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瑾

山居筆記

空氣中的戰(zhàn)栗越來越細，遠山不得不

拋出兩只烏鵲前來傾聽。在密林深處

枝丫不斷搖晃

猶如諸多野鶴捕捉散落

已久的幽靈。幾棵淡藍

而紅的彩菇自

落日和白云的交接處探出耳朵，這些

蕪雜之物都在暗中收集著大地。一絲絲

不易察覺的微語。三五只褐色的螞蟻

沿著余暉爬上我的腿，忍住，不要動

我們都有必要做一個伸出體外的小廟

路過的萬物隨時走上歧途卻不用吃驚

皈依

萬物遭遇過的現(xiàn)在有了結(jié)局。誦經(jīng)聲

響起，已是落日時分，一只宿鳥低頭

看了看沿階而下的青草

背著整個

太行余脈

投入密林深處，那里有

一種棉狀的云朵等待它成為雨水中的

最大一滴。我說的結(jié)局終歸不被察覺

你想，合十的掌中有萬千生靈，香燭

熄滅前，人間和不能止息的意愿靈光

閃現(xiàn)：誰有天涯，而誰又將一生中的

無數(shù)善良變作洶涌的歧途？大雄寶殿

里面，黃昏曾對著一個木質(zhì)肉身跪拜

所謂皈依不過是黎明按時將影子取去

采蜜者

我相信木槿花里附耳的蜜蜂一定是你

還有鮮艷的紅色

一定是因為著急，那些花粉

和蜂蜜又給了誰，春日突降

有一些想法因為

距離產(chǎn)生了甜蜜，有一些想法又因為

甜蜜而出現(xiàn)距離。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木槿花開，我對花蕊說著自己的秘密

自述帖

安靜地讀一本書，悄悄從里面拎出來

三五行，權(quán)且作自己的祭文：我們

都試圖放過自己

一陣風(fēng)里有無數(shù)打點行裝的

肉身。白紙黑字都不算是

證據(jù)，包括手印

但能否認得了什么呢？整個塵世皆在

俯首帖耳，唯有白鹿抖動著耳朵假裝

拒絕下沉。有人在石頭中嗚咽，他們

來自體內(nèi)。我們讀著祭文卻拒絕承認

寫給自己，仿佛我們只是前世的冤魂

徒然

幼兒園門口，我和其他家長一起排隊

等待著一只只小鳥自籠子里魚貫而出

園子中，木馬已經(jīng)

停止旋轉(zhuǎn)，彩圖和圖釘

在墻壁上竊竊私語。孩子們跑了

出來，拉著家長的手，和剛剛斷線的

氣球一起進入巨大而不易察覺的未知

聞《skyfall》，有所失

一些琴鍵不是我按下去的，流水經(jīng)過

窗口，又返回內(nèi)心，動作如此嫻熟

以至于沒有光芒。誰能

察覺我的疑惑，天幕墜落，一棵樹在

離我不遠之處整理白天的雨衣。卵石

蝴蝶是否是人間遺棄之物，

聆聽演奏的又是否是同一個人

我不說，前奏響起時我拿走了兩個音符

我的認真讓一支曲子有了慌張和結(jié)尾

我聽到了蟬聲中不被了解的一側(cè)

