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關(guān)山

絕食的那些日子，他的齒間塞滿青苔。

為了那個女人，他險些把命搭上。

她皮膚黑黃，四肢粗短，頭發(fā)亂蓬蓬的，而且也不年輕了，少說也得三十五歲。

她有天使般美妙的聲音。

在他自從三歲失明后經(jīng)歷的二十多年黑暗里，這是唯一的光。

“花——”他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叫王二花。

她正在做豆腐，臉上冒著油汗，圍裙上糊著油泥和鍋灰。她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胡亂地在圍裙上一擦，應(yīng)聲：“怎么回來了？不是讓你坐在外面看著那桶豆嗎？”

“外面冷。”他說。他的嘴巴咧了咧，像笑也像哭。

“你以為來我這兒掙錢容易呀！”王二花一手拿勺在鍋里攪拌，一手往灶下添柴。

他站在門外，不說話。

王二花搖了搖頭，說：“進來吧，里面倒是暖和，可沒你能干的活兒?！?/p>

“我會燒火?！彼f。灶下燒著松木，木材冒油，容易起黑煙，得摻點兒麥草。

他摸索著坐了下來。灶下的木頭噼啪作響。

王二花偶爾低下頭，看著那張青白色瘦削的臉，斂聲嘆口氣。

上架，瀝水，壓制成形。用布包蓋好木屜里熱氣騰騰的豆腐，天也露亮了。

“天亮了。”他說。

王二花撲哧一笑，說：“你還知道亮？”

他嚴(yán)肅地說：“知道，你做完豆腐就是亮?！?/p>

“你在作坊里看著吧。”王二花往身上套上外套，然后解開褲帶提了提下垂的毛褲。

他跟著站了起來，往外走。

“不是說讓你在作坊里嗎？”

“我跟著吧，”他說，“去看著東西?！?/p>

王二花又笑了一下，說：“外面冷?！?/p>

“不冷了，”他說，“天亮了?！?/p>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出村的小路上，踩著一層積雪，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

嗖的一聲，路邊躥出個什么東西，從他們面前跳了過去。

王二花嗷嗷尖叫著，險些將豆腐擔(dān)子扔掉。

他一手將她扶住，另一只手扶住豆腐擔(dān)子。

“還是我來挑吧，我有力氣?！?p>

“你看不見路。”

“我也看不見野兔?！?/p>

王二花向路邊掃了一眼，那只兔子也在看著她，耳朵抿在腦后，黑眼珠亮閃閃的。

唉，這雙眼。

兩人將豆腐放在擔(dān)子中間，抓著扁擔(dān)兩端抬著走。王二花在前，他在后。

集市上人聲稠密，豆腐扔進去，像塊冰，很快就融化了。

王二花將一沓皺巴巴的零錢卷起來，放進一個塑料袋，掖進褲兜里。

兩人仍舊抬著擔(dān)子向集市外走，中間晃蕩著空木屜。

走到商店門口，王二花停下了，說：“你在外面看東西?！?/p>

轉(zhuǎn)眼回來，遞給他一包煙。

他用手擋著，說：“不要，熏壞牙齒，有味?！?/p>

“那要什么？”

“糖吧?！?/p>

兩人在回村的路上都嚼著糖。

“花，”他低聲說，“你想好了吧，我們？”

“什么？”王二花說，“你就別動這心思，別人都長著嘴。”

“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他說。

“也許還會，”她說，“不回來，我等。”

“你得要個幫手。”

“你是幫手嗎？我養(yǎng)活自己就夠難了?！?/p>

“我快好了，我能看見你的影，一團發(fā)亮的光?！彼麣g喜地說著，伸出手指。

她站在他的背后，與他手指相反的位置。

這個冬天，他們每個集市都去賣一次豆腐。

臘月最后的一個集市，王二花買了新衣服，給他也買了一身。

衣服里面還壓著個布包，里面是幾張整票。

“行了，這半年的工錢?！彼f。

“以后再說?！?/p>

“沒有以后了，明年作坊不干了。”

“那做什么？”

“我得去找那個人。他能去打工，我也能，就去他那個廠子?！蓖醵ㄔ囍乱路阽R子前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攪起的微風(fēng)吹動她的頭發(fā)。

他坐了一會兒，默然站起來，摸索著走到作坊門口，掀起厚布門簾，在臉上抹了一把，出去了。

王二花在后面注視著，看他沿著墻壁一步步地摸到胡同口，摸到墻角的石墩，在那里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過去消失了。

那身新衣服和布包放在原處。

王二花哪兒也沒去，仍在作坊里做豆腐。她起得更早，挑著擔(dān)子去趕集。

天熱起來了。有一次碰到了他。他手里多了根棍子，鼻梁上架了墨鏡，在以前，他拒絕這些。

他不時仰起頭，久久凝視。烈日當(dāng)空，人們都低著頭，急匆匆地走。

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她放輕了腳步。她將豆腐擔(dān)子挑到集市的盡頭才開始叫賣，壓低聲音，不時四顧。

賣完豆腐，往回走時，她看到他仍舊站在原地，仰頭望天。

“他在看什么呢？”她想，“也許，能看到丁點兒光亮吧?！?/p>

有人告訴她一件事，他到處打聽怎么能得到一大筆錢，有個賣保險的和他聊了半天。

從此，她夢到了他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

他在四周黏稠如沼澤的黑里慢慢行走，想找出更黑的位置一步踏進去。

但就是死不了。

各種危險品都隱進黑暗深處，仿佛有專人看守。

后來，聽說他絕食了。

她提著一塊豆腐去找他，進門，什么也沒說。他從床鋪上坐了起來，叫了一聲：“光，我看見了?！?/p>

“吃，快吃。”

他就吃了，一邊吃一邊哭，說：“這回又不成了?！?/p>

王二花說：“我回來了，作坊又開張了，招工，你來報名吧?！?/p>

“你根本就沒走，集集去賣豆腐?！?/p>

“你也沒想要死，天天都喝清水吃青苔?！?/p>

“那份保險，你是受益人?！?/p>

“我知道，賣保險的和我說了，你那些辦法人家早想到了?！?/p>

“我會燒火，抬豆腐，”他說，“我還不怕走夜路?！?/p>

“是啊，你就是個走夜路的?！蓖醵ㄕf著笑出了聲，“這塊豆腐錢從工錢里扣?！?/p>

“我快好了，能看見你，一道白色的光，越來越亮?！彼檬种钢?。

這次，王二花在他正面，手指差點兒戳到她眼睛。

她一把打開他的手，提高聲音：“少廢話，趕快去干活兒?！?/p>

[責(zé)任編輯 秦 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