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語貓尋
作家、編劇、職業(yè)級鏟屎官、專家級宅女,立志做一位只以文字示人的作家,著有《我不愿讓你一個人》等。
“老師,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
“老師,為什么我的生活和你借我的書里寫的完全不同?”
“老師,村里人說要18歲才能出去工作,18歲到底還有多遠(yuǎn)?”
……
許多年過去了,劉玉清的夢里還時常回蕩著賀朝的聲音。她總是問個不停,可每個問題都很難回答。
得知賀朝落崖的消息時,是個清晨,陽光比往常刺眼,村長氣喘吁吁地報著三天前的喪事,濃重的煙臭味和汗味撲面而來,這一次她卻動也沒動一下。
學(xué)校離賀朝家走盤山道有3.5公里,為了準(zhǔn)時來上學(xué),她會抄近路,來的路上,會經(jīng)過好多個山崖。
賀朝的名字是她隨手起的,村長說她父母都不識字,所以讓她幫忙給賀家人填一下戶口申報表,村長說她叫賀招弟,她就自做主張地填了個賀朝。
賀朝來上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八歲了,她家都還只有她一個孩子。聽他們同村人說,她媽媽在生她的時候落下了病根,不能再生了。
聽說她媽媽是從隔著一座山和一條河的另外一個村子嫁過來的,她媽媽腿腳不好,嫁過來之后就沒有回過娘家。
她第一次去長里村的時候,是因為賀朝兩周沒來上學(xué)了,3.5公里的盤山路,她走得痛苦不堪。
她先去了村長家,村長帶著她走向賀朝家的時候,她覺得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她。
賀朝家不大,小小的院子,角落里圈養(yǎng)著雞,滿院子的雞屎味。村長在門口喊了兩聲,長里村的方言很土,她一直都聽不懂。
一個女人瘸著腿駝著背走了出來,皮膚很白,看到劉玉清的一瞬間她的背好像挺了一下,但聽了村長的一長串話,背又駝了回去。
“招弟被她爸爸打壞了,以后不上學(xué)了,你們走吧?!彼f的是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
“老師!”賀朝站在門口扶著門。那門口很暗,她其實(shí)看不清賀朝的臉,但不知為何,她卻總是能想起,賀朝咬著牙慢慢微笑的樣子。
“老師,我明天去學(xué)校和你說,你先走吧,我沒事的,你看我好好的!”她站在房門口,硬生生地走了幾步路,卻沒有走近。
劉玉清知道,明天她不會來,她班上的幾個女學(xué)生都像賀朝一樣,突然有一天就不來了,她上門的時候都說過幾天會來,然后一拖再拖,所有的村長也都是說過幾天送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她不想賀朝也這樣。
“你和我一起走,今晚先住我那,明天早晨要考試,耽誤不得?!眲⒂袂遄呱锨袄R朝,賀朝頭發(fā)整理過,胳膊上滿是青紫,有打的有掐的,大夏天的,那灰暗的屋子里卻寒氣森森。
她轉(zhuǎn)頭看了賀朝媽媽,她也正歪頭看她,眼里滿是嘲諷。
“這里本就是地獄,你讓她看到了外面的樣子,這地獄里的日子就顯得越發(fā)苦了。憑你,誰也帶不出去。”
村長突然吼了起來,用長里話。
賀朝連忙說:“老師你快回去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p>
“是啊,劉老師,我會盯著的,明天一定讓招弟去學(xué)校,你放心。”村長說。
“對了,老師,這是你之前借我的書,你先拿回去吧?!?/p>
劉玉清接過書,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不知道來這一趟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幾年她沒能留下任何一個女學(xué)生,一個都沒有。
那條連著學(xué)校的路,雖然修了又修,但還是和以前一樣難走。
第二天,賀朝沒來。她上完當(dāng)天的課,回到宿舍,隨手翻了翻賀朝還回來的書。
里面夾著一張紙條,確切地說是一個書角,就是從還回來的那本書上撕下來的。
上面寫著“西安,李曉麗”,還有一個電話號碼。
這字不是賀朝的,賀朝寫不出那么好看的字。
和其他女孩一樣,她們回家有做不完的活兒,都不敢在父母面前拿出作業(yè)來,因為那樣很可能第二天就不讓來學(xué)校了。
這可能是賀朝媽媽的字,那個長里村人口中隔著一座山和一條河的村子,那個一直沒回去的娘家——在西安?
劉玉清猶豫再三,終還是去鎮(zhèn)上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那頭是個男人,她報上李曉麗名字的時候,那邊愣了很久,久到她以為打錯了電話。
后面的事她都是聽來的,聽說來了很多的警察,把長里村圍了,長里村的人拿著工具反抗,還打傷了幾個警察。
村長被抓了,村里還有好幾個男人都被抓了,包括賀朝的爸爸。
賀朝又來上學(xué)了,她看著劉玉清,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
她說,村里好幾戶的媽媽都被帶走了,她的媽媽也被帶走了。
她說,她媽媽被攙扶著抬上了車,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說,媽媽以后應(yīng)該會過上像書里一樣的生活吧!
