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湄
“眉”是人面部最顯著的特征之一,雖為生理器官之一,作用卻更大程度在于容貌標記和表情達意,因而在詩歌中頻頻被描寫和刻畫?!痘ㄩg集》收錄了溫庭筠、韋莊等十八位花間派詞人的五百首作品,詞藻華麗,詞風綺麗,落筆多在閨閣女子的容姿和生活,開歷代詞作之先河,內(nèi)有大量對女性的服飾妝容進行描寫的內(nèi)容,“眉”是其對女性形象描寫中最突出和集中的意象,僅“眉”之一字在《花間集》中就出現(xiàn)了66次。詞人為“眉”賦予了豐富的情感內(nèi)蘊和美感內(nèi)涵,《花間集》中的“眉”已不僅僅是人之面部器官,而是成為了詞人情懷所致的典型女性意象,其背后蘊藏了晚唐五代文人的思想心理狀態(tài),承載了一定的文學內(nèi)涵、審美傾向和文化意蘊[1]。
《說文解字》對“眉”的解釋是:“眉,目上毛也。從目,象眉之形,上象額理也?!笨梢姡懊肌弊肿鳛橄笮巫?,最初就是用以模擬人的眉形?!夺屆穼Α懊肌钡慕忉尀椋骸懊?,媚也,有嫵媚也?!睂ⅰ懊肌贬屃x為嫵媚之態(tài),與女性的情態(tài)美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宋朝更是有詞牌名為“眉嫵”。
“眉”作為審美意象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中。《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對美人容姿有如下形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熹認為“蛾眉”指的是如同蠶蛾的觸須一樣細長而彎曲的眉,后來“蛾”逐漸成了“眉”的替代詞[2]?!岸昝肌庇靡孕稳菖缘男忝乐迹视盅苌觥懊利悺敝x,在文字上也衍生出有“美女”之義的同源字“娥”,“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漢揚雄《方言·卷二》)可為例證,故“蛾眉”又可作“娥眉”,“眉”也有了指代佳人美女之義。
古人尚眉,故興起畫眉之風。以黛畫眉起于何時尚無記載,但先秦時代,“眉”之美已經(jīng)成為對女子的審美評判標準之一?!读凶印ぶ苣峦酢吩疲骸笆┓紳?,正蛾眉”,《楚辭·大招》云“粉白黛黑,施芳澤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韓非子》云“故善毛嬙、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可見周朝時人們就已經(jīng)重視修眉,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畫眉習俗已蔚然成風,還出現(xiàn)了用以畫眉的材料“黛”。“黛”的本義為畫眉之墨,《釋名·釋首飾》云:“黛,代也。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闭f明古人眉妝是在修去天然的眉毛后,再以黛畫之,黛畫之眉便稱為“黛眉”,作為畫眉工具的“黛”也有了指代眉毛之義。正因為“眉”成為了評判女子之美的重要標準,除了在畫眉工具上做文章外,還興起了各式眉妝,“眉”又有了“眉妝”之義。“眉”最直觀的情態(tài)動作便是皺眉,稱為“顰”,故“顰”這一動作也可代指雙眉。
