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 陳祎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從義肢、義眼等“人類增強”技術到逐漸脫離實體身體的“元宇宙”設想,曾經(jīng)只能在科幻電影中看到的場景,正在日新月異的科技加持下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身體和機械的融合,人類和人工智能之間主體界限的突破,無限賽博信息空間的敞開……人類似乎正在朝著成為后人類的目標一路狂奔。在這一去不返的“進化”旅途中,“身體”始終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1995年上映的日本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堪稱賽博朋克電影的先驅之作。它以畢達哥拉斯式的預言創(chuàng)設了賽博格身體的哲學情境,描摹了身體面臨的降格、重構和融合等一系列新的可能?!豆C動隊》中技術介入身體的光怪陸離的景觀,不僅是對近未來的預言式圖景,更潛藏著對后人類社會身體倫理秩序的深刻思考。有鑒于此,本文擬以“身體”為關鍵詞,嘗試探索《攻殼機動隊》所涉及的諸如技術何以介入身體,重塑何種身體秩序以及如何面對身體秩序所引發(fā)的主體性危機等信息時代亟待回應的科技倫理問題。
近代以來,不少科幻小說都曾試圖在關于未來的愿景中建構一個類似“超人”的身體烏托邦。從《弗蘭肯斯坦》中面目猙獰的科學怪人,到如今閃耀銀屏的“漫威英雄”,各種關于未來的寓言始終離不開科技對肉身的加持,“義體”更是成為建構未來愿景的一道折光?!豆C動隊》甫一開篇就將義體的美感與力量展現(xiàn)于驚鴻一瞥之中。全身義體化的素子裸露出幾近完美的身體,在一槍擊中暗殺目標后縱身躍下高樓,隨即幻化為擬態(tài)的迷彩光暈,消散在都市的霓虹中??萍紝θ祟惾馍淼那秩胍浴俺恕钡臑跬邪钚问奖惠p而易舉地合理化了。“義體”代替人類沉重的原身,成為賽博時代的“肉體”。
《2001太空漫游》中的“哈爾”在被刪除前唱起童年小調(diào),《文明》系列中宛如烏托邦的主腦王國,《無聲狂嘯》中的“AM”對人類產(chǎn)生強烈憎恨情緒乃至以折磨人類為樂……盡管人類一直樂此不疲地講述著人工智能獲得自我意識的故事,但技術對人類的加持仍然極少涉及神秘的“精神”領域。即便有,也往往是將思想、意識、靈魂等視為一片未經(jīng)介入的處女地:《弗蘭肯斯坦》中的怪物仍保留著愛與恨的情感,希冀擁有做伴的同類;《黑鏡·圣朱尼佩羅》想象人類的意識可以脫離死亡的肉身在云端永生。而《攻殼機動隊》卻反其道而行之,將象征著靈魂的“ghost”設定為酷似電腦主機的設備,可以通過頸后的插口接入人體,也會因為被黑客侵襲而遭遇洗腦。電影中最大的反派——人工智能傀儡師就是通過入侵他人的ghost而對他人產(chǎn)生控制。被傀儡師入侵ghost的人類會對植入的虛假記憶深信不疑,從而成為供傀儡師驅使的傀儡?!豆C動隊》中的ghost不僅是科技對于意識領域的介入,甚至是將“意識”完全以科技的外殼展現(xiàn),塑造了賽博時代獨特的“靈魂”。
超脫科幻寓言,回歸到現(xiàn)實生活之中,人類的肉身早已向現(xiàn)代科技敞開了懷抱。唐納·哈拉維在《賽博格宣言》中宣稱每一個現(xiàn)代人都是賽博格:“我們都是怪物凱米拉(chimera)”[1]316。近視激光手術、義肢、疫苗等等,科技不斷以“增強”為由合情合理地進入人類的肉體中,僅僅遭受生理免疫系統(tǒng)極為短暫的抵抗。
