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強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99)
地處秦嶺大巴山之間的陜南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同時由于陜南在華夏國家地理版圖上處于南北分界、東西過渡地帶,使得她在中華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承擔著特殊的區(qū)域功能。歷史的演進在陜南積淀形成了多層次、多維度的歷史文化資源。
楚國最早形成于陜南與豫西分界處的丹水流域,楚國始封之地丹陽。后來逐漸發(fā)展壯大并向東擴張,在江漢平原的荊州一帶建國立制。遠古楚巴文化資源是一種精神文化資源,其精神內核是積極開拓、樂觀向上。楚人先民正是在開拓進取、自強不息精神的驅使下走出了莽莽叢林,發(fā)展成為長江中游的泱泱大國。巴人是有記載以來陜南秦巴山地的主要部族,以勤勞勇敢、悍勇善戰(zhàn)、熱情豪放著稱。商周之際,巴人參加了周武王東征伐紂戰(zhàn)爭,表現(xiàn)極為耀眼,雖然《尚書大傳》載參與此役者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未提及巴,但很可能是文獻記載的疏忽。巴部族參與了商周易代戰(zhàn)爭是無疑的。據(jù)《華陽國志》卷一《巴志》載:“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春秋及戰(zhàn)國前期,巴人主要分布于今日陜南安康、漢中及四川的達州、巴中、閬中一帶,而陜南境內的楚人勢力逐漸式微。戰(zhàn)國中期巴國雖為秦國所滅,但其人口仍保留繁衍下來。主要有羅、樸、督、鄂、度、夕、龔七姓,故亦稱板楯七姓蠻。俗擅歌舞,長于狩獵,勇敢善戰(zhàn)?!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板楯蠻夷者,秦昭襄王時有一白虎,常從群虎數(shù)游秦、巴、蜀、漢之境,傷害數(shù)千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駑,乃登樓射殺白虎。”[1]秦昭王因板楯蠻射虎有功而許以“復夷人頃田不租”。楚漢戰(zhàn)爭之際,陜南川北的板楯七姓蠻曾經大力支援劉邦北伐三秦。《華陽國志》載:“漢高帝滅秦,為漢王。王巴、蜀。閬中人范目,有恩信方略,知帝必定天下。說帝,為募發(fā)賨民,要與共定秦。秦地既定,封目為長安建章鄉(xiāng)侯?!鼻貪h以后,巴人逐漸融入華夏民族大家庭之中。至唐末五代以后,川東南及武陵山區(qū)的巴人漸漸演變成了土家族,宋以后史籍已經很少出現(xiàn)巴人的記載,但其勤勞悍勇、能歌善舞的部族精神卻在陜南保留了下來。
陜南境內多山,古代民眾的空間交往異常艱難,這就決定了鑿山開道成為陜南交通史的重要內容。為了走出封閉與外部世界溝通,陜南民眾自遠古時期就開辟出具有不同功能的通道,主要有鹽運古道、茶馬道,最為著名的是秦蜀古道(棧道)。
漢中是棧道之鄉(xiāng)。歷史上秦嶺四棧、大巴山三棧均交匯于漢中,是秦巴古道的輻湊,所以明代地理學家王士性說:“棧道雖稱在川,今實在陜,蓋漢中舊隸蜀故”[2]。秦嶺是古代從中原前往成都平原的天然障礙,被稱為“天下之大阻”。秦嶺山勢陡峻,需要在臨水懸崖峭壁上搭建棧道以利通行,故秦嶺古道多以棧道相稱。古代先后在秦嶺開拓出了故道(陳倉嘉陵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及明清時期在漢唐褒斜道基礎上改道形成的連云棧道。歷經三千年的利用與演變,隨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穿越秦嶺的川陜現(xiàn)代化公路的修建,更因為近年高速公路、高速鐵路的修建完成,這些古代棧道已完全退出了歷史舞臺,只能看到部分遺留下來的棧孔遺跡,這些遺跡是研究秦嶺古代交通與發(fā)展陜南文化旅游的重要文物實證。
