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璜《海錯圖》與《幸存錄》中的西學(xué)知識*

□鄭 誠

康熙年間聶璜繪寫之《海錯圖》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種以海洋生物為主題的大型博物畫譜，名聲甚著。《海錯圖》之外，聶璜尚有一部筆記作品《幸存錄》稿本傳世，幾乎不為人知，迄今未見相關(guān)研究。《海錯圖》與《幸存錄》涉及不少明清之際傳華的歐洲知識，頗有趣味。聶璜如何獲得西學(xué)知識，讀過哪些西學(xué)著作，對西洋繪畫又有多少了解？本文試圖探討這位好奇心旺盛的清初文人對西學(xué)的認(rèn)知。

一、聶璜與《海錯圖》

《海錯圖》收錄各類魚蝦螺貝等動植物、傳說動物、非生物三百余種，工筆彩繪，富有趣味。首冠《海錯圖序》《圖海錯序》《觀海贊》等序贊8 開，后為設(shè)色畫155 開。各圖空隙處均輔以文字說明，介紹品類之名稱由來、產(chǎn)地、特征、生活習(xí)性，略加考證、議論，并題贊語。a李湜：《藝術(shù)的科學(xué) 科學(xué)的藝術(shù)——清代宮廷畫譜》，載《紫禁城》2004 年第2 期，第87 —103 頁。雍正四年（1726），畫譜傳入清宮?！妒汅爬m(xù)編》（1793）第三十二著錄“聶璜畫海錯圖”，移錄原書序贊。b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前言》，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 年，第13 頁。

《海錯圖》本為四冊，20 世紀(jì)前葉分散。前三冊（序贊8 開，圖111 開）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北京），第四冊（圖44 開）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c關(guān)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參見吳誦芬：《海錯圖》，載《故宮文物月刊》第363 期，2013 年6 月，第66 —73 頁。2012 年、2014 年，臺北、北京藏本先后影印出版。北京故宮藏品影印本附錄物種考證，八成物種可鑒定至科或?qū)?、種。d李玉珉主編：《故宮書畫圖錄》第31 冊，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 年。研究者或進(jìn)一步辨識名物，傳播博物學(xué)知識；e例如張世義、商秀清：《“清宮海錯圖”中的4 種魚類》，載《生物學(xué)通報》2012 年第7 期，第56 —57 頁。張辰亮的系列作品：《海錯圖筆記》，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年；《海錯圖筆記·貳》，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海錯圖筆記·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蚩妓鲌D中奇特海洋動物的歐洲知識來源；a鄒振環(huán)：《〈海錯圖〉中的神秘動物》，載《文匯報》2016 年7 月8 日，第 W16 版。該文對比《海錯圖》與《職方外紀(jì)》有關(guān)人魚的段落。鄒振環(huán)：《〈海錯圖〉與中西知識之交流》，載《紫禁城》2017 年第3 期，第124 —131 頁。該文對比《海錯圖》與《西方答問》《職方外紀(jì)》《坤輿圖說》相關(guān)段落，未討論具體西文文獻(xiàn)來源?；蜃鼍C合性的討論。b王嫣：《博物學(xué)視域下的〈清宮海錯圖〉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與政法學(xué)院，2017 年。該文涉及明清之際西學(xué)的部分，認(rèn)為《海錯圖》吸納了西洋風(fēng)繪畫特點；《海錯圖》之鯨魚圖與南懷仁《坤輿圖說》鯨魚圖別無二致。前一說證據(jù)似不足，后一說恐難成立，詳見本文。

目前所知聶璜生平事跡，基本來自《海錯圖》文本。聶璜，字存庵，錢塘人，生卒年不詳?？滴跞吣辏?698）五月，聶璜作《圖海錯序》，自稱旅居溫臺地區(qū)十余年，康熙二十六年（1687）繪成《蟹譜》三十種。既而游歷江淮、河北、天津、云貴、荊豫。近在福建旅居幾六載，“所見海物，蓋奇而多。”“年來每觀一物，則必圖而識之。更考群書，核其名實，仍質(zhì)諸蜑戶魚叟，以辨訂其是非?！笨滴跞吣晗模櫴弦蛉酥?，“欣然合《蟹譜》及夙所聞諸海物，集稿謄繪，通為一圖，首以龍蝦，終以魚虎?！眂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40 —43 頁。自圖說考之，聶氏客閩，久居福寧州（今寧德市）。第三冊“牛角蟶”條謂“康熙己巳（1699）四月四日，海人持牛角蟶贈予”d同上，第244 —245 頁。。第一冊“比目魚”條謂“余圖已告竣，正苦欲得一真比目魚而不可得”，“及還錢塘”，得食箬魚e同上，第87 頁。。可知作序次年，聶璜已自福建返回杭州（后詳），仍在增補圖譜。