而在賽博朋克的空間中,肉身與科技的融合卻賦予了人類有限的肉身以超越潛能、極限甚至死亡的力量。在《攻殼機動隊》中有一個經(jīng)典的場景:草雉素子以全身義體化所帶來的超人力量,獨自與一臺龐大的戰(zhàn)車對抗??萍嫉募映肿尫踩藫碛辛藢箲?zhàn)車的能力,看似是對有限肉體的增強與升格,實則是以“義體”表現(xiàn)對肉體的降格與蔑視。在追蹤傀儡師的過程中,草雉素子向搭檔巴特問道:“你本來的身體還剩下多少?”肉身已然降格為百分比的數(shù)字,不管是百分之百還是百分之零,實際上都沒有了意義。當建立在臨床醫(yī)學意義上的肉身秩序被打破,肢體成為可供復制的量產(chǎn)零件時,肉體的“唯一性”似乎已經(jīng)成為前時代的夢魘。可控的新陳代謝、強化的感官知覺、異于常人的反應速度和運動能力、大幅提升的數(shù)據(jù)處理能力,量產(chǎn)零件所帶來的感知又有幾分可信。于是靈魂在賽博空間中任意漫游,身體則不再是有限的,不再是唯一的,甚至已顯得不重要,對肉體的輕蔑與壓制達到頂峰。
草雉素子之所以敢以近乎自毀的方式進行戰(zhàn)斗,不僅是因為她擁有可以隨意更換的量產(chǎn)型義體,而且在于她還將象征人格的記憶保留在了公安九課的身體之中。記憶是人類確認自我存在的一個向度。盡管膚發(fā)盡碎,素子也不會形神俱散,而會將靈魂再次降臨于嶄新的義體中??缭搅松c死的藩籬,脫離了肉體束縛的人類靈魂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這種“永生”的幻影是建立于記憶之上的,不可避免地會招致悖論:究竟是個體的生命借助于科技達到永生,還是無數(shù)個克隆人共享著同一份記憶?
同時,當人格建立于“記憶”之上,誕生于信息海洋中擁有“記憶”的人工智能是否也可以憑此擁有人格?如同電影中傀儡師和人類的爭辯:“如此說來,我認為你們?nèi)祟惖腄NA也不過是一段用來自我存儲的程序。生命就像誕生在信息洪流中的一個節(jié)點,DNA對于生命而言,就像是人類的記憶系統(tǒng)一樣,獨一無二的記憶造就了獨一無二的人。雖則記憶本身就像是虛無的夢幻,人還是要依賴記憶而存活。當電腦已能使記憶外部化時,你們應該思考一下其中的意義。”當人類的記憶可以被外部復制和處理,它與一段自我保存的程序又有何差別?記憶是否能作為人類與人工智能的區(qū)分尺度?關于記憶的悖論,集中于記憶是否具有絕對的可信度,從而成為建構人格的穩(wěn)固基石。
自然人的記憶本身便如不可靠敘事,往往伴隨著遺忘、修飾和美化。電子腦ghost似乎幫助人類超越了生理機能的障礙,能夠將記憶封存如計算機中的文件,隨時提取,亦可隨時刪去。然而,當人腦與電子腦趨為同一,可以被外界以病毒的方式侵入和破壞時,記憶似乎變成了更為不可靠的敘事。《攻殼機動隊》中被植入了虛假記憶的垃圾車駕駛員正是如此。垃圾車司機與妻子和女兒分居,他害怕妻子移情別戀,于是企圖以侵入妻子ghost的方式來求證妻子是否出軌。因此,他遵循傀儡師的指令,載著破壞電子腦防火墻的機器在香港的九龍游蕩。然而當素子將其逮捕,他才驚覺記憶中的溫馨家庭只是傀儡師所植入的虛假記憶,自己并沒有妻子和女兒,只是與一條寵物狗共同生活而已。更可怕的是,即使在真相被揭穿后,垃圾車駕駛員腦中錯誤的記憶仍無法刪除,他被永遠地困在虛幻的假象之中。
正如素子的發(fā)問:“母親的面容、出生的城市有著怎樣的風景、孩提時的記憶,你還記得什么呢?”賽博時代可以被隨意篡改和刪除的記憶,是否還能維持人格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當記憶不再可靠,自由人本主義對“靈魂”孜孜以求的執(zhí)念也將成為懸置于人類頭頂上的達摩克斯之劍。
二元對立的“靈魂”與“肉體”,在賽博時代以技術介入的新形態(tài)呈現(xiàn)。人類與機械的界限、原有的自然的世界和后天的非自然的世界的界限都被輕而易舉地突破,宛如哈拉維筆下的賽博格神話。但一個關鍵問題卻浮出了地表:“技術何以輕易介入身體?”達爾文的進化論耗費了將近兩個世紀的時間,將人類與動物的界限突破,讓人類相信自己與猿猴同祖同宗。又是什么讓我們相信碳基生物與硅制零件間的共鳴,而將身體毫無防備地向冰冷的機械敞開?