說起大巴山地區(qū)歷史上的交通問題,學人一般首先想到的是唐代米倉道與荔枝道,而對其他秦巴古道則不甚了了。米倉道與荔枝道固然皆為大巴山地區(qū)通往北方漢中盆地的重要孔道,但并非秦巴間最早的交通道路。巴地交通最早應該是“巫咸道”,即重慶巫溪通過大寧河通往安康鎮(zhèn)坪縣的川陜古鹽道。雖然這條通往大巴山以北的古鹽道文獻失載,但其遺址近年來已經在文物普查中被發(fā)現(xiàn)并得到文物考古部門認可。商周之際,這條川鹽古道可能就作為軍事通道使用,商末武王伐紂及周初分封漢陽諸姬,當利用此古道。但上古大巴山地區(qū)盡為荊莽叢林覆蓋,行旅稀少,一般并不作為國驛通道使用。發(fā)源于漢中盆地的巴人并非直接翻越大巴山進入今天的巴中、達州地區(qū),而是從河南西部進入夔峽、清江流域,其中一支在戰(zhàn)國時期進入宕渠中心地帶。戰(zhàn)國秦漢以后,川陜古鹽道的交通重心逐漸西移至開州(今重慶開州區(qū)) 至宣漢(今四川達州市宣漢縣)一線,號稱“庸巴古鹽道”。南北朝以后,與荔枝道一起成為川東北“北出秦壤”的山地交通干線。歷史上的荔枝道始于重慶涪陵,經達州、開州迂回今陜南鎮(zhèn)巴、西鄉(xiāng)接秦嶺子午道北上至長安,在唐代因朝貢荔枝聞名。明清時期仍是陜川之間重要的通商孔道,至今沿線仍遺存有“馬扎營”“兵營壩”“攔馬墻”“馬路槽”等古道遺跡。
陜南是三國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秦嶺南北的關中、上邽(今甘肅天水)、漢中、魏興(今陜西安康)系漢末西部地區(qū)政治、軍事主戰(zhàn)場,三國時代不少重大歷史事件發(fā)生在這里,眾多三國風云人物如張魯、劉備、曹操、諸葛亮、黃忠、馬超、魏延、夏侯淵、法正、趙云、張飛等曾在廣袤的秦嶺大巴山地區(qū)叱咤風云。張魯?shù)牡胤礁顡?jù)在秦巴間的漢中盆地拉開序幕,曹劉漢中定軍山之戰(zhàn)更是鞏固了三國鼎立局面。從三國物質文化上說,至今在秦嶺巴山地區(qū)仍然分布著不少三國古戰(zhàn)場、古道路遺跡及三國名人的墓地、祠廟等紀念性建筑。而三國文化的非物質遺產則有世代傳承的三國民間信仰、三國故事傳說、秦腔與川劇中的三國戲、歷代有關三國人物和故跡的詩歌等,值得我們今天深入研究。
陜南境內三國文化資源分布廣、影響大。東漢末年最早的地方割據(jù)從漢中開始,最精彩的三國故事中有不少發(fā)生在陜南地區(qū)。如曹操征討張魯、曹劉爭奪定軍山、諸葛亮屯兵沔陽五出祁山、黃忠斬殺曹魏悍將夏侯淵等,均發(fā)生于陜南漢中。三國遺跡如漢中的張魯女墓、三國古戰(zhàn)場定軍山、古陽平關、三國古道褒斜道與陳倉嘉陵道、漢中留壩縣姜維北伐屯兵的雞籠山,這些三國遺跡均有歷史文獻的支撐,歷史上保存時間長,是重要的三國歷史遺存。
陜南漢中曾經是劉備、諸葛亮蜀漢集團的大本營,也是劉備設壇稱漢中王之地,對蜀漢政權而言,有著“發(fā)跡圣地”的地位。漢中勉縣的諸葛亮墓修建于蜀漢末期的景耀三年(263),為歷史上最早的諸葛亮墓,從三國末期至今一直香火旺盛。
“蜀道文化”的核心成分是三國文化,換句話說,蜀道地帶就是三國文化地帶。蜀道縱貫秦嶺大巴山地區(qū),在歷史上因三國時期魏蜀爭奪與諸葛亮苦心經營而聞名。從這個意義上講,川、陜、甘三省應協(xié)力推進“蜀道申遺”文化工程。
中國的茶葉起源與種植與陜南關系密切。在當今全國十余種歷史名茶中,陜南茶占有一定份額。長江三峽以北大巴山地區(qū)是中國野生茶的原生地。唐代陸羽《茶經》開篇即說:“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3],說的是野生茶樹最早在大巴山一帶被發(fā)現(xiàn),而陜南就在“巴山峽川”地理范圍之內。陜南茶早在唐代就被列為名茶,《茶經·八之出》在列舉全國主要產茶州縣時就提及陜南的金州(今陜南安康)、梁州(今陜南漢中),并注明具體的產茶地為“金州生西城、安康二縣山谷;梁州生襄(褒)城、金牛二縣山谷”[4]。陸羽《茶經》所列之茶大多為各地向朝廷進獻的“土貢”,這說明至少從唐代開始,陜南茶已經進入全國名茶行列。從宋代開始,陜南茶的生產與銷售被納入國家“茶馬互市”經濟戰(zhàn)略體系。中唐至北宋,茶馬互市逐漸興盛,至宋代有所謂“漢中買茶,熙河易馬”之說。茶馬互市實際上是中央王朝與西北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貨物貿易,起源于安史之亂以后,《新唐書·陸羽傳》稱:“時回紇入朝,始驅馬市茶”,標志著歷史上從絹馬貿易到茶馬貿易的重大變化。