《海錯圖》征引書籍頗多，如《博物志》《爾雅翼》《字匯》《正字通》《福建通志》《匯苑》等等。罕見者有陳元登《海錯圖贊》f陳元登，一名龍淮，字爾尚，明末清初福建連江人。所著《海錯圖贊》一卷，傳世清初雙泉居刻本，僅知蘇州大學(xué)圖書館見藏一部。（非為聶璜《海錯圖》作），同時也包括數(shù)種明末清初歐洲傳教士參與編譯的西學(xué)圖籍。

《圖海錯序》略云：“邇年泰西國有異魚圖，明季有《職方外紀(jì)》，但紀(jì)者皆外洋國族，所圖者皆海洋怪魚，于江浙閩廣海濱所產(chǎn)無與也?！眊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40 頁。《海錯圖》第一冊“井魚”條（見圖1），謂“《西方答問》內(nèi)載西海內(nèi)一種大魚，頭有兩角而虛其中，噴水入舟而舟幾沉……今考《西洋怪魚圖》，內(nèi)有是狀，特臨摹之，以資辨論”h同,第82 —83 頁。。按，耶穌會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1649）《西方答問》（1637 年成書）卷上“海奇”條，謂“西海內(nèi)有一種大魚”云云，然未提及專門名稱。i艾儒略：《西方答問》，卷上，7b—8a，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崇禎十五年武林超性堂重刻本?！熬~”的原型即鯨魚。艾儒略《職方外紀(jì)》（1623 年成書）謂之“把勒亞”，描述與《西方答問》略同（見圖2）。j艾儒略：《職方外紀(jì)》，第5 卷，李之藻輯《天學(xué)初函》，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影印明刻本，1978 年，第1477 —1478 頁?！逗ｅe圖》第一冊“人魚”條，“考《職方外紀(jì)》則稱此魚為海人”云云（第108 頁），出于《職方外紀(jì)》卷五“四?？傉f·海族”（6a—7a），參見《天學(xué)初函》，第1484 —1485 頁?！鞍牙諄啞痹从谄咸蜒勒Zbaleia，拉丁文作balaena。kRoderich Ptak, “Intercultural Zoology: The Perception of Exotic Animals in Chinese Jesuit Works,” Europe-China. Intercultural Encounters (16th–18th Centuries). Ed. Luís Filipe Barreto. Lisbon: Centro Científico e Cultural de Macau, 2012, p. 202. 中譯文參見普塔克撰，蔡潔華譯：《中歐文化交流之一面：耶穌會書件里記載的異國動物》，載《普塔克澳門史與海洋史論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14 頁。中譯本缺少原作插圖的注釋。

