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寶
(吉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長春 130012)
傳播媒介的技術演進,是促動文學傳播生態(tài)變革的基本力量。對文學傳播進行一番考古“發(fā)掘”,傳播媒介技術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的作用便會清晰起來。在以視覺文化為核心的漢字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從甲骨文、金石碑刻、簡牘、紙張再到電子介質的傳播媒介載體的每一次進步,都對文學傳播生態(tài)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而從刀到筆再到印刷直至數(shù)字化呈現(xiàn),更是極大解放了人類文學傳播的生產力。這一點在以聽覺文化為核心的字母文字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也同樣明顯。不同的是,兩者的時空偏向存在差異,影響和塑造了它們不同的面貌。在人類進入智能傳播時代之后,以數(shù)字技術為基礎的智能傳播技術,正在改變著文學的傳播生態(tài),并推動著一場系統(tǒng)性的文學傳播革命的到來。
智能傳播時代的最大變革,是“兩種智能——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共同參與到人類信息傳播活動中”[1],這當然也包括文學信息的傳播活動。概括地來說,智能傳播導致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文學生產主體、文學審美主體、文學傳播方式都在發(fā)生著革命性變化。文學生產的主體在智能傳播時代發(fā)生的變化是最為明顯的,不僅是人作為智能主體參與文學文本生產與意義闡釋,人工智能主體也參與其中。智能傳播介質的豐富化、多樣化不僅使得傳統(tǒng)文學文本介質的傳播大幅縮水,也以算法推薦等底層傳播技術改變了從寫作到閱讀的整個傳播過程,推動著數(shù)字文明時代文學傳播的算法轉向。尤其是虛擬現(xiàn)實技術推動著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的身體觀念在發(fā)生轉向,從去身體化到再身體化的回歸,實質上是文學從視聽文化向全感官文化的轉向。從這樣的角度來思考,智能傳播引發(fā)的文學本身主體性、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閱讀與闡釋主體的多元變革實質上是文學生態(tài)全面革命的征兆,文學去文本化而趨媒介化、去思維理性趨形象呈現(xiàn)的全感官化等等,都是智能媒體時代文學觀念革命的主要表現(xiàn)。
如果我們對智能傳播做一番史前史考察,會發(fā)現(xiàn)文學傳播在智能傳播時代發(fā)生了一些有趣變化。世界、作者、作品、讀者這四大文學活動構成要素[2]幾乎在進入網(wǎng)絡時代之后就一直在發(fā)生變化,媒介的變革偉力處于量變積累過程中,包括文學書寫對象、作者與讀者的互動與身份交互、作品體裁與內容變化等,都在不斷變化。
以人工智能、算法推薦等為基本邏輯的智能傳播,成為文學傳播進入網(wǎng)絡時代以來量變積累的質變突破口。智能傳播環(huán)境中,傳播的核心是智能,這說明智能不僅僅是傳播的修飾詞,而且是構成傳播面貌發(fā)生革命性變化的關鍵。這種革命性具體就體現(xiàn)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開始出現(xiàn)兩種智能主體: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
在智能傳播技術成熟之前,包括文學傳播在內的人類的信息傳播活動,其主體只有一種,即作為智能主體的人。文學生產活動的主體是作家,閱讀活動的主體是讀者,傳播過程中的參與主體同樣是人,也就是整個文學傳播活動中,主體是人,起主導作用的智能是人的智能。實際上,在人工智能技術廣泛應用之前,人的智能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是唯一的智能參與主體。
