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蝴蝶是鮮活的,我遇見它們時,并不知道當它們變成標本時也會保存它們的斑斕色譜。我曾遇見過無數(shù)次蝴蝶,在樹林的葉片上,它們偽裝者的模樣闖入了我的視線。蝴蝶最喜歡投奔的就是樹葉,它們飛一段距離就要棲息,因為它們的身體太柔軟。有人告訴我,蝴蝶的性命很短暫,只有幾十天時間。當時,我坐在山坡上想象著性命與時間的關(guān)系。
要尋訪蝴蝶,必須開始一段與山水相依的獨立旅行。之所以說到“獨立”這個詞,是因為引出下面的文字時,我想到太多人旅行的雜亂和喧囂會影響你分享每一段自然的習慣。除非你的意識深處不為某物某景所牽掛。其實,每一次在大地上的旅行,都是偶然降臨的,是上蒼的安排。蝴蝶是有翅膀的,注定要飛在我頭頂。有翅膀的生命都是我所羨慕的,今世生而為人,來世再見!
今世生而為人,必須佩戴自己的鎖鏈跳舞,才可能跳出人們在精神中所追求的自由和獨立。其實,眾所周知,身體上佩戴的那副鎖鏈是看不到的,它是無形的。蝴蝶的身體上有鎖鏈嗎?那么小的身體啊,它如何戴上鎖鏈飛翔?這是形而上的追問嗎?很多事一旦進入了形而上層面,就進入了美學和詩的結(jié)構(gòu)。那么,這一只只蝴蝶也像人一樣,佩戴著無形的鎖鏈飛翔。人看到蝴蝶時,更多的是在野外——很多年來,我似乎在野外生活的時間更多。房子只是我們棲居的地方。每次,我?guī)еv的身體回家,需要洗一次澡,再加上一場睡到自然醒的睡眠,之后,身體很快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
在我們的常態(tài)中,首先要活著,并每天與活著的自我在一起。早起是我的常態(tài)。我不是一個擁有好睡眠的人,很少會在睡眠中獲得美麗夢神的護佑,以及擁有更多的夢中時空。白晝與流星加在一起,就是我的生活。夜晚對于我來說很漫長,所以,我在夜里的多數(shù)時段,會盯著天頂,那時候我似乎跟流星在一起。我過往的生命中似乎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深度睡眠,所以,我迎接黑暗中的晨曦時顯得很輕松自如。在漫長的時間中,我床上三分之一的位置都堆放著書,起床時,我得事先告訴那一本本臥在墻壁下的書,我要起床了,我的腳和身體要落在地上了,我的身體要穿上衣服。
穿衣服這件事并不輕松,它就像寫作,從一開始就很艱難。衣服,尤其是女性的衣服,不是只有衣服本身的含義,對于我來說,穿什么樣的衣服就意味著要做什么樣的事,要見什么樣的人。更細一些講,你有什么樣的情緒就會去尋找什么樣的衣裝。所以,女性的衣服永遠都不夠,永遠在期待下一件衣裙。
為了節(jié)省時間,在就寢之前,我通常會將第二天的衣服找好放在床邊。時間過得太快,面對時間,我每天都有儀式的,這可能也是我容易失眠的因素之一,一個認真對待時間的人,必然會更深切地感知時間的流逝。因時間流逝的無常性使我們必須尋找到屬于自我的儀態(tài)和尊嚴,哪怕在頭天夜里無眠,第二天我依然要保持我生活的常態(tài)。
尋找到明天要穿的衣服之前,已經(jīng)規(guī)劃和預(yù)感到了我明天的生活。我想,那只蝴蝶在出世之前或飛行之前,同樣應(yīng)該是猜測到了自己身上的色澤,所以,它們出世之后,會生長在不同的地貌,將自己斑斕的身體寄生在不同的地區(qū)。從巖石上的蝴蝶回到房間,實際上是在討論同一個問題。從黑暗返回白晝,這意味著新的一天已經(jīng)降臨了。
那只蝴蝶也應(yīng)該開始飛翔了……我自己也必須以身體的形象出現(xiàn)在鏡子里,出現(xiàn)在窗外,遠方的某座村莊里。你穿什么樣的衣服就預(yù)示了你的生命體將出現(xiàn)在什么樣的空間。這就是活著的標簽。我曾經(jīng)在20世紀90年代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那時候,我還年輕,用很多個夜晚來耗盡自己身體中游離的憂郁和激情。
憂郁和激情是我的常態(tài),是我寫作和生活的樂譜架,我在上面彈奏著因天氣、季節(jié)、社會所產(chǎn)生出的變幻莫測的樂曲。這兩者似乎誰都無法離開彼此,有憂郁才會產(chǎn)生激情,這也是寫作者所需要的情緒。對于我來說,任何情緒都是煙火。