圖1 《海錯圖》井魚

圖2 《職方外紀(jì)》鯨魚圖

聶璜所謂泰西“異魚圖”與《西洋怪魚圖》似為同一書?！段鞣酱饐枴凡o插圖。《海錯圖》所繪“井魚”的形象，頭部類似鱷魚，長吻有尖齒，前肢有利爪，背鰭高聳，雙角噴出水柱（圖1）。a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83 頁。艾儒略《職方外紀(jì)》卷三前冠地圖中印度洋上的鯨魚（圖2）與之最為接近。b《職方外紀(jì)》世界地圖中的裝飾圖樣僅有一條鯨魚、兩艘海船。幾乎相同的鯨魚形象也出現(xiàn)在南京博物院藏彩繪本《坤輿萬國全圖》（簡稱“南博本”）最右側(cè)大西洋之中。c《坤輿萬國全圖》明刻本內(nèi)并無動物、海船等裝飾圖樣。南博本《坤輿萬國全圖》繪有九艘船只、十五頭海洋生物，南極大陸上又繪出八頭動物。彩繪本最初究竟為誰人所作，目前尚無定論。參見黃時鑒、龔纓晏：《利瑪竇世界地圖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147 —155 頁。不過《海錯圖》之“井魚”為半身像，頭部略仰，向身前噴水?！堵毞酵饧o(jì)》與南博本《坤輿萬國全圖》則繪出鯨魚全身形象，無背鰭，雙角噴出水柱落向身后。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 —1688）編《坤輿全圖》（1674）載有甲、乙兩種鯨魚圖。甲種（圖3）與《職方外紀(jì)》及南博本《坤輿萬國全圖》鯨魚圖形象基本一致。乙種即刊入南懷仁《坤輿圖說》之“把勒亞魚”（圖4），僅有頭部露出水面，略上仰，短吻無齒，上顎大張，頭頂雙孔向身前噴水。d圖3、圖4 出自南懷仁：《坤輿全圖》，神戶市立圖書館藏康熙刻本。把勒亞魚圖說，參見南懷仁：《坤輿圖說》，卷下，10b，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康熙刻本?！逗ｅe圖》之“井魚”似乎兼具《坤輿全圖》兩種鯨魚形象的特點。

圖3 《坤輿全圖》甲種鯨魚

圖4 《坤輿全圖》乙種鯨魚

《坤輿萬國全圖》的首要資料來源，乃是奧特留斯（Abraham Ortelius，1527 —1598）的名作，大型地圖集《地球大觀》（Theatrum Orbis Terrarum）。e黃時鑒、龔纓晏：《利瑪竇世界地圖研究》，第63 —69 頁。明末清初漢譯西學(xué)著作的鯨魚形象多源于《地球大觀》內(nèi)海獸圖案眾多的冰島地圖（Islandia）。aAbraham Ortelius, Theatrum Orbis Terrarum. Antwerp: Ioannem Bapt. Vrintium, 1603. pp. 106–107. 《地球大觀》1570 年初版，后續(xù)版本眾多。1590 年版最早收入冰島地圖。1972 年，魏漢茂（Hartmut Walravens）的博士論文“Die Deutschland-Kenntnisse der Chinesen, bis 1870. Nebst einem Exkurs über die Darstellung fremder Tiere im K?un-yü t?u-shuo des P. Verbiest”（Universit?t zu K?ln, 1972）指出，《坤輿圖說》之把勒亞魚圖出自《地球大觀》中的冰島地圖。參見Ptak, op.cit., p. 214，圖3a 的注釋。關(guān)于明清之際耶穌會士著作中的動物圖，研究成果頗多，綜述參見Ptak, op.cit., pp. 195–196. 新近研究，可參閱賴毓芝：《知識、想象與交流：南懷仁〈坤輿全圖〉之生物插繪研究》，載董少新編《感同身受——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感官和感覺》，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8 年，第141 —183 頁?！堵毞酵饧o(jì)》與南博本《坤輿萬國全圖》鯨魚圖、《坤輿全圖》甲種鯨魚圖之原型在冰島地圖中標(biāo)注為H?！独ぽ浫珗D》乙種鯨魚圖之原型則標(biāo)注為B。按圖說，H 乃是“體型最大的鯨魚”（Maximum cetorum genus）（圖5）。B 名為Roider，無齒，肉味美（圖6）。b圖5、圖6 出自O(shè)rtelius, op.cit., pp. 106–107.

圖5 《地球大觀·冰島》H

圖6 《地球大觀·冰島》B

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 —1559）的《海圖》（Carta Marina, 1539）表現(xiàn)斯堪的納維亞區(qū)域。圖中諸多海怪形象影響深遠(yuǎn)，后世著作不乏據(jù)之復(fù)制、改繪者，如格斯納（Conrad Gessner，1516 —1565）的名著《動物志》（Historiae Animalium，1551 —1558）。c約瑟夫·尼格著，江然婷、程方毅譯：《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北京：北京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17 年，第50 —55 頁。《地球大觀》中的巨鯨（H）明顯對《海圖》（圖7）有所借鑒。d切特·凡·杜澤著，王紹祥、張愉譯：《海怪：中世紀(jì)與文藝復(fù)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 年，第105 —108 頁?！逗ｅe圖》的鯨魚與《海圖》中的Balena（圖7）更為相似。e圖7 出自約瑟夫·尼格：《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第51 頁。盡管尚不清楚聶璜所見《西洋怪魚圖》的具體西文底本，聶璜據(jù)之摹繪的鯨魚形象出于《海圖》譜系，似可成立。

