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旗牌自行車

文 曹文進

初秋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位青年騎著一輛破舊的白山牌自行車，用力蹬行著。自行車后座上綁著鋪蓋，兩邊馱著衣服包裹和書包，車把上吊著洗漱用品包。本就超重，加上車子破舊不堪，騎行速度大打折扣。

這輛破自行車實在不爭氣，除了鈴子不響哪兒都響，蹬起來很費力。一路上好多次掉鏈子，走走停停的，而且閘還失靈，在一個坡路上幾乎撞上一位老農(nóng)。然而，青年人的臉上卻呈現(xiàn)出興奮舒展的表情，因為這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一種迫不及待的心緒牽引著他，初為人師的好奇與亢奮撩撥著他心頭涌起青春的騷動。

這是1984年9月1日，新學期開學之日。

這個十八歲的小伙子就是剛剛畢業(yè)被分配到學校的我。

在家鄉(xiāng)的小學開啟從教之路

向老鄉(xiāng)詢問好校址后，我推車來到了校門口。這所小學沒有校牌，經(jīng)年被風雨侵蝕的兩扇厚重的斑駁木門自然地敞開著，墻壁上古老的青磚大多堿化脫落。校門朝東，進門右手是老戲臺，幾間老舊的校舍坐落在校園南部。教室對面是一間晚清留下來的正殿，古色古香，雕梁畫棟，里面供奉著佛家神圣。

跨進校門，經(jīng)過一片方形場地，踏上三四級石階，高處便是教師辦公室。歡樂的童聲主導著沸騰的校園，三三兩兩的孩子們正在嬉戲、玩耍。一堆男孩子在追逐，幾個女生在丟沙包，還有跳繩的、彈“拐拐”的、跳格格的……好一幅八十年代農(nóng)村小學校園的動人畫卷。

幾個調(diào)皮的男孩走過來，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這個毛頭小伙子，轉(zhuǎn)眼間一哄而散。停好自行車后，我大步流星地從頑童中間穿過，踏上石階，稍作鎮(zhèn)靜后走向教師辦公室。辦公室在一排古老的青磚瓦房中部，左面兩間教室，右面為廚房。窗框上鏤有花紋，糊著雪白的麻紙，一看就有年頭。門前的土地上，剛剛灑過水濕漉漉的，掃得干干凈凈。

校長馮俊亮看到我后趕緊走過來，和我邊握手邊說：“歡迎，歡迎！”我馬上作了自我介紹。坐定后，我一口氣喝下一茶缸水。辦公桌周圍幾張可親的面孔進入我的視線，五男一女，年紀相仿，笑容可掬。掌聲回響在簡陋的辦公室里，驚動了門前屋檐鳥巢中幾只剛出窩的小麻雀，它們撲騰著翅膀歡叫著結(jié)伴飛向天空。老師們穿著很樸素，都年長我?guī)讱q，我就像他們的小弟弟。交談中知悉，馮校長竟然是我母親高小時的同學。而且這里原是七年制的學校，我父親也曾在此工作過幾年，和老師們很熟絡(luò)。加上我，這所小學共七位老師，一至五年級，其中三位民辦教師都教低年級。所以初來乍到的我便被校長委以“重任”，教四年級語文兼班主任。

其他老師都是本村人，吃住在家，唯有我住校。辦公條件不好，晚上沒有臺燈，只有頂棚上吊下的白熾燈泡照著。村里雇了一個大爺照應我，一日三餐終于不成問題了。但伙食單調(diào)，早晚喝稀飯，午餐總是燴土豆，豆腐和豬肉很少能吃到。

寂靜的中午、漫長的夜晚，莫名的孤獨和寂寞困擾著我，畢竟自己還不到二十歲。想想從省城優(yōu)越的學習環(huán)境一下子來到落后的鄉(xiāng)村小學，強烈的對比和心理的反差，真的讓我難以適應。教學之外，我沒有可去的地方，學校雖在主街道上，但我總不能走街串戶吧，所以剛報到后的那幾天，我真的想過打退堂鼓，甚至抱怨過父母沒門沒面，多羨慕有的同學分配到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學校??！但理智告訴我：“必須忍著，堅持下去?！蹦菚r候，只有一周回一次家可以稍微調(diào)節(jié)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