宋朝茶馬互市的發(fā)展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茶葉來源地增加,另一個是茶葉交易地擴大。宋初,“經理蜀茶,置互市于原、渭、德順三郡,以市蕃夷之馬;熙寧間,又置場于熙河”。由于漢中地近秦隴,這里所謂蜀茶,實際上主要是指興元府(漢中)所產之茶?!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宋神宗熙寧八年十二月丁巳條就有“興元府茶場”的記載。明代,中央王朝與西北民族茶馬互市發(fā)展到鼎盛階段,官府在陜南漢中、安康等地征收的茶葉經沔縣、略陽經甘肅康縣、成縣、西和、天水、蘭州到臨夏。明清時期,陜南的紫陽、平利、安康、漢陰、石泉、城固、西鄉(xiāng)、鎮(zhèn)巴均已發(fā)展成陜西重要產茶區(qū)。由于陜南山地茶葉品質優(yōu)良,明朝中央十分重視陜南茶葉的生產與貿易,《明史·茶法》記載:“中茶易馬,惟漢中、保寧。而湖南產茶,其直賤。商人率越境私販中,漢中、保寧者僅一二十引?!敝燎迥?,安康的紫陽茶已經馳名國內,漢中西鄉(xiāng)茶緊隨其后,陜南成為西北第一大茶葉生產基地。
陜南茶生產歷史悠久,在現(xiàn)代則邁上了新臺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除了傳統(tǒng)的陜南名茶“紫陽毛尖”外,又先后形成了“紫陽銀針”“秦巴霧豪”“漢水銀梭”“三泉雀舌”等知名品牌。在現(xiàn)代陜南經濟中,茶是重要的經濟文化資源。遺憾的是,陜南至今尚無一家集中展示陜南茶種植、傳播歷史的陜南茶葉歷史博物館,無論是外地還是本土民眾都缺少一個了解陜南茶葉輝煌歷史與現(xiàn)代發(fā)展的文化窗口。
陜南也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陜南的紅色文化資源主要是指二十世紀前半葉第一次國內土地革命時期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群眾進行革命斗爭留下的文化資源,包括物質資源(如紅色交通線、革命戰(zhàn)爭遺跡、紅軍紀念館、烈士陵園、革命文物) 和精神資源(如紅二十五軍革命故事傳說、中共地下黨艱苦卓絕的地下斗爭精神、我黨地下工作者的感人事跡與奉獻精神等)。陜南紅色文化資源雖沒有井岡山、遵義、延安、西柏坡那樣有巨大影響,但也有其重要意義。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陜南作為與川陜革命根據(jù)地密切相連的地區(qū),創(chuàng)建了從漢中、南鄭穿越大巴山至四川通江紅四方面軍總部的著名紅色交通線,為支援蘇區(qū)革命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解放戰(zhàn)爭初期,中原突圍至陜南商洛的中共重要領導人王震、李先念、陳少敏等,在十分危急的環(huán)境中得到中共商洛地下黨鞏德芳等人的掩護,并安全護送王震、李先念等人到達關中解放區(qū)。中共漢中地下黨一直堅持斗爭,在國民黨反動政權敗退前夕,組織民眾保護工廠、電站、橋梁、學校與城市建設設施,迎接解放軍進入漢中,迎來漢中的解放。這些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都是開展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紅色文化遺產。
地域歷史文化資源是地域歷史發(fā)展的產物,具有不可再生性與不可替代性。從遠古楚巴文化到現(xiàn)代紅色文化,陜南歷史文化資源類型豐富,且呈現(xiàn)出鮮明的階段性與層次性。在陜南面臨重大發(fā)展機遇的今天,如何科學開發(fā)利用地域歷史文化資源,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重要課題。
