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艷秋 孫家愉
(川南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四川 內(nèi)江 642150;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程棫林(1858—1915),字少珊,清末貴州思南人,祖籍安徽歙縣。年十六為學官弟子,師事獨山莫庭芝學習經(jīng)史詞章雜學,后以優(yōu)貢入京朝考一等,例用為知縣,弗就。肄業(yè)南學,師從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光緒十五年(1889)己丑科二甲第三十三名,賜進士出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官至三品銜翰林院侍講、侍讀1佚名編:《光緒十五年進士登科錄》,國家圖書館藏光緒刻本。,十九年(1893)任甘肅癸巳恩科鄉(xiāng)試正考官。2法式善等撰:《清秘述聞三種·清秘述聞再續(xù)》卷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77頁。宣統(tǒng)初,修《德宗皇帝實錄》,為總纂官。清帝遜位后,趙爾巽為清史館館長,以書聘程氏為纂修,拒不往,民國四年(1915)病歿京邸3楊鐘羲撰,雷恩海、姜朝暉校點:《雪橋詩話全編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7頁。。程氏善書法,于經(jīng)學、小學兼有造詣,清人陳文燽作有《祭程棫林文》4陳文燽:《祭程棫林文》,政協(xié)思南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思南文史資料選輯(第七輯)》,1984年內(nèi)部資料,第114頁。,民國《貴州通志·人物志》有傳。據(jù)載,《成均課士錄》多錄其經(jīng)學、小學及詩、賦、雜文。5此說見馬震昆修,陳文燽主纂《[民國]思南縣志稿·人物》:“(程棫林)其馀經(jīng)學、小學及詩、賦、雜文見《成均課士錄》?!比还P者今尚未得見原本《成均課士錄》,惜未知其詳。程氏肄業(yè)南學時所作《說文通例》十卷,是現(xiàn)存最重要的程氏著作。此外,程氏還給《麓山寺碑》《敬史君碑》等金石拓片撰有題跋6程棫林所撰《麓山寺碑》《敬史君碑》拓片的題跋,見于西泠印社2016年秋季拍賣會之“吉金嘉會·金石碑帖專場”,網(wǎng)址:http://new.xlysauc.com/auction/detail/id/121956.html。據(jù)其介紹:程氏所作《麓山寺碑》《敬史君碑》拓片的題跋,光緒丙申(1896)四月廿三日作于京寓,《麓山寺碑》程棫林跋曰:“碑為武岡萬方琛孝廉祖恕所贈,藏之有年。光緒丙申(1896)夏賜芝內(nèi)棣始為我剪貼成冊。四月廿三日已刻為校核一過。思南程子楙桵記于洗爵京寓。”《敬史君碑》后,據(jù)《金石萃編》補鈔碑陰并附校讀跋文??紦?jù)詳細,不可多得。拓片上還鈐有清宗室盛昱的白文鑒藏印“宗室盛昱私印”。;曾注解清人多隆阿的《毛詩多識》六卷,收入劉承幹嘉業(yè)堂刻本《求恕齋叢書》。7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經(jīng)部一》,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72頁。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程氏還??边^宋代穆修《河南穆先生詩文集》三卷、《穆參軍遺事》一卷,并作跋。1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95頁。王紹曾《山東文獻書目》(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336頁)“《穆參軍集》三卷”條有云:“清抄本(□棫林校并跋,書名作河南穆先生詩文集三卷穆參軍遺事一卷)”,據(jù)《善本書目》知,此缺文“□”當為“程”字。
