向這有些熟悉的景色。

      庫拉尼斯坐在貿易站的院子里,通過大門遙遙地望向一半被光線染紅,一半成為陰影的白鵝。夕陽的光讓整個大地都變得安詳懶散,這讓庫拉尼斯的心里生出莫大的安全感。這幅和諧的畫面與他記憶中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片段重合在一起,親切戰(zhàn)勝了恐懼,他可以盡情享受真實的世界,用硬漢的身體與姿態(tài)感受一切,暫時忘卻頭腦中侵蝕理智的鬼影與發(fā)病時間內的懦弱與不甘。

      “愿上帝保佑,你的病好些了嗎?”白鵝終于見到自己的同伴踏出房門,還未進貿易站大門,就在遠處吆喝道。

      庫拉尼斯蒼白的臉色比刀疤更加駭人,待大白鵝小跑進貿易站,他才嘴角稍稍咧了一下,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說道:“很遺憾,并沒有。”

      二人的交談,無非是安慰的話、由衷的感激、毫無意義地對未來的希冀??蛇@近乎量產式的對話,卻讓庫拉尼斯備受觸動,他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幻覺,其實是來自自己魂靈在面對未知的模糊世界時的恐懼與戰(zhàn)栗。

      當慵懶的橘光照耀這片黑暗,讓陌生與熟悉重疊,將歐洲的熟悉風光跨越時空的阻隔拖拽到這片黑暗的國度時,庫拉尼斯感到無比的心安,內心的恐懼被暫時遮蓋,魂靈也放下戒備的劍,暫時垮在銀椅上休憩。

      庫拉尼斯陶醉在熟悉的景色中,越發(fā)想要離開這里,回到家鄉(xiāng),盡管會被視為懦夫,他也不想繼續(xù)這樣讓人瘋狂的生活。他費盡千辛萬苦,不舍地與同伴分開,從海洋逃到陸地,卻依舊無法擺脫混亂的侵襲,孤苦伶仃地在幻覺與現(xiàn)實中掙扎,一想到這樣的日子還有半年之久,更讓他無比痛苦。

      時間不停流逝著,遠處的叢林依舊嚎聲不歇,沒有貿易,沒有象牙,只有一片荒誕靜謐的土地和虛無縹緲的夢想,各自陪伴著寂寞的人。

      大概過了三周的時間,貿易站旁邊開墾出一小塊種著小麥和土豆的田地,那是對周圍一成不變景物逐漸感到厭煩的卡諾所做的。那里零零星星的點點綠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人為的痕跡,它們經文明之手,與周遭的野草分割開,顯露出精致的生機。

      卡諾慢吞吞地走到田地,開始緩慢地墾荒,甚至比不上大洋彼岸的公務文書處理效率。他的鞋子不復整潔,點點黃土與淡青草籽刺在上面,將原本的光滑點綴成粗糙。鞋子笨拙地踩在松軟的土上,削減了方才的成果。微小的土粒隨著雙腳的起落,靈巧地跳進鞋內,不停地撓著腳面,順著搖晃滾到腳心,碾成更細小的微塵,嵌入腳上的褶皺,漸漸化作難以分割的一部分。褲腿的下端也被這黃與綠沾染,形成野蠻的傷痕與強硬的裝飾。這片土地中寄宿的原始魂靈慢慢地伸出無形的手,牢牢地抓住卡諾的腳踝,然后將人類源遠流長的遠古智慧滲入他的體內,將樸實從腳開始一點點地灌溉。

      腳下的土地從腳底開始,鋤頭的木柄從手掌開始。鋤頭一次次歪歪扭扭地砸在地上,費盡千辛萬苦,竭盡全力要將這里改變成良田;微不可見的,極細微的木刺隨著一次次用力掄起掄下,在他的手上開墾,不間斷的汗水灌溉著,讓粗糙與繭的幼苗從他的手上長出。有時卡諾會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正確的嗎?自己到這樣的偏僻之地,光榮地當上了一名貿易站站長,終于從起初幾天的無所事事中醒來,結果卻是整日在這里勞作,做著本該黑奴應該做的事情,像一個文明的尾巴,也像個人類的尾巴,成為進化的舍棄物,必須清除的遺留物,在蠻荒的侵蝕中離過去的自己越來越遠,化成一股有靈性的煙,被可悲地束縛在這一點點的空間里,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自愿被進一步束縛在這一些小塊逐漸擴大的農田,終日籠罩在這里,卻又與這穩(wěn)重的一切格格不入。

