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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頭翁

      2022-12-22 00:49:51白鯉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褡褳泥巴大魚

      白鯉

      中秋還未過去,和爸發(fā)生口角的我決定離家出走??炫埽隽舜宸?,小路蜿蜒在夜與圓月的盡頭。目光拂掃,天地廣闊間,鱗白的光遍地流水。水流恣肆,伏地的稻穗里鉆出一兩只田雞,噗嚕嚕飛遠了。

      霜還未見,涼意已透。只穿著單薄背心的我很快感覺月光絲絲入了骨,打個寒戰(zhàn),又噴嚏一下,回頭看,史莊隱在槐柳纏繞的綠林間,不見一個高瘦的影子。爸媽沒有來追我,我自然不能低頭認錯。繼續(xù)朝西,打谷場里高高低低的稻垛安眠于大瓦數(shù)的電燈泡下,昏紅的光漫漫散出來,隱了一群群蠓蟲飛舞。

      拐到田畔,貼著小渠迤邐而行,露水直往身上潑。渠水中央,肆虐而枯黃的水草中傳出喘息聲來,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拿著盆潑水。水流攏聚在地勢低洼的大坑中——這是黃河引水灌溉殘留的死水。待秋收徹底結(jié)束,月滿初冬,平整田地,砍斫亂枝,翻新泥土,加固渠壩,整個水網(wǎng)和塞上所有的灌溉土地一樣,變成了褐黃色。寒冬一來,西北風一吹,千里萬里板結(jié),析出發(fā)白的鹽漬來。

      不過,現(xiàn)下是我們這些小孩最喜歡的。撩過水草,潑盡水坑,群魚畢現(xiàn),鯽魚、草魚、鯰魚、龍虱、河蝦……運氣好還能看到尺余長的鯉魚。哪怕徹底干涸的溝渠,只要有凹陷成泊的潤泥,對著密匝如拇指的細孔挖上幾鏟,都能看見冬眠的泥鰍。

      少年腳邊的竹簍里,泥鰍帶著如水的月色,不斷往起跳。我癡癡看,早把和爸的口角、涼涼的夜拋到一邊??由?,少年穿著大人款式的肥高雨靴,橫在靠畔的濁水里,沒空理我。水一盆盆潑在荒草,坑快要見底,他們打開了箍在頭上的手電筒,舀水,潑在低矮的草根,黃黃的光一掃一掃,大的小的魚,亂亂掙扎在草根。兩雙手撲了上去,一抓一摟,抱放進竹簍里。不一會兒,魚簍滿載,那臉上帶雀斑、顯魁梧的少年直起腰看我,目光帶著兇煞,我只好慢騰騰朝遠處走。

      一邊走,一邊羨慕,滿腦子都是魚。不知不覺,竟到了美麗河畔——衛(wèi)城的河網(wǎng)連橫成縱,成縱連橫,縱橫便是阡陌,水皆引自黃河。引黃有主干,人工挖掘,勾連內(nèi)流季節(jié)溪流,便成美麗河。美麗河源頭在甘肅景泰縣境內(nèi),乃是南北走向,到衛(wèi)城,水流轉(zhuǎn)向,東西綿延數(shù)十里,橫穿整座城市。史莊在衛(wèi)城東北的末梢,石砌、工整的河道到這里已經(jīng)消失,闊大、咆哮的流水在此處變得狹窄、溫和。河畔槐楊枸杞沙棗樹林立,河與岸的斜坡,陸生植物混著水生植物,占盡了每一寸土壤。時下,河水水位下降了二分之一,水流涓涓,默默。如是清明,河水漲至十七八米寬,青綠布岸,便是塞上江南最典型的一景了。

      美麗河上游,有人家承包水庫養(yǎng)魚,每至十月初打撈完畢,開閘放水清淤,漏網(wǎng)的魚蝦便隨著流水涌到了下游。史莊有認識魚老板的,提早拎了煤油燈、麻藥、白酒,沿灘涂扎下小窩棚,當夜藥了美麗河水,魚被麻暈往岸邊跑,沿途下了網(wǎng),一網(wǎng)一網(wǎng)撈,裝滿貨車,運至農(nóng)貿(mào)市場。不到天亮,我們這些毛孩子走街串巷間便都知道了,拿著家什直往河邊撲。抓了魚,或炸或烤或煮,炸的脆,燒的香,煮的鮮。接連數(shù)日,整個史莊、整個衛(wèi)城都將飄蕩在魚香中。