《說文通例》今存稿本完帙一函九冊十卷,是程棫林輯錄、研究《說文》體例的專書,藏于貴州省博物館,為海內(nèi)外孤本?,F(xiàn)略述其版本與編撰體例如次。
圖一至四 《說文通例》局部
程氏此書稿,用南學雕印的“南學治經(jīng)史積分日程”專用功課本寫成。封面用淡青紙,左上角靠近書口處粗線墨色矩形框中以篆書題“南學治經(jīng)史積分日程”,其下朱書一楷體“程”字,當為程氏南學功課本的專屬標識。第一冊右下角書腦處,粉色簽題“程棫林 戊子二月兮”。封面書簽用橙色朱欄花箋紙制成,第一欄題:說文通例,弟某冊;第二欄起,書類名次第及“子目具九冊”字樣。內(nèi)文版式:綠色版框高十七點五厘米、寬十一點五厘米2關(guān)于此書的版框尺寸,《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著錄為“高17.7厘米,寬23.2厘米”。根據(jù)我的測量,全書尺寸長24.5厘米,寬14.2厘米;板框高17.5厘米,寬11.5厘米。《藏品集》誤將全書長度與版框長度混為一談。,粗線四周單邊,綠色雙魚尾,版心綠墨書“南學治經(jīng)史積分日程”,下象鼻朱書類名(輔文部分書頁碼),天頭靠象鼻處墨題“許例”。每冊卷前輔文為南學規(guī)程,無界欄,半葉十行,行二十四字,遇尊諱提一格書,綠墨雕印,首列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的堂諭一篇,末署時間“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又葉末署“肄業(yè)生XXX”;次列治學課目登記葉一(半個筒子葉),記程氏所治課目四條(見圖一);次列南學治經(jīng)史積分日程程約八條(見圖二);次準分(版心題“南學積分日程準分”)一個筒子葉,其末有倉林螙題辭一篇。準分頁有浮簽,抄錄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學錄蔡賡年對程氏此課藝的評語。正文半葉十行(見圖三、四),行二十字,正楷墨寫,朱墨句讀;間有浮簽,為程氏增補或修改的內(nèi)容。卷首有題辭,卷末有敘錄,皆程氏手書。每冊中皆鈐有篆書白文朱印“慎行”。書末為目錄。
準分頁有每篇的撰寫年月,每篇中的浮簽亦多署有時日。函中有六附件:一程氏傳稿,二向迪琮函,三邢端函,四程伯恒函,五程伯恒售書收據(jù),六《通例》及程氏簡介,亦多署有時間。這些完整的信息,為我們考證《說文通例》的成書過程、庋藏源流提供了彌足珍貴的信息。
古人著書,都有一定的表述格式或條例,即體例。程氏輯成此書,自言是“臚列成說,略為折衷。學識淺陋,不敢輕置駁辯,懼臆說也。首以許例,意之所觸,續(xù)為之目。茍于心有未明者,皆將通考之焉”1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即意在匯集眾家發(fā)凡之說以評述之。清人胡秉虔說:“讀古人書,須先明其體例?!绷私庖徊恐鞯捏w例,對研修、使用該書大有裨益,今略述《說文通例》的編撰體例如次:
首列通論。欲通《說文》,必先明許慎著書之體例。歷代研究《說文》者,乾嘉段玉裁始大規(guī)模創(chuàng)通《說文》條例,最得其旨。清人江沅曾說:“許氏箸書之例及所以作書之恉,皆詳于先生所為注中?!睋?jù)郭在貽先生統(tǒng)計,段氏《說文解字注》共歸納出《說文》全書二百多條義例。2郭在貽著,張涌泉、郭昊編:《新編訓詁叢稿》,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79頁。故程氏此書集諸家條例,首列段說,不備者,采他家補之;未盡是者,則附他說以正之。其顯非通例,已為諸家指駁無疑義者,不錄。對王筠之說,則錄其發(fā)明許意者,駁許與自為新論者不錄。雜錄諸說,皆以意排比,使脈絡略貫。錄成更有所得,依類補之書眉。通論之下,分篇條陳許書分部、列文、語例、字例、引經(jīng)、一曰、讀若、同意、闕、上諱諸條例:
分部弟一。
列文弟二。
語例弟三。首正例,次雜采各例曰疊韻為訓之例;異部合讀之例;二字連文、義不復舉之例;以今字釋古字、今語釋古語之例;一句連載數(shù)義之例;說本義又說字形之例、說字形不說本義之例;連篆文為句之例;舉一反三之例。此篇約略舉《說文》語例之重且要者。
字例弟四。首論許書不用借字;次論說解隨俗用字;次論篆隸之變;次論逸字;次論復舉字;次論不成字。