      每日回到臥室,輕輕地摩挲雙掌,燃起的熱量日益顯著,光滑不再的掌心訴說著白日的勞作;無奈地脫下、搓揉沾上土腥味與青草香的衣服,卡諾深深地嘆氣,自己身上身外的一切與原本的優(yōu)雅漸行漸遠,這讓他迷茫地感受驅使著卡諾竭力用疲憊的身體思索取舍,卻離答案愈發(fā)遙遠,最后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不覺中睡去,下一次睜開眼,又到了新的勞作時間。

      即使日漸脫離貴族做派,卡諾仍然有著自己的固執(zhí),甚至是一種執(zhí)念——頭發(fā)。大白鵝即使暫時委身棲息在泥潭中,仍然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也不會容忍那渾濁的黃泥濺到頭頂。

      早晨,甚至整個上午,都依舊是卡諾的梳理時間。他會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頭發(fā)上殘留的水分蒸發(fā),直到半干,然后將頭頂?shù)念^發(fā)向后梳下,整齊地貼在腦后;再用左手將同一側的頭發(fā)撥成豎直的下垂狀,將食指擺在與太陽穴齊平的位置。微微壓下,再用右手上的小剪子清除掉不夠整齊的亂毛;然后是另一側,然后是頭頂、后腦、脖頸……

      然后又是左側、右側、頭頂、后腦……

      然后又是左側、右側……

      然后……

      重復近乎無盡后,卡諾搖晃幾下,讓頭發(fā)自然地散落,抹上發(fā)油,向斜后方梳去。

      梳子受到微小的阻礙。引得卡諾眉頭緊鎖,從前幾天開始,這樣細微的變化就已經出現(xiàn),卡頓著梳子,也卡頓著自己。

      比夜晚熟睡時的黑蚊縈繞更加惹人暴躁,比受邀共舞時鞋內的微粒更加令人痛苦,而且與那些可以探究到原因的小東西相比,又顯得模糊??ㄖZ愈發(fā)煩躁,暗自埋怨著那艘送他來到這里受苦受難的汽船,因為船上的顛簸摔碎了自己準備的兩面鏡子,當他下船前收拾行李時,只剩一地的碎片與細碴肆意散落著,殘缺地映出昏暗的四周與卡諾無奈的臉,放肆地嘲弄著主人的大意莽撞。現(xiàn)在身處這與文明隔絕的地方,自己最后的驕傲也在被一點點地打破,卡諾煩躁地將梳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站起身來,在房間內來回踱步,間或撕扯一下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柔順長發(fā)。周圍簡樸的一切變得可憎又丑陋,像是在嘲弄著自己的愚蠢與病態(tài),卡諾怒目圓睜,恨得咬牙切齒,像是一條被搶食的野狗。

      “我在干什么?”憤怒沒有燒毀他所有的理智,就像潘多拉魔盒里面深藏著一份希望一樣,文明將他從失智中拯救出來,讓他明白這毫無意義的憤怒是多么愚蠢,隨著怒火被強行壓制,周遭妖魔化的平凡家具逐漸從扭曲的鬼臉回到了原本人畜無害的模樣。

      卡諾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耐心地思索原因??上粡奈拿髦械玫搅肆晳T,卻沒有收獲足夠的智慧。他在思索,在通向答案的橋上原地踏步,心中的怒火沒有消散,它深藏進了他的心中,燒燎著心臟,又像是饑餓的狼,不停地撕咬著,催動他去發(fā)泄??ㄖZ用梳子沾了沾水,再次坐在桌前,繼續(xù)他的偉大事業(yè)……

      下午,卡諾終于走出房門,不過沒有帶鋤頭。時隔多日,他再次身著正裝,前往倉庫,去詢問一下是否有可以柔順頭發(fā)的藥劑或土方,順帶著拜訪一下這個家庭??ㄖZ將希望寄托在完全陌生的土著土方上,忐忑地走進簡陋的窩棚。