      今年水庫還沒開閘,我們這些毛孩子盼著、等待著。圓月白白的光參差在瘋長的雜草上,撥開草,白光晃動,我也晃動。貼到河畔,墨綠色的水藻裹了鞋子,滲出軟軟的水來。我又往斜坡上貼了貼,目光掃向河面,河面微微起了霧,霧迷離了月光,不只是粼粼和潺潺了。低頭看,清澈的水藻間,除過水蜘蛛蕩在苔上,并沒有什么魚。

      四下里靜謐,蟲和鳥的聲音異常嘹亮。濃重的水汽把我撩成了水寶寶。我打著哆嗦,感到很后悔,我一邊走,一邊亂了思緒,想著也許已經(jīng)過了午夜,電視機關(guān)掉了,爸媽睡下了,院子里的杏樹蘋果樹也睡熟了——這么想,肚子忽也餓了,餓得發(fā)慌,頭暈,我想回家了,可管不住腿往前走。走,走,再走,狹長的石板橋出現(xiàn)了。石板橋連接著史莊和趙莊,乃是兩村的分界線。

      離家太遠了。我爬上斜坡,終究下定決心往回走。這當口兒,一瀑一瀑的劃水聲激蕩了夜,脆脆亮亮傳過來。我愣著,看向石板橋,聲音來自于對面。我決定去看看。

      片刻,上了帶拱洞的石板橋。我聚了神,深深盯過去,河水匿了清澈的淡綠色,只有月光凝成白脂般光滑的鏡子,立在水草兩側(cè)。絲絲縷縷的霧漂著,把蟲鳥的聲音也蘸濕了。

      駐足,駐足,再看,依舊不見波瀾,我只好往回走。目光點過岸畔時,一個圓滾魆黑的東西掠出河面,躍上半空,切切錯錯的水珠隨之淋了斑駁的月光,不等淋透,噗的一聲,隨著那團影子扎進了水里。

      我愣在原地,但見須臾之間,那團圓滾的東西又撐開水面,飛到半空,搖曳,搖曳,尾部鰭似的蹬起淡淡的霧,一尺、兩尺,躥到半空,身體齊了我的目光,斜斜往下墜。眼見要貼到湖面,那圓月似的頭部抻出兩條短鰭來,猛地撥開河面,迅速插進水底。

      我盯著看,看著看著,浪沒了,漣漪沒了,河水又凝成白脂。我臨著橋往下看,河水深處爬滿了褐藻,獨不見那團黑影。我索性下了橋,踩著青苔往深處看,但見一只塑料破桶勾著綠藻,在涌動的暗流中搖晃。

      驟然地,一個黏稠、粗重的聲音喊我,我回頭看,亂草叢中并無一人。正疑惑間,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轉(zhuǎn)過身來,荒草與苔藻間依舊沒有人。

      那個小孩!

      聲音再次出現(xiàn),我一扭頭,慌得跌在了藻上,屁股和腿立刻被水蘸透了,冰冷,但顧不上爬起來了。河水正中央,一個身高和我相仿的老頭,摟抱著一條比他還大還肥的魚站在河面上。河面像玻璃,不見一絲褶皺。

      我呆看著,看老頭抱著的那從未見過的肥大的魚,看他侏儒的身高,看他那蓬亂如騾鬃的頭發(fā),看那不成體統(tǒng)甚至稱不上衣服的爛衫短褲,腰上系著紅布條,別著一只大葫蘆,看那披肩式的臟褡褳,看那光著的腳點著水一步步走過來,宛若玻璃的河面卻依舊沒有漣漪——一絲也沒有。

      月色披在他身,滿滿的白,魚掙扎著,撥亂了他臉上的光,亂晃亂晃,恐怖得厲害。他掠過了我,帶來一股濃重的咸腥氣,嗆回了我停滯的思緒。

      小孩!