圖7 馬格努斯《海圖》（局部）

《海錯圖》第一冊“麻魚”條，謂閩人吳日知曾見之，稱麻魚“口如鲇，腹白，背有斑如虎紋，尾拖如魟而有四刺。網(wǎng)中偶得，人以手拿之即麻木”，并為之繪圖?！逗ｅe圖》中的“麻魚”圖像“斑如虎紋”、長尾帶四刺（圖8），顯系根據(jù)文字描寫繪出。聶氏又云：“嘗閱《西洋怪魚圖》，亦有麻魚，云其狀丑笨，饑則潛于魚之聚處，凡魚近其身則麻木不動，因而啖之”，與吳日知所述吻合。a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84 頁?！奥轸~”的原型，按吳日知之說，似系某種魟類。《西洋怪魚圖》所述，仿佛電鰩，二者皆屬鰩形總目。b《〈海錯圖〉物種考證》鑒定“麻魚”為魟（Dasyatis）。參見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299 頁。魟類之圖不見于前述彩繪本《坤輿萬國全圖》《坤輿全圖》等西學(xué)著作。

圖8 《海錯圖》麻魚

《西洋怪魚圖》究竟為何書？聶璜既摹其圖（“井魚”），且引其文（“麻魚”），可知《西洋怪魚圖》有圖有說，可能是來華傳教士參與制作的中文水族圖譜。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海怪圖記》彩繪冊頁，凡36 開，有圖無文，描繪真實或傳說中的海洋生物。該書僅木夾板上有“海怪圖記”及“戊辰年”字樣，據(jù)此推測完成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或系根據(jù)耶穌會士在北京的歐洲書籍選摹插圖而成，供清廷觀賞。cDaniel Greenberg 著，康淑娟譯：《院藏〈海怪圖記〉 初探——清宮畫中的西方奇幻生物》，載《故宮文物月刊》第297 期，2007 年12 月，第38 —51 頁。臺北故宮博物院網(wǎng)站（www.npm.gov.tw）可下載《海怪圖記》全書書影?！逗９謭D記》內(nèi)無鯨魚，然有魟鰩一類兩圖（圖9），形象與《海錯圖》之麻魚圖大同小異。d圖9 出自《海怪圖記》，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彩繪冊頁（無頁碼）。聶璜所見之書，或為《海怪圖記》有圖有說之別本，亦未可知。

圖9 《海怪圖記》

除了參考漢譯西書，聶璜還曾在福建拜訪歐洲傳教士?！逗ｅe圖》第三冊吸毒石條提及，“余寓福寧，承天主堂教師萬多默惠以二枚，黑而柔嫩?！眅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271 頁。按，福寧直隸州（下轄福安、寧德二縣）崇禎年間即有道明會傳教士活動，康熙初年已成為道明會傳教據(jù)點。萬多默（Tomás Cróquer /Thomas Croker，1657 —1729），英格蘭人，道明會士。fDavid E. Mungello, The Silencing of Jesuit Figurist Joseph de Prémare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Lanham: Lexington Books,2019, p. 18.禮儀之爭事件中，萬多默服從教廷的禮儀禁令，拒絕領(lǐng)取康熙皇帝頒發(fā)的信票，1707 年被驅(qū)逐至中國澳門，1708 年返回馬尼拉。g李天綱：《中國禮儀之爭：歷史·文獻(xiàn)和意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73 頁。湯開建：《天朝異化之角：16 —19 世紀(jì)西洋文明在澳門》，廣州：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6 年，第83 頁。聶璜寓居福寧州，訪問萬多默當(dāng)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前后。吸毒石清初傳華，南懷仁曾撰《吸毒石原由用法》加以介紹。h甄雪燕、鄭金生：《吸毒石及其傳入考》，載《中國藥學(xué)雜志》2003 年第7 期，第552 —554 頁。