      “下午好!富爾頓太太,您美得像是一幅畫?!笨ㄖZ熟練地打著招呼,心中卻是暗想:“哼哼,我可沒說是什么畫?!?/p>

      黑女人正在教訓兩個調皮的孩子,她聽不懂英語,但是知道富爾頓是自己丈夫的名字。她一邊用力拍著其中一個孩子的屁股,一邊咧開大嘴,笑著看向來訪者。在卡諾眼中,本要再次揮下的手掌一滯,在半空中粗魯?shù)禺嬕粋€半圓,粗胖的黑手指指向倉庫里邊,點幾下笨重的頭顱,繼續(xù)她的教育。

      “好的,由衷地感謝你,富爾頓太太?!笨ㄖZ微微頷首,一邊在心中嘲諷著粗俗與野蠻,一邊自視甚高地昂首挺胸,頗有貴族氣派地走入深處。如果頭發(fā)沒有問題的話,他會走得更優(yōu)雅挺拔。

      富爾頓在角落的陰影中思索著什么,面前的地上擺著統(tǒng)計物資的表格。原本的黑皮膚在陰影中模模糊糊,卡諾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莫名的恐慌給心中蒙上一層同樣的陰影,讓他有些反胃。

      近二十年來在文明中養(yǎng)成的習慣壓倒了這黑人給他的危險感,卡諾與這個冷漠的黑人寒暄幾句,在得到幾句可有可無的回復后,他開始詢問自己真正想要的。

      “你知道這里有什么能夠讓頭發(fā)柔順的東西嗎?”

      得到的回復自然是沒有,畢竟蠻荒不需要這種東西。富爾頓一臉平靜,毫無波瀾。

      卡諾最后的那微薄的希望也破滅了,自己的悲慘遭遇沒有可能得到改善了,除了被壓制的怒火,郁悶這個不速之客也想占據(jù)一席之地,讓他想要將頭頂?shù)目杀F(xiàn)實一吐為快,可惜富爾頓對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沒什么興趣,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問一句,對方答一句;可庫拉尼斯還在自己的房間里窩著,只得退而求其次,將這些在他人眼中看起來無趣至極的瑣事吐到眼前這個耷拉著臉的黑人身上??ㄖZ多希望對方問一句:“為什么找這種東西?”可惜這自然是沒有的,以后也大抵不會有。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頭發(fā)最近——”

      “先生,你們的咖啡消耗速度比預計的要快很多?!备粻栴D破天荒主動開口,打斷了卡諾的訴苦。

      “是嗎?怎么回事呢?”卡諾無奈地問道,心中的苦悶又濃稠幾分。

      “是這樣的……”

      一個個冰冷的日期與數(shù)字從富爾頓的口中流出,他們緩慢而堅定地霸占了這午后的好時光,毫不留情地罔視著傷心的白鵝。到黃昏時,富爾頓報告完了咖啡、白糖、大米……諸如此類的以及更多諸如此類的物資,詳細到讓富爾頓自己都頭皮發(fā)麻。卡諾帶著一籮筐的看似詳細認真,實際毫無意義的所謂工作報告,走回貿易站。富爾頓站在門口,撫摸著最大的那個小黑東西的腦袋,目送卡諾離開。父子二人在夕陽下泛著一層薄薄的光,溫馨又美好。富爾頓淺淺地笑著,不像其他黑人那樣熱衷于露出自己雪白的牙。腹內的巨蟒在文明外衣的掩護下滿意又貪婪地吐了吐信子。

      庫拉尼斯坐在院子里,悠閑地看著夕陽。隨著時間流逝,那幻境已經不怎么頻繁出現(xiàn)了,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ㄖZ疲憊地走進大門,一下午的報告弄得他頭昏腦漲;更要命的是,不但自己的頭發(fā)還沒有解決,甚至連訴苦的權利也被無情地剝奪,他也嘗試反抗過,可富爾頓一句“這是貿易站站長最基本的職責”就把他噎得無力反駁,讓主任所說的什么提拔,什么文明的先驅,讓那些該死的東西都見鬼去吧!