這個冬天,我每天在黎明時分都要花20分鐘清除院子里的落葉,它們是隨大風呼嘯而下的。刮風的夜里,我看枕邊書,總會聽到窗簾外的聲音,這些聲音是渦旋狀的,仿佛波濤起伏跌宕。有時候,我會拉開窗簾,從有燈光的房間里往外看去,風吹落葉的景狀非常迷人。那是一些充滿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場景,離開了樹身的紅楓葉,是完全被風的力量所吹落的,它們離開樹枝之前,一定有難以承受的劇痛。在夜里的路燈下看見樹葉離開樹身后的掙扎,一片片樹葉在風中仿佛在跳舞,落在地上時很輕,看不出會痛。第二天等待我的必然是滿院子的落葉,在晨曦中我開始掃地。如果三天不掃,落葉就完全干枯了。頭一天落下的楓葉,第二天早晨平平靜靜,已經(jīng)完成了它們的涅槃。
葉面色彩斑斕。如果沒有風,葉子應(yīng)該還會在樹上生活一段時間。離開了樹,就離開它本身的身體。我們的身體就像樹一樣生長,也必然像樹葉一樣斑斕,有一天也將會像樹葉般凋亡。我掃落葉時,會拾幾片色彩鮮艷的葉子帶回去,夾到書中。書中有葉片,就像書簽,但它干枯時很容易碎裂。于是,我不得不將它們“放生”回大地,讓它們回到該去的地方。
樹葉的顏色。它那飽滿的色調(diào)中突然間飛出了一只蝴蝶,這是一個奇跡,在院里的落葉中,一只蝴蝶結(jié)束了它的夢想。這是一只已經(jīng)沒有生命氣息的蝴蝶,但它仍然那么美。它是何時落下來的啊,可能是隨樹葉在風的呼嘯中落下來的。我有些悲傷,這只已經(jīng)斷了氣息的蝴蝶還是被我?guī)У搅藭俊N覍⑺鼕A到我最喜歡的《追憶似水年華》的套書中。多年以后,我忘記了它的存在時翻開了書的第一卷,在那個異常安靜的下午我突然看到了書中的蝴蝶。
在普魯斯特的書中,告別生命氣息的蝴蝶,成為我自己制作的一只蝴蝶標本。這是一個意象,激動中仿佛已經(jīng)忘卻了初次看到它時的悲傷。蝴蝶似乎已經(jīng)融入了書中那種關(guān)于時間的氣息,在作家細膩的敘述中蝴蝶仿佛又飛了起來。如果普魯斯特能夠看見這只蝴蝶,他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它成了我收藏這套七卷本巨著的一種個人現(xiàn)象。每一個生命都會創(chuàng)造它跟人類的關(guān)系,如果我們能珍惜這種微妙的感受,生命將不再孤獨。那只蝴蝶至今仍在我書房中,它跟那些偉大的紙質(zhì)書生活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每天都在這間并不大的書房中說話,它們也會轉(zhuǎn)世于時間,并因為時間而負載新的意象。
當我在瀾滄江岸邊行走時,蝴蝶又出現(xiàn)了,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在正午的瀾滄江邊,我們途經(jīng)了它們的峽谷。棲在巖石上的蝴蝶,仿佛要變成化石了,它們看上去一動不動,它們靠什么維持身體特征?雖然它們只能活幾天,但只要活著,就不可能不需要食物。這些問題,回到現(xiàn)實面前,會讓人揪心。我不敢驚動這群飛了很遠終于找到這些巖石的蝴蝶,它們?yōu)槭裁匆獥碛谶@塊荒涼的、來自瀾滄江的巖石?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質(zhì)疑的問題有些復(fù)雜了,便力圖回到人的生命中去理解它們:也許這群色彩斑斕的蝴蝶飛到這座峽谷深處,就是為了避開自然界的喧囂。地球上每一種生物,都擁有它們的語言和信仰。棲于巖石上的蝴蝶,看來是喜歡上了這些巖石的寂靜,就像我那刻的心緒,站在巖石間感覺到身心都是那么干凈自由,沒有銅欄羈絆我的身心,沒有那些不盡的欲壑需要我去填充和穿越。