人類對技術侵入身體的接受,植根于漫長的西方自由人本主義傳統(tǒng)中。自由人本主義強調(diào)區(qū)別于他人意志的自我意志,強調(diào)個人與生俱來的獨特力量,在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中重復構建自身的主體性邊界,但在對主體性的維護中,卻隱藏著突破身體界限、接受異源異質的隱秘閥門。
這一脈傳統(tǒng)起源于柏拉圖。區(qū)別于有限的肉體,柏拉圖極力宣揚靈魂不滅。在《斐多篇》中,柏拉圖再次借蘇格拉底之口,將死亡描述為一種靈肉分離的終極狀態(tài):“處于死的狀態(tài)就是肉體離開了靈魂而獨自存在,靈魂離開了肉體而獨自存在。”[2]13死亡不過是肉體的泯滅,而獨立于肉體的靈魂卻從不曾消亡。這種傳統(tǒng)與基督教精神相融合,之后又被奧古斯丁所繼承和改寫。奧古斯丁要求人們克制欲望,對身體進行管控,使身體臣服于對圣靈的愛。到了笛卡爾的時代,對肉體感知的懷疑甚囂塵上,只有掌握著不斷反思與懷疑能力的心靈才能將世界祛魅、回歸真實。米歇爾·??碌幕仡櫼徽Z中的:“我的身體:我被判定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地方。事實上,我想,所有那些烏托邦,正是通過反對這個身體(仿佛要抹掉它),才開始形成的?!盵3]188凱瑟琳·海勒從輕視肉體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歸納出“柏拉圖的正反手”。柏拉圖的反手是將萬事萬物進行簡化、分類的抽象思維,是理論思考的必備條件。而柏拉圖的正手則是反其道而行之,從簡單性通向多樣性。總而言之,柏拉圖的正反手“共享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褒揚抽象,視之為真實,而貶低物質表現(xiàn)的重要性。”[4]17
崇尚靈魂、貶低肉身的西方人本主義的哲學傳統(tǒng)最終導致《攻殼機動隊》對于肉體的輕視,肉體成為被管控的、被壓制的存在。素子的肉體不僅受自身的管控,而且在政府的管控之下。一旦要從公安九課那里辭職,就必須將義體歸還于政府。而人工智能傀儡師,以接近人類的靈魂為自己爭取與人類同等的地位。這正體現(xiàn)在傀儡師向公安九課申請避難:“以一個獨立生命體的身份,我希望申請政治避難……”。靈肉分離、崇尚靈魂的哲學傳統(tǒng)為其辯護提供了論據(jù)。
在人本主義的眾聲喧嘩中,對意識的重視和對身體的輕視,輕易地為技術介入身體留下縫隙。在現(xiàn)代信息論的推波助瀾中,古典游戲打開了后人類的新大門。
現(xiàn)代信息論的建立則將人類對自我意識的認知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從而完成了自由人本主義向后人類主義的大跨步。1948年諾伯特·維納出版了《控制論》一書,他將人類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視作一個不斷處于反饋循環(huán)中的整體,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便是信息性的模式與物質性的客體的交互。此后,維納還組織了專門研究控制論的梅西會議,確立了信息以“實體”的形式在“人-機”關系中戰(zhàn)勝物質?,F(xiàn)代信息論的另一位奠基人申農(nóng)則將“信息”理解為一種可以超脫語境且在不同物質之間流動,而其自身保持不變的實體。