引經(jīng)弟五。首論敘篇稱經(jīng)皆古文;《易》不專主孟氏之例;《書》兼稱伏生之例、尊壁中古字之例、唐虞夏商周稱名之例;《詩》兼采三家之例;《春秋》以經(jīng)系傳之例、兼稱《公羊》之例;《禮》三禮與禮緯稱名之例,從今文不收古文、從古文不收今文之例;《論語》分齊魯逸之例;次引經(jīng)說形;次引經(jīng)說義;次引經(jīng)說音;次引經(jīng)說假借;次徑引經(jīng)文不釋字義;次引經(jīng)廣一義;次引經(jīng)說;次引經(jīng)用正訓與次訓不相蒙、用次訓與正訓不相蒙之例;次引經(jīng)或上下數(shù)文隨字類系或一句數(shù)字隨字類系之例;次引某說即系經(jīng)說之例;次引經(jīng)異文之例;次不著經(jīng)名實用經(jīng)語之例;次不著經(jīng)名實系經(jīng)字之例。
一曰弟六。或曰、又曰附見。
讀若弟七。首通說、次論本字為音;次讀若直指;次讀若本義;次讀同;次讀若引諺;次聲讀同字;次讀若取轉(zhuǎn)聲。
同意弟八。相似、同附見。
闕弟九。許書署“闕”,共五十一字,全錄之。段、王說持平,嚴氏一概不信,非是。末采錢宮詹說,于許君所闕之義曲為引申。
上諱弟十。全書僅五見,非許君要義,然亦例所必有,茲綴于末。
按,以上即程氏《說文通例》的編撰體例。每于相應的條例之下,復出己注以補充說明,或評點有清一代諸家發(fā)凡《說文》體例之得失。近人李獨清所言甚是,曰:“是書摘錄各家著述,略為折中,大概以二徐本為據(jù),宗段氏注,旁采桂未谷、嚴鐵橋、王箓友諸家之說,清代經(jīng)師通小學者,其有精語,一并摘入。全書九卷,分為十類,最便初學?!?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
清末遵義莫氏以莫友芝、莫庭芝為代表,宗尚傳統(tǒng)漢學,兼擅經(jīng)史小學。程棫林早年師從莫庭芝,奠定了研治小學的根基,曾撰《六書次第說》2程棫林:《六書次第說》,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一·前編中·六書總論》,中華書局1988年影印本,第446~447頁。,并為祁寯藻??北尽墩f文解字系傳》作跋兼抄錄王念孫批校3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jīng)部·小學類》著錄:“《說文解字系傳》四十卷,南唐徐鍇撰;《校勘記》三卷,清祁寯藻撰,清同治十二年粵東書局刻古經(jīng)匯解函本,清程棫林跋并錄清王念孫批校?!眳⒁娭袊偶票緯烤庉嬑瘑T會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jīng)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07頁。。這為日后程氏肄業(yè)南學,研治《說文》奠定了很好的基礎。南學《程約》第六條云:“《說文》為治經(jīng)治史者所并宜讀,若先讀《說文》,其札記準即鈔錄《說文》,專家之說,擇要附輯。日以一葉為程?!笨梢?,無論治經(jīng)還是治史,《說文》都是南學子弟的必修課。楊鐘羲《雪橋詩話續(xù)集》卷八謂:“思南程少珊同年棫林讀書南學時,意園(盛昱)祭酒最為激賞?!浜脤W勵品,近時所希,《說文》《三禮》均有論著?!鈭@高弟,樸學惟見此人。余取明人語‘人完代革’挽之,誠無愧焉。詩不多作,嘗言意在師其鄉(xiāng)鄭子尹?!?楊鐘羲撰,雷恩海、姜朝暉校點:《雪橋詩話全編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6~1397頁。可見,程氏當時在小學方面具有相當?shù)脑煸?。?jù)程氏在戊子二月朔日填寫的治學課目登記葉看,他在南學期間所治課目有四,其二曰:“治小學。舊為六書分類,于段注翻擷十數(shù)過已畢。指事、象形、會意與聲意兩兼,諸門其馀無庸再鈔矣。今歲為《類考》,意欲盡取國朝人談《說文》者,摘其精要會為一編,以便觀覽,力恐不逮也。就所有之書,姑試為之?!贝思词瞧渥嫛墩f文通例》的緣起。此后不久,程氏即開始撰輯此書?!墩f文通例》卷首識語有云:“昔金壇段氏、烏程嚴氏(嚴可均),初治《說文》,俱為長編,嚴作亦名《類考》,有天文、地理、草木、鳥獸諸目。蓋許書繁重,非析而求之,莫能通也。