文學傳播生態(tài)的改變正是從智能主體的變化開始的。當我們討論智能傳播的時候,實際上在討論的是傳播中的核心要素發(fā)生了改變,即由原來的物質性媒介——不管是報紙、雜志、廣播、電視還是互聯(lián)網(wǎng)、移動網(wǎng)絡,變成了一個與物質性無關的詞——智能。這就意味著,在智能傳播環(huán)境中,最核心的要素變成了智能。在文學傳播活動中,智能的意義在于,人類的一切文學生產、傳播與閱讀、審美活動,無一不依賴于人的智能。實際上,無須多言,在人類信息傳播活動中,任何時代,智能都是其中最核心的要素,這一智能就是指的人。只不過,在文學傳播依賴機械復制的時代,機械的力量過于讓我們驚奇了,我們看到了大量的文學文本是經由機械大批量復制而產生影響的。其實,機械不過是“人的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歸根結底,包括文學傳播活動在內的人類一切信息傳播活動——精神交往或者物質交往活動都是“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3]。所以,在以往的文學傳播活動中,人的智能作為文學傳播主體的問題并不突出,也并不那么引起我們的熱烈討論,恰是因為在以往,人的這種智力——人的智能,是唯一的智能,無論我們如何在理論上討論后人類的問題,畢竟沒有一種非人的智能參與到人類信息傳播活動中來。
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xiàn),改變了人的智能作為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唯一智能主體的地位。這一方面指的是人工智能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作為文學生產者的地位在上升。無論是人工智能寫詩寫小說,還是人工智能的其他體裁創(chuàng)作,作為人的智能的數(shù)字孿生,人工智能表現(xiàn)自然還不能與人的智能主體的創(chuàng)作相比,但毫無疑問,人工智能作為文學生產主體已經顯示出了無限的可能性。當然,對于人工智能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可,并不妨礙一些學者對于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進行比較,得出人工智能雖然“對人類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提出了挑戰(zhàn)”,但是人工智能“尚無法創(chuàng)作出真正具有人性境界的作品”[4]這樣的結論。以主體間性的視角來思考,這一觀點是難以成立的。人工智能固然尚未發(fā)展到人的智能的程度,但人工智能已經日益滲透進文學傳播領域確是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改變了人的智能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的唯一地位,還表現(xiàn)在人工智能已經成為文學生產過程中與人的智能密切配合的主體。我們經常對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之間的異質性過于放大,實質上,兩者皆具有的人的屬性——在人的智能是天賦,在人工智能是他賦,這也就決定了兩種智能作為主體是共同服務于彰顯人性光輝的文學傳播活動的。在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中,人工智能可以極大程度上使人的智能擺脫格律規(guī)則的困擾,聚焦于性情的吐露與抒發(fā);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人工智能可以協(xié)助人的智能處理大量素材,甚至在學術性寫作當中,數(shù)字人文的應用也已經成為近年來學界關注的熱點。