老師們很敬業(yè)，都是起早貪黑地工作，他們的言行深深地感染著我、影響著我。于是，我決定打好第一仗，絕不能茍且應付，必須讓老師們刮目相看，用實際行動贏得家長和同學們的信任，如此方能站穩(wěn)腳跟。于是，我每天早起晚睡，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忘卻了一切。在緊張而快樂的教學中，我忘卻了孤寂，從孩子們一張張可愛的臉龐上找到了迷失的自我。于是，我有了定力，慢慢地沉下心來了。

節(jié)衣縮食買到紅旗牌自行車

這所小學成為我步入教育征程的第一站，從此我懂得了什么是師道尊嚴，什么是言傳身教，怎樣教書育人。我的教育夢想由此點燃，教育情懷由此植入并不斷升華。

試用期一年，月薪33元5角，一年后轉(zhuǎn)正定級。這是1984年9月開始我的工資待遇。我節(jié)衣縮食，把每個月的工資積攢起來，在家人的鼓動下，用半年的工資買到了一輛嶄新的紅旗牌自行車。當時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輕易買不到自行車，還是父親托在縣商業(yè)局工作的老同學搞的指標，加上車鎖，給了人家180元。要知道，當時最好的自行車是“鳳凰”牌大鏈盒，其次是“永久”“飛鴿”，能買到“紅旗”牌也不容易。

我如獲至寶，愛車如命，用棉紗把車子從把手、座套到三腳架、鋼圈擦得锃亮，早晚擦兩次，不允許車子上有半點塵土。這輛紅旗牌加重自行車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同事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因為他們當時大多都是單職工或民辦教師，養(yǎng)家糊口要緊，根本舍不得用幾個月工資來買一輛自行車。

周六下午放學后，我得意地騎著嶄新的紅旗自行車奔馳在回家的路上，口里哼著《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不時按一下響鈴。路邊的樹上小鳥嘰喳，蝴蝶翩翩，清澈的汾河水歡唱著，汾河兩岸楊柳飄曳，那是多么愜意??！

紅旗牌自行車伴我一路前行

一年后，我調(diào)到了鎮(zhèn)中學。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時光飛逝，騎著這輛紅旗車我往返于學校與家之間，轉(zhuǎn)眼已過7個年頭。我把最寶貴的時光獻給了家鄉(xiāng)的中小學，總算是反哺故鄉(xiāng)，為家鄉(xiāng)教育盡了點綿薄之力，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感到很欣慰。

而那輛紅旗牌自行車，也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新世紀，陪伴我從青年步入了中年，里外輪胎不知換了多少副，鋼圈已磨得發(fā)紅，車體顏色由亮黑變成灰白，鏈子斷了又接、接了又斷，反反復復，但我總舍不得遺棄，因為那輛自行車承載著我的韶華夢寐和人生美好回憶。

一路騎來，花開花落，風霜雪雨，我用力蹬轉(zhuǎn)，從未感到一絲的疲憊?！凹t旗”二字，一直指引著我義無反顧，不斷前行；“自行”一詞，啟迪我獨立自行，行而不迷，成就了自我。

可惜25年后，這輛紅旗自行車在單位車棚孤單地“退役”了。塵土蒙蓋，鏈齒生銹，傷痕累累，面目全非。2009年一個盛夏之夜，我忽然夢到了我的紅旗自行車，它還是黑亮如新，我騎著它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杜交曲中學。校園里書聲瑯瑯，我坐在三兜一柜辦公桌前，翻閱著《于漪教案集》，躊躇滿志地準備迎接縣教學能手大賽……初二（21）班教室里聽課老師爆滿，下面坐著縣教研室語文教研員王建生老師和全校語文教師。我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課題：在烈日和暴雨下。我神采飛揚，滔滔不絕，還是那般熱血沸騰，自信滿滿。

次日一早，我到單位車棚去找我的老伙伴紅旗牌自行車，誰知它已不辭而別，不翼而飛，頓時我心中涌起無盡的惆悵。

別了，我的紅旗牌自行車！別了，我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