蒙從事小學,久而無得,爰師其意,就國朝專家著述,輯為《類考》。……戊子仲春程棫林謹識?!笔且灾淌献鳌墩f文類考》始于光緒十四年(1888)仲春,是年仲冬書成。程氏又在卷首識語后以浮簽補書曰:“輯許例積至九冊。以終歲之力,一端未畢。是所云《類考》,此虛有其名也。茲擬易名《通例》,以昭其實。戊子仲冬廿四棫林識?!贝撕懈郊逗喗椤吩疲骸皶墩f文通例》,一函九冊,著作人程棫林……著作時期,民國紀元前廿四年,即光緒年戊子肄業(yè)南學時著成。”與書中程氏自敘之時間恰相吻合。今貴博藏稿,封面簽題《說文通例》,每冊正文卷首第一行均題“《說文類考》,弟某冊”。是程書初名《說文類考》,成書后易名《說文通例》,故而封面和正文題名互異?!顿F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謂“此書是程氏入翰林前在京城研修經(jīng)學時完成”1李黔濱主編:《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頁。。準確說,此書乃是程氏在南學時的讀書課藝。書中浮簽抄錄當時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批語,即云:“戊子歲,棫林在南學纂《說文通例》,年終甄別,將全書九冊呈堂,極為諸師所賞,列第一名,獎叁拾金。”李獨清則謂,《說文通例》“是他在南學肄業(yè)時所著,用南學館稿子,始于1888年(光緒十四年),還未全部完成”2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程氏在戊子仲冬廿五日作于修道堂的書末自序云:“右凡十類,于許君之例約得其半,鈔撮成說,略無發(fā)明。治《說文》,究靡心得,此自念而慚愧恧者也。然于全書體例,藉此漸可窺測,抑亦困學之效也。此外,尚有六書之例、重文之例、博采通人之例,并屬許書閎旨,嗣為采輯歸入續(xù)編。”又自注云:“擬隱括諸例,貫串十四篇,自為之說。以所輯未畢,而文筆陋劣,未敢率作,聊記數(shù)語,志時日而已?!倍洹罢f文通例目錄”下亦注云:“《類考》改為《通例》,此為前編,馀例續(xù)輯入后編?!笨梢?,此《說文通例》當時并未完稿,尚有六書之例、重文之例、博采通人之例等未及撰輯,擬輯入續(xù)編。并且,程氏還指出,六書之例中以“聲例尤要”,重文之例“附見說解,亦要例”??偲渥嬛?,本擬分類撰輯許例為十四篇,并自為解說,但截至光緒十四年(1888)冬書成,僅僅止于十篇,此后未能撰成續(xù)編。
南學《程約》第八條云:“學者課程以日計,呈交札記以月計,除錄《說文》、輯佚書另程外,月以十五條以上為及格,多者聽?!彼?,程氏終一年的時間完成《說文通例》十篇,并不是“日以一葉為程”。從各冊書前的準分記各篇的具體撰作時間,可見各篇成書大略。
《說文通例》之南學治經(jīng)史積分日程各冊準分、浮簽題署表
由此表可知,《說文通例》第一冊(通論、分部、列文、語例上)輯成于光緒十四年(1888)二月;第二冊(語例下、字例一)輯成于是年三月。是年十一月,又對第一、二冊做了部分輯補。第三冊(字例二)輯成于是年四月;第四冊(字例三)輯成于是年五月。第五冊(字例四、引經(jīng)上)輯成于是年六月,此后在七月、九月、十一月又斷斷續(xù)續(xù)做了進一步的輯補。第六冊(引經(jīng)中)輯成于是年七月;第七冊(引經(jīng)下、一曰,或曰、又曰附)輯成于是年八月;第八冊(讀若上)輯成于是年九至十月;第九冊(讀若下、同意、闕、上諱、目錄)輯成于是年十一月。
《說文通例》成書后,未付剞劂,僅有稿本存世。民國時,任可澄等輯《黔南叢書》曾擬輯入是書,后因故擱置?!吨袊偶票緯俊そ?jīng)部》著錄:“《說文通例》十卷,清程棫林撰,稿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jīng)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25頁。王紹曾先生《清史稿藝文志拾遺》據(jù)此著錄,《中國古籍總目》亦然。2王紹曾主編:《清史稿藝文志拾遺·上》,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05頁;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經(jīng)部二》,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25頁。