與人的智能不同的是,人工智能迭代升級速度極快,其在處理規(guī)則性事務方面,具有很強優(yōu)勢。同時,人工智能的迭代升級與不斷進步,也是文學傳播活動兩種主體不斷配合,取得更好傳播效果的關鍵。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兩種智能主體,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并沒有改變文學本身的性質。也就是說,人工智能參與到文學生產和傳播活動中,并沒有改變文學本身的屬人性質。一方面是因為人工智能本身是人的智能的產物,這就決定了無論是良善還是邪惡,人工智能本身一定是屬人而有人性的;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所依賴的數(shù)據(jù)是屬人的,是“人類文學史千百年的審美經驗的積淀,是有意識、有目的的人的人文情懷和藝術智能在技術系統(tǒng)中達成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5]。
必須承認的是,文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傳播的藝術,無論是藏之名山的傳承還是洛陽紙貴的傳播,時間和空間的傳播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根本之一。前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傳播生態(tài)是以文本為中心建構起來的傳播,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傳播生態(tài)是以媒介為中心建構起來的傳播。
文學傳播生態(tài)的文本邏輯主要是指以文本為核心的傳播生態(tài)建構。文學的傳播過程必然是諸多要素協(xié)同作用的過程,而在前智能傳播時代,文本在其中起著支配性作用。這主要指的是文本的穩(wěn)定性和確定性。文學傳播過程中,文本一經產生,便具有了相對的穩(wěn)定性。這種穩(wěn)定性既指的是文本本身內容的穩(wěn)定性,也包括文本傳播過程的穩(wěn)定性。文本本身內容在文學文本產生之后,雖然在傳播過程中會發(fā)生某些錯訛,導致版本的差異,但總體上不會出現(xiàn)整體性的、根本性的變化;文本傳播過程的穩(wěn)定性,既體現(xiàn)在承載文本的某種介質本身在一定歷史階段內是穩(wěn)定的,也體現(xiàn)在介質變化不會對文本傳播產生過大影響。文本的這種穩(wěn)定性,使得文本成為文學傳播活動中最重要的因素。同時,前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的文本邏輯還體現(xiàn)在傳播技術的穩(wěn)定性上。文本一經產生恒久不變,傳播技術一經發(fā)明應用,在較長的一段歷史階段內,也難以實現(xiàn)突破,這不僅是就傳播介質這一物質載體來說,媒介環(huán)境中的其他要素也同樣如此。
當文學傳播進入智能傳播時代,文本的穩(wěn)定性變得十分脆弱,這是由智能傳播的交互屬性決定的。智能傳播中的交互行為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人人皆可以參與到文學傳播過程中文本創(chuàng)作與修訂活動中;也是人和機之間的: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共同參與文學傳播生態(tài)建構。智能傳播中的動態(tài)交互的文學生產與傳播,是弱化文學文本穩(wěn)定性的最重要原因。智能傳播中文學傳播活動也是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兩種智能協(xié)作下的傳播,這突出表現(xiàn)在文學傳播的主體自覺自主和傳播過程中算法力量崛起之間互動與博弈。同時,不能忽視的是,智能傳播時代,多種基礎性技術的加速涌現(xiàn)和迭代,使得文學傳播的文本形式在不斷推陳出新。
在文學生產活動中,交互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是在智能傳播時代開始蓬勃發(fā)展的。這種交互性不是倪匡參與到《天龍八部》的寫作的情形,甚至也不僅僅是讀者參與到創(chuàng)作當中,而是以開放為基礎、以人人皆是作者為表現(xiàn)形式的交互。
