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人
幾年前,我移民到海外,在那里工作、生活。前段時間,因為一些煩心事,我從原先的公司辭了職,搬了家,取消了原來的手機號碼。?
我要辦理新的手機號碼,便來到購物中心里的一家手機商店。一個高個子白人青年從經(jīng)理室走出來,接待了我。他自我介紹叫“蓋瑞”,他有著栗色的鬈發(fā),長長的睫毛,和我原先的上司長得很像。
蓋瑞正在耐心幫我辦理手機號碼,一個奇怪的中國老頭走了進(jìn)來。
大熱天的,老頭卻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厚外套,挎著一個尼龍袋子,大口罩邊躥出些許白胡須。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怪老頭。
老頭一見到蓋瑞,神情激動起來,想沖上去擁抱他,嚇得蓋瑞直往后縮,伸出雙手示意保持距離。我暗自想:這老頭也太不注意防疫措施了,他自己不害怕病毒,人家可害怕。接著,老頭從那個大袋子里掏出一把東西,遞給蓋瑞。
我看了看那把東西,發(fā)現(xiàn)原來是幸運餅干,和這邊一家有名的中餐館——玉蝴蝶飯店里送的飯后甜點很相似。
蓋瑞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吃了。你已經(jīng)給過我很多很多餅干了,再吃下去,我要成彌勒佛了?!鄙w瑞拍拍肚子,示意他真的不需要了,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子女在嗔怪父母親給了自己太多的關(guān)注和愛護似的。
可老頭又掏出一把嶄新的折疊傘,遞給了蓋瑞。
蓋瑞搖了搖頭,說:“你已經(jīng)送了我?guī)资褌懔耍乙淮味紱]用過?!?/p>
這時,老頭掏出手機,央求我?guī)兔?,幫他和蓋瑞合張影。
我照做了,老頭高興地收起手機,終于走了。
老頭走之后,我好奇地問蓋瑞:“他說話不太清楚,腦子好像也有一點問題?他為什么要送你傘、餅干,還要和你合影?”
蓋瑞雖然第一次和我見面,卻把我當(dāng)成老朋友一樣傾訴道:“他每次來我這里,都要合影,我都記不得和他拍了多少張一模一樣的照片了。剛開始,老頭在我店里買了好幾個手機,你知道,這是不尋常的。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訴他,買張卡就可以擴充手機內(nèi)存,不需要買新手機。老頭高興極了,從那以后,就經(jīng)常來送東西給我。有一天下班,走到門口突然下雨了,我沒帶傘,就冒雨跑了出去,被他看見了。第二天,他就跑來送傘給我。后來,不管下不下雨,他每次來都送我傘。我哭笑不得,但是很感動?!保?/p>
我猜想,老頭可能是有阿爾茨海默病,腦子糊涂了。我告訴蓋瑞自己的猜測,他也有同感。
蓋瑞感慨道:“他每次都送我那么多幸運餅干和雨傘,我都用不到,真可惜啊,浪費了……”
我突發(fā)奇想,想出了一個點子:“老頭送你的那些幸運餅干,你可以派送給客人??腿酥灰M(jìn)你的店,就能得到幸運餅干,讀到里面的簽語。這一定會吸引很多人的,雨傘也有用,遇到下雨天,你可以把它給沒帶傘的客人啊!”
蓋瑞立刻興奮起來:“你的主意很棒!疫情當(dāng)前,商場里沒什么人氣。這樣做,會給店里帶來人氣的。謝謝你,可愛的中國女孩?!鄙w瑞的眼睛熠熠發(fā)光,看著我說。
送幸運餅干的舉措,讓蓋瑞的生意越做越紅火。
在這個充滿著變數(shù)的疫情時代,人人都想沾點好運氣。吃完香噴噴的餅干,打開里面的紙條,上面的預(yù)言和祝福是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
尤其是這些簽語都來自中國,有詩詞和諺語,讓老外們耳目一新,醍醐灌頂。很多人都在社交媒體上展示自己得到的來自東方的“小確幸”。
蓋瑞常常借此給我發(fā)短信,內(nèi)容也從最開始的幸運餅干,延伸到了各自的生活。蓋瑞說,交到我這個中國朋友,讓他受益匪淺。?
有一天, 蓋瑞突然打電話給我,焦慮地說:“糟了,老頭一整個星期都沒有來我店里了,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打電話給他,總是沒有人接聽?!?/p>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這樣,老頭從我和蓋瑞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蓋瑞店里的幸運餅干也慢慢派送完了,眼看快斷供了。
一轉(zhuǎn)眼,到了5月20日。這天,我忽然收到了蓋瑞的短信,他約我去玉蝴蝶飯店吃中國菜。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煩心事,但想到蓋瑞的笑臉,還是答應(yīng)赴約了。
一走進(jìn)玉蝴蝶,我猛地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頭端坐在飯店臨近門口處,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地和每位進(jìn)飯店的客人交談。
這正是先前那個衣著古怪、言談不著邊際的怪老頭!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他:“老先生,您怎么在這兒?蓋瑞和我都很擔(dān)心您?!?/p>
他定睛看了我們一會兒,說:“對不起,女士,您在說什么?”
“難道您忘了?”我指著身邊的大高個蓋瑞,說,“您總是去他的店里,送他很多幸運餅干,還有折疊傘,和他不停地合影……”我有點埋怨地提醒他。
他有些尷尬,卻真誠地告訴我說:“我有印象,但記不太真切。我想告訴你,我曾感染過流行病毒,出現(xiàn)了‘腦霧’,是一種后遺癥。它會讓你出現(xiàn)認(rèn)知障礙,產(chǎn)生失憶癥狀,大腦猶如走進(jìn)了一團迷霧,找不著方向。有一天,我終于從那團迷霧中走了出來,可感染病毒的那段日子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很難回想起來。飯店里的員工告訴我,那段日子受疫情影響,飯店無法堂食。他們又聯(lián)系不上我,只能靠外賣業(yè)務(wù),撐過了那段苦日子?!??
老頭讓我們稱呼他“清叔”,他是玉蝴蝶的老板。
我頓時想起來一件事,把清叔拉到一邊,問:“去年此時,我也在這間飯店用餐,您還記得嗎?”
清叔瞇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說:“記起來了。那天你和一個白人男士來吃飯,那人是我飯店的??停?jīng)常帶不同的中國女孩來吃飯,事后,還向我們炫耀自己泡‘中國妞’的本事。所以……”
我接話道:“所以,那天我吃完飯,在您送的幸運餅干里看到了一句中文寫的警告:‘遠(yuǎn)離那位男士,他以誘騙中國女孩為樂。’謝謝您的提醒!您知道嗎,他是我原來的上司,后來又糾纏了我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勝其擾,換了公司、搬了家、改了手機號……”
清叔笑了,他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蓋瑞,說:“這個小伙子人真的不錯,我看行?!?/p>
這頓飯吃完了,清叔吩咐侍應(yīng)生,給我們端上來一份幸運餅干。我掰開后,掏出里面的紙條,上面寫著:“世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坐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p>
我抬起頭,對面的蓋瑞目光溫柔如水,羞澀而靦腆地笑了。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佐?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