      老頭踩著青苔,背對著我朝前走,他走,青苔發(fā)出滴答的聲音來——終于有了聲音。

      我從水里爬起來,又是驚訝,又是恐懼地看他。

      去給我撿點柴火!

      老頭停了下來,將魚放在亂草中,看我。我這才看清了他的臉:疤痕和皺紋卷縮在黑紅的皮膚上,胡子擋住了下半邊臉,和那頭發(fā)一樣硬邦邦地瘋長著,丑且陋。

      老頭大概在打量我,打量完了,他催促我快去,轉(zhuǎn)身便兀自對付那上下跳躍的魚。我趁機爬上斜坡,一口氣跑遠了,停下來喘息。喘息完,驚魂定了些,好奇戰(zhàn)勝恐懼,又往回折。一路走,一路撿拾樹枝干柴。

      一會兒,我抱著柴火走回了河畔。河畔原本的亂草、苔蘚被悉數(shù)清理,空出了一片開闊的灘涂來。月亮烤白了灘涂,灘涂近河水處,手掌大的魚鱗散落在綠藻上,引來一波波的白沫。灘涂正中間,那條被刮掉鱗片的大魚開了肚,老頭半個身子卡在肚子里,隨著尚未咽氣的大魚來回翻騰著。不斷有魚腸、魚肚、血紅的肝臟被丟出來。我小心翼翼立在一側(cè),抱著的柴火也忘了放下。嗚嗚嗚嗚——魚肚子里發(fā)出怪聲來,只聽不清。我側(cè)了耳去,那老頭卻從里面鉆出來,渾身的血,

      那個,他指著被丟在一旁的破褡褳,去挖泥,不要稀的。

      哦。

      我傻傻應(yīng)著,丟了柴火,在他的注目下拿起褡褳,上了斜坡。河畔的泥太軟,摟一捧,漏水;而田間地頭數(shù)十天沒有灌水,太硬?,F(xiàn)下,最能稱作泥巴的,只有溝渠兩側(cè)、底部濕潤的部分。

      美麗河南北都是農(nóng)田,有田就有溝渠,很容易挖到泥巴??勺屛依Щ蟮脑谟谀瞧岂籽灒坪醣任业目诖€淺,又能裝多少泥巴呢?然而,我挖一團塞進去,那滿載的破褡褳卻空了,我再裝進去,褡褳又空了。我拎起那褡褳,掄圓甩了甩,沒什么重量。我用胳膊肘揉了揉眼睛,再看,褡褳空空蕩蕩。我心疑惑,繼續(xù)往里裝,那褡褳卻滿了又空,空了又滿,直到渠被挖出能埋人的大窟窿。

      提著盛滿的褡褳,我折了回去。灘涂上,剛才那老頭挖出來的魚內(nèi)臟都不見了,血紅的身體也洗刷得干凈。那大魚被一根櫸樹干穿身而過,架在兩堆石塊壘砌的高丘上。

      給我,老頭把褡褳接了過去,一捧一捧掏出來往大魚身上貼,魚肚,魚身、魚背、魚鰭……一面兒泥巴包裹透了,他又走到對面。我癡癡看著,看久了,不怯了,問他,你是誰?

      老頭半蹲下來,粗短的腿圓潤有肉,皮膚白嫩如嬰兒,光溜溜的腳像溫軟的肉墊。他正將泥巴拍到底部的魚肚上,余光掃了我一眼,轉(zhuǎn)回到大魚身上。

      他們都叫我蓬頭翁。

      蓬頭翁?蓬頭翁!

      我心念了兩遍,看他那樹根根須般的亂發(fā)和胡子,大大的腦袋像是強擰到嬰兒身子上,丑陋、古怪極了。

      他們是誰?我又問。

      小沙彌,大和尚,胖尼姑,老居士,癩頭僧,癡阿訇,傻道士。

      哦。我應(yīng)著,雖然很想問他真名叫什么,但還有更多緊要的問題。

      這個怎么回事?