藝術(shù)的色域之旅讓我看見了這群巖石上的蝴蝶,我與它們保持適度的距離,不去打擾它們的安靜。但這一幕屏息于內(nèi)心的場景,終有一天會來到我的畫布上。人在回憶時有幾種生活狀態(tài):第一種狀態(tài)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方式,回憶成為計量數(shù),讓人回到某一刻某一現(xiàn)實某一歷史時刻某一個人身邊某一種契約書中某一場慶典某一個緣分某一個生命攸關(guān)的時刻……這樣的回憶大都是為了剪輯人生觀念的圖片,是為了將這些圖片裝在自己的再生記憶庫深處。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種回憶。這世界除了為生存而必須掌握的技能之外,還有另外一種為精神發(fā)明出的技能,亦可以稱為造夢空間。為了造夢,這個世界上茫茫人海中的極少數(shù)人也在回憶。我擁有畫室的那一天,就將顏料畫框搬了進去。看上去,這顯得多少有些荒謬,因為我從未學過繪畫,就像17歲那年,從未學過寫小說和詩歌的人卻開始了寫作,并且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以在發(fā)表作品時使用。
畫框立放在畫架上。為了擁有專門的繪畫空間,我當時還租下了畫室。我感覺這一切就像當年在瀾滄江邊的巖石上尋找著蝴蝶。我先是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蝴蝶,沿江岸走了很長時間,因疲憊而漸覺枯燥,就在身體和精神都開始萎靡不振時,峽谷出現(xiàn)了。生活在鋼筋水泥玻璃建筑中的人們,對于突如其來的峽谷,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情緒?峽谷是冰冷的,相比于沙漠,它又是堅硬的。
堅硬而又冰冷的峽谷坐落在瀾滄江岸邊,這是地理的坐標。人,來到某個地理的坐標,肯定是為了尋找和驗證某種東西的存在。我們不會漫無邊際地漂泊,地球上的水域很浩瀚,但無人區(qū)也很多。藍色的水域和看不到盡頭的無人區(qū)域占據(jù)了地球很大的面積。在這個星球上,海洋和陸地占比面積懸殊。海洋上可以看得見人類的船帆,從古老的探險家開始,直到現(xiàn)在,人類從未停止過對海洋的探索和海上旅行,也從未停止過對無人的荒野和原始森林的考察和探索。這個時代,對于個體來說,去到浩瀚的海洋和陸地無人區(qū)域,行動會受制于個人的渺小——人都是渺小的,所以,人必須依附于群體和龐大的社會機構(gòu)。
在人的行為受制于契約律法和社會機構(gòu)時,現(xiàn)實生活、公共道德衍生出了人的安全感和責任感。除此之外,人出生以后,就開始建立自己的美學。他們躺在搖籃中時就已經(jīng)看見了藍天白云。每一只搖籃都是放在天空之下的。為了讓襁褓中的孩子曬太陽,母親總是會將搖籃移到屋外。搖籃里的嬰兒快樂地朝天空晃動著肉肉的小手。這是嬰兒開始將自己的視覺從母親乳房前移動到天空的時刻。他們到底看得有多遠?不管怎么樣,從那一刻開始,搖籃中的嬰兒就開始了視覺旅行,有了探索世界的具象和念頭。這具象從云朵回到母親的懷抱,再回到塵埃中的奔跑,基本上就是我們的人生規(guī)則。
巖石上的一只蝴蝶,準確地說,是瀾滄江大峽谷中的一只蝴蝶,帶領(lǐng)我的視覺往深處行走,灰藍色與天空之鏡融為一體。這感覺真妙,就像喝著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醉意,在妙不可言中已經(jīng)朝峽谷走了很長時間。在峽谷中行走,你要學習羚羊的姿態(tài),才能穩(wěn)定地躍過一道溝壑;要學習蝴蝶潛伏在巖石上的專心致志,才能站穩(wěn)腳后跟,觀測和享受峽谷中每一種細微的變化。
循著一只蝴蝶尋找到一群靜臥于巖石上的蝴蝶,這就像一個孩子脫離了母乳和空中搖籃以后,在塵埃中奔跑尋找到幼兒園的積木和糖果屋,再以游戲中的奔跑尋找到學校和社會。人和蝴蝶都不是孤立的個體,只有在群體中學會生存和審美的生命,才會尋找到孤獨,發(fā)現(xiàn)夢想的出發(fā)地,找到方向感。