《海錯圖》中，聶璜往往轉(zhuǎn)述友朋見聞，備舉出處，提及張漢逸、謝若愚、謝芹庵、董吉甫、葉林屋、吳日知、楊次聞、李聞思、俞伯謹(jǐn)?shù)热?，大都名不見?jīng)傳，似多為商賈?！逗ｅe圖》第二冊“海參”條，引“方若望曰：近年白海參之多，皆系番人以大魚皮偽造”a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186 —187 頁。云云。方若望當(dāng)為天主教徒。

需要說明，《海錯圖》雖然涉及西人、西書，但其內(nèi)容并未受到歐洲博物知識體系影響。聶璜篤信化生說，《海錯圖》多次論證生物間可相互變化，如鯊魚化虎，麻雀化花蛤之類，言之鑿鑿。b同上，第169、230 頁。關(guān)于聶璜的化生說，參見王祖望：《〈海錯圖〉物種考證紀(jì)要》，載故宮博物院編《清宮海錯圖》，第16 —17 頁。圖譜的表現(xiàn)形式也很難說存在西洋繪畫技法的痕跡。

二、《幸存錄》稿本

《海錯圖》第一冊“海鰌”條提及，聶璜據(jù)海商見聞，“集為《日本新話》，附入《聞見錄》。”c同上，第105 頁。這部《聞見錄》尚有殘篇存世，因書稿經(jīng)歷磨難，作者改題為《幸存錄》。

聶璜所著《幸存錄》不分卷，上海圖書館藏謄清稿本，八冊，索書號：線善760301—308。半葉十一行，行二十四字，白口，單魚尾，四周單邊。魚尾上記“蘿軒日鈔”。抄本無卷次、葉碼、目錄。未知是否為全帙。今第一、三、五、七冊，首葉大題俱作“幸存錄”，次行署“錢塘聶璜存庵氏編輯”，可知原為四冊，后經(jīng)重裝，分作八冊。d2012 年12 月12 日，筆者在上海圖書館古籍閱覽室初次提閱聶璜《幸存錄》。

各冊封面俱題“幸存錄”及冊號（一至八）。第一冊封面又題“宣統(tǒng)三年辛亥七月瞻園借觀”，第二冊封面題“懐豳廬藏 身云題面”。收藏印記有“竹虛道人/藏書之章”（朱文橢圓?。?、“江東 /孫郎”（朱文方印）、“畯卿/所藏”（白文方?。?、“為齋”（朱文方印）、“瑞齡之印”（白文方?。ⅰ凹t芙室”（朱文橢圓?。ⅰ胺e學(xué)齋徐乃昌藏書”（朱文長?。?、“紅蕎室”（朱文橢圓?。┑?。按，懐豳廬為藏書家徐乃昌（1869 —1943）室名。徐氏《積學(xué)齋藏書目》著錄“幸存錄四卷 康熙己巳錢塘聶璜稿本 八本”。e徐乃昌編：《積學(xué)齋藏書目》，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稿本，載煮雨山房輯《中國著名藏書家書目匯刊·近代卷》第25 冊影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年，第255 頁。

書前自序二葉，首葉背面書口紙殘，缺失三行有半。序文大略，謂年來游歷滇黔楚蜀、中州七閩，并有著作，且編成《見聞存錄》?？滴跞四辏?699）夏，苦客閩年久，將還錢塘，先以行李、書籍附海舟寄寧波。五月二十六日夜，行李衣飾盡為海盜所有，書二笈則舍之。八月還杭，使人赴寧波取書，“則竟為友人宋皆寧之兄探笈漁獵一空。聞?wù)弋愔?，以為識字之小人甚于操刀之大盜。即所?！兑娐劥驿洝芬辔慈?，因亟為訂輯”。歷劫之后，更名曰“幸存錄”。自序署“康熙己卯菊月吉旦題于錢塘之還珠堂 聶璜存庵氏”。時在康熙三十八年九月，聶氏已回到杭州。后鈐“聶璜/私印”（白文方?。?、“存庵”（朱文方?。?/p>

《幸存錄》雜記明末清初朝野逸事、各地見聞。因無目錄，未知是否為全書。其中不乏有關(guān)西學(xué)的記載，可與《海錯圖》相互印證。

《幸存錄》第六冊“利瑪竇建天主堂”條，先引《帝京景物略》“天主堂”條，后加識語：“聶子曰：天主堂，明季始于北京之利瑪竇，今到處皆是，而江浙閩廣為尤甚……福清葉相國與西儒艾儒略辨論天主造化天地萬物之說，集而成書。今閩中有《三山論學(xué)記》及《天學(xué)實義》《形神實義》《西方答問》等書。”按，明末耶穌會士、道明會士相繼入閩傳教，福建成為中國天主教會的一大出版中心。