      我指著他拎在手里的褡褳,比畫著說,明明它只有這么小,卻能裝那么多,而且裝滿就空了,裝滿就空了,還有,你怎么能在水上走,游泳怎么能像青蛙一樣彈起來,光著腳不怕冷不怕玻璃扎嗎……我一口氣提出了十多個問題,說完了,眼巴巴望他。

      他已經(jīng)把大魚的肚子封住了,人從烤架下面鉆出來,開始用泥巴封那碗口大的眼睛,一邊糊,一邊笑,笑聲依舊沙啞又黏稠,像喉嚨里卡了痰。

      這褡褳嘛叫無底洞,師父送給我的,至于能在水上走,光著腳,為什么這么矮,因為出生時就這樣。

      哦。我似乎明白了,就像爸媽各自有四個兄弟姐妹,每個人長得都不一樣,性格也不同。

      小孩,家哪兒的?他反問我。

      寧夏衛(wèi)城史莊。你從哪里來呢?水底下嗎?

      很遙遠的地方。你幾歲了?

      九歲。那你來干什么?

      修行。

      旅游嗎?

      算是。

      這是什么魚?

      鯉魚。

      瞎說,鯉魚哪有這么大的?

      水深,魚自然長得大。

      那魚是從哪里來的?

      水庫。

      不可能!

      我大喊著。美麗河只有一個水庫,水庫魚老板叫八爺,是我本家二爺宋長文的朋友。水庫開閘放魚的時候,宋長文肯定第一個知道。

      他瞇著眼笑了笑,沒有和我爭辯。泥巴涂完了,他把褡褳在河水里蕩了蕩,順便洗了洗手——他的手不似腿白,卻鍍著一層比月光更清純的光澤,手和腳都沒有長開,手指與手指間似有淡淡的須毛連接著,像蹼,但似乎又不像。

      你要烤魚嗎?我又問他。他洗完了褡褳,把它披在肩上,又把別在腰間的大葫蘆解下來,掀開那墜著繩子的葫蘆蓋,喝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朝著那涂滿泥巴的大魚走過去,盡力一噴,液體便如瀑布般落在大魚的身上。他又喝了一口,噴到另一面。

      對。

      可魚不是這么烤的??!

      我困惑地看著他。我們宋氏一族,乃至整個史莊、衛(wèi)城,烤魚無非三種,第一種像羊肉串似的,刷了油夾在火上,一邊烤一邊撒調(diào)料一邊翻動,翻著翻著,魚皮發(fā)黃發(fā)焦,魚便熟了。第二種像烤饃似的,每年過春節(jié)前都要用泥巴、土坯打成火炕,面揉成餅,放在刷油的烤盤上,烤盤上火炕,火炕門被封,形成天然的大烤箱,等小半個時辰便熟了。第三種是叫花雞的做法,叫花雞才涂泥巴,可涂完泥巴的叫花雞是放到炭火堆里,叫“煨”,不是烤,哪像他這樣?

      要不要看一個表演?

      蓬頭翁沒有解答我的困惑,他微笑地注視著我,把葫蘆別回紅布條裁剪成的腰帶上。

      我激動地看著他點頭,他示意我把柴火搬到櫸木棍串著的大魚下面,我照做。他合掌拍了拍手,掌聲消散后伸出右手的食指來,那食指和我的手指一般長,卻比我的兩根粗,光滑,像鱗片。他把食指在破爛的短衫間摩挲著,只一眨眼,那食指伸出來后,上面燃了火,火苗淡綠色,噗噗發(fā)出聲響來。

      我驚得合不攏嘴,他把那手指舉高了,迅速劃向天空,帶起了狂風,狂風停,那火也沒有滅。他把食指放到柴火上,柴火灼起了火舌,火舌成勢,撲出大火來,映紅了我的臉,身上的濕氣迅速逃走了。隨即,他把手指收回胸前的爛衫,蹭了蹭,火苗消失。他坐下來圍著火堆烤火,火撩撥著他的臉,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來。我湊過去,細細瞧他的食指,他的爛衫。那爛衫像老式汗衫,灰蒙蒙的老頭顏色,系扣子,半袖皺巴,臟。

      我能摸摸你的手嗎?

      我盯著他的右手,他那右手把褡褳卸下來,伸進里面翻了翻,摸出了一個調(diào)料盒子。隨后,他把右手伸過來,示意我摸摸看。我心里哆嗦得緊,拿手指點了點他的手,又戳一下,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又捏了捏,感覺和爸媽的手沒什么不同。

      你怎么做到的?