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李獨清等編纂民國《貴州通志》時曾設立貴州文獻征輯館征集黔人著述,據(jù)其《續(xù)修〈貴州通志〉和征集文獻經(jīng)過》記載,所征集書中就有程棫林《說文通例》九卷,分為十類。3參見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6頁。故民國《貴州通志·藝文志》據(jù)以著錄為九卷,《貴州歷代著述考:經(jīng)部》又據(jù)《通志》著錄?!顿F州古舊文獻提要目錄》《貴州省古籍聯(lián)合目錄》皆著錄為九冊,與程氏在卷首識語所云“輯許例積至九冊”正合。細繹諸家語,《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等當據(jù)其正文分類而著錄為十卷,民國《貴州通志》等當是據(jù)其冊數(shù)而著錄為九卷。
民國《思南縣志稿·人物》謂程氏“著有《說文通例》藏于家,其馀經(jīng)學、小學及詩、賦、雜文見《成均課士錄》”4馬震昆修,陳文燽主纂:民國《思南縣志稿·人物志》卷七,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影印貴州省圖書館藏油印本,第282頁。。民國《貴州通志·人物志》載劉際昌所撰《程棫林傳》亦云:“宣統(tǒng)初,修《德宗皇帝實錄》,為總纂官。嘗有密奏言,事俱留中。帝遜位后,趙爾巽為清史館館長,以書聘任纂修,拒不往。……在南學時,著書曰《說文通例》及其它詩文稿,并藏于家,未刊行云?!?任可澄、楊恩元等纂:民國《貴州通志·人物志五·清四·文學下》,貴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影印本,第11124頁。可見,程氏此書成稿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皆藏于家中,秘不示人,遂有李獨清所言“書未刊行,據(jù)說1912年初商務印書館曾以三千金擬請出版,未之允”6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之事。但此書初成時,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確有刊行之意,盛氏批云“數(shù)年以來,惟生所為《說文通例》為如吾意耳。亟欲修整付刻以勸來者。如所定子目一類約為一篇,最佳。付刻,非自炫于官,為示勸于己,為就正此不疑者”,可證之。是以《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謂“此本應為付印稿”7李黔濱主編:《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貴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頁。。1936年8月,續(xù)修貴州通志局成立貴州省文獻征輯館,專任本省文獻的征采與編審及刊印叢書事項,并從采訪、編纂與征集三個方面展開實際工作。據(jù)當時文獻征輯館成員李獨清的刊布,期間所征輯到的前賢著述中就有程氏《說文通例》的未刊稿本。8參見李獨清著:《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頁。
對于此書的征輯過程,李氏文中未詳明,而《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則云:“這部書稿于1937年以一百元法幣賣給貴州文獻館?!?李黔濱主編:《貴州省博物館藏品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頁。此說有何依據(jù)?從此函中附件之程伯恒函、邢端函、程伯恒售書收據(jù)、向迪琮致傅增湘信函可尋繹其蛛絲馬跡。程伯恒函:
尊示奉悉:先祖手批《文選》,前因斷炊變賣,現(xiàn)已無法收回,甚以為罪。承索先祖?zhèn)鳡?,小子自愧讀書不多,學無所成,實無此斗膽執(zhí)筆也。至先祖墓志,誠如尊言,茲謹將先君所擬《續(xù)修貴州通志》先祖?zhèn)鞲逭粘环莩噬?,敬乞詧入,轉(zhuǎn)交冕之鄉(xiāng)長為禱。此上,敬請寄父大人鈞安。寄子程伯恒謹上 六日
邢端致朱啟鈐信函云:
桂老(朱啟鈐)尊鑒,昨晤沅叔(傅增湘),據(jù)云前問仲堅(向迪琮)以程少珊前輩所著《說文通例》稿本,奉呈尊處。彼孫世兄狀極艱苦,欲暫求壹百元為路費。當時并云尚有手批《文選》,端因囑其一并攜來。頃間沅叔赴津,遣人送仲堅書來,始知《文選》已歸烏有,幸其父曾為少珊前輩作傳有稿,茲經(jīng)抄來特以奉上各函一并呈閱。又景旭霖前輩事略、象片,前由其世兄交來并希詧入,少老著作必可流傳,《黔南叢書》第四集內(nèi)似可采入。此時請鄴架暫留,容當函達楊覃生(楊恩元)兄,俟得信再奉聞。日來天寒歲暮,同鄉(xiāng)及同官孤苦者接踵而至,應付幾窮此后不知如何維持也。專此敬請頤安。晚端謹上 九日
程伯恒書寫的收據(jù)一紙:
今收到傅沅叔老先生代朱桂老交下法幣洋一佰圓整。此據(jù)。程伯恒 廿六年一月十四日
向迪琮致傅增湘信函:
沅老尊右:獻歲惟福履綏豫為頌。琮定今夕首途赴滬,行裝匆遽,未獲趨詣面辭,至深歉悚,祖餞盛情,惟有藏寫于心,抵滬當再奉報也。程生事仰託噓植,同深紉感。茲特撿奉原收據(jù),乞即詧入,轉(zhuǎn)致為禱。匆上敬頌福安,不一一。迪琮頓首 二月十二日
從以上幾封信函可知,其一,程棫林生前還有手批《文選》,程氏歿后,其后人因家境貧寒而不得不變賣程氏遺著以求生計;其二,傅增湘曾向向迪琮詢問程氏所著《說文通例》稿本及手批《文選》,并擬以呈朱啟鈐處;其三,程氏孫程伯恒因生計艱苦,欲售《說文通例》以求一百元為路費,此事由向迪琮托傅增湘辦理;其四,程伯恒于1937年1月14日收到傅增湘代朱啟鈐交付法幣洋一百元;其五,向迪琮曾委托傅增湘向朱啟鈐轉(zhuǎn)交程伯恒所寫收據(jù)。綜上所述,我們認為,《說文通例》一書當是由程氏孫程伯恒于1936年底至1937年初以法幣洋一百元售予朱啟鈐,并沒有直接賣給貴州文獻征輯館。
朱啟鈐(1873—1964),字桂辛,號蠖公、蠖園,祖籍貴州開州(今貴陽市開陽縣),生于其外祖父傅壽彤任能的河南南汝光道署(駐信陽),少有才名。桂老一生南北宦游,終其一生未踏足貴州半步,卻為貴州鄉(xiāng)邦文獻的收集、整理作出了巨大貢獻。那么,《說文通例》一書由朱啟鈐購得后,又是如何輾轉(zhuǎn)歸于貴州文獻征輯館的呢?這當與桂老一生收集整理故園鄉(xiāng)邦文獻的鄉(xiāng)土情懷有關(guān)。桂老《自撰年譜》云:“民國十四年乙丑,創(chuàng)立營造學會,與闞霍初、瞿兌之搜輯營造散佚書史,始輯《哲匠錄》。民國二十四年乙亥四月,葬于森圃于北平,為撰《行狀》始搜集貴州鄉(xiāng)賢遺著,擬修《開州志》?!?朱啟鈐撰:《朱啟鈐自撰年譜》,北京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中共河北省秦皇島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編:《蠖公紀事——朱啟鈐先生生平紀實》,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6~7頁。桂老從1935年開始搜集貴州鄉(xiāng)賢遺著,于抗戰(zhàn)中避禍蝸居編纂《貴州碑傳集》和《黔南游宦詩文徵》。據(jù)《紫江朱氏存素堂所藏黔南文獻目錄》所載,桂老存素堂所藏黔南文獻在五百種以上,分四類即黔人著述類、黔南游宦詩文雜記類、貴州方志并地方史料之類、黔省雜志參考之類。2參見朱啟鈐撰:《紫江朱氏存素堂所藏黔南文獻目錄》,上海圖書館藏1949年合眾圖書館印行本。桂老晚年將所藏典籍悉數(shù)捐贈國圖及貴州文保單位。3據(jù)載,1953年7月2日,桂老將本人輯錄珍藏數(shù)十年的《黔南游宦詩文徵》及有關(guān)貴州地方文獻和手稿、圖片等資料一千三百零八件交北京圖書館保存。1960年又將存北京圖書館有關(guān)貴州的文獻撥贈貴州省博物館和貴州省圖書館。1962年,貴圖和貴博派員前往接收,但北京圖書館僅將珍本、善本、孤本制成縮微膠卷一百馀種付與。