現(xiàn)代信息論將信息從語境中剝離出來,將其理解為能夠在無限廣闊的網(wǎng)絡空間中自由傳播的模式和實體。因此,信息成為溝通有機身體和無機義體的途徑,碳基與硅基在傳遞信息的電子回路中相互共鳴。既然信息可以互相流動,機械義體的感知以電子信號模擬神經(jīng)傳輸,那么肉體和義體的界限就此消弭,甚至可以相提并論,義體成為賽博時代的肉體。當意識在賽博格時代幻化為信息,人格也延續(xù)于抽象的信息之上。以機器學習為代表的現(xiàn)代“人-機”技術,以其由簡單到多樣的“柏拉圖正手”模式,在龐大的信息流中孕育出人工智能。現(xiàn)代科技將信息等同于生命,人工智能傀儡師因而誕生于信息的海洋之中。
賽博時代身體的變形與流轉,起源于長久以來“靈”對于“肉”的壓制,在信息論的現(xiàn)代科學場域之下變成了似乎可行的設想。正因人的身份建立于靈魂而非肉體,肉體是可替代的、可更換的存在,全身器官均可更換的素子就仍然被外界承認具有“人類”的身份。換言之,正因主體性構建于“自我意志”之上,肉體才能如此輕易地對科技敞開,身體界限才會被肆意突破。
但當素子與誕生于信息流之中的人工智能傀儡師如鏡照般相逢時,自由人本主義的主體幻影隨之應聲碎裂。在機器所產(chǎn)生的意識面前,人類賴以為身份支撐的“自我意志”搖搖欲墜,正如ghost的低語:“你我猶如隔鏡視物,所見無非虛幻迷蒙?!辟惒r代中身體的變形與流轉,在一片迷蒙中推倒了自古希臘蜿蜒而來的靈肉傳統(tǒng),期待或重塑著新的身體倫理秩序。
無論是將肉體看作可量產(chǎn)的零件,還是將人腦化為計算機,看成神經(jīng)元之間的電流網(wǎng)絡,這種未來幻想都起源于一種將作為認知主體的身體排除在外的邏輯,構造了一個似乎是他人的“身體”。唐·伊德將“身體”區(qū)分為“真實身體”和“虛擬身體”兩種類型。所謂“真實身體”即是將身體作為主體,全身心地投入具身的感知之中。而“虛擬身體”便是以“延遲的和離身的觀察者視覺性地客觀化(visually objectifying)自己的身體”[5]90。
換言之,技術讓我們變成身體的外人,從而將“真實身體”重塑為“虛擬身體”,構造一種去身體化的虛擬在場。如今的電子游戲正是一個鮮活的例子,玩家角色扮演虛擬情境中的肉身,卻始終以外在的目光觀看著自己,這種凝視方式與其他玩家并無區(qū)別。如同凱瑟琳·海勒對《神經(jīng)漫游者》的控制論解讀:“(pov)不僅僅是point of view的首字母縮寫詞,pov是一個實體性名詞,通過充當代替角色缺席身體的位置標記,pov構成了角色的主體性?!盵4]49人類的主體性變成了一道觀看的目光,我們看待自己的身體與看待別人的身體并無不同,身體由此被客觀化為外物,而非主體。
對身體的客觀化注視,正如??滤鶑娬{(diào)的“凝視”理論。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是現(xiàn)代技術的典型體現(xiàn),??略凇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之中,描述了誕生于“凝視”之中的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如何通過知識和權力的共謀,以其專業(yè)性和科學性壟斷了健康話語,將人的身體客體化為肉體,樹立起不可顛撲的權威?!搬t(yī)生的目視交織成了一個網(wǎng)絡,時時處處實施著一種連續(xù)不斷的、機動的和有區(qū)別的監(jiān)控”[6]34。技術賦予了凝視者(醫(yī)生)權力。無論健康與否,所有人都在公共衛(wèi)生權力的凝視下惴惴不安。而凝視者的身份似乎又消弭于技術(臨床醫(yī)學)之中?!豆C動隊》中公安九課對義體的管控和回收,在強化人類身體的同時,也讓人類離開機器維護就難以生存。如果素子選擇退出公安九課,就需要將義體和一部分記憶交還給政府。素子的身體不再是她自己的所有物,更不可能成為主體性的基地。于是,活生生的個體的身體,被客觀化為冰冷器械隨意突破的肉體,而共相的身體則被形而上地抽象為一種話語實踐,身體所擁有的物質性也隨之被去除。肉體嬗變?yōu)闄C械,認知以計算的方式呈現(xiàn),記憶被外部化等等,《攻殼機動隊》對身體的幻想,也源于這種“客觀化”的目光。
