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共城南關街從西頭到東頭大概有一里多地,中間有個十字,十字向北是中心路,直通縣政府。
南關街雖不在城中心,卻是共城最熱鬧做買賣最多的一條街,路兩旁擠滿了林林總總的各種店鋪。十字往西有泰來藥店、紙行、土產店、中藥鋪、壽衣店、紙扎店、棺材鋪、油坊、磨坊、染坊,西頭路北還有一座關帝廟;十字往東有銀飾鋪、剃頭鋪、旅社、澡堂,還有鐵匠鋪、木匠鋪、裁縫鋪、照相館等等。每天早晚,炸油條的香味和油坊磨香油的香味以及幾家熟肉行的香味就漂浮在半空,隨著風向,或從東飄到西,或從西飄到東,香了整條街。
馮家的針線鋪在十字東邊路南第四家,過道里朝東開了個小門,空出半間房,馮家的閨女馮曉楊每天守在里面,除了賣針頭線腦扣子拉鏈等小玩意之外,還給人做縫補衣裳,放大改小,綴扣子打補丁之類的手工活。
過道朝西也開了個小門,又空出小半間房,供前來縫補衣褲的人坐在里面等候。
鄉(xiāng)下人進城來,或附近干活的人,衣褲意外掛破、撕裂的事時有發(fā)生,一時無衣裳可換,就會來馮家鋪子里找馮曉楊縫補。人先去過道西邊小屋,脫了衣褲,從門上一個碗口大的洞里遞出來,馮曉楊在外邊接了,返回過道東屋縫補。顧客在西屋等著。馮曉楊補好,再從那門洞遞進去,客人接過穿了,出來付錢走人。
南關十字南邊米行里有個裝卸工,有天蹲下背米包時,屁股后檔那里哧啦一聲裂開了。裝卸工拿一條麻袋系在腰上擋住褲襠,來馮家針線鋪補褲子。
裝卸工渾身上下很結實,話不多,進屋脫了褲子遞出來,就一聲不吭坐在里面等。
裝卸工那褲襠已磨得又薄又脆,不敢動都好像要隨時破裂,馮曉楊找了一大塊顏色相近的布襯到里邊,細細密密鏈補好。
補好褲子,馮曉楊拿著遞進門洞里去時,碰到了裝卸工的手。馮曉楊覺得那手真硬,像碰到一塊鐵疙瘩。
馮家兩兒一女,倆兒子都已成家另過。老兩口守著閨女和鋪子,日子過得很滋潤。老娘平日里做做飯打打牌;老頭進進貨,收拾收拾屋里院里,沒事了坐閨女邊上看曉楊干活。馮曉楊有張白潤的臉,又細又彎的眉下有一雙杏核眼,做針線的一雙手也是光潔細白。
馮曉楊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東街西街做買賣的好幾個男孩有事沒事就來針線鋪外邊晃來晃去,也有人說了好幾個茬兒,她一直不愿意。
原來,馮曉楊心里偷偷藏了那個裝卸工。裝卸工的硬手以及褲子上怪怪的味道在馮曉楊手里鼻里一直不走。
吃罷晚飯,馮曉楊總去西邊十字轉悠,往南走好遠,也沒碰見過裝卸工。
兩年后的國慶節(jié),十字北邊戲院廣場開審判大會,上邊一排犯人中有那個裝卸工。判決書說,夫妻吵架,他把老婆打死了,過失殺人??囱b卸工胸前掛的紙牌,馮曉楊才知道他叫黃南強,城南新橋人。
審判會結束,犯人站在兩輛汽車上游街,經過馮家針線鋪門前時,馮曉楊在過道口站著。裝卸工站在車上,低著頭,黑著一張臉。
到了臘月,馮曉楊出嫁了,嫁了西邊云門路口油坊家的兒子。
馮曉楊白天還在娘家做針線活。中午有時在娘家吃,有時回婆家吃。一個十字東,一個十字西,反正都不遠。
晚上關了門,在南關街一路的煙火香氣中,馮曉楊回婆家。