“老師,為什么我經(jīng)歷過的事,你借給我的書里都沒有寫過?”
賀朝說這話的時候,山風(fēng)從她們之間吹過,吹起她額前的碎發(fā)。那一年她11歲,被曬傷的右臉,黑得層巒迭嶂,像夜幕下的遠(yuǎn)山。
劉玉清什么也答不出來。她連聯(lián)絡(luò)人的身份都不敢承認(rèn),心里隱隱生出的藤蔓,讓以前侃侃而談地勸著賀朝的她,突然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了。
她只能不停地說話。
“你可以住在老師這里,不用每天回去?!?/p>
“到時候考上了初中,老師親自送你去鎮(zhèn)上?!?/p>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書,老師也沒有辦法全部讀完,以后你要多讀書?!?/p>
……
她突然就想到了賀朝的媽媽,那個叫李曉麗的西安女人,她終于離開了,可是她眼里對這座山和這山里人的恨,卻還回蕩在賀朝的眼睛里。
李曉麗是干干凈凈的人,賀朝也是干干凈凈的,可在她眼里,賀朝被混在地獄的泥潭里,是臟的。
“你讓她看到外面的樣子,這地獄里的日子就顯得越發(fā)苦了。”
“憑你,誰也帶不出去。”
她想讓賀朝離開這里,她又打了那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她才知道,李曉麗在成為賀朝的媽媽之前,已經(jīng)是其他孩子的媽媽了。那個男人是李曉麗法律上的丈夫。
她連賀朝的名字都沒能提得出來,電話就被掛斷了。
她終是沒能為賀朝謀一條出路。
雖然她一再挽留,賀朝卻從未在她這里留宿過,說是要回家喂雞,等雞養(yǎng)大賣了錢,她去鎮(zhèn)上讀書的時候就有錢了。
賀朝家雖然遠(yuǎn),但她上學(xué)一直都很準(zhǔn)時,所以當(dāng)她再次缺席時,她才會如此緊張。
她再次去了長里村,這次她直接去了賀朝家。院子里一片凌亂,雞毛四散,角落里的雞圈大開著,院子里的灶臺都被砸爛了。
“賀朝,賀朝?!彼艔埖赝孔永锱堋?/p>
賀朝已經(jīng)下了炕,扶著桌子站著。房子里一股陣年的臭味,周圍一片灰黑色,只有賀朝是亮著的。
她顫抖地想要查看賀朝的傷勢。
賀朝說沒有人打她,但他們把家里的雞都抓走了,房子里的東西也都拿走了,連椅子都搬走了。
他們說是她家害得他們村里那么多家人都丟了媽媽,這是他們家該賠給他們的。
她搶書包的時候,被人推倒了,摔傷了腿。
桌子上放著一張報紙,報紙上有包東西的印子,應(yīng)該是誰從外面買東西回來時包東西用的。
報紙上有關(guān)于她媽媽為主的十幾位被拐婦女被解救的通訊稿,寫得很籠統(tǒng),名字也不是李曉麗,是李小紅,但李小紅是求救的人,她在這里生了一個女兒,而這個村子里只有賀家有女兒,其他家的女兒可能一生下來就被塞進(jìn)糞坑弄死了……
她突然就很想做一個大奸大惡之人,她想把這一村子的人全都?xì)⒘恕?/p>
忍下腦子里的荒唐,回過神來,賀朝正拉著她的衣角。
“老師,我不疼,你別哭,你一哭我都疼了。”
賀朝眼里含著淚,用力地朝她笑。
“你跟老師走吧,老師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老師,你先回去,我明天一早自己去學(xué)校,這樣他們就不知道我去哪了。你帶著我,他們可能會追到學(xué)校去?!?/p>
“老師,媽媽她應(yīng)該過得很好,報紙上都寫了。”賀朝仿佛在回應(yīng)著她,又仿佛在回應(yīng)著自己。
那昏暗的屋子,仿佛一個泥潭,賀朝用力地將她往外推,非常用力,推得她生疼。
她跌跌撞撞地回去,最終她等來的是已經(jīng)被放出來的村長傳來的賀朝的死訊。
賀朝第二天是要來的,可是她掉下了山崖。那條她走了近三年的上學(xué)路,突然就攔住了她上學(xué)的腳步。
賀朝在她的學(xué)校里上了三年零兩個月的學(xué),時常缺席,從未交過作業(yè)。她愛看書,喜歡聽故事,只是沒人能好好地講給她聽。
“老師,我要多多認(rèn)字,這樣就能看懂你屋子里所有的書了?!?/p>
“老師,我不餓,你自己吃吧。我抄近路,很快就能到家了?!?/p>
“老師,等我家雞賣了,我殺一只送你,讓你也換換口味?!?/p>
“老師,等我到鎮(zhèn)上上學(xué),我買新的書送你,你一定喜歡?!?/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