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之鑿鑿 言之海海
——讀搖搖散文集《說好不說名字》

胡明曉

從未見過搖搖，偶見她在微信朋友圈用單向歷切入幾個零碎的片段，惜墨如金，料想這女子有許多傳奇，古靈精怪。忽而7 月，收到搖搖的新書《說好不說名字》，輕放在一些金線蓮、通心白蓮上，一如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出其不意，而在情理。也未聽過搖搖說話的聲音，大概是雅邊弄般的中古音，落在耳邊，如雨打芭蕉。我的昵稱叫阿水，水，坎卦，坎為水、為險，險阻重重。搖，形聲，風(fēng)舉云搖；從手，搖動、擺動的意思。物皆有形，唯水不然。搖來渡我，似有卦辭。

近年來，搖搖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生活圓桌”欄目發(fā)表了一些文章，風(fēng)格清雅、語言奇崛，集結(jié)為《說好不說名字》。其主角的名字，從一到十，以八卦命名，比如易一、坤生、坎生、離生；也以昵稱命名，如倪爺、漆郎、陸地。每篇均以千字為限，在逼仄的空間里把玩才情、感悟人生?！叭松：！笔且痪溟}南話，意為人生像大海一樣變幻莫測、起落沉浮，但總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作者麥家用來做了暢銷書名，用多視點、零散化、非線性的敘事，把一個傳奇人物還原成一個人的常情。作者搖搖把“人生海海，我要嘗嘗”寫成千字文，發(fā)表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上，以生動的筆觸，刻畫了易爺在書法、篆刻、飲茶等方面的心得，把一個現(xiàn)實人物轉(zhuǎn)換成藝術(shù)空間，引人遐想。新散文集將其名作為第一輯輯名，讓讀者看到不一樣的“人生海?！?。才情，若還不能用來把玩，說明段位還不夠，搖搖顯然是富足的，與友把玩才情，擺弄易學(xué)卦象，率性而為，躍然紙上。

書依了文字，變得婀娜。讀了這本新書，才知道語言可以這般怡情。寫評，也多了幾分趣味。福州話以語詞豐富、語體多樣、語流音變復(fù)雜而著稱。歷史上，中原文化幾度入閩，在上古漢語、中古漢語與當(dāng)?shù)胤窖匀跒橐惑w的過程中，既保存著上古漢語語音、詞匯、語法方面的許多舊痕，又保留不少中古漢語的特色?！芭氩柚笾嘞磁?、聽風(fēng)邀月飆詩”，在介紹現(xiàn)實版《牌間集》的由來時，平仄聲調(diào)運用自如，意象平實用字瀟灑，甚妙?！案Ｖ萦幸粭l雅道巷，半途處有一道幽靜小弄”，一條、一道，一雅、一幽，一巷、一弄，意境全出。閑來無事，翻這本書，便看到了福州的古樸和清雅。

搖搖編校《牌間集》，是為了記錄一群北大人的生活情趣，那種以牌入詩、茶詩相融的樂趣。間或，以日常生活的點滴文字，反映活色添香的文藝生活，隨筆作品集《說好不說名字》就問世。魏晉名士們的人生理想是棲心塵表、解脫世事，“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搖搖書中的人物大都超脫自然、宅心玄遠(yuǎn)。比如易爺“最愛殘墨涂殘紙，平安夜下道平安”。氤氳煙火氣，最撫凡人心?！鞍胧也柘?，一面各款美味的漆藝墻，謝大師一雙巧手做雅集點心——‘主料有燕窩、魚子醬、配料有手工面點?！粝由葙F，就做兩道瓜蔬。青菜燙熟后要清水浸泡，才能恢復(fù)它那個水靈勁兒。苦瓜講究熱冷交替，中間掏空后……再趁著有硬度切成長條?！鄙钣醒喔C和魚子醬，也有青菜和苦瓜；有對文藝的癡迷，也有對俗世的眷顧。一切，都是她想要的樣子。

王蒙先生有一本《尷尬風(fēng)流》，描寫世情百態(tài)、刻畫人心人性、感悟玄思哲理。他說，作家作為一個感受者、表達(dá)者，是世界的情人。搖搖的新書，書寫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又有古今中外典故、作品佳句信手拈來，有趣的靈魂在現(xiàn)實的空間交匯、互動。沒有“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的愁苦，卻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之風(fēng)情。搖搖的寫作，更像是文學(xué)的戀人。例如《車是故事的連接器》中寫了“我”、同事蘋果、駕校教練、漆畫家、小師妹等一系列人物，猶如電影的場面布景一一掠過。在想象的空間里，和米蘭?昆德拉筆下的小號手、德國沃曼的《郊游》、易三的俳句“那一道閃電/是我讓雷神為你照亮”、法國薩岡“用法國式魅力迷惑美國人，又以美國式的美貌迷惑法國人”、德萊姆“有些日子，南瓜就只是南瓜”等對話，把日常事件寫出文學(xué)性，形散神不散，別有一番景致。