      卡諾本不想理會這溫柔但病態(tài)的副手,但是文明的教化讓他不情不愿地選擇打招呼。

      “看你的表情,是有什么煩心事嗎?”庫拉尼斯并沒有接卡諾的寒暄,而是直接微笑著問道。

      真是善解人意啊!與那還未脫離蠻荒的黑人就是不一樣!卡諾由衷地感嘆。

      卡諾從墻角搬來一個破舊的小板凳,坐在庫拉尼斯面前,開始大吐苦水。

      ……

      “很抱歉,我也沒有你所需要的那種……柔順劑?嗯,我沒有這種東西?!睅炖崴沟男σ怆S著卡諾的敘述逐漸減淡。對于一個水手而言,這樣的行為和想法實在是太過懦弱,甚至是可以稱得上猥瑣。他現(xiàn)在只想快點糊弄過去,以免過于影響二人之間原本和和氣氣的關系。

      “其實你不需要這樣在意頭發(fā)啊,我看還是蠻順滑的嘛?!睅炖崴瓜胍参恳幌聦Ψ?,而且自己也的確沒有看出什么變化。

      卡諾搖搖頭,沒再說什么。他站起身來,默默地將板凳放回原處,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沒有人真正在乎自己!

      卡諾重新坐到桌前,賣力地梳著自己的頭發(fā),雖然沒有鏡子,他依然是一只顧影自憐的天鵝。在痛苦的掙扎中,倦意大量涌入,大白鵝在恍惚中睡去。

      窸窣聲響起,黑夜下的魅影靈活穿梭,翻入卡諾的臥室。這黑色的身影弓著腰,踮著腳尖挪到熟睡的卡諾身旁,像是一條蛇,一個蟒神麾下的精靈,靈活危險。是富爾頓。

      一雙靈巧的黑手緩慢地舞動著,富爾頓揪起一根長發(fā),打上一個小小的結,然后放下,捏起旁邊一根,繼續(xù)打結,他就這樣一根接一根地,不厭其煩地做著這樣微小的事,像是纏住獵物,緩緩收縮身體的蛇:知曉結局,不緊不慢,步步緊逼。腹中蟒神無聲叫著,對未來的祭品表示滿意。

      睡夢中的卡諾感到了細微的顫動,扭了扭身子,富爾頓毫不猶豫地踮著腳尖離開,回到星光之下,附著一層薄薄星光的黑色軀體騰轉挪移著,每一步都避開雜草,輕柔地踩在土上,悄無聲息地離開,形成一道靈活的美麗曲線,劃開空氣,隨著微風離開。

      他的臉上掛著笑容,淺淺的,溫馨又美好。

      蟒神的尾巴劃過倉庫,把一層不祥的無形陰霾灑在供給兩位文明前哨的物資上。

      他們一個開心地吃下,白日放棄自己的偏見,閱讀凝結著人類文明智慧的書;黃昏時走出屋門,感受著暖橘色的非洲。

      “這里沒什么可怕的,只是更加直接而毫不做作的小小世界罷了,沒有野獸的侵襲,沒有蠻夷的紛擾,這個貿易站與歐洲相比,并沒有太多不同嘛。畢竟我們這些開拓者,可是進步的前哨、文明的先鋒,我所在的地方,也同樣有文明,與那大洋的彼岸,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幻想逐漸離我遠去,真實的物質世界充斥著我的大腦,除了缺乏變化,生活還有什么缺點呢?再說這里可要比那海上的孤船安全得多,沒有什么可怕的。我有槍——武力的最佳代表,又有什么家伙能夠傷害到我呢?倘若我愿意,我可以去獵殺這個原始國度的生靈:那機靈的野兔,逃不過傾瀉的火舌;那禿鷲,若是自以為在矮矮的天空中就可以俯視我,那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是兇猛可怖的狼群,也會畏懼這一柄短棍的火光……唔,這里好像沒有狼,至少在這一片被水與樹包裹的小天地里沒有見過。我要去叢林嗎?像羅賓漢一樣飛舞在藤條與巨樹中……”

      庫拉尼斯望向遠處的樹林,一條蜿蜒河流的終結。其余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清晰無比,萬物的真實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著,曾經——就在前幾日,還在不停折磨他神經的幻覺,已經被揭去。而現(xiàn)在,只剩這個陰暗的叢林,還在對他張牙舞爪。它低聲怒吼著,不停恐嚇日益勇敢的寬肩膀水手。