七年之后,馮曉楊有了兩個小孩。裝卸工刑滿釋放出來了。米行老板念舊,依舊讓他干裝卸。
老婆沒了,七年中,老娘也沒了。裝卸工偶爾還會去馮家鋪里補衣裳。馮曉楊不免暗中注意他,咋看都不像把老婆打死的人??隙▊z人都怨,一個巴掌拍不響。
說不清道不明,每次裝卸工來縫縫補補,馮曉楊就格外精心。
秋天的時侯,西山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擔了兩筐柿子來城里賣,衣裳肩膀那扯了,袖子快掉了。女人轉到馮家鋪子前,進來補衣裳。
倆人說話間,馮曉楊知道了山里女人是寡婦。說著說著,馮曉楊說到了裝卸工。她沒隱瞞,全說了實話,只說裝卸工老實,能干,人樣也不丑。
補好衣裳,馮曉楊喊了街對面裁縫鋪的梅姐,讓她領山里女人去米行打聽。
沒進臘月,裝卸工又結了婚,就是西山那個寡婦。
覃家的花匠老穆起得早,準備去花園鋤菊圃里的草。天熱,他想趁早干。
老穆正在開通往南花園的月亮門,卻見覃家二小姐水瑤大清早的穿得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從后院穿了中院到前院來上茅房。
水瑤乖巧,見了花匠,雙眼一彎,道:“老穆叔,起這么早?”
花匠老穆一邊笑著應二小姐一邊拉開了月亮門。天還未大亮,剛走過月亮門的老穆突然瞅見有個人影正從玫瑰月季叢中下著腰往花園的南園墻跟跑。
老穆大喝一聲奔過去,見那黑影手里還抓著一捧東西,頭一下沒有抓住墻頭,就被壯實的老穆抓住了。
二小姐也看見了,她輕叫一聲,身子一軟,忙扶住了月亮門的門框。
幾個家仆聽見吵嚷,抓著衣裳邊穿邊趕到了花園里來,一起摁住了那賊。
待細看,那賊認得,胡家橋南邊郎小莊的郎儉飛。他手里拿著的是一捧月季花。
眼看跑不了了,郎儉飛說了實話,他羞慚地笑著,說:“前兩天媒婆說了個茬兒,今個想去見人家,想拿個花?!?/p>
郎儉飛在湖北陳誠部下當了兩年兵,正月時剛回來,估計見了世面,見人家閨女還要帶花。
住后院的覃老爺聽見吵鬧聲,上上下下系著扣子就趕了來。盡管急切,覃老師還是一如既往走著內八字,好像怕踩著什么似的。
待問清緣由,覃老爺道:“算了算了,放開他放開他,他是辦喜事,成人之美,算了吧?!?/p>
上完茅房又回來的二小姐水瑤在對著月亮門的院里遠遠地站了站,往花園瞧了幾眼,便匆匆回后院去了。
“把花丟這,走吧!”老穆沉著臉要去奪郎儉飛手里的花。
“唉,他都折下了,叫他拿走吧,他拿還中點用!”覃老爺擺手阻止老穆。
“謝謝覃老爺,對不起了!”郎儉飛賠了個笑臉,從幾個人中間跨出來,手拿一把花匆匆過了月亮門,進了前院,向西掃一眼,快步走向門口。
管家也來了,對著郎儉飛背影罵罵咧咧的,命人開了偏門,放郎儉飛走了。
吃罷早飯,覃老爺和太太廝跟著去了北院車馬房,坐自家的馬車去百泉老丈人家走親戚了。家里有轎,覃老爺總是不肯坐,放在前院北廂房,蒙了很厚的灰塵。
二小姐水瑤只吃了兩口早飯,放了碗去中院樓上跟二嫂坐了一會兒,下來又去花園站了一會兒,便返回西院南頭鉆進了自己閨房里。
中午飯,水瑤又是懨懨的,在各個碗里碟里東挑西揀,米里撿塵一樣點了幾筷子就要離開飯桌。二嫂跟她好,見她那樣,附去她耳邊說了句:“咋了?怎么跟我懷孕時一樣!”