綜上所述,文學作品中的“眉”早已不僅是面部五官的表征,而是成為凝聚了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傾向和審美意趣的“眉”意象,伴隨著女性眉妝的多樣化,“眉”意象被賦予了不同的內(nèi)涵,成為了詩詞中表情達意的工具,同時衍生出“美麗”“美人”等意蘊,并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
《花間集》中描繪了大量晚唐五代時期精心裝扮的女性,記錄了女性的閨中情景,既是文學史上的絢麗一筆,又是研究女性妝飾文化的重要材料。在花間詞的女性中心意象中,“眉”是最典型的意象之一。從“眉”之稱謂到“眉”之樣式,再到對“眉”之動態(tài)的描摹,全面展現(xiàn)了女性“眉”之形態(tài)和其表情達意的功能。
《花間集》中對“眉”的稱謂可謂名目繁多,黛眉、愁眉、翠黛、修蛾、翠娥……不一而足。筆者對《花間集》全文作了輯錄分析,統(tǒng)計出“眉”意象在《花間集》中出現(xiàn)次數(shù)高達110次。縱覽這些“眉”意象,從名稱上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眉、蛾(娥)、黛、顰()。
《花間集》中,含“眉”字的詩句出現(xiàn)了66次。其中“黛眉”出現(xiàn)8次,如“黛眉山兩點”(溫庭筠《歸國謠》其二)、“行行坐坐黛眉攢”(閻選《八拍蠻》)、“黛眉偎破未重描”(和凝《柳枝》其二)等;“眉黛”出現(xiàn)6次,如“遠山眉黛綠”(韋莊《謁金門》)、“兩條眉黛遠山橫”(顧夐《遐方怨》);“愁眉”出現(xiàn)6次,如“強起愁眉小”(和凝《薄命女》)、“柳色展愁眉”(和凝《小重山》其二);“眉心”出現(xiàn)5次,如“翠鈿金縷鎮(zhèn)眉心”(張泌《浣溪沙》其八);“蛾眉”出現(xiàn)4次,如“懶起畫蛾眉”(溫庭筠《菩薩蠻》)。此外,“舊眉”“新眉”“啼眉”“淺眉”“細眉”“殘眉”“翠眉”“檀眉”各出現(xiàn)1次。
以“蛾(娥)”代眉的詩句出現(xiàn)了24次(不包括“蛾眉”)。其中,“翠蛾(娥)”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共計10次,如“輕斂翠蛾呈皓齒”(魏承班《玉樓春》其二)、“翠娥輕斂意沉吟”(孫光憲《河傳》其三)等;“修蛾”出現(xiàn)3次,如“步搖珠翠修蛾斂”(毛熙震《后庭花》其二);“月娥”出現(xiàn)2次,如“月娥星眼笑微頻”(閻選《虞美人》其二)。此外,“愁蛾”“澹蛾”“細娥”各出現(xiàn)1次。
含“黛”的詩句出現(xiàn)了12次(不包含黛眉、眉黛)。其中,“翠黛”出現(xiàn)3次,如“低翠黛,卷征衣”(牛嶠《更漏子》其三);“愁黛”出現(xiàn)1次( 不包括與“眉”重復的“一雙愁黛遠山眉”(韋莊《荷葉杯》)和與“蛾”重復的“兩蛾愁黛淺”(溫庭筠《菩薩蠻》其十四));“粉黛”出現(xiàn)2次;“殘黛”出現(xiàn)1次。
這些運用了“眉”意象的詞,無一例外都是摹寫女性之美眉或美貌之女性的,但詞人對“眉”意象的營造方式是不盡相同的,其藝術(shù)情感也是各異的。
《花間集》產(chǎn)生于晚唐五代,在妝容上一反盛唐時的濃艷而尚清麗淡雅之風,眉形樣式不及唐代的種類繁多?!痘ㄩg集》中提到的眉形有蛾眉、遠山眉、柳葉眉、月眉、愁眉等,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
1. 蛾眉
《花間集》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眉形當屬“蛾眉”。如前文所述,“蛾眉”指如同蠶蛾觸須一般細長彎曲的眉毛,這一樣式不僅于春秋時期盛行,在后世亦成為了眉妝的基本樣式。[3]《花間集》中“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溫庭筠《菩薩蠻》)、“妝成不畫蛾眉,含愁獨倚金扉”(皇甫松《清平樂》其四),都是形容女子之眉形修長秀美,并借無心畫眉這一畫面描繪女性的愁怨之情。