      他笑了。大魚上的泥巴被炙烤得干裂起來,他起身把魚倒扣過來,拿石頭壓住櫸木棍,重新坐下來,拿手翻眼皮,嚇唬我,

      不告訴你!

      他大笑著,笑夠了,打開葫蘆。

      你喝的是什么?我又問他。

      他從褡褳里拿出一個杯子來,倒了一點給我。我晃了晃,一股魚腥味撲了出來。我喝了一口,不甜不酸不辣不苦也不咸,沒什么味道。

      好喝嗎?

      我搖頭。他又笑。

      你都去過哪里旅游?我問他。

      嗯——他思謀了會兒,喝了兩口葫蘆里的液體,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我。

      其實我是在找人。

      找誰?

      苦海。

      是和尚嗎?

      是,但他不在這里。

      他不在?我更困惑了,那你怎么來這兒?

      我走了三年,三年,又三年,從羅布泊到東海,從東海到香格里拉,從香格里拉又到岡仁波齊。我走遍了中國,就是想得到苦海的線索?,F(xiàn)在我找到了,知道苦海的人就在衛(wèi)城。知道靜安寺嗎?

      知道。

      靜安寺在鼓樓東街,是衛(wèi)城第一大古寺,供著儒釋道三家的菩薩。

      知道慈安廟嗎?

      知道。

      慈安廟在馮莊,馮莊在史莊的東面。每年中元節(jié),慈安廟開了廟會,大擺三天素齋宴,請秦腔班子唱戲,我們都跑去耍。

      知道尼姑庵嗎?

      知道!

      尼姑庵在尼姑灣,那里有個癩頭僧,總是半夜里扮鬼嚇人,被公安局抓了好幾次,放出來還是裝神弄鬼。說是有精神病,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的。

      知道得還不少嘛!

      我嘿嘿笑了,你說說你找誰。我有些興奮地看著他。我們史莊固然人多,但攏共就史、宋、何、李四個大姓,住的地方又集中,很容易找到人。就算馮莊的,爸媽也都認識。

      嗯……

      蓬頭翁托著腮幫,片刻,他看向我,慧明。

      慧明嗎?

      你認識?

      他死了。

      死了?

      燒死的。

      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一個月前,中元節(jié),開廟會,夜里天王殿著火,廟燒光了,慧明在禪房打坐,也燒化了。哦,他們都說是坐化。

      真的?

      不信我?guī)闳タ矗?/p>

      慧明五十來歲,據(jù)說是南方來的大和尚,在靈隱寺修行過,有正經(jīng)文書,還考過佛學(xué)院,很通靈的一個人,是慈安廟當家的。人嘛瘦瘦高高,面相很和藹……

      我開始回憶關(guān)于慧明的種種細節(jié),沒注意,蓬頭翁突然大哭了起來。他丟了那葫蘆,渾身顫抖著,開始是號,接著便痛哭流涕了。他捂著臉,低沉、嘶啞的哭聲從那雙手的縫隙鉆出來,持續(xù)著,震蕩著,帶起了怪風,周圍的樹木隨之搖顫,半黃的葉片紛紛往下落。蛐蛐、蟈蟈、貓頭鷹、夜鶯,連著遠處史莊的狗叫聲,高高低低地傳了過來。

      我呆呆地看著,既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我隱約明白,他要找的那個苦海很重要。好一會兒,他終于不哭了,那大魚似乎也已烤熟,香味從干裂的泥巴里飄出來。他站起來,吹滅柴火,伸出一根指頭彈了彈魚頭,泥巴遂像驟雨似的潑落在地,他又伸手扇了扇,殘留在大魚身上的泥渣便一粒也不見,泛著焦黃的魚皮完整無缺地露了出來。蒸汽裊裊娜娜,香味隨之彌散,惹得本來就饑餓的我肚子直叫喚??晌覅s不敢湊上去,只拿眼睛盯著,看他用指甲在魚身上劃來劃去,劃完了,他從破褡褳里拿出兩個盤子,接過去,兩個魚肉塊自動落在了盤子里。他把其中一個盤子遞給了我,我有些緊張。

      你不傷心了嗎?