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生產與傳播的交互性是開放的。這種開放一方面指的是文學文本的意義生成空間是開放性的。依托于媒介技術,同一文本以數(shù)字形式共同的呈現(xiàn)于人人面前這種在以往難以想象的文本傳播模式,如今已經可以輕松實現(xiàn);文學文本樣態(tài)的多樣性,不僅降低了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門檻,而且為交互提供了多種路徑和豐富選擇,交互媒介技術、社交媒體網(wǎng)絡,成為文學生產與傳播邏輯交互轉向的基礎設施。我們在交互的意義上討論文學生產在智能傳播時代的邏輯轉向,并不意味著前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生產是閉門造車、拒絕交互的。實質上,作為人類精神產生的一部分,文學生產一直是在“交往中實現(xiàn)的”[6],任何文學生產活動都是在與他人或他人作品的交互中實現(xiàn)創(chuàng)造。而智能傳播時代的社交媒介使得這種交往本身得以通過媒介在文學生產過程中在社交媒介中凝結顯影,呈現(xiàn)出更加明確的交互轉向:原本通過交流或者閱讀等方式發(fā)生交互行為隱性進入文本轉向了直接以交互形成文本,這是對文學生產力和創(chuàng)作者個人的極大解放。
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傳播中,對兩種智能主體的認識,應當超越卡爾維諾人類中心主義的看法,充分認識到人工智能與人的智能之間的主體性關系。卡爾維諾雖然敏銳地感知到了文學本身作為一種能夠“自動寫作”的機器這一天才預見,然而出于對人的主體性和人文精神的信仰,他仍然將人的智能視作這臺文學機器運轉的前提,“缺少了一個沉浸在歷史時間中的‘我’的痙攣,缺少了他的反應和他瘋狂的快樂,以及他的那種以頭撞墻的憤怒,這臺機器也就無法運轉”[7]。實際上,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束縛,平衡技術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以一種后人類視角審視作為主體存在的人工智能的價值,在文學傳播意義上,“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人機關系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絕對的界線”[8]。承認人工智能在文學傳播中的主體性作用,尤其是作為文學生產過程中的“又一種”智能主體,是我們理解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生態(tài)的前提,“學會與非人的‘怪物’們共同生活,首先需要我們承認他們的主體性”[9]。
在承認人工智能的主體性之后,我們再來思考算法推薦技術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的地位和作用就不會陷入對技術的恐慌當中了。應該說,以門戶網(wǎng)站形式供應網(wǎng)絡文學作品的文學傳播模式仍舊是一種以文本為中心而不是以媒介為中心的文學傳播。只有當依靠算法推薦技術的文學傳播過程實現(xiàn)之后,文學傳播才真正進入了智能傳播時代。算法推薦傳播連接著人工智能主體,它以一種智能分析的方式做出自主判斷,以一種去中心化分發(fā)的方式實現(xiàn)精準傳播,這又是一次文學傳播效率的提升。更重要的是,算法推薦標志著一種傳播邏輯的轉向:從依賴人的智能、文本為核心的傳播轉向以數(shù)據(jù)基礎的兩種智能合作、媒介為核心的傳播。拋卻其中的價值層面問題不談,毫無疑問,即便是網(wǎng)絡文學門戶,仍舊是文本文學時代的傳播邏輯在起支配作用,只有數(shù)據(jù)起到媒介作用、算法內嵌到文學傳播過程中,新的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生態(tài)才得以生成。
身體是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不可回避的問題。這里的身體,是身體寫作的反面,在兩種智能主體參與的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人工智能的作用,被認為是一種“無身寫作”的“算法式存在”[10],這是將身體理解為人的肉身存在的結果。在智能傳播環(huán)境中,有三個概念至關重要:虛實、身體與時空。虛擬現(xiàn)實技術是智能傳播環(huán)境建構的基礎性技術,以虛擬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為核心,我們得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建構起虛實交融的“元宇宙”。在此基礎上,身體的存在形式也發(fā)生了變化,超越肉身具身的認知,重新審視文學與身體的關系問題已經成為必然。自然,當世界和身體都進入虛實交融狀態(tài)時,文學時空與現(xiàn)實時空的關系問題也就得以凸顯。