水瑤假裝要去打二嫂的嘴揚了下手,兀自懶懶地出了飯廳門。
到了半下午,水瑤忽然說要去河東梨園里瞧瞧梨熟了沒有,她想吃梨。她把上午的衣裳換下,又穿了一身上綠下青的綢衫綢褲,出門向東過了胡家橋,去了自家梨園。
哪知道,二小姐水瑤這一去竟沒了蹤影。
覃老爺和太太是傍黑時回來的,太太拿著姥姥讓給水瑤帶回來的桑葚去她房里,才知道水瑤去梨園還沒回來。
家里自然亂了套。17歲的水瑤是覃老爺最疼愛的老生閨女,她跟二兒子隔了十二歲,從小就聰明、乖巧、聽話,還是四姊妹中長得最好的。
自然要翻天拱地地找,東邊衛(wèi)河里,胡家橋洞下,東南西北、村子四周的溝溝塘塘找遍了;向南找到了大塊、合河,向北找到高莊、拍石頭,向東找到衛(wèi)輝府,向西找到修武、獲嘉?;畈灰娙怂啦灰娛?,二小姐水瑤憑空消失了。
身虛的太太哭暈了好幾回,覃老爺本來就瘦,半個月更是瘦成了一根麻桿。
過了好久,到了秋末,覃老爺有一天傍黑去北院瞧自家的牲口,喂牲口的老頭王大中嗝嗝試試咕咕噥噥半天,才對覃老爺說,還是春天時,他去竹園南河邊給牲口割草,見過二小姐水瑤和那個郎儉飛在竹園東南角那說話,見了他,倆人就散開各自走了。
覃老爺不再瞧牲口,轉身回了家,叫自己最信任的帳房嚴志西即刻去郎小莊悄悄打聽。
郎小莊跟胡家橋沒有半里地,中間隔著一片荷塘一片麥場,抬腳就到了。
果然,郎小莊的人說,郎儉飛確實很久沒見了,具體不知道啥時候,好像就是夏天最熱那時候。
自古以來,共城之南胡家橋一帶就被譽為豫北小江南。胡家橋周圍水源豐沛,除了衛(wèi)河穿村而過,村東村西也有大溝小河繞村而流。水源好,種植水稻便水到渠成,得天獨厚。由此,胡家橋又被稱為魚米之鄉(xiāng)。胡家橋的米,米質好,口味佳。在整個豫北,只要提到胡家橋的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胡家橋的米中,更有一種香米味道奇佳,香飄萬里。當地有個說法“一戶煮粥,全村飄香”。胡家橋的大米和香米,自古以來一直都是皇家貢米。從唐宋開始,胡家橋曾設有官府所轄的“稻田務”,專門負責管理胡家橋一帶水稻的種植、貿易和稅收。
關于胡家橋香米,有一個傳奇的神話故事——很久以前一個秋天,一群金雁飛越輝縣百泉上空,一只雁被人擊傷跌落下來,一位善良的農民把它救起,精心治愈后重返藍天。次年春,此雁口銜一顆金色稻種返來,交給這個農民栽培。秋后收獲大米做成飯,奇香四溢,群眾贊嘆不已,遂起名叫香稻。
雖然胡家橋出大米,胡家橋人卻舍不得吃大米。這一帶的人,自古以來習慣了早晚喝玉米粥。但胡家橋基本不種玉米,因為大米比玉米值錢。胡家橋夏種稻,秋種麥。每年秋末冬初,男人們成群結伙,帶上干糧,挑了大米往西走,翻山越嶺到山西,用大米換玉米,再翻山越嶺擔回來。
雖然香米好吃,但此米產量低,生長周期長。隊里每年就種一點,除了上交國家,留下的,每家每戶也就分三兩斤。誰也舍不得全吃香米,偶爾吃一頓大米飯或熬大米粥小米粥,只是捏幾粒香米放進去,房前屋后就全是米香了。
這年冬天,地里沒活了,隊長龍叔領著青壯年去西山里修水庫。進了臘月,龍叔回來了,準備拿上隊里專門留的香米去新鄉(xiāng)給收草苫的客戶送禮。
種水稻就有稻草,隊里每年秋冬都會打草繩,然后賣到新鄉(xiāng)換點錢。為了獲得優(yōu)先機會賣個好價錢,隊里每年都會給收草繩的送禮。香米自然是胡家橋的王牌禮品。
龍叔去保管員高智家拿保管室的鑰匙,高智的老婆正在罵他,說高智昨天晚上看電影又跟寡婦明蘭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搞得像兩口子一樣。高智吹胡子瞪眼辯解說:“都是街坊鄰居,路上碰見了,一起走咋了?又不是就俺倆人看電影!”