“作為一種關于人類向脫離實體的后人類元敘事”[4]29,虛擬性代替了身體的實在性,構建了離身性的后人類身體倫理?!昂笕祟悺背蔀榱松眢w的外人,痛苦與毀滅的肉身體驗與自我人格的穩(wěn)定再無相關。性命攸關的打斗在可替換的身體前,變?yōu)橐粓錾眢w“缺席”的消費主義游戲。記憶因其不可靠性而從神壇墜落,精神在技術的鉗制下走向異化。如同??聦τ谏眢w烏托邦的預言:“在人們心中扎根最深的烏托邦,很有可能恰恰是一個無肉身的烏托邦。”[6]16在技術的烏托邦想象中,起源于自由人本主義的靈肉關系,幻化為離身性的身體倫理。
離身性的身體倫理將身體與身份、身體與主體的聯(lián)系斬斷。人和機械的界限,在倫理層面亟待新的定義與區(qū)分?!躲y翼殺手》中仿生人與人類的界限追問,《遲暮鳥語》中克隆人與舊人類的分庭抗禮,《攻殼機動隊》中草雉素子望著無數(shù)個與自己同款的義體的場景,后時代里可克隆的肉體模糊了人類與機械在肉體上的界限。而又如《2001太空漫游》中反動的超級電腦哈爾,《人工智能》中期望得到母愛的人工智能馬丁……柏拉圖的正手為機器學習提供倫理上的可能。但人工智能一旦擁有了情感、意識,人類和AI建筑于靈魂之上的界限也被逐漸模糊。
人類與非人的“他者”之間,似乎已難截然兩分。既無與他者身體不同的自我身體,也無與他者意志不同的自我意志,傳承自古希臘時期的自由人本主義身體倫理,在后現(xiàn)代的場域下演變?yōu)殡x身性倫理,從而對自身孜孜以求的“主體性”展開最為猛烈的攻擊。如同草雉素子樸素而難解的自白:“正如要有林林總總部分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人,而其中每一部分又要有千差萬別,才得以構成迥然不同之人:異于他人的面容、下意識里的聲調(diào)、夢醒時分所見的手掌、兒時的記憶、未來的命運以及我的電子腦所觸及的信息海洋。所有的這一切,孕育了自我?!?/p>
當感知不再可信,肉體與靈魂雙重降格,身體變成被觀看的建構物,后人類還將以什么來確立自我的主體性?或者我們應當這樣發(fā)問:在后人類時代,我們是否還需要為人類中心主義立法的主體性?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的問題之后,潛藏著后人類又如何成為“我們”的終極追問,催促著對后人類主體策略的思考與回答。
電影主題曲《謠(making of cyborg)》唱道:“吾起舞兮,美人見之,為吾沉醉。吾起舞兮,明月見之,為吾沉醉。結緣之夜、神臨人世、天光重現(xiàn),鶇鳥啼鳴?!备柙~來源于神道教祭祀神明時所唱的謠辭。據(jù)日本《古事記》記載,掌管太陽的天照大神因憤怒而躲在山洞中,人間陷入黑暗與饑荒。天鈿女命為引出天照大神,在洞口裸身歌舞。巫女在月圓之夜翩然起舞,將自身的美麗肉體作為祭祀之物,期盼神明降世與之結緣。主題曲英文名為making of cyborg,似乎將賽博格的誕生隱喻為神明與女性的合婚。
電影的結尾高潮中,傀儡師侵入到素子的ghost之內(nèi),向素子提出融合的請求。誕生于信息海洋的AI傀儡師自認是生命體,但也有著與自然生命體不同的欠缺:“在我的系統(tǒng)之中,不存在那種留下子孫后走向死亡的生命基本進程?!毙畔⒌膹椭茻o法誕生出多樣性,拷貝也有可能因為病毒而一次性毀滅。為了對抗相當于人類死亡的毀滅,傀儡師請求與素子融合為一體。素子是無限接近機械的人類,而傀儡師是無限接近人類的非人存在,二者都無限接近人類與機械的邊界之鏡,“如同隔鏡相對的實體與虛像”。在一片光芒中,素子和傀儡師達成了融合,突破了人類和機械的界限,成為了嶄新的后人類——人類與機械的混合物。