文學本身是一種虛擬現(xiàn)實存在,文學以想象來構建這種虛擬現(xiàn)實。在智能傳播時代,文學的這種想象虛擬現(xiàn)實具有了向增強現(xiàn)實轉向的可能。文學傳播中,身體是一個重要維度,“傳播與身體的關系非比尋?!盵11],人的智能的肉身具身性,使得前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傳播活動實質上無法擺脫肉身具身的局限。從書籍文本到影像文本,無論文本的形態(tài)如何,人的肉身在場,都是文學傳播得以進行的關鍵,而尋求對肉身具身局限的突破,也成為文學傳播的方向。實質上,人類傳播技術的進步在前智能傳播時代一直在一種去身體化的方向上尋求突破,智能傳播則為文學傳播提供了一種虛擬具身、身體回歸的方式。
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中的身體存在,由于兩種智能主體的參與,已經實現(xiàn)了對肉身具身的超越,呈現(xiàn)為三種形態(tài)的身體:作為人的智能承載的真實人身體、作為兩種智能承載的虛擬人身體和人工人身體。真實人身體作為文學傳播活動的實在身體無須多言,關鍵是虛擬人身體和人工人身體在智能傳播時代給文學傳播生態(tài)帶來了哪些新質素。虛擬人主要指的是真實人的虛擬數(shù)字分身存在,以一種虛擬現(xiàn)實的方式共在于現(xiàn)實世界和虛擬世界,跨越現(xiàn)實與虛擬的界限;虛擬人還能夠共在于異時空中,實現(xiàn)異時空的共時空信息傳播;同時,虛擬人還能夠承載兩種智能,這就決定了在智能傳播時代尤其是“元宇宙”環(huán)境中虛擬人的重要性。在諸多文學傳播場景中,我們已經能夠看到虛擬人的身體參與,比如虛擬人作為主播播講文學作品,在人工智能語音技術的支持下,解放了真實人的肉身。人工人包括人工智能支持下的真實人身體存在和機器人身體存在。與虛擬人的虛擬在場不同,人工人是一種實在身體在場;與真實人的肉身具在不同,人工人尤其是機器人是一種機械復制與人工智能混融、數(shù)字技術與機器技術(生物技術)共創(chuàng)的復制身體存在。在文學傳播活動中,三種人既是文學生產活動的參與主體,又是文學傳受行為的實踐主體,還是經由文學關系交互而構成文學生態(tài)的連接主體。盡管作為一種審美活動,文學傳播活動中三種人所起到的主體作用不盡相同,但去身體化與再身體化的文學傳播卻通過三種主體以一種“人即媒介”的方式實現(xiàn)了交通,通過虛擬身體和實在身體的豐富互動,文學傳播活動在智能傳播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了身體問題上的突破。
文學傳播活動身體的突破,導向的是文學傳播活動由視聽文化向全感官文化的轉向。在前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活動依賴于視聽感官。當然,在不同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中,又有不同的偏重,概括地說,表音的字母文字文學傳播,偏重于聽覺,表意的漢字文學傳播,偏重于視覺。當然,自晚清以來,漢字文學傳播發(fā)生了聽覺轉向[12],而幾乎同時,隨著影像技術的成熟,西方文學傳播開始呈現(xiàn)出視覺化趨勢,視聽融合由此成為文學傳播的文學取向。然而,文學傳播活動何以是視聽文化的而不是其他感官的文化,何以我們可以經由視聽感官感知文學而不能觸摸文學綿軟、嗅知文學滋味?毫無疑問,這不是文學的問題。文學所建構起的虛擬世界是一個色香味俱全的世界,只是在前智能傳播時代,我們未能突破媒介屏障,實現(xiàn)對文學信息的全感官感知。