2. 遠山眉
遠山眉,顧名思義,眉若遠山,色淡而細長,仿若古典山水畫中浸在云霧中的遠山一般延綿縹緲,又名小山眉。此眉式始于漢朝,《西京雜記》卷二記載:“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時人效之?!痘ㄩg集》中“一雙愁黛遠山眉”(韋莊《荷葉杯》)、“眉間畫時山兩點”(魏承班《菩薩蠻》)“眉共湘山遠”(孫光憲《菩薩蠻》其三)、“玉纖澹拂眉山小”(孫光憲《酒泉子》其三)均是形容女子眉若遠山之縹緲;“宿妝眉淺粉山橫”(溫庭筠《遐方怨》其二)形容女子眉若遠山之淺淡;“眉剪春山翠”(牛嶠《菩薩蠻》)、“眉學春山樣”(牛嶠《酒泉子》)形容女子眉若遠山之蒼色。
3. 柳葉眉
《花間集》中,“柳葉眉”也是較為常見的眉形。柳葉眉,也稱柳眉,狀似柳葉而得名,眉形細長秀美,眉峰上挑,彎曲弧度較大,嫵媚中更添幾分聰慧俏麗。“柳”在文學作品中常有離別之意,《花間集》中“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韋莊《女冠子》其二)、“芙蓉凋嫩臉,楊柳墮新眉”(溫庭筠《玉蝴蝶》)等均是詞人在以柳葉之形狀女性之眉的同時,將閨中女子難言的離愁寄予到了雙眉之上。
4. 月眉
唐代女子流行形狀彎曲宛若新月的纖細眉形,名“卻月眉”“月棱眉” “月眉”也成為了女性陰柔之美的眉形。[4]《花間集》中“綠云高髻,點翠勻紅時世,月如眉?!?牛嶠《女冠子》)、“月娥星眼笑微頻”(閻選《虞美人》)就是以新月之纖美喻女子之秀眉,眉如月,月似眉。
5. 愁眉
“愁眉”始興于漢代。《后漢書·五行志》記載:“桓帝元嘉中,京都婦女作愁眉、啼妝”?!讹L俗通義》記載:“愁眉者,細而曲折。啼妝者,薄拭目下若啼處,示心中憂愁”??梢姡俺蠲肌笔且环N眉形細長而曲折,眉梢向下,望之有泫然欲泣之感,楚楚動人。中唐以后“愁眉”復興,形似八字,與烏唇、赭面組合被稱為“時世妝”。《花間集》中“霞帔云發(fā),鈿鏡仙容似雪,畫愁眉”(溫庭筠《女冠子》其二)摹寫了女子描畫愁眉的場景。
縱覽《花間集》中的眉形,樣式多以細而長的眉妝為主,盛唐時期時興的闊眉不見蹤跡。每個時期流行的眉妝樣式與時人時事是息息相關(guān)的,代表英氣之美的長闊眉和短闊眉在國力衰弱、分崩離析的晚唐五代逐漸式微,回歸到了代表女性“陰柔”的傳統(tǒng)眉形審美,是當時社會心理的一種表現(xiàn)。
《花間集》中對“眉”意象的塑造,并非只是靜態(tài)的描繪,常常是在動態(tài)中傳情達意的。在《花間集》中,對“眉”的動態(tài)描寫除了顰眉、低眉、蹙眉之外,“斂眉”的出現(xiàn)次數(shù)是最多的,共計24次。在“斂眉”中,呈現(xiàn)得最多的是女子的或別離、或相思、或憂愁的苦情姿態(tài),如“檀眉半斂愁低”(薛昭蘊《離別難》)、“愁斂雙蛾”(李珣《河傳》其二)都摹寫了女性的離別之愁。
也有少量“斂眉”表達了羞澀、淺笑等情態(tài)?!板6晷邤坎粍偾椤?毛熙震《臨江仙》其二)勾勒女性曼妙的羞澀姿態(tài),“輕斂翠蛾呈皓齒”(魏承班《玉樓春》其二)描寫歌女淺淺含笑等?;ㄩg詞人們通過“斂”等動作傳神地表達了女性情緒的輕微波動,使“眉”意象具有了靈動之感。