巖石上的一群蝴蝶成為多年以后我語言中的意象。第二次、第三次再沿著瀾滄江行走時,我又去尋找那座江岸的大峽谷,但我找到的是另一座完全不一樣的峽谷。我依然往里面走,想遇到一只蝴蝶從而引領(lǐng)我去找到一群蝴蝶,但我走了很遠,也沒有遇到一只蝴蝶。這座峽谷更深、更陡峭,也更復(fù)雜。我向當?shù)厝嗣枋鲋叭ミ^的那座峽谷。當?shù)厝烁嬖V我,瀾滄江有許多峽谷,分布在不同的地理和巖石結(jié)構(gòu)中。我談到蝴蝶,當?shù)厝擞指嬖V我,不同的海拔高度會有不同生物體的繁殖生存空間。
也就是說,我出入過的那座峽谷是很難再次遇上了。后來的許多年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巖石上的蝴蝶,但我深信那群巖石上的蝴蝶會出現(xiàn)的。至于它們以哪種方式出現(xiàn),需要的是時間的轉(zhuǎn)換。時間,是我們生命中注定不會錯過的旋律,它造就了我們在不同空間和地點的人生。
涂鴉中的某個下午,我突然想起了那座瀾滄江岸的大峽谷,這是一個令人激動而眩幻的時刻:面對畫布上的色彩,這種宿命感讓我接受了那次骨折。那個黃昏,我在昆明錢局街一個不高的坡地朝下行走時,突然摔了一跤。其時正值深秋,錢局街是一條筆直的街,兩邊有交錯的街巷,有歷史上的染布巷,還有通向聞一多先生遇難時的臺地。我就是在走下這片臺地時摔在地上的。腳下一滑就骨折,等待我的是從深秋到冬天的療傷。那個冬天昆明還下了幾場雪,因為寒冷,療程非常漫長,足足半年才扔掉拐杖。也就是在這次療傷中,我開始了繪畫。我?guī)缀跏菗沃照乳_始畫畫的。在骨折前我已經(jīng)訂了畫框顏料,但那是出自一個虛擬的幻想而已。
在那個異常寒冷的時空中,我撐著拐杖,面對畫布,忐忑中有許多不安和焦慮感。
但我卻有那么強烈的沖動去觸摸:想調(diào)研色彩,想伸出手去觸碰雪白的畫布,想面對畫架,仿佛想面對全世界。畫布上的一點點色彩就可以彌漫開去,可以消磨時光。在云南很多村莊里,婦女們都還保持繡花納鞋墊的習慣,她們做完一天的農(nóng)活,收拾好鍋碗瓢盆就開始坐在家門口聊天做手工活。
手工活計緩慢,需要耐心,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無法讓速度慢下來。高科技就是要讓速度快起來,所以,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高科技首先讓列車快了起來。列車,讓我想起了綠皮火車,想起第一次乘火車的記憶,那時候我才18歲。我乘兩天兩夜的客車從滇西小縣城來到省城昆明,那時的省城對我來說,就像大海一樣遙遠,就像星空般浩渺。18歲,是一個需要踐行幻想的年齡,一個女孩悄然出走于滇西縣城,身上只攜帶幾件衣物,沒有錢包,少數(shù)紙幣塞在內(nèi)衣里用別針固定。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但依然任自己被召喚和誘惑,往客運站走去。
客運站站著一個婦女,叫賣著。她懷中有用草繩扎好的粉紅色薔薇花,我知道薔薇花美但有刺。幽香從婦女懷中飄過來,我忍不住走上前,一塊錢的大束花用舊報紙包著,隨同我上了車——這真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的現(xiàn)實生活。懷中的花有刺有香有色有味有艷麗有柔軟有形有體有陪伴有喜悅……
兩天兩夜,那束花始終在我懷里,陪同我坐在長途車上顛簸著,陪我去旅館。過去的云南驛站,有許多旅館,這里在古代就是滇西的重鎮(zhèn)要道,馬幫途經(jīng)這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遠征軍曾在這里操練并運輸戰(zhàn)爭物資。云南驛,一個多么詩意的地名。我抱著已經(jīng)開始枯萎的野生薔薇花,終于尋找到了一座用舊磚搭起的花臺。我棄掉舊報紙,將那束花插在了花臺中央,并給它們澆了水,我仿佛覺得那些花朵又活了過來,心里便有了些安慰。第二天早早離開前,我又去看那些花朵,它們完全活過來了。
我離開了,去追夢。18歲,是開始追夢的年齡,從縣城追到了省城追到了昆明站,綠皮火車來了。我忘卻了懷抱野生薔薇花的婦女,忘卻了那帶著棘刺和花香的長途列車,忘卻了云南驛古老石板路的傳說。一個女孩從18歲開始追夢,要追到天邊盡頭時,應(yīng)該是垂垂老者了。這不解的時間之憂,從花兒開始綻放吧!