在智能傳播時代,人即媒介突破了媒介的屏障,文學傳播轉向全感覺文化成為現(xiàn)實。人即媒介的核心就在于真實人、虛擬人、人工人三種身體參與到文學傳播活動當中,使得身體能夠沉浸到文學與虛擬現(xiàn)實技術合力建構的虛擬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世界當中,由此實現(xiàn)了人與文學的全感官互動[13]。身體回歸使得文學直接作用于身體本身,文學之于身體不再是抽象思維下的藝術想象,而是具象時空中的感官刺激,在某種意義上,文學突破了經由視聽感官作用于人腦的方式,而以一種“象思維”方式、一種身體回歸的路徑,重新確立了身體感官的重要性。之所以說是回歸和重新確立,是因為文學傳播的初始狀態(tài)就是全感官的:在中國文學而言,詩樂舞不分的狀態(tài)下,文學的傳播不只是作用于視聽,而是以一種共時空在場的方式作用于全感官。長期以來,在笛卡爾宣示“我思故我在”之后,思維超越感官,成為我們認知與把握世界的方式,實際上中國傳統(tǒng)中強調“有我”“無我”以至“物我兩忘”的方式,不應被忽視。在當代認知科學研究當中,“身—心”整合的拓展性“認知—行動”范式[14]也得到廣泛認可。在身體與文學的交互當中,以全感官方式來把握文學——這里的文學已經發(fā)生了轉向:從前智能傳播時代的文學文本轉向了智能傳播時代的媒介文本。
智能傳播時代的典型媒介場景,目前所見是正引發(fā)著熱烈討論的“元宇宙”。2021年下半年以來,算法邏輯、人機關系、智能倫理等概念在智能傳播研究中的熱度,都比不上“元宇宙”這一概念。1992年,尼爾·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雪崩》(SnowCrash)出版之后,一直被認為代表了賽博朋克美學的反烏托邦敘事潮流,“雪崩”正是對賽博空間烏托邦敘事的警示。直到“元宇宙”這一概念在《雪崩》出版30年后大火起來,當我們在討論“雪崩”這一名詞時,我們才進入一種異托邦狀態(tài),而且是真正在時間和空間的層面也就是在??碌囊饬x上來討論“元宇宙”的異托邦狀態(tài)。無論是將“元宇宙”視作幻覺空間還是補償性空間,在從2021年下半年開始的討論熱潮中,“元宇宙”的這一異托邦狀態(tài)已經以一種不證自明的方式進入了學界的話語當中。盡管當下我們也會看到對于“元宇宙”的一些質疑[15],但實際上,學界對于“元宇宙”認知正在逐漸趨向一致。例如,趙汀陽認為,“元宇宙本身不是一種技術發(fā)明而是多種技術的匯集合作方式,包括逼真感覺技術、互聯(lián)網(wǎng)、區(qū)塊鏈、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和量子技術等等,可以說,元宇宙發(fā)明的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個技術+的無限開放平臺,任何可兼容的新技術都可以添加到元宇宙,因此,元宇宙會成為一個技術匯集中心,在技術足夠密集的情況下就有可能建構一個新世界”[16]。喻國明認為,“在‘元宇宙’的概念出現(xiàn)之前,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各底層技術的總體格局是一種相對離散、各自發(fā)展的狀態(tài)”,而“元宇宙”的最大價值在于“它在升維的意義上為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中全要素的融合提供了一個未來的整合模式”。他甚至斷言“元宇宙”是如同原始文明、農耕文明、工業(yè)文明一樣的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全新階段——數(shù)字文明[17]。從根本上說,無論是將“元宇宙”視作人類社會的深度媒介化,還是將其視作“虛擬性與實在性的相互建構”[18],抑或“媒介化時空”[19],都必須承認的是,目前關于元宇宙的一系列討論,為我們描繪出的是智能傳播建構的媒介可能。“元宇宙”這一概念與其他各自發(fā)展的智能傳播技術的最大不同,或許還不是它的集成或者說整合性,而是它來自于一部文學作品。這不僅是指《雪崩》的警示性倫理敘事,更隱喻著一種可能:“元宇宙”與文學直接的勾連。
趙汀陽在討論“元宇宙”時,曾經將其與文學做了一番比對。他認為,“文學”并沒有失去對真實世界的興趣,即使是十分離奇的神話或童話,也是對真實世界的一種解釋或期望;元宇宙卻意圖建構另一個世界,一個有著不同原則、不同構造、不同規(guī)律和不同價值觀的可能世界,所以是一個“反真實世界”。元宇宙不想勞神去改造現(xiàn)實世界,甚至厭棄現(xiàn)實,這有別于文學對現(xiàn)實世界的那種怒其不爭的不滿。文學是關心現(xiàn)實世界的理想主義,而元宇宙是“反真實世界”的建構主義[16]。如果確認“元宇宙”的智能媒介屬性,我們就不能同意這樣的觀點。智能傳播進入“元宇宙”階段后,連接起現(xiàn)實世界與“元宇宙”的仍舊是人,人以自身為媒介,使現(xiàn)實世界和“元宇宙”時空交融、虛實混融,這種相互建構,才是實際發(fā)生的,也才是文學與“元宇宙”的共通之處。