《幸存錄》第六冊“西洋記誦”條云：

西儒利瑪竇初入中國，人見其慧性絕倫，雖數(shù)十萬言，皆可一覽而盡。嘗語人謂學(xué)識字如造屋然。人多不解其故，并不識其善于記誦之法，何所致力。順治間，有人密得記誦之法于西洋，頗秘，不輕以語人，究亦未悉?？滴豕锖ィ~林屋謂予曰：西洋人練記誦之法，嘗以一物如玉結(jié)者，以繩系于腦后，則能誦讀千萬言都不忘，且橫讀倒讀皆可，并能掩卷，記出如流水，一字無遺，可術(shù)f“可術(shù)”，原文如此，似是衍文?？芍^奇矣。予甚欣羨之，勝枕中丹多矣。葉林屋曰：君何羨焉？得其術(shù)者，但能記憶字句，其于文義仍懵然如愚，曾何益耶？枕中丹其庶幾乎！

按，葉林屋似即葉闇。闇字豈僧，又字隱僧，自號林屋山人，吳縣人，清初文人，編有《詩逢初選》。a王兵：《明末清初同人詩選佚著考》，載《江蘇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 年第6 期，第47 —51 頁?！拔餮笥浾b”的原型，即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 —1610）向明人展示、介紹的記憶術(shù)。“學(xué)識字如造屋”，當(dāng)本之利瑪竇《西國記法·設(shè)位篇》所謂“凡記法須預(yù)定處所，以安頓所記之像”。首先想象各類屋宇，再行安置種種形象入內(nèi)，幫助記憶。“一物如玉結(jié)者，以繩系于腦后”云云，似源出《西國記法》所謂“記含有所，在腦囊，蓋顱囪后，枕骨下，為記含之室”b利瑪竇：《西國記法》，明刻本，載吳相湘主編《天主教東傳文獻(xiàn)》影印，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65 年，第10、20 頁。。此時距離利瑪竇辭世已有七十余年，有關(guān)記憶術(shù)的只言片語，口耳相傳之間已演變?yōu)樯癞惞适隆?/p>

《幸存錄》第八冊末談及歐洲醫(yī)學(xué)、生理學(xué)知識，大段引用“頭、胃、肺氣等十四說”，又云：“并見艾儒略《形神實義》一書，其理精妙，他書未悉，而艾子悉之，故反覆推論，以俟格物窮理者采擇焉。”按，聶璜抄錄之頭胃肺氣諸說，實出于道明會士賴蒙篤（Raimundo del Valle，1613 —1683）《形神實義》卷四“論頭” “論胃”諸條。c賴蒙篤：《形神實義》，第2 卷，康熙十二年福建長溪天主堂刊本，載鐘鳴旦、杜鼎克、蒙曦主編《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xiàn)》第3 冊影印，臺北：臺北利氏學(xué)社，2009 年，第95 —139 頁?！缎紊駥嵙x》系康熙十二年（1673）福建長溪天主堂初刻。長溪即福寧古稱。康熙三十四年前后，聶氏寓居福寧期間與道明會士萬多默交游，獲得此書，固無足怪。艾儒略《性學(xué)觕述》（1646）卷二述目耳鼻口觸五官，也涉及人體生理知識，但條目內(nèi)容與《形神實義》差異較大。d艾儒略：《性學(xué)觕述》，第4 卷，隆武二年閩中天主堂刻本，載鐘鳴旦、杜鼎克主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xiàn)》第6 冊影印，臺北：臺北利氏學(xué)社，2002 年，第185 —224 頁。兩書皆為福建初刻，蓋聶璜記憶混淆，一時筆誤。

三、《幸存錄》論“西洋畫”