陜南歷史文化資源的家底到底有多大?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到底有多少?由于資源豐富,種類繁多,盡管已有一些統(tǒng)計,但目前仍無一個確切的數(shù)據(jù)清單。文化自信的基礎是摸清文化家底。陜南歷史文化資源除了考古遺址與可移動文物有較為詳實的清單外,其他如山地文物的分布,包括古代碑刻、古代路橋遺跡等尚未全面勘查清楚,因而不時有旅游者、探險者曝出的“文物發(fā)現(xiàn)”。至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調查,盡管上級部門近年來十分重視,但因陜南山大溝深,人口分散,調查難度很大,至今也沒有編制完成一部全面詳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冊。
開發(fā)歷史文化資源的前提是保護好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以開發(fā)促進保護。陜南歷史文化資源的特色是自然生態(tài)與歷史文化遺產互為依存,交相輝映。歷史遺跡與文物古跡離不開原生地,原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就永遠無法恢復其歷史地理內涵,成為永久性破壞與遺憾。如秦嶺、大巴山棧道所依附的古老峽谷及水源,三國文化遺跡所依附的秦巴山地古戰(zhàn)場,紅軍石刻標語所依附的蘇區(qū)山寨村落,人文與自然早已渾然一體,難以分割,任何遷建或裝修都會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只有盡可能地在原生地保存、維護,才能延續(xù)其本身固有的歷史文化內涵與價值。因此保護好秦巴山地自然環(huán)境的原生態(tài),是對陜南歷史文化資源進行開發(fā)的前提。
近幾十年來,歷史文化資源開發(fā)與社會經濟發(fā)展之間出現(xiàn)了許多沖突,甚至出現(xiàn)了令人痛心的“建設性”破壞現(xiàn)象。大量古城古鎮(zhèn)被“改造”成失去歷史原貌與內涵的假“古董”,大量名勝古跡因被搬遷重建而造成永遠無法復原的損失。在這方面,陜南勉縣定軍山風景區(qū)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定軍山是東漢末三國初著名的古戰(zhàn)場,也是武侯墓陵園所在地。但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先是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接連在定軍山上放炮炸石,進行石灰生產,后來又有一家鋼鐵國企將煉鋼爐建于距離武侯墓陵園不到三公里的地方,煉鋼爐常年濃煙滾滾,對武侯墓陵園剩余不多的三國時期古松柏造成嚴重危害。鑒于此,我們在陜南文旅開發(fā)方面,應盡可能保持歷史文化遺跡的原生狀態(tài)。唯其如此,才能將文物保護與旅游開發(fā)有機結合起來。其次,在一些經濟產品的包裝上,應盡可能地附加陜南歷史文化元素。如陜南生產的茶葉外包裝上,不妨印上陸羽《茶經》中有關“巴山峽川”產茶的名句。在建設陜南康養(yǎng)小客棧、小庭院及水上娛樂項目時,也可以考慮打出唐詩宋詞中有關陜南的名句。近年來,浙東等地大力打造“唐詩之路”,聲勢浩大,成效良好。實際上,浙東的唐詩資源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影響都無法與陜南相比,陜南蜀道(棧道)沿線才是真正的唐詩之路。唐宋時期很多著名詩人都曾有過陜南蜀道之旅,并留下了以李白《蜀道難》為代表的大量唐詩瑰寶??梢詫⑻拼嫌嘘P金州,劉禹錫、元稹、令狐楚等詩人有關漢中的詩篇名句鐫刻于火車站、廣場及其他一些旅游娛樂場所,在城市公共空間營造歷史文化氛圍。在利用陜南豐富的古棧道資源方面,可以舉辦“蜀道——第一唐詩之路”學術研討會,大張聲勢,廣為宣傳,挖掘古代蜀道詩歌資源,打造陜南至川北唐宋詩歌之路及明清行旅文學走廊;也可以考慮在千里秦巴古棧道沿線恢復一定數(shù)量的唐宋驛館及詩人棧道行旅浮雕,在文史專家審核把關的基礎上,將唐詩中有關棧道的詩句書寫于棧道沿線崖壁和驛館廳壁,讓千里秦蜀棧道成為一條充滿詩意詩情的文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