讀了搖搖的語言，才知道文人雅士的童心和趣味。

搖搖寫朋友。寫倪爺，“他不禁伸手觸碰章魚卷曲的長爪，驚奇地笑，手指被吸附了。那舉手投足間的笑容和眼神，都是我們初涉世時擁有的美好啊”。這樣的描寫，讓讀者的感官復(fù)蘇?！坝|碰”“吸附”是身體感覺，“伸手”“笑”是肢體動作，“卷曲的”“驚奇地”是眼睛所見。舉手投足間，她用敏銳的感官、豐富的內(nèi)心，去盡情觀察和體驗。寫漆郎，“他打開9 個漆盒，將盒蓋一字?jǐn)[開，赫然一幅長近3 米的《韓熙載夜宴圖》，他用描金磨顯技法勾繪了這幅漆畫啊”?！按蜷_”“擺開”是動作，“赫然”是形容夜宴圖呈現(xiàn)時的樣子，“描金”“勾繪”是技法。其遣詞造句的講究，讓畫面感油然而生。搖搖的描寫，不僅是一種表現(xiàn)手法，也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關(guān)系。她用細(xì)微而靈敏的感覺，與萬物和解，用語言溝通，以文字表達(dá)。人們讀到她的文字，也是一種感官的享受。

再看搖搖寫書法、篆刻?！耙谞斣谛沦I的隋唐古宣上筆走龍蛇，比擬書法的快樂，在于‘摩擦生樂’，一種在筆墨紙的隨心所欲中所實現(xiàn)的快感”?！皩懙健桦?yún)’的‘雲(yún)’時，紙已頂邊了，他立即‘順勢而為，云尾飛起’，以示心志昂揚”。文字的表述，有隨性的自洽，真誠而坦蕩。再以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句，“什么是真？讓你描繪水的面孔，或是光的臉龐”落筆回旋。書法之勢，貫穿文脈，這就是搖搖的筆風(fēng)。寫什么就像什么，萬物皆有因緣?！皬哪菚r起，他常情迷刀下乾坤……他搖刀、舞刀、旋轉(zhuǎn)，不斷匍匐、游動；石頭混沌的氣息，沖出線條的蒼茫和厚重感”，這是寫篆刻沖刀，專業(yè)且凝練，善用短句而顯力道。活脫脫的篆刻手法在語言的虛擬中，落地、寫實。再寫倪爺?shù)淖霾撕蜁?，“他舉起湯勺的姿勢，仿似晚清書法家何紹基的回腕”“將這碟干煎鯧魚置于一張書寫‘巫妙’的宣紙上，仿佛奔流之氣、靜默之息都有了”。心筆相應(yīng)，自成面目。搖搖這樣寫人、寫事、寫物，也寫成了這樣的文風(fēng)。

搖搖還寫了音樂。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寫一個老太太獨自彈琴的寂寞；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寫練琴的女孩、林田對琴鍵抱枕的浮想；電影《海上鋼琴師》寫1900 看見舷窗外的女子，心生愛慕，即興彈奏；貝多芬和好友里斯偶遇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彈奏音樂追而不得。搖搖在《從指尖演繹出的時光》中，把這些片段作為不工整的影像，作一個又一個的停格，用斷裂和往復(fù)，形成一種特殊的敘事方式。樂由情起，字由心生，語言構(gòu)建了多重交織的空間，需要讀者很專注地去觸碰、去感受、去想象。正如文藝評論家伍明春所說的那樣，搖搖的這部散文集為福建當(dāng)代散文的藝術(shù)發(fā)展提供了一批質(zhì)量齊整的文本，豐富了現(xiàn)代漢語散文寫作的當(dāng)下實踐。搖搖在文中與歌德、與《了不起的蓋茨比》作者互文戲謔，增添了幾分靈動，沒有海量閱讀的基礎(chǔ)，很難品讀其中的趣味。類似的情況，在搖搖寫飲茶、寫漆藝、寫美食、寫舊物的篇目中，也隨處可見。

當(dāng)下，人們的感覺漸漸被AI 智能替代，手機(jī)的圖像和文字充斥其中，語言的功能逐步衰退。朋友圈美其名曰有圖有真相。搖搖和她的朋友卻不一樣，多是俳句上線，耐人尋味?？傊?，搖搖的散文集《說好不說名字》用獨特的敘事腔調(diào)，展示了她的才華，以及她朋友的才華。語之鑿鑿，言之海海，期待更多的讀者來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