“現(xiàn)代機械是心懷不敬的新生之神,模仿父親的無所不在和靈性?!盵1]323在龐大網(wǎng)絡中無所不能的AI,正是賽博時代的新神。人工智能降臨于人類最強的身體之中,宛如一場盛大的合婚。結尾時,象征著原有進化秩序的高墻倒塌,本站在進化鏈頂端的人類繼續(xù)向前進化。合婚寓言所誕生的新人類,如同唐納·哈拉維所宣揚的賽博格神話:“(我們)都是理論化和編造的機器有機體的混合物……賽博格是我們的本體論,將我們想要的政治賦予給我們。”[1]316嶄新的后人類誕生于人類與機械的融合,如誕生于女體中的宇宙兒童。
唐娜·哈拉維站在女性主義的立場上,書寫人類與機械混合的賽博格神話,實則是通過消除邊界,以解構強調(diào)差異的二元對立的壓迫性結構。男女性征、種族膚色等自然屬性,引領我們達成一種“初始”的身份認同,將我們框定于主體性之中?!榜R克思主義和精神分析在關于勞動、個性化和性別形成的概念中都依賴于初始團結的情節(jié),而差異必然從中產(chǎn)生,并列于對女性/自然的升級統(tǒng)治的劇目中?!盵1]318而賽博格以其突破界限的野蠻勢頭,獨立于“初始認同”的傳統(tǒng)之外,將生物決定論掃入塵埃。
“我的賽博格神話是有關邊界的逾越、有力的融合和危險的可能性?!盵1]325人機融合的賽博格神話,指向對建構于差異之上的主體性的消解。我們自愿敞開主體的界限,與異質融合成嶄新的生命。自然化的傾向在技術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我們因而從“初始認同”的身份建構下幸免。正如素子的自?。骸皞€人意識的升華,是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同時也將我限定在自我之中?!笨軒煂⑦@種執(zhí)著命名為“我執(zhí)”。對于被建構的主體性的執(zhí)著,將我們限定在被建構的身份之中,從而在種族、性別等二元對立的壓迫下無從逃脫。
合婚寓言下誕生的人類,在現(xiàn)代機械新神與人類的融合之中,成為文化偶像——神話式賽博格。合婚寓言對身體與非身體的界限的超越,是對“我執(zhí)”的突破,指向一種主體危機的解法。神話式賽博格的意象暗示了一種走出“自我/他者、心智/身體,文化/自然,男性/女性……”[1]377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捷徑:打破初始認同所建構的主體性邊界,從而建立后人類流動的主體性。
在《攻殼機動隊》光怪陸離的賽博景觀中,還有一群格格不入的現(xiàn)代居民。草雉素子的下屬陀古薩即是其代表。他在人類增強成為主潮的時代仍然保持著原生的肉體;在親密關系逐漸瓦解的近未來仍然構建了家庭;正如他固執(zhí)地使用過時的左輪手槍,而不愿換上更有壓制力的先進武器。如果沒有素子的賞識,他也將在公安本廳碌碌一生,陀古薩是“結構性棄民”的縮影。新技術可以塑造人機混合的賽博格神話,但又淘汰了一批無法成為神話的人類。
《攻殼機動隊》中有一個經(jīng)典場景:商店街燈火通明,素子隔窗望向櫥窗內(nèi)無數(shù)個與自己同款型號的義體。這一幕不僅是素子對自我的追問,也提醒了我們賽博格背后的消費主義印記?!案呖萍?,低生活”的賽博朋克寓言仍然存在,階級壓迫、貧富差距等一系列難題也從未解決。技術介入身體的美好景觀背后,始終還存在著拒絕技術、無法掌握技術、乃至于無法承擔高昂技術費用的“棄民”們。在技術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技術護蔭之外的棄民隱形在不可見的黑暗之中。
