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柯
他們住在祖國邊疆曠野中的土房子里,想一直守護下去。不管是誰,問他們搬不搬走,他們都說要住下去。當然,老婆婆的回答要平和一些:“搬走怎么辦呢?你前腳走,草立馬就跟過來,這兒的草有多兇啊,你剛轉(zhuǎn)個身,它們就爬到窗戶上,往屋里鉆?!崩项^脾氣躁:“往哪搬?我搬走你住???”老頭總以為他住的是宮殿。
房子又矮又小,房子周圍的樹也不怎么高。這兒的樹都是矮個兒,都是那種憨厚的榆樹,樹杈很多,葉子很密,就是長不高。風大,樹像綠獅子,毛發(fā)紛亂,瘋狂地撲打風。風疼得滿地打滾,躥到天上,發(fā)出長長的哨音,又跌落到洼地里,發(fā)出猛獸似的嗥叫。風嗥叫起來,地都動呢。老頭嚇唬老婆婆:“樹抽打它們呢,樹是老天爺?shù)谋拮?,老天爺要抽它們,它們只能哇哇亂叫?!崩掀牌艖?zhàn)戰(zhàn)兢兢:“老天爺為啥抽它們?”老頭說:“誰讓它們亂跑,老天爺可容不得誰整天亂跑?!?/p>
老婆婆走進濃密的樹林里,老頭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一身金黃,飄動著團團芳香,就像一頭金色的豹子。老婆婆走在麥田里,麥子嘩嘩地響起來。麥子的金光灑在榆樹上,榆樹葉子油汪汪的。麥子的金光灑在云朵上,云就像戴了金籠頭。云跟牲畜一樣,彎下脖子,在明凈遼闊的蒼穹上吃草。云吃草的聲音很柔和,窸窸窣窣。老婆婆正在摸麥穗呢。她的手像一只跳鼠,跳到麥芒上,麥芒濃密綿長,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觸摸到夏天最美麗的地方。
麥子在老婆婆的掌心顫動。
老婆婆的手黃巴巴的,長滿了像豆子一般的金黃的繭。這些豆子真大呀,又圓又壯實,比麥粒兒大,比麥粒兒好看,就像一顆顆小太陽。大漠的太陽就是這樣,小小一點,原野就像合起來的手掌,太陽在金色的指縫間回落。
老婆婆的額頭閃動著快樂的光芒,發(fā)出夢囈般的叫聲:“長高了!長胖了!”老婆婆搓開一株麥穗,麥粒肥肥胖胖,軟乎乎的,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老婆婆用手輕輕拍打著:“哭啊哭啊,快哭上一聲?!?/p>
老婆婆曾生過一個孩子,那孩子夭折了。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生過孩子。
那時,他們年輕力壯,老頭自己動手做了幾只木碗,換了一口大鍋,好像他們要生一大群孩子。她說:“拿什么養(yǎng)活他們呢?”丈夫自豪得不得了:“咱們這里,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闭煞虼笫忠恢?,外邊是遼闊的原野。
曠野無邊無際,伸向遠方,好多年以后,從大城市來的洋學生把這遼闊的土地叫作“太平洋”。
老頭不知道什么太平洋,老頭只知道他要養(yǎng)許多娃娃,老頭就從“太平洋”開始的地方墾荒。老頭端著簸箕,把金黃的麥種大把大把撒出去。那正是日落時分,泥土波濤洶涌,就像沸騰的金屬。老頭的手臂跟鷹一樣伸向蒼穹,把落日遮住了。手臂粗壯的黑影投落到地上,隨即發(fā)出一陣粗重的唰唰聲。麥種的大網(wǎng)捕獲了土地,肥大的土塊跟魚群一樣跳起來,向四周奔竄。太陽落下去,麥子升起來。
老頭端著空簸箕,眼睛充滿夢幻般的光芒。
那年,他去團部接受重要任務(wù)。他已經(jīng)30 歲,在農(nóng)場最偏遠的地方開荒種地。領(lǐng)導想起了他的婚姻問題,傳他去團部的重要任務(wù)就是解決這個問題。他騎馬騎了三天三夜,趕到團部。他進去的時候,政委正跟一個青年女子談話。政委的臉色不太好看,那女子卻眉是眉眼是眼,長得很好看,他都看呆了。女子不看他,他看人家。政委說:“怪我無能,沒把工作做通。”漂亮女子轉(zhuǎn)身走了。他勸政委別生氣:“那么漂亮的女子根本不適合我?!闭泽@地看他,他說:“我那地方需要結(jié)實的女人,跟馬一樣結(jié)實的女人。光漂亮不中用?!闭f:“你要身體棒的,還真有一個,長相差些,心靈絕對美?!?/p>
他很快就見到那個大塊頭女人。他們在豬圈見面,她是炊事班長,兼管豬圈。她接觸過好幾個男的,都沒談成。她跟豬待在一起,那些豬個個肥壯無比。大家發(fā)出驚嘆:“誰跟她過日子,誰就能肥壯起來。”就是沒人動這個念頭。他們見面,她就說:“你這么壯,還來找我?”
“誰不想壯?”
“你想壯?”
“我想壯?!?/p>
“你找對人啦?!?/p>
他們就這么說好了,她跟他走。她騎上團部最好的大白馬,跟他走了。
走進荒漠,她就顯出優(yōu)勢。她在空曠荒涼的景象中亮麗起來,他不停地看她。她的長脖子跟枯死的胡楊打個照面,胡楊就亮起來,堅實的木紋顯得很清晰,她龐大的身軀一下子讓大荒漠充滿了生機。
跟那個年代所有的邊疆故事一樣,他們的洞房在地窩子里。他們說:“我們雖然住的是地窩子,但我們種的是太陽?!?/p>
長滿谷地的麥子,大片大片的麥子。太陽落下去,麥子長起來……
老頭端著簸箕,簸箕里有泥土的光芒?!拔野涯嗤恋墓饷⒍嘶貋砝?,老婆子開門啊?!濒せ锝痖W閃的,老婆婆被吸引住了。她搓開一株麥穗,搓出幾十顆胖乎乎的麥粒,輕輕拍打著:“哈哈,我有這么多孩子?!?/p>
(選自《延河》1999 年第1 期,有刪改)
解讀
人們常說,藝術(shù)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本文以環(huán)境惡劣的邊疆作為故事的舞臺,但在作者的筆下,這里充滿詩情畫意。作者運用了極富想象力的語言進行環(huán)境描寫,如“風大,樹像綠獅子,毛發(fā)紛亂,瘋狂地撲打風。風疼得滿地打滾,躥到天上,發(fā)出長長的哨音,又跌落到洼地里,發(fā)出猛獸似的嗥叫。風嗥叫起來,地都動呢”,該片段通過比喻、比擬、夸張等手法的綜合運用,既使讀者產(chǎn)生身臨其境般的感受,又在一定程度上為荒涼的邊疆賦予了生命力。
本文的另一大亮點在于對兩位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文章的語言充滿活力,但兩位主人公生存的環(huán)境實際上是非常艱苦的。即便如此,樂觀而樸實的他們對未來始終充滿信心:“我們雖然住的是地窩子,但我們種的是太陽?!逼鋵崳摼湔韵笳鞯氖址ń沂玖宋恼碌闹黝}:平凡的我們播種的是“太陽”,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