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志祥
公元1376年,即我們熟悉的洪武九年。這一年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朱元璋心血來潮去了一趟戶部,好巧不巧,剛好碰上一個外省的會計在和戶部官員對賬,因為數(shù)目相差太大,戶部官員就讓這個外省會計回去修改好了再來。
朱元璋一看戶部官員這么認真,便很滿意,就回去了。下午想起這事兒,朱元璋又轉(zhuǎn)到了戶部,這一下朱元璋覺得不對了,因為先前的那個外省會計已經(jīng)把賬冊對好了,上交了戶部,并且核對無誤。朱元璋越想越不對,就讓人找到那個外省的會計,問:“你們那個省離南京有多少路程?”
那個倒霉的外省會計也是個實在人,直接說了實話:“三千里。”
“那你上午回去的,怎么下午就回來了,你騎的什么馬?能跑這么快?”
外省會計一看問題有些嚴重了,又不敢隱瞞,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大實話:“我沒回去?!?/p>
“沒回去?那你賬冊上的大印是哪里來的?”
外省會計知道自己闖禍了,一言不發(fā)。其實他不說,朱元璋對整件事也一目了然。按照朝廷的規(guī)矩,每年各地的稅收被交納到縣衙,然后通過布政司,再向戶部呈送錢糧及財政收支、稅款賬目。戶部與各布政司、府、縣的數(shù)字須完全相符,分毫不差,(要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才可以結(jié)項。如果有一項不符,整個賬冊便要被駁回,需要重新填報,重新蓋上地方府衙的印章。
當時明朝的都城在南京,每年夏秋的時候,全國上下各地的官員都要派遣財務(wù)人員趕到南京來報送賬冊數(shù)目和糧食,當時報送的和我們現(xiàn)在的貨幣不同,那個時代上繳的是貨真價實的實物——糧食。
不要說是糧食,就是石塊兒在運送的過程中也有損耗,況且那會兒走的基本上是水路和陸路,馬車和船只耗費時間很長,往往好幾個月,所以基本上都會出現(xiàn)賬冊與實物對不上的現(xiàn)象。
有些聰明的府衙會多收一點,避免損耗。可即便如此,數(shù)目對不上的事情還是經(jīng)常有,而在明朝初年,各項財務(wù)數(shù)據(jù)都查核得十分嚴,規(guī)矩也十分死,一旦出現(xiàn)和戶部對不上的數(shù)目,結(jié)局只有一個——回去重新再來。洪武十一年山西陽曲縣,歲辦夏秋稅糧正耗糧:“20122石6斗3升7合8勺3抄6撮2圭9粒4粟1黍”(出自《永樂太原府志》),數(shù)字都精確到每一粒米。在這種規(guī)矩下,浙江、江蘇、安徽等地離京城還算距離近,大不了來回跑幾趟,可云南、貴州、廣東、廣西、陜西、山西、四川等地距離遠,交通也不發(fā)達,往來一趟需要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戶部一對,對不起,你上報的數(shù)字有錯誤,請回去,下次再來。
這種苛刻條件下,這些省份的官員常年累月地來回在戶部和自己的府衙走,很多時候今年的賬還沒對清楚,明年的又來了,人累得半死不說,事情還沒辦好。
久而久之,有人就想到了一個簡易的方法,就是提前蓋好印章。戶部和各府衙的官員經(jīng)過長期的摸索發(fā)現(xiàn),想要改變來回跑的局面其實很簡單,因為所有的問題匯總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印章的問題,戶部需要的數(shù)目和紙張都是現(xiàn)成的,這些東西你隨便帶,可印章是帶不走的,你帶走了官老爺?shù)恼?,他們辦公也不方便,發(fā)不了公文不說,弄不好還容易出事。
思來想去,有人就發(fā)明了這套空印制度,前往戶部審核的官員從出發(fā)開始,懷里就揣著自己省份布政司蓋的空白賬冊,再壓個騎縫印。如果跟戶部對不上了,查一下哪里出錯了,就在哪里修改一下,再到戶部對完賬事情就完了。這種做法提高了戶部和外省官員做事的效率,也免受外省官員來回奔波之苦,又能完美地將事情做好,算是一舉兩得。但他們忘記告訴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朱元璋。
皇帝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于是明初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空印案”就此爆發(fā),朱元璋派出官員徹查此事。事情到了這一步,想要和平解決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期望有人能幫著說句公道話,好減輕一下罪責(zé)。
但大明上下官員無數(shù),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按照他們的邏輯,這個時候如果站出來說話,有可能被朱元璋當成包庇犯處理,這么大的罪名,誰敢擔(dān)責(zé)。
關(guān)鍵時刻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這個人既不是在職官員,也不是什么有影響力的讀書人,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他叫鄭士利,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靠山,憑借一封信青史留名。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出名,只是覺得這時候應(yīng)該有一個人說幾句真話。
他利用當時平民可以直接上書的渠道給朱元璋寫了一封很長的書信。在信中,他寫出了所有人不敢說的話:我們都知道皇帝您治罪這些空印的官員,是怕朝廷的奸吏得到空印紙,弄虛作假危害老百姓,這一點皇上您大可放心,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為了說明這個原因,他列舉了四點理由。
其一,空印賬冊蓋的是騎縫印,具體到每張紙上印跡并不完整,與一紙一印不同,即使流散出去,也辦不成什么事,何況這蓋了章的白紙也是輕易拿不到的。
其二,錢糧這些賬目數(shù)字,府必合省,省必合部,出入對錯,最后戶部說了算。而部省間距離,遠則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一旦有錯,一次往返差不多要一年時間。先印而后書,這是權(quán)宜之計,且由來已久。
其三,國家立法,必須要有明確的法律,而后根據(jù)法律懲處違法者。但是,立國并沒有針對空印的法律,大家一直是這么做的,并不知道有罪。如今一旦治罪,不能服人。
其四,國家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官員很難,能位至郡守的官員,都是數(shù)十年培養(yǎng)所成,這些官員并非草菅可割而復(fù)生。
應(yīng)該說,這封信是很對路的,有理有據(jù),而且給出的理論也很好——官員錯是有了的,但不是大錯,皇帝你的心好,只要官員下不為例就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他忘記了一點,他面對的皇帝是朱元璋。朱元璋看完了信后,非但沒有給出獎賞,還直接拋出了一個疑問,這家伙背后肯定另有主謀,讓御史追查。鄭士利笑著說:“顧吾書足用否耳。吾業(yè)為國家言事,自分必死,誰為我謀?”意思是說,我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別人,即使死也是值得的,哪里還用得著誰為我出主意?
既然沒有主謀,那自己就去勞改吧。相比局中人,鄭士利這個局外人還是幸運的,他只是被流放了。
那些蓋章的官兒可就沒那么幸運了,發(fā)生“空印”事件后,史載,朱元璋的反應(yīng)是“盛怒”,認為這是欺罔行徑,丞相、御史都不敢諫言。于是下令,主印官員處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軍。
那個外省會計大概不會想到,自己這一波操作會拉這么多人跟著陪葬。到底是多少人呢?吳晗著的《朱元璋傳》說有七八萬人;《國史概要》說是數(shù)以萬計;《刑法志》說死者數(shù)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