時間之慢從綠皮火車開始。那一節(jié)節(jié)煙霧彌漫的車廂啊。20世紀80年代最后的慢生活,就是從綠皮火車開始的。我在陌生人中終于尋找到一個座位,像是尋找到穩(wěn)定的支撐點。車廂里有果皮和啤酒的味道,有德州扒雞和南京鹽水鴨的味道,還有人身體汗淋淋的味道——從氣味就可以判斷人生的后面。后面是我們的背景,是我們從車窗外延伸出去的某座鄉(xiāng)村小鎮(zhèn)。
我看見陌生的站臺上走來一個穿風衣的男人,30多歲。他的風衣不長不短,是時下非常流行的款式。轉(zhuǎn)眼之間,穿風衣的男子竟然來到我身邊,他沒有座位——中途上車的人都沒有座位。他只看著窗外,眼里沒有任何人。慢慢地,我不再去注意他了。我發(fā)現(xiàn)當我不再注意他時,他反而開始注意我了。我半閉雙眼,假寐著,能感覺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這慢火車上的相互觀察注定轉(zhuǎn)瞬即逝,在我假寐中的下一站,穿風衣的男子下車了。人生就像一列火車,每到一個站臺,有人下去就有人上來。
巖石上的蝴蝶在哪里,我就會出現(xiàn)在哪里。是的,這一點從來也不會改變。我指的是意象,一個作家在其生命中會被種種意象所迷惑、籠罩。什么是意象?我想,當你站在春光和黑暗中時,會被關(guān)于春光和黑暗的現(xiàn)象導(dǎo)向一個生命所感知的色彩中。春光是令人喜悅的,而黑暗則是令人彷徨和不安的——在這兩種不相同的關(guān)聯(lián)中,你會產(chǎn)生關(guān)于喜悅的想象力,也會產(chǎn)生關(guān)于彷徨和不安的情結(jié),或許這些東西就構(gòu)成了我們寫作中的意象。我?guī)е庀笕ピL問生活的源頭,這必然需要行走。是的,行走是必需的。
行走中,需要一雙很舒適的鞋子。腳,我們的腳一定是身體中最為辛苦的,它期待我們?yōu)樗渲蒙弦浑p能適應(yīng)在各種地理環(huán)境中行走的鞋子。穿一雙好鞋子可以走很遠嗎?這是必需的,行囊中不可能讓我們裝更多的鞋子,只有身體輕盈才能走更多的路。這是常識。從兒時我們就穿上了鞋子,鞋碼隨同年歲增長。在我來到瀾滄江邊岸時,我穿著36碼的咖啡色靴子,我以為只有穿上這種顏色的靴子,我才能走得更遠。其實,這是一種意象,幻想更縹緲,而意象轉(zhuǎn)眼之下就變成了巖石上的那只蝴蝶。
站在巖石上往下看,是平靜的瀾滄江。多少年來我總是在云南的三江流域行走,其中,與我相遇最多的就是瀾滄江。不知不覺間我就看見了瀾滄江,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只或一群巖石上的蝴蝶。它們棲在了畫布上,我將畫架立于露臺。陽光很強烈——那幾天陽光總是很強烈,這就是我的云南,一個人的出生地和棲息地注定了身體中潛存的色彩。我是一個非常宿命的人,看見巖石上的蝴蝶時,我還沒有開始學繪畫。然而,一種異常熱烈的心緒讓我有些焦灼,寫作無法表達的某種藝術(shù)情結(jié)仿佛帶著我在行走。
離開了瀾滄江,總要往前行走。山坡上有一個婦女,一個人在挖土豆。她挖出了那么多土豆。多年以前我就開始禮贊土豆這種地球人通用的食物。我自己也特別喜歡土豆。站在山岡上看婦女挖土豆時,還能看見瀾滄江的剪影。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只要出入于偉大遼闊的滇西,就總能在不同的情致中與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相遇。這時候,我身體中個人化的憂郁和孤獨蛻變成了充滿生機的世態(tài)。
一個婦女挖出了堆成小山的土豆,她在等待開手扶拖拉機的男人來,這些土豆足以裝滿一車廂了。婦女告訴我,土豆要運往30公里外的小鎮(zhèn),那里有商販收購。這些土豆是沙地上長出來的,很好吃。她說話時已經(jīng)站起來,并告訴我地里的土豆基本挖完了,還有白蘿卜、胡蘿卜可挖。她站在土豆旁邊,身體上全是泥土,只有頭頂?shù)娜菄硎酋r艷的。我想起了城市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土豆,各種西餐廳里的土豆條。這些都是社會生活的具象,而眼前的這個婦女守著一座山岡,她是那樣滿足和愜意。