      “要不還是算了吧,萬一被什么不知名的毒物咬一口,我就得去見上帝了。”叢林的恐嚇又一次成功了。

      另一個麻木地吃著,憔悴不堪,頭發(fā)梳得還算整齊,面頰早已凹陷,黑色的眼袋要耷拉到嘴唇,那原本小巧的雙唇也干裂出血,布滿已經模糊的齒痕。是每日食用的物資中的不祥摧殘了他的身體嗎?顯然不是的,但是自從來到這個黑暗的國度,卡諾就離文明人的正常樣貌越來越遠。這是真實又明顯的。他的雙眼常??斩礋o神,間或閃爍著黑紫色的病態(tài)的無由怒火,灼燒自己的精神。原本光潔亮麗的臉蛋,被一個個粉紅色的凸起占領,像是在油鍋中走了一遭的魚鱗,聳立而密集。曾經引以為傲的頭發(fā),變得干枯毛躁,即使多次,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柔順而富有光澤,卡諾終日為這一腦袋的枯萎蓬草感到憂慮,這憂慮是如此濃重,逐漸沉積成憤怒,互相推搡著,妄圖從他的每一個毛孔噴薄而出,去毀掉周遭無辜的一切。在蓬草之下,是一塊塊頑固的血痂,好比繁星裝飾著夜空,只不過一切都是丑陋可憎的,其程度也可以與星空的美麗程度相媲美,甚至隱約間更勝一籌。

      卡諾的一切作息都被頭發(fā)的執(zhí)念所破壞了,他就像是一個難民,無處可去。心靈的高地被煩悶占據(jù),渾身散發(fā)著暴戾的觸手與刺,他甚至連僅存的半正式交際——拜訪倉庫的富爾頓一家——都給拋棄了,因為他無法容忍富爾頓太太,他的恨意扭曲了蒙昧而淳樸,始終對他抱有真誠敬意的黑女人。那個黑色笨拙身影的粗魯頭發(fā)都比他的要順滑,都比他的要美麗,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優(yōu)點現(xiàn)在連一個下等生物的都不如,一直想要把他淹沒的怒火,強烈到病態(tài)的自尊扭曲了他的思想,卡諾想要徒手撕裂這個黑色形體,將黑皮膚連帶著脂肪一齊撕成兩半,再用已經蒙塵的皮靴奮力踩碎里面的內臟,最后無論用什么工具,路上隨便一個石頭也好,自己的雙手也好,把她的頭顱砸個粉碎。憤怒讓他變得暴虐,即使是發(fā)泄也不愿用文明的方式,原始與荒蠻腐蝕了年輕的大白鵝的心,所幸文明還沒有完全失敗,它用足以穩(wěn)固社會的有力手段——良知與道德,將卡諾的身體封鎖,使瘋狂的念頭只能成為想法,而不能主導他的身體。

      可是對于死物,文明的約束力就明顯不夠了,即便是在歐洲,情緒失控的人們也會選擇破壞手邊的東西——大概率是自己的,這樣不會有太多的負罪感——來抒發(fā)過多的憤怒??ㄖZ曾經煞費苦心開墾的小農田,已經被它的創(chuàng)造者打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身上的小小幼苗也淪落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遠不及旁邊的野草活得滋潤。至于旁邊還未完全倒下的堅強籬笆,則是前段時間卡諾一時興起所建造的,當時費勁地尋材、敲打,只在被毀滅時發(fā)揮了一次作用,此后便廢棄在一旁,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玩膩了的積木,搭建成城堡的結局便是被無情地毀滅,供給主人最后的一次歡愉。

      大白鵝不再驕傲地徘徊在貿易站附近,他突然很想去死。

      叢林中再一次傳出嘶吼與哀鳴,那是狩獵者與被狩獵者之間最為常見的交互結果。聲音刺入卡諾的身體,也像是一只要掐死白鵝的巨大的手。

      卡諾忽然覺得那危險的叢林就在眼前,只要再踏出一步,自己就會立刻從陽光所照耀的地方,進入這以危險陰暗為主旋律的死地,心中的恐懼被無限放大,瞬間擊潰了憤怒,像是黑色的污泥,包裹住白鵝的全身。

      后退!卡諾的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他急忙后撤幾步,結果在慌亂中把自己絆倒,緊繃的身體立刻垮掉,他癱坐在土地上。

      這時,近在咫尺的叢林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它與卡諾之間,相隔甚遠,那恐懼是無端又荒誕的。