參見陳金萍、王亞平主編,貴陽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貴陽歷史人物叢書·科技經(jīng)濟卷》,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桂老還曾屢為貴州文獻征輯館介購鄉(xiāng)邦文獻,如其所作《陶樓詩鈔識語》云:“嗚呼慘矣,壽老(黃彭年)手寫日記,如果君偉于廿年前出示我輩,吾與邢君(邢端)合力共籌一二千元為之刊行,尚屬可能。即不然,向貴州文獻圖書館紹介收購,亦不致為負販者所賺,竟使原書下落無從蹤跡也?!?黃彭年著,黃益整理:《陶樓詩文集輯?!罚R魯書社2015年版,第548頁。楊祖愷《朱啟鈐對我國古建文化及貴州歷史文獻的貢獻》一文回憶,陳恒安先生曾告訴他:“我是1959年十年大慶后去北京,因有親誼,去拜訪朱老,他年近九十,正在病中,耳重聽,又有湘音,交談時以書代言。朱老表示,《貴州碑傳集》要交給家鄉(xiāng)貴州。”5楊祖愷:《朱啟鈐對我國古建文化及貴州歷史文獻的貢獻》,啟功主編:《冉冉流芳驚絕代——朱啟鈐學術(shù)研討會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2頁。據(jù)貴州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牟應杭先生記載,1960年朱啟鈐先生通過在北京學習的牟先生聯(lián)系,向貴州捐贈其所收藏的貴州古籍文獻。6轉(zhuǎn)引自牟應杭:《緬懷桑梓情深的朱桂老朱啟鈐先生》,啟功主編:《冉冉流芳驚絕代——朱啟鈐學術(shù)研討會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頁。所以,我們有理由推測,朱啟鈐在購得《說文通例》后,基于其鄉(xiāng)土情懷,基于其對任可澄、楊恩元等搜輯貴州先賢遺著編撰《貴州通志》的支持,而將此書轉(zhuǎn)贈貴州文獻征輯館。
1946年,由任可澄、楊恩元等編撰的民國《貴州通志》全部脫稿付印。這也標志著貴州文獻征輯館最終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楊覃生為此作有《志書完成改組委員會漫賦》:“一終《左傳》晉侯曰十二年矣,是謂一終。假館志重修,改組人惟舊是求。蘊蓄山川經(jīng)萬劫,發(fā)皇文彩足千秋。同居柱下朋情洽,遠勝江南讖語留。此后范圍應更廣,端資群力共旁搜。”7楊覃生此詩稿,藏于貴州收藏家鄒長城先生之手,近日蒙貴州省文史研究館王堯禮先生示以所拍電子稿,特此謹致謝忱。1947年,貴州文獻征輯館改組為“貴州文獻委員會”,并決定成立“貴州文獻圖書館”,將原征集的有關(guān)貴州文獻及其他新舊史料圖書轉(zhuǎn)入圖書館。8參見何明揚著:《貴州版史研究》 ,貴州省史學會近代史研究會1997年內(nèi)部資料,第205~206頁。因此,《說文通例》當也在這次改組過程中,歸入了貴州文獻圖書館。此后,相繼成立了貴州省圖書館和貴州省博物館,原貴州文獻圖書館藏書當被分別撥歸二館珍藏,《說文通例》也就隨之入藏了貴州省博物館。
程氏此稿積一歲而成,尤為國子監(jiān)祭酒盛昱所贊譽。時任南學學錄的蔡賡年也說:“睹字例之條以究微恉,即本許言輯為通例。凡《說文》家說分類,甄錄其互有是非者互相補正,識能到也。例通則全書可通。以之讀古書,亦無不可。通積終歲之力成此巨編,操行篤實,即此可見,夫何間然?!背淌蠒凶R語:“戊子歲,棫林在南學纂《說文通例》,年終甄別,將全書九冊呈堂,極為諸師所賞,列第一名,獎叁拾金。謹錄記原評于書首?!币嗫梢娖鋵Υ藭鯙闈M意。《說文》的體例,前人多所創(chuàng)通。程氏此書匯纂各家所發(fā)許書之例而成,行文中復以夾注品評各家之得失。執(zhí)此一編,而諸家發(fā)凡之說盡見,這不僅非常便于初學者,而且對研究《說文》體例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此外,有清一代,是漢學全面興盛的時代,也是貴州經(jīng)學最繁榮的時代——其中又以小學研究高居群經(jīng)榜首。程氏此書成于這一大背景之下,既是貴州經(jīng)學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也是研究貴州經(jīng)學史所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