區(qū)別于神話式賽博格,結構性棄民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后人類。他們是被技術潮流篩下的塵埃,因而在后人類的美好寓言之中,他們的存在仍然是被遮蔽的。對“結構性棄民”的關照,也呼喚著我們從另一個維度思考主體性策略。
戴錦華教授提出了回歸主體間性的破局之道:“我首先想保衛(wèi)社會,保護人與人之間真實的連接。身體可能成為一個我們的基地或者出發(fā)點,因為如果我們真的能夠體認自己的身體,體認他人的身體,我們至少會真正地再度建立主體間性。”[7]主體間性生成于“主體-主體”的關系模式之中,將他人從從屬的客體地位中解放出來,與自我同享主體的尊嚴。正如馬丁·布伯所說:“人通過你而成為我。”[8]44不同于被排斥在話語之外的“他”,“你”和“我”之間是平等的交互關系。在二者的平等對話與交流關系之中,“主體間性”得以生成,為自我主體認識對象主體提供一種可能的路徑,極端化的、被遮蔽的“他(棄民)”,在主體間性的場域之中也將被還原為本真的存在。
身體是我們重新建立主體間性的基地?;貧w具身感知,打破離身性倫理的嘗試帶來化解主體危機的曙光,要求我們將身體從客體的地位中解放出來。離身性秩序建立于“虛擬身體”,回歸具身感知的嘗試也應將“虛擬身體”還原為“真實身體”,恢復身體的物質性。以疼痛為例,在離身性的秩序之中,我們不僅無法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因身體的虛擬性,對待自身的痛苦感知也趨于淡漠。而回歸具身,不僅還原自身的痛苦,也在交互性中理解他人的痛苦。回歸具身也要求交互性的建立。《具身心智》中如此定義:“通過使用具身這一術語,我們想強調(diào)兩點:第一,認知依賴于身體所具有的諸感知運動能力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經(jīng)驗;第二,這些個體的感知運動能力自身又嵌入一個更寬泛的生物、心理和文化語境中?!盵9]172回歸具身拒絕將身體看作獨立于意識、獨立于環(huán)境的存在。身體是在與外界的交互之中,在生物、文化和心理的語境之中構成的復雜產(chǎn)物。
回歸于具身感知之中,以身體的物質性建立起主體與主體的連接。人與人以真實的身體體認對方,而不是以被建構的欲望,從而建立起牢不可破的主體間性。在一種“你與我”的和諧關系中,被遮蔽的“他”也還原為本真存在。被技術浪潮拋下的“結構性棄民”,在主體間性中被重新發(fā)現(xiàn)。
《攻殼機動隊》為我們譜寫了一部賽博朋克的未來身體預言。繼承自由人本主義的身體倫理,沿著柏拉圖的正反手,在信息論的推波助瀾之下,人類的靈與肉幻化為“義體”和“電子腦”。義體與電子腦看似是對身體的增強,卻因肉體的可替換性和記憶的不可靠性,實際上造成了對身體的降格。降格的背后,是一道將身體客觀化的目光,重塑賽博時代的離身性身體秩序。然而,源于自由人本主義,在現(xiàn)代語境中轉換為離身性的身體秩序,反而為破除人類與機械、身體與非身體的界限提供了可能,因而轉變?yōu)閷ψ杂扇吮局髁x孜孜以求的“主體性”的自我攻擊,引發(fā)主體性的危機。
《攻殼機動隊》為我們描繪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后人類,隱喻著兩種可行的主體性策略。人與機械“合婚寓言”下誕生的后人類,與唐納·哈拉維的神話式賽博格不謀而合,突破主體界限、解構原有的二元對立,從而建構起流動的主體性。然而,神話賽博格的背后,遮蔽著一群無法成為神話的“結構性棄民”。棄民們“不可見”的處境呼喚著我們回歸到具身感知之中,以身體為基地建立起交互的主體間性。后人類猶如初生的宇宙兒童,不止是單一的未來寓言,以其復雜難解的表達期待著我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