我堅持認為，蟬聲是樹林里面最大的

葉子，一旦響起，整個夏天都包裹進

明晃晃的脈絡(luò)里

只有我留在表面

包括蛛絲。蛛絲中，每天的疼痛都是

舊的，只有覓食的主角是新的，一切

搖搖欲墜的都將

自投羅網(wǎng)，包括

夕陽，那些用老的會變成露珠。聽懂

蟬鳴的露珠落入草根，聽不懂的堅持

留在眼角，等待著情欲紛紛的某一刻

黃昏素描

在紅綠燈下時，一朵云彩恰好擋住了

黃昏前的落日，陰影、亮斑不規(guī)則地

落滿大地，我慢慢

往前移動，遠處的

山峰一點點搬出連它自己都看不清的

某個聚落。夜晚正在來臨，喧雜中的

一切即將被從容地抹去，星星和蝙蝠

一起自另外一個天空運來久違的空寂

每塊云彩后都有一束光，每束光中都

有一個陌生的故人，他們在練習(xí)道別

小暑

這個世界的炎熱不可理解，人心沒有

清涼之意，此時適合出梅入伏，適合

將自己擱置在山林間

林中

苔蘚

等著時間發(fā)白，時間

等著梅花鹿消失在沙沙作響的葉子里

一只角羊不會憑空消失，它抬起頭顱

群山抬起自己，而塵世卻將羊群趕往

熙熙攘攘的亂石里。此時刻，溫風(fēng)至

蟋蟀

居宇，鷹始鷙，萬事

萬物迷戀上了生長，也迷戀上了放棄

大暑

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來了，腐草為螢

土潤褥熱，大雨時行，農(nóng)作物將自己

舉起來

舉過我的頭頂。當(dāng)百花登高遠望

大地沿著季節(jié)起伏，河岸輪回，有人

端坐，垂釣著蒼茫的舊日。我能看出

青草們的前世和今生

它們生長、戰(zhàn)栗，在幾番蟲鳴里

不斷向四周繳納著自己的悲喜，并將

山川改變成光陰喜歡的顏色?，F(xiàn)在看

只有水塔保持著站姿

時間高聳，又被一點點地抽送到底處

通往山腳下的小路上

一個少女緩慢地走著，昨天有人

打此經(jīng)過，幽徑已將他們交付給黃昏

天空下

云朵醞釀著閃電，雨點還不想落下來

雨水對悲傷滿懷距離以及足夠的敬意

寄居者說

整個城市雍容、舒展，若非站在山頂

看不出它蜷伏在太行余脈，就像北風(fēng)

看不出它來自

白骨。白骨中，有一種切膚

之痛，等待著什么破繭而出

我堅決認為這個

城市是善良的，人工湖、摩天輪以及

移植而來的樹蔭可供我們不經(jīng)意走失

眾多寺廟都在半山，那些持續(xù)下降的

靈魂啊，誰會背著別人的苦攀援至此

鐘聲中，每一片樹葉都握著一雙眼睛

每一雙眼睛里都有一只蝸牛攜帶新居

玄思

閉目養(yǎng)神是一種最簡單的皈依，簡單到

沒有敵我，沒有蝴蝶，仿佛靈魂出竅

以前，就已收拾干凈

和枯燈面前端坐相較

我覺得內(nèi)心是光芒之地，光芒綻開時

偉大的人類和我一樣都在樹蔭下生活

西山隱者

臺階上沒有一絲塵埃，一個沙彌執(zhí)意

打掃著，掃把下影子重復(fù)著他的動作

——我重復(fù)著鐘聲

這一刻，我們都是可有可無

之物的收集者。經(jīng)書、燭臺

和寺廟前面的斜陽

即將落入深夜，包括石板路以及敲在

上面的木魚雖扔掉執(zhí)念，卻無一幸免

千萬只前來皈依的

鳥兒皆消失不見，銜來的三五枚種子

已亭亭如蓋，葉子落下接著逐個返回

一場大雨挽留著塵世

大雨突然間落下來了。這一刻，河流

停止生長，秧苗停止悲傷

這一刻，時光略微遲疑，露出久違的

涼意，它們?nèi)绱藷o辜，但不可避免地

深深陷入對命運的迷戀中

在傍晚，我看見鄰居家的

早晨濕了，一棵樹

掩住了模糊的窗戶，三兩只雛燕探出

腦袋，彼此的秋天還走在曲折的路上

這不是風(fēng)景。風(fēng)景中，我們都會感到

孤單，會感到晴朗

會感到日漸稀疏的

人群，正在收攏著潮濕而迷亂的自己

我回到雨水和故鄉(xiāng)，故鄉(xiāng)

卻悄悄轉(zhuǎn)身，向我的背后的雨水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