      傷心?

      他哈哈大笑,專心吃起了魚肉。我蒙蒙的,想他又哭又笑的,怪人。等我抓起魚肉來吃,他已經(jīng)把整個魚頭啃光了,吃相比我家的狗還難看。我不甘示弱,可吃了一塊便飽了,他卻依舊狼吞虎咽,魚大半個身子都被吃光了。我怔怔地看著他那比我還小的身體,肚子一點點鼓起來,很快像塞了籃球。

      你不撐嗎?我勉強又吃了小半塊,終于忍不住問他。

      還早!他把葫蘆拿過來,一邊喝一邊吃,地上到處都是他丟棄的魚骨頭。

      你為什么要找苦海?我試探著問他。

      苦海是我?guī)煾浮?/p>

      給你破褡褳的師父?他丟下你不管了?

      ……他修行去了。

      他也喜歡旅游嗎?

      蓬頭翁大笑,笑完了,他又開始抹眼淚,哭完了又吃魚,吃一口,說一句——苦海不是去旅游了,也不是拋下他不管了,他藏起來了,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比如睡著的時候就在,睡不著就不在了。

      他喜歡捉迷藏?

      對。

      他長什么樣?

      跟我一樣。

      ???

      長得也跟你一樣。

      ???我心說怎么可能,爸媽夸我長得俊,我照鏡子也覺得他們說得對,不然怎么宋氏一族的叔叔嬸嬸都喜歡我?你長得那么丑。苦海怎么可能又俊又丑呢?

      我以前是個很混賬的人,苦海度化了我,所以我要去找他,感謝他。蓬頭翁沒有理會我的困惑,他自顧自地說著。

      慧明已經(jīng)死了,你怎么去找?

      托你的福,我已經(jīng)找到了。

      ?。课业睦Щ蟾盍?。

      你回頭。

      我回頭看,月光下,乳白的亂草在風中舞動著,再往遠處,空空蕩蕩的暗夜把大地填滿了,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蓬頭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吃魚,吃光了大魚,他站起來活動手腳。我腦袋是蒙的,只覺得有風往腦子里鉆,撩撥著心癢癢的,臉燒得慌,像偷喝了爸爸的酒。

      小孩,想不想再看一個表演?

      蓬頭翁湊過來,伸出右手的中指。我看他沖著手指吹了口氣,那指頭便冒出橘黃色的火苗來,一股清涼異常的味道當即沖散了黏稠的魚香。他把燃燒著的中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清涼氣味酥麻入骨,暈了我的眼,暈了我的腦袋。他走了一步,兩步,再走一步,光溜的腳踩在河面上,河面平靜。他蹲下去,手指插進河水,帶起了一點漣漪。許久,月光把他的后背打濕了。美麗河闃寂,田畔、農(nóng)莊也闃寂,夜空舒朗幽邃,不見絲縷的烏云。月光斜掛在東南方,明黃色的光暈里點綴著斑駁的白。

      我沖著蓬頭翁喊,他蹲在那里巋然不動。我?guī)缀跻恕?/p>

      噓!他扭過頭來,溫柔的眼神示意我等候。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片刻,萬籟俱寂的大地突然傳出急促的蟲鳴鳥啼聲,此起彼伏間,一股箭矢的流動聲迅疾射過來,河水遽然流動,水滴帶起的漣漪激蕩成浪,浪奔浪涌,撲向蓬頭翁,也撲向站在灘涂的我。隨之,褐藻與綠藻遍布的水底躥出魚群來,亂紛紛交錯躍上半空,混著浪與水花,銀色的鱗掄起月光,劃出一道道水花四濺的圓弧來,掠過蓬頭翁,沖向了我。我本能地用手肘擋住眼睛,可它們還是戳向了我,一只兩只,一群一群,把我深深包圍,鋪滿了灘涂。

      我連忙跑出來,驚慌地看向河面,但見那波瀾深處,群魚如烈馬奔騰而來,白的黑的藍的黃的紅的灰的,鰱魚鯽魚草魚鱘魚鯉魚鱖魚……各式的顏色,各式的種類,大大小小,躍向天空,扇動夜光,俯沖至水面,點起斑斑浪花,蛇似的彈起來,再次飛向半空,在蓬頭翁駐留的河面形成了環(huán)拱的霓虹。