擅長丹青的聶璜對西洋繪畫有何種認(rèn)識，是個有趣的問題。《幸存錄》第六冊末恰有“西洋畫”條，凡五百余字，全文移錄如下：

西洋人多巧思，善言天學(xué)，凡兩儀渾淪形象，晝夜長短，節(jié)氣前后，及日月五星層次，并晦朔、弦望、薄食之理，并能一一圖出。其圖具見《天問略》一書中。（此書刻于明萬歷間，板已失，今無存。）閩人游子六《天經(jīng)或問》頗宗其說。玩其圖而究其理，并得萬國輿圖合觀之，兩大奧理，無不曠然有會者。第曲高寡和，李振之、祁光宗數(shù)人而外，其誰信之。

夫西儒天學(xué)雖難為知者道，而其作畫之妙，則雅俗咸知，可歷數(shù)焉。

一用凹凸法，凡繪彩花鳥人物，近視則平坦，遠(yuǎn)望則有高低之狀，若刻畫者然。

一用淺深法，如畫列肆長廊，內(nèi)有堂宇，則兩旁斜紋，外寬而內(nèi)窄，人物樹木，外大內(nèi)小。自頭門以至二門，而至堂上，以一目窺之，幽深伭遠(yuǎn)，尺幅中內(nèi)外遠(yuǎn)近，層次井井。

一用橫長法，如畫秘戲，其人形皆橫扁，須眉衣褶，促束難辨，包藏穢形，不知其為秘戲也。閱法，以直筒圓鏡對于畫前，鏡內(nèi)照出，乃現(xiàn)男女交媾之形。蓋圓直之光，能收扁為長故耳。

至其平常所畫人像，能令阿堵藏神，目光四注，須眉豎者如怒，揚者如喜，耳隆其輪，鼻豐其準(zhǔn)。劉同人美其繪事為中國之不及。

都門常畫一照墻，人視之堊壁白素，并無點墨，乃墻側(cè)開露一隙，令人逼墻近視，則其畫在墻以內(nèi)，丹碧五色，偉然獅麟，炫耀可觀，離墻則不能見矣。

又本國有一種銀板鏤印畫，纖細(xì)如毫發(fā)，非鐵筆之所能鏤云。西洋有一種水畫化銀e水畫化銀，“畫”字疑衍。，故畫銀板如刻，而印起則又不現(xiàn)陽文而現(xiàn)陰文。疑炙銀板使熱，故陽面不受墨汁，而滿于其渠，以厚楮輦而得之也。種種巧妙，皆故畫圣思致之所不及。

這段文字信息量頗大。第一段述西洋天文圖、地球圖，謂耶穌會士陽瑪諾（Emmanuel Diaz，1574 —1659）《天問略》解天文之理甚備?！伴}人游子六《天經(jīng)或問》頗宗其說”，蓋本游藝《天經(jīng)或問前集》（康熙初年成書）引用《天問略》圖說。a（清）游藝：《天經(jīng)或問前集》，圖五a，“隨地天頂子午之圖”，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康熙間大集堂刻本?！袄钫裰?、祁光宗數(shù)人而外，其誰信之”，當(dāng)指李之藻、祁光宗等人題辭，于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多加推崇。聶璜既讀《職方外紀(jì)》，必嘗觀該書附刊之“萬國全圖”。至于李、祁諸人題辭，或得之《坤輿萬國全圖》原作，或見于明末西書序跋集《絕徼同文紀(jì)》。b李之藻等《題萬國坤輿圖》，參見楊廷筠編：《絕徼同文紀(jì)》，第1 卷，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無葉碼）。

其余段落描述五類西洋畫技法。聶璜認(rèn)為“西儒天學(xué)雖難為知者道，而其作畫之妙，則雅俗咸知，可歷數(shù)焉。”實際上，理解17 世紀(jì)西洋畫中的光影奇觀亦非易事。

第一類所謂“凹凸法”即“明暗法”。第二類“淺深法”即透視法，不過文中未提及焦點透視。這兩類屬于西洋畫的典型特征，與中國傳統(tǒng)畫法異趣，萬歷以降相關(guān)中文記載頗多。后文所謂西洋“平常所畫人像……劉同人美其繪事為中國之不及”，即本之崇禎間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四“天主堂”條，描寫北京宣武門內(nèi)天主堂所懸耶穌畫像，“須眉豎者如怒，揚者如喜”，為“中國畫繢事所不及”。c（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第4 卷，崇禎間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20 冊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342 頁。