依照??碌目捶ǎ愅邪钍悄撤N程度上的烏托邦實現(xiàn)?!叭祟惖奈膶W藝術從誕生之日起,就自帶元宇宙屬性。”[20]不論是詩歌、散文還是戲劇、小說,文學是以想象的方式呈現(xiàn)了一種虛擬的烏托邦,而“元宇宙”則是以一種虛擬實在的方式實現(xiàn)了這種虛擬想象的烏托邦。
無論是身體的回歸,還是環(huán)境的元宇宙化,文學傳播在智能傳播時代的最大改變是兩種智能的出現(xiàn)。兩種智能參與到文學傳播活動中,使得原本內在于自然人肉身的智能開始在文學傳播諸要素中呈現(xiàn)泛在狀態(tài)?!爸悄芑纳眢w”[21]、智能化的媒介、智能化的環(huán)境、智能化的感官甚至智能化的文學媒介文本,使得我們真正能夠在智能傳播語境中討論文學的傳播問題,而不至于僅僅將文學傳播限定在虛擬現(xiàn)實技術的有限視野,也不至于將文學傳播與元宇宙環(huán)境的互動,理解為游戲的而非文學的。然而,這并不是說,我們可以無視智能傳播時代文學傳播的倫理問題。智能傳播不僅改變了傳播的參與主體,還改變了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傳播關系[22]。在既有文學傳播倫理尚未確立之際,不少學者擔憂新的文學傳播倫理浪潮已經沖擊而來。首先需要面對的問題是文學傳播的全感官化與對感官刺激淺薄的責難。感官認知似乎等同于膚淺甚至是淺薄,尤其是在習慣了視覺思維的文化語境中。然而,實際情況如此嗎?一方面,全感官的具身認知方式,一直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另一方面,文學的審美認知方式,與其他認知方式的最大不同即在于文學的形象性,對形象的把握最直接的方式莫過于感官認知的方式。如果我們對文學傳播歷程做一番歷時性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歷來習慣以淺薄來詆毀新興的文學傳播方式和文學樣式。淺薄的罪名不能由智能傳播環(huán)境中的文學傳播新生態(tài)、新樣式來背負?;蛟S令人擔憂和值得我們思考的是,文學傳播的全感官化帶來的感官刺激沉迷,然而,當我們回顧影視帶來的視覺傳播時,這一責難是不是也似曾相識呢?其次,需要思考的是對線性時間連續(xù)性被打破后導致的文學傳播碎片化。對這一問題,應從兩個方面來討論,首先是文學傳播碎片化的價值問題。這本不應是問題。一首五言絕句和一本長篇小說帶來的審美感受必然是不同的,但這種不同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對其強分軒輊。實際上,問題的核心在于,文學傳播的碎片化是文學本身的碎片化,還是審美主體日常生活線性時間變?yōu)閿嗬m(xù)線后導致的主體時間碎片化,這就是我們理解文學傳播碎片化的又一向度。當然,關于智能傳播倫理討論當中,我們時??吹降男畔⒗O房、資本失序、數(shù)字勞動、隱私保護等等問題,在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也會出現(xiàn),智能技術的發(fā)展本身已經清晰地向我們展示了兩種智能主體作用下的智能傳播倫理問題出路,當人——無論是自然人、虛擬人還是人工人作為文學傳播生態(tài)中的主體,以人即媒介的方式介入到文學傳播活動中時,兩種智能的加持,對文學傳播活動及其中的人而言,都是效率的極大提升。
在技術發(fā)展的大勢面前,抗拒技術毫無意義。梅洛-龐蒂認為,人對技術或者技術工具的“習慣”,是“置身于其中”,是“使之分享身體本身的體積度”[23]。融入其中,是對“文學是人學”[24]命題的呼應?!凹夹g會使我們偏向于壞的方面,但它當然也可以讓我們偏向好的方面”[25],而文學傳播在人性光輝下“偏向好的方面”,無疑是應然之選。在智能傳播時代,不只是新的文學樣式在崛起,不只是新的文學傳播生態(tài)在崛起,新的文學審美和新的文學倫理原則同樣在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