晚唐時國力衰微,社會動蕩,尤其是五代時戰(zhàn)亂頻繁,對于封建時代的文人們來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心難以實現(xiàn),儒學的衰落進一步造就了文人精神無所寄托的空虛,部分文人便轉(zhuǎn)而追求感官享受。古人賦詩意在遣興,可以說詩歌這一藝術(shù)形式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并非以摹寫敘事見長,而是在于情感之展露,花間詞作為晚唐五代詞作的代表,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展現(xiàn)了當時文人墨客真實情感的一面,也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那一時代的社會生活[5]?!痘ㄩg集》中的“眉”意象作為詞集中的重要意象,具有深刻的時代文化印記,從中可以窺見晚唐五代的社會背景對文人心理、審美和志趣的影響。
花間詞的“香艷”詞風在后世曾遭到強烈批判,認為其格調(diào)低迷,然而最終還是以極強的生命力為后世越來越多的人接受。與常被拿來與花間詞比較的南朝宮體詩相比,花間詞多了幾分宮體詩所欠缺的文化情結(jié),其對女性形體、姿態(tài)、容貌進行贊美,對女性心理狀態(tài)進行揣摩,對女性從身到心進行細致入微地描繪,這種對女性的關(guān)懷也體現(xiàn)在《花間集》對女性“眉”意象的詳細描寫上,“眉”真正成為了“意”和“象”的統(tǒng)一體。如溫庭筠《南歌子》其三:“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眽欛R髻以高梳為美,女子卻信手低挽,蛾眉本應(yīng)細細描繪,女子卻只是“淡掃”作罷,“連娟”二字寫出了眉形之曲,“掃”字又言畫眉動作之輕,淡淡的眉毛細長而彎曲,如隱似現(xiàn),無心裝扮,只因妝成無人賞,為君消得人憔悴。愁緒萬千,欲語還休皆藏于一雙秀眉之上[6]。男子假借女性口吻并不完全等同于女性的心聲,但對閨閣女子這種細節(jié)上的自然刻畫,表現(xiàn)了花間詞人對女性的關(guān)懷,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性。
《花間集》中對女性閨閣物件和形態(tài)容貌的描寫可謂無微不至,審美風格和用詞總體偏向華麗奢靡,精致的陳設(shè),華美的服飾,金釵步搖、眉黛朱唇的女子……這種綺麗的風格在晚唐五代社會衰落的大背景下,一定程度體現(xiàn)了當時文人群體沉迷聲色、及時行樂的生活和心態(tài)。正如美學家杜夫海納所言:“審美對象是感性的輝煌呈現(xiàn)”,《花間集》對女性眉妝的審美反映了男性對陰柔之美的推崇。如前文所述,《花間集》對女性“眉”的描寫外形上以清雅恬淡為主,無論是蛾眉、遠山眉還是柳葉眉、卻月眉,都崇尚形細長、色淺淡,盛唐時期形闊、色濃的桂葉眉等體現(xiàn)女子自我意識增強的眉形已不復見,總體呈現(xiàn)出纖弱、柔婉的特色;對女子“眉”動態(tài)的描摹大部分集中于“寄愁”,多伴隨有愁、恨、怨、惆悵等字眼。作為“男子作閨音”之作,花間詞中的女性形象皆是出自男性之手,是男性預設(shè)的“閨音”,其不可避免地會融入男性群體主觀意識,女子外貌的柔婉怯弱和情緒的多愁善感符合男性對女性的傳統(tǒng)形象審美,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女性所處的被動地位,另一方面也蘊藏了男性詞人的內(nèi)心渴望和感情需求。他們將在境遇上的不得志等情緒轉(zhuǎn)到聲色犬馬中尋求慰藉,這種潛意識的情感寄托在詞中的陰柔女性形象上,柔婉纖美的“眉”意象正是這種情感無意識流露的表現(xiàn),一定程度上是封建男權(quán)文化的折射和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