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我偶然買得《蘇東坡年譜》,舊舊的一套書,繁體豎排,執(zhí)一支鉛筆邊劃邊讀,仿佛化身為蘇家一婢女,看著蘇東坡給子由寫詩、與山谷喝酒、訪佛印品茶,以及與四方友人通郵。
讀到蘇東坡寫給陳季常的一通信札:“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搨。更須一兩月方取得??滞蹙墒欠?,且告子細(xì)說與。纔取得,即納去也。卻寄團茶一餅與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此帖史稱《一夜帖》,為蘇東坡居黃州時所書,意思是王君通過陳季常向蘇東坡借閱黃居寀的一幅龍畫,蘇東坡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出來,最后終于想起此畫已被別人借去了,而且還得較長時間才能還回來,怕王君以為是自己不想借與,因而寫信請陳季常代為解釋,并承諾畫一旦收回就立即借給王君。同時為了鼓勵愛學(xué)習(xí)的王君,蘇東坡還隨信寄贈一餅團茶給他,盡顯大家胸懷長者風(fēng)范。收信人陳季常,乃是蘇東坡老長官陳希亮之子,喜談佛法,隱居在黃州、光州之間,因與當(dāng)時謫居在黃州的蘇東坡時有往來,二人便成了好友。
而后,我還讀到蘇東坡的《啜茶帖》(也稱《致道源帖》):“道源無事,只今可能枉顧?quán)ú璺??有少事,須至面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鼻炅鱾鞯囊粡埿”愫灱垼潭倘?,談啜茶,問起居,落筆如漫不經(jīng)心,而行間氣脈貫通,風(fēng)神蕭散,帶有明顯的晉人風(fēng)韻。
記得白居易也寫過類似的便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二者的情誼與意境,相當(dāng)接近。當(dāng)然,白居易是相邀喝酒,而蘇東坡是相邀啜茶。如現(xiàn)代學(xué)者劉學(xué)忠先生評論:“宋代飲茶人生的典型代表是蘇東坡。茶的面目、精神在白居易那里還是朦朧的,到蘇東坡便明朗清晰起來了。白居易還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酒茶互補人生,蘇東坡則純乎是茶的人生?!?/p>
蘇東坡是文學(xué)家、書法家、美食家、畫家,也是茶界大家,其一生足跡遍及各地,從峨眉之巔到錢塘之濱,從宋遼邊陲到嶺南海濱,長期的貶謫生活,為他提供了品嘗各地名茶的機會,寫出了近百首關(guān)于茶的詩詞,且因為此,他才會泡出“從來佳茗似佳人”的詩意,才會產(chǎn)生“除煩去膩,不可缺茶”的感悟,才會流傳“客至汲泉烹茗”的賞心樂事。
時隔一年,有老師從儋州東坡書院給我?guī)硪槐尽稏|坡之我本儋耳人》。我竟然在此書中讀到陳季常在儋州,他一路暗中保護蘇東坡,最后得了很重的風(fēng)痹病,臨死之前尋到桄榔庵,見到蘇東坡后咽下最后一口氣,蘇東坡在天慶觀內(nèi)徹夜為他守靈,與蘇過一起把他埋葬在儋州北侖江畔的一處小山坡上。當(dāng)然,陳季常到儋州只是一個傳說中的故事。以我之想,如果陳季常真的到了儋州,看到蘇東坡父子喝茶時,這位富公子怎么忍得住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啊?蘇東坡嗜茶如命,又熱情好客,若見到陳季常,必當(dāng)是客至汲泉烹茗。
那情那景,恰如蘇東坡在儋州寫過的一首《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輻钗匆捉耄牷某情L短更?!辟A月,春甕,雪乳,松風(fēng),荒城,詩中無花,但春天肯定是有花開的,讀此詩雖不知蘇東坡與誰一起喝茶,但很容易讓人臆想那是儋州的一個春江花月夜,同樣的幽美邈遠、惝恍迷離,同樣的展現(xiàn)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柴米油鹽醬醋茶,茶乃最后壓軸,蘇東坡的茶詩可謂是宋代文化中極盡風(fēng)雅的篇章。
時隔九百多年,蘇東坡的《一夜帖》《啜茶帖》皆漂洋過海,館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在書上讀帖的時候,也收到杭州朋友寄來的一封書信,隨寄小小一盒法喜寺后山的明前龍井。而我現(xiàn)實中的日子,一半風(fēng)雨一半晴,且亦是客至汲泉烹茗。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