第三類“橫長法”，所繪“人形皆橫扁”。按，此類實即畸變畫（anamorphic pictures），屬于文藝復(fù)興后歐洲流行的視覺幻術(shù)。畸變畫的手法主要分兩種，一為透視畸變（perspective anamorphosis），著名者如荷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1497 —1543）的油畫《使節(jié)》（The Ambassadors）。畫面中扭曲斜長的頭骨，需要從特定的角度觀賞，方能見其真容。二是鏡像畸變（mirror anamorphosis），需要“從擺在特定位置的特定形狀的反射鏡（主要為圓錐形和圓柱形）中觀看，才能認(rèn)清畫面的真實面目”d石云里：《從玩器到科學(xué)——歐洲光學(xué)玩具在清朝的流傳與影響》，載《科學(xué)文化評論》2013 年第2 期，第29 —49 頁。。聶璜所謂“閱法以直筒圓鏡對于畫前，鏡內(nèi)照出，乃見男女交媾之形”，當(dāng)屬于鏡像畸變類型。所謂繪畫題材事涉秘戲，恐因西洋繪畫出現(xiàn)裸體，傳言愈發(fā)夸張。

第四類，謂“都門常畫一照墻……乃墻側(cè)開露一隙，令人逼墻近視，則其畫在墻以內(nèi)”。聶璜撰述《幸存錄》之時，似未嘗游覽京師。此物原型，疑為光學(xué)取影暗箱（optical camera obscura），或清人所謂“西洋景”（peepshow box）。上述鏡像畸變畫與取影暗箱，17 世紀(jì)后期耶穌會士皆曾向康熙皇帝展示，供其取樂。南懷仁《歐洲天文學(xué)》（Astronomia Europaea，1687）一書對此多有著墨。e南懷仁著，高華士英譯，余三樂中譯：《南懷仁的〈歐洲天文學(xué)〉》，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 年，第181 —189 頁。又見石云里：《從玩器到科學(xué)——歐洲光學(xué)玩具在清朝的流傳與影響》，第29 —49 頁。

第五類介紹“銀板鏤印畫”。按其描述，當(dāng)即銅板蝕刻、凹版印刷。聶璜誤以為使用某種藥水腐蝕銀板，且未能理解凹版印刷方法，多猜測之詞。

總而言之，“西洋畫”一篇虛虛實實，素材少量根據(jù)書本，大半出自傳聞?？梢钥隙?，聶璜并未親見蝕刻銅板。有關(guān)光學(xué)玩具的描寫雖不盡屬實，仍可借助西文資料追溯具體原型。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盡管曾與道明會士萬多默接觸，獲贈吸毒石，聶璜的西學(xué)知識主要還是來自書本與民間傳聞。聶璜曾經(jīng)閱讀的西學(xué)書籍，包括《西洋怪魚圖》《職方外紀(jì)》《西方答問》《形神實義》《天問略》《天經(jīng)或問前集》，或嘗寓目之書尚有《坤輿萬國全圖》《絕徼同文紀(jì)》《三山論學(xué)記》《天學(xué)實義》（即《天主實義》）。明末清初，這些作品大都曾在杭州與福建刊刻。杭州為聶氏鄉(xiāng)貫，福建乃其多年旅居之所?！段餮蠊拄~圖》可能是由耶穌士參與制作的海洋生物畫譜，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海怪圖記》性質(zhì)類似。

《海錯圖》與《幸存錄》的相關(guān)記述，有助于理解清初民間人士，特別是東南沿海的小文人如何認(rèn)識西學(xué)。按《幸存錄》“西洋記誦”篇，利瑪竇的記憶術(shù)近乎仙人法寶。對照利瑪竇《西國記法》，可知其說演變源流?！缎掖驿洝贰拔餮螽嫛逼?，讓我們對康熙年間歐洲繪畫技法與光學(xué)玩具知識的傳播有更為具體的認(rèn)識。除了相對為人熟悉的明暗法、透視法，康熙年間耶穌會士在北京宮廷與教堂中展示的畸變畫、光學(xué)取影暗箱、銅板蝕刻、凹版印刷等新奇之物，外省已有傳聞。《幸存錄》采錄之說，得諸耳食者多有畸變，這也是知識傳播過程中的常見現(xiàn)象?！缎掖驿洝菲恍?，內(nèi)容豐富，西學(xué)僅其一端而已，學(xué)界應(yīng)重視這部珍貴的清初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