人類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由無數(shù)這樣的場景所構(gòu)成的。在這里看不見流行的抑郁癥,也看不到瘋狂的物欲橫流者——山岡下的瀾滄江靜靜地流逝著。突然間,聽見了手扶拖拉機的聲音,婦女望著山岡上的那條土路。那條路只可能讓村里的摩托車和手扶拖拉機通過,因為路面實在太窄了。
我站在陽光明媚的露臺上繪畫,我在尋找記憶中那只巖石上的蝴蝶。而眼前是我手中的調(diào)色板,所有的文學藝術(shù)功能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有意象。
我?guī)е庀笥H臨世界,意味著我的生活與這個世界密切相關(guān)。那個熱烈的季節(jié),露臺敞亮,有蝴蝶跑到畫布上——我夢想的就是這樣的“色情”游戲。來吧,巖石上的蝴蝶,無論你是一只還是一群蝴蝶,都請你們到我的畫布上來棲息吧!
我正在戰(zhàn)勝生命中的那種虛弱——由于沒有受過專業(yè)繪畫訓(xùn)練,我的色域世界顯得有些虛弱,就像一個初次攀巖者面對直入云空的巖壁。盡管如此,我是喜悅的,來自虛弱的一絲絲喜悅,使我的筆更顯笨拙:越是這樣的時刻,表達的愿望卻越是強烈。色塊可以大面積地延伸出去,這是我行走過的高原,也是我內(nèi)心的高原。我畫上了烈焰,它們?nèi)绱俗茻岚?,我的靈魂仿佛來到了畫布上——在蒼茫的人世間,我又尋找到另一種表達時間和生命的方式。
我抱著紙箱中的顏料上了臺階。如今我的畫室坐落在云南師范大學老校區(qū),這里是抗戰(zhàn)時期原西南聯(lián)大的老校區(qū)原址,臺階下面就是聯(lián)大路。在幻覺中,我經(jīng)常在這條路上與他們相遇:聞一多、沈從文、劉文典、朱自清、陳寅恪、胡適、梁思成、汪曾祺、穆旦……沿著聯(lián)大路往前走,就是當時留存下來的鐵皮屋頂?shù)慕淌?。我很幸運,初學繪畫,就在原西南聯(lián)大的校址中有了140平方米的海男畫室。每次走在聯(lián)大路上,心里都會激蕩起與這些偉大人物相遇的感覺。從聯(lián)大路回到畫室,面對的是畫架,我會隨同光線,一次次地移動著畫架。
光線能產(chǎn)生出不同時態(tài)的作品,不僅創(chuàng)作需要光線,人生也需要不同時空的光線。
光線是什么?我們睜開雙眼,目光遇到的就是來自光所籠罩的小世界。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建的小世界,類似鳥巢,每年開春,我都會看到鳥兒在我寫作坊外的露臺上筑巢的情景,能聽見鳥兒們飛來的聲音。
聲音太重要了,萬物萬靈都在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只要你與它們有緣總會聆聽到某種聲音。因為世界太大了,生物圈都在我們難以細細體察到的時間里,在靜謐中發(fā)出了聲音。而人類永遠在一個忙碌不休的社會體系中。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學著在塵土飛揚中行走奔跑;偶爾停下來,又開始面對黑暗。造物主讓我們周轉(zhuǎn)于世界,也會讓我們棲息。這是瀾滄江邊的一座小村莊,我因為迷路來到此地。天色已晚,在這座被稱為江舍的村里,我敲開一戶人家的門。村婦打開門看著我說:“你是來找住處的吧?經(jīng)常有人到這里會迷路?!边@個50多歲的婦女讓我進屋,告訴我說,她的男人和兒子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她留下來是為了種植莊稼地。我住在了她家。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看見巖石上的蝴蝶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