      卡諾從融化般的癱倒中站起,心中的憤怒奪回陣地,他再次望向叢林,除了蔭翳的灌木叢與樹,幾只河馬與鱷魚在水邊悠然自得地乘著涼,占據(jù)了河流的下游??ㄖZ走到上游,憤怒勝過了恐懼,往常對這幾個強大野獸的擔憂在這時沒能阻止白鵝,他突然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水面上倒映著一張瘋狂的臉,不但瘦削,而且陰森。非人的陰郁目光,從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緩緩淌出,與這同樣緩慢的流水混雜在一起,完美地融入這個黑暗國度。珊瑚般駁雜的臉在淡淡的微波蕩漾中顯得扭曲變態(tài),這不再是一張人類的臉,而是一塊摻雜著五官的暗淡肉塊,讓人反胃。由于卡諾低下了頭顱,抹了發(fā)油的頭發(fā)也有幾根垂下,干枯毛躁,幾乎擰在一起,像是一根被剝皮剝到一半的木棍,停在遍布褶皺與疙瘩,如同一塊劣質皮革的額前。干癟的臉頰凹陷著,留下兩道不對稱的陰影,一道幾乎從眼角延伸至嘴角,另一道則短很多,讓這張苦痛的臉看起來更加惡心。

      卡諾尖叫著,后退著,倒在地上。

      他突然很想去死。

      一個日月同輝的清晨,吱呀的聲響從貿易站大門處傳來,像是無法忍受疼痛的呻吟者,費力地勉強扭動軀體,讓站外的陰風帶著腐朽與鹽的味道蜂擁而入,輕輕地撞在一副強大的軀體上,順著寬大的肩膀無力地散向四周。

      庫拉尼斯微笑著,毫不在意這已經被黑暗國度弱化的海風像還不懂事的小貓一樣撲到自己的懷中,還未變得尖銳的爪子徒勞地刮著簡單結實的衣服。庫拉尼斯張開雙臂,用喜悅去擁抱這些曾經讓他驚恐地逃離的一切,仿佛自己也是這黑暗國度的一份子。他滿心歡喜地踏出曾經萬萬不可妄想的一步,左腳再次健朗地踏在曾經是巨獸下顎的土地上,就算這黑暗國度的一切朝他襲來,這次他都會欣然接受,曾經被幻覺擊潰的噩夢已經不復存在,昂首站立著的是那個勇猛的年輕水手。隨風微動的野草,像是一個個討人喜歡的小孩子,揮著胳膊,笑嘻嘻地問候著早上好。一切都是溫和友善的,一切都是安全無害的,庫拉尼斯一邊嘲弄著過去無能自己的荒誕,一邊沉浸在這異域的自然之美中。

      “半年了,我才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非洲風光的獨特魅力,它像是一朵富有野性的玫瑰,粗獷豪放卻美麗動人?!睅炖崴挂贿呑匝宰哉Z,一邊閑庭信步般漫步在四周。不遠處的一片荒地是如此顯眼,那里一片狼藉,與旁邊雜亂卻自成美感的協(xié)調世界格格不入,像是恢宏的金色大廳中擺放著一座不堪入目的粗劣泥像。庫拉尼斯一眼便知,這是那個年輕古怪的同伴所留下的開拓痕跡,雖然被主人所破壞,卻仍舊可以昭示文明未放棄這里,它只是暫時離開。庫拉尼斯在心底嘲弄著那個嬌氣的站長,無法理解對方會被這樣的小事給折磨得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自己過去雖然也有過一段追求俊朗外表的時間,可那也沒有如此狂熱,如此病態(tài)。自己只是普通的愛美之心,而卡諾的已經是一種近似于人生理想的執(zhí)念了,只要對頭發(fā)不夠滿意,他就會放棄一切——包括進食與主動睡眠——去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時間與精力去美化自己的頭發(fā);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達到自己想要的狀態(tài)時,這顆未經磨礪的脆弱的心就會開始崩壞,向著一個無法預料,既不符合人類原始本能,也不符合文明社會教化的地方發(fā)展,形成一顆陰暗扭曲、憎恨世間萬物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心。庫拉尼斯雖然嘲弄著,但是對于在一片近乎與世隔絕的非洲土地上僅存的一個與他同樣膚色、同樣家鄉(xiāng)、同樣系統(tǒng)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類,憐憫與關心也是不會缺席的,畢竟這是文明賦予人類的最珍貴的圓盾。