明蘭的男人死了五年,高智和明蘭的閑話也傳好幾年了。龍叔嘻嘻哈哈連笑帶鬧勸了兩句,就跟高智出來了。
可是開了保管室的門,大米囤西邊秋罷專門留下的一斗香米卻不見了。斗還在,香米顆粒不剩。
再看看門窗墻面,都好好的。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愣在了那里。保管室的鑰匙龍叔一把,高智一把。龍叔一個冬天沒在家,鑰匙忘在了山上。
高智在保管室仔仔細細地又查看一圈,還是沒發(fā)現異常。高智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急吼吼地說:“上星期來這往山里水庫工地送大米,香米還好好的。咋不幾天就沒影了?”
龍叔說:“你問我,我問誰?我沒在家?!?/p>
高智急了,說:“難道你懷疑我?”
龍叔說:“別急別急,再想想再想想?!?/p>
兩個人鎖了門,一路跟著出來往家走。剛出了保管室,忽然一陣香米的濃香撲面而來,在人前人后飄來繞去。
龍叔和高智同時停住。
“喲,誰家熬香米湯哩?”龍叔說。
高智也覺得稀罕。倆人順著香米的香味一路尋找,隨著香味越來越大,就找到了住在保管室后面的明蘭家。香味正是從明蘭家飄出來的。
站在那里的龍叔就去瞧高智,高智一笑,說:“你瞧我咋哩?……我絕對不可能?!?/p>
聽到兩人說話,明蘭從屋里出來了,喊倆人進屋坐。龍叔和高智沒動。
“咋舍得吃香米,家有客了?”龍叔問道。
“哪有客,他奶奶這兩天胃口不好,我熬點小米湯,抓了倆香米?!?/p>
“你陳實戶,還有香米!”高智笑著說。
明蘭一聽,指了指灶房門口亂稻草上臥著的黃貓,笑著說:“俺的貓給我找的香米?!?/p>
龍叔和高智一聽,忙問咋回事。明蘭說,她家的貓抓老鼠,刨開了老鼠洞,洞很寬敞,里面藏了一窩沒毛的小老鼠,還有堆香米。米和土混一堆了,她捧出來,揀半天淘半天,弄了半碗米。
明蘭的娘家媽在她很小時就死了。明蘭嫁過來,婆婆把她當閨女慣著,明蘭跟婆婆很親。男人沒了后,明蘭沒再嫁,領著一兒一女安心跟著婆婆過。
明蘭指了老鼠洞的位置,龍叔和高智去看。順著那個長長的洞一路跟下去,正好到了保管室的后墻根。
龍叔和高智又返回保管室,在后窗下面一堆破農具的碎銅爛鐵下面,果然藏了一個老鼠洞。保管室當初鋪水泥地面時,摻的沙多了,水泥地有點糠,老鼠居然挖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