      我深深錯愕之時,一條巨大的魚穿透水底,帶起波浪與水藻,沖向了蓬頭翁。蓬頭翁站了起來,順勢抓住那粗長如繩的胡須,躍上那比蟒蛇還長的身體,摟住其頸,朝著前方撲了過去。前方是月,前方是夜,前方是靜穆的美麗河,前方是看不到盡頭的遠處。巨魚和蓬頭翁一躍一躍,在河面與夜空之間飛舞著,跟在它們后面的,是那五彩斑斕的群魚。群魚挽著狂瀾,淋漓地游向遠方。

      我怔怔看著,看著,蓬頭翁和那魚遠了,遠了?;剡^神來,我連忙追過去,月光和露水都打濕了我,我卻越來越興奮,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喂——我沖著蓬頭翁喊,這是什么魚?

      蓬頭翁隨著那魚掠入水中,攪動了清澈的河底。濁水涌動,看不清影子之際,他和那魚齊齊躍了出來。

      鯰魚!

      鯰魚?

      那魚飛走了,蓬頭翁也遠了。我氣喘吁吁,追不上了,心里失落起來,越來越空蕩。遠遠地,蓬頭翁突然沖我喊,那小孩!

      什么?

      要不要上來?

      什么?

      ……

      我的身體僵硬在水蔥與菖蒲之間,菖蒲瘋長的細葉劃傷了我的臉,我感覺血流了出來,暖了臉,流到嘴里,咸了舌頭。我怔怔地看著蓬頭翁朝我飛過來,在斜側(cè)掠過菖蒲和水蔥時,伸手摟住了我的腰,盡力一甩。我落在了他的懷里,落在了那滑溜的巨魚背上。勁風捕捉了我的臉、我的身,讓我在熱烈而顫抖的心跳中迅速感受到了涼爽,直至凜冽。

      怎么樣?

      蓬頭翁沖著我的耳朵大喊,可風太大,巨魚帶起的水花同樣在我耳邊沸騰,我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洋流往心底里撲,把我淹沒了、蒸騰了,那圓月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整個夜空也變得模糊,然后消散……

      不知穿越了多遠,時間流逝了多久,等我再醒來,卻是在自家的炕頭。那是一個尋常的秋日下午,門簾被風輕輕卷起,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從外面飄進來。我爬下炕頭,走進院子,杏樹和蘋果樹圍成的寬闊院落里,四五個大盆盛滿了尺長的魚,那魚腹大眼小,全身淡紅、鮮亮,泛著銀白色的光。宋家的叔叔嬸嬸們都圍著那魚看,由于從沒有見過這個品種,三五天里,史莊的老老少少都來了,一邊端詳,一邊琢磨,有說湖魚的,有說稻田魚的,也有說海魚的,但都被一一反駁了。直到半個月后,在阿拉善左旗開牧場的三爺宋長武回家小住,無意間看到了晾在晾衣鋼絲上的魚干,這才叫出了它的名字:飛魚。飛魚又名鴿子魚,乃是黃河甘肅靖遠段至寧夏衛(wèi)城段特有的淡水魚,兩百年前屬宮廷貢品?!恫┪镏尽ね鈧鳌酚涊d:有魚者善飛,鴿投河羽化而成,念家,三月溯回產(chǎn)卵。

      但,這些并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往事。幾年來,十幾年來,我不斷回想著那個中秋之夜,可惜記憶模糊又清晰,清晰卻模糊,潮水似的拍打我心。唯一確鑿的是,那晚過后的清晨,爸媽在灘涂上找到了熟睡的我,包圍了我的,正是那成百上千的飛魚。他們把我背回家的同時,騎三輪裝走了所有的魚,而蓬頭翁卻蹤跡杳然。

      多少個日夜,夢中睡熟的時候,我都會看見那么一個站在水中抱著條大鯉魚的蓬頭侏儒,沖著我又哭又笑,哭完了,笑完了,騎上那條大鯰魚,沖著我招手說,再見,小孩!

      我心說,下次一定見,蓬頭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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