      庫拉尼斯就持著這個圓盾站在癱倒的籬笆旁邊,無言地看著滿地狼藉,嘆一口氣,抬頭望向遠處的叢林,幽深墨綠的陰影模糊不清,被濃稠的白霧吞沒了半邊。慘白的霧氣從茂密的葉下、駁雜的灌木中鉆出,像是將宿主開膛破肚的寄生者,彌漫著死亡的陰郁與壓抑,緩緩地,逆著河流向貿易站爬來。無趣的景讓庫拉尼斯轉身離去,他突然對這河流起了興趣,既然下游被白霧侵占,那就去上游看看。

      水緩緩地流淌著,一切都沒什么變化,只是水邊多了一抹紅色,已經暗淡的紅褐色。不知是哪頭口渴的小鹿葬送在岸邊的鱷魚口中,庫拉尼斯這樣想著。霧氣蔓延的速度比他料想的要快許多,淡淡的白色已經牢牢地纏在他的腳上,水手拔出隨身攜帶的槍,警惕地朝向下游,雖然他知道捕食鹿或是其他什么動物的大家伙應該早已離開,但小心終歸是好的。

      “哼,我可不會再有幻覺了,這沒什么可怕的?!?/p>

      庫拉尼斯后退著,向印象中的貿易站退去。

      白霧作為黑暗國度的急先鋒,馳騁在這片土地上,無處不在,這個殘暴的家伙很快就包圍了一切,既包括庫拉尼斯,也包括一草一木。

      不知何時,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庫拉尼斯感覺到自己每邁出一步,都會有白霧在拖延他的腳步,雖然微軟,卻有真實的觸感。很快,他迷路了。原本應該是小小土路的地方被野草覆蓋,那倉庫與貿易站的所在成了一片空曠的土地,他四處奔襲著,用槍胡亂地瞄著四方,步伐倉亂,像是在踩踏地上亂跑的蟑螂。庫拉尼斯有些慌張,但他依舊睜著雙眼,努力地辨別著四周的方向?!爸灰窃撍赖幕糜X沒有出現(xiàn),那就沒什么好怕的。”他這樣想著,在霧氣中不斷地走著,他突然懷念起在船上的生活:在那片小小的甲板上,就算迷失了方向,只要向某一方向走幾步,就可以遇見相識的老伙計。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白色逐漸被黑色替代,前面一定是貿易站的墻。庫拉尼斯笑了,加快腳步奔過去,可惜那只是一棵樹,一棵粗壯無比的樹。

      一股濃郁無比的臭氣從頭頂傳來,庫拉尼斯緩緩抬起頭來,一團黑色的物體懸在他的頭頂,他急忙躲開,以為是腐朽的使者,某一只禿鷲。文明的利器在他的手中迸發(fā)出應有的威力,火光刺破這濃稠的白色污泥,將威力傾瀉在發(fā)臭的黑塊上。

      沒有預料的悲鳴,這團黑色還是懸在半空,子彈像是打到了沼澤中,沒有任何回響。火光驅散了一塊白霧,雖然小小的,但是已經足夠庫拉尼斯看清楚這團毫無生氣的黑塊。

      那是本該在臥室中睡覺的卡諾。他不知已經懸在這里多久。尋死的人是最脆弱的,一根皮帶就足以帶他離開這個世界。死后不由自主排出的污穢沾滿了褲子與雙腿,妄圖掩蓋尸臭。一條舌頭滑稽地懸在卡諾胸前,像是一條紫色的粗大領帶,可笑又丑陋。庫拉尼斯與他那翻白的雙眼對視,無邊的恐懼從這個好不容易擺脫幻覺折磨的漢子的心里升起,他跑了,即便槍掉在地上,盡管難以維持平衡,他已經竭盡全力邁開步子,沉默地奔跑著,抬起的腳簡直要踢到自己的鼻子,后擺的手臂將要打到后腦勺。扭曲瘋狂的身姿在白霧中漫無目的地飛奔而去。庫拉尼斯因恐懼睜圓了雙眼,簡直要爆裂開,那可怖的幻象重新籠罩了這個可悲的魂靈。

      卡諾慘死后留下的白眼出現(xiàn)在霧氣中的每一個角落,它們空洞無神,充斥著詛咒的意味。濃郁的白霧舔舐著他的每一個毛孔,白色的長舌順著空洞,刺入他的皮膚,刮去他的脂肪,順著血管匯聚在內臟中,糅合在一起,變成長滿孢子的怪物,一邊搖晃著散落純白的顆粒,一邊啃食掉啜泣的血肉。驚懼在庫拉尼斯的雙眼中搖晃,在他的耳內回響,將他的舌尖刺破,讓鐵銹的氣味充斥整個口腔。不呼吸就無法逃離,呼吸就會死亡,庫拉尼斯在進退維谷中徒勞地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瘋狂扭曲了他的原本自信的面龐,黏糊糊的白氣從四面八方壓迫這他的全身,不斷蠕動著,滲透衣服,將死亡的黏液涂抹在他的體表。在這團沒有邊境的白色沼澤中,土地也消失了,他看向腳下,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與面前的白墻一般無二,他甚至在想自己是真的低下了頭,還是這脖頸的彎曲感也是幻覺的一部分。遠遠的,有幾個微弱的光團,模糊而扭曲,像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螺旋。

      霧氣也變了,他們從還算溫和的黏稠白氣扭曲成一根根螺旋的刺,迅速又無情地刺穿庫拉尼斯的身體,疼痛深入骨髓,他痛號著,向前撲倒在地上,土腥與草粒充斥著他的鼻孔,那被霧覆蓋的土地又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讓這個半瘋的人幸運地拾得了難得的一絲清醒。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就算左腳踩到了右手也毫不在乎。那虛幻的痛覺已經消失,四周又恢復成油膩的白色,像是一整座城池向他壓迫而來。一聲尖銳的吼聲從后方呼嘯而來,庫拉尼斯向后望去,黑煙與紅光突兀地顯現(xiàn)在霧中的遠方,那是一只獨眼的巨獸,它吐出的一口唾液,穿過厚重的白霧,刺入一旁的土地,發(fā)出一聲悶響,揚起野草與土。庫拉尼斯不等扭過頭來,瘋狂地加速,讓有毒的霧直接沖擊自己的喉嚨。肺強烈地收縮著,完全不在乎是否超過身體的負荷。心臟快速的跳動聲甚至要壓過粗重的呼吸聲,人類脆弱肉體的引擎瘋狂轟鳴,勉強支撐著他的逃亡。

      突然,他眼中閃過一絲代表希望的亮光。前方傳來一陣巨響,是汽笛!向前跑幾步,便聽到了水流聲,庫拉尼斯欣喜若狂,瘋狂地奔去。

      ……

      “你開槍干嘛?”

      倉庫中,富爾頓太太用土著語問向拿著還緩緩冒煙的老破槍進門的富爾頓先生。她以崇敬丈夫所特有的目光,把這個剛毅漢子每一根裸露在外的健壯線條收入眼底。

      “不遠處有一聲吼叫,應該有走錯的野獸,我鳴槍嚇走他?!备粻栴D自然地回答,眼神犀利警覺,口氣卻平淡,就像在提醒外面下雨。

      “哦。”黑人婦女一邊平淡地回應一聲,一邊安撫那幾個因受驚顯得楚楚可憐的小孩子。她很安心,丈夫與蟒神相比,前者才是稱職的守護神。

      ……

      “我在這,救命!救命……”庫拉尼斯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用最后的力氣跑去。

      隨著太陽升高,光線變強,眼前的霧氣稍稍消散??墒撬麤]有看到自己所堅信的文明使者——那艘熟悉的汽船,這個瘋子跑到了河的下游,河馬與鱷魚飲水休憩的地方,再向前十幾米便是陽光也穿不透的叢林,這個黑暗國度最黑暗的宮殿。

      一陣痛覺從左腿傳來,繼而是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將他拽倒,瘋狂地翻轉著脆弱的身軀,健壯寬厚的肩膀先是撞擊在地面,鏟起一抔抔土坷,然后是冷冽的水,揚起一陣陣浪花。冰冷剔骨的水進入鼻腔,進入渴求氧氣而強烈收縮的肺部。左腿根部傳來極為劇烈的疼痛,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可憐的左腿了。

      一股無法抵抗的咬合力作用在腰部,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真實的痛苦。

      幻覺在死亡前夕蕩然無存。

      野蠻又一次抓住了文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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