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
1945年,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淞州城內(nèi)。
一夜雨大風急,清晨方歇。北城一處院子,夏鴻儒站在檐下,身后的年輕人以軍姿站立,分不清是恭敬或只是習慣。
夏家書香門第,夏鴻儒學(xué)識淵博,又是大書法家,膝下三子取名國平、國安、國強。1937年他寫的抗戰(zhàn)檄文刊發(fā)見報,掀起抗戰(zhàn)熱情,大家捐錢捐物,踴躍參軍。大兒子夏國平身上一直帶著那份報紙,直到犧牲。兒子的犧牲讓夏鴻儒一夜白頭。
站在身后的二兒子夏國安來向他告別,他要回解放區(qū)了。夏鴻儒眼光落在他的斷臂上,知子莫若父,知道留不住。曾期待的重慶談判已經(jīng)幻滅,城里每天都在搜捕進步人士,到處充斥著壓迫和饑餓。
“黑夜就要過去,黎明即將到來,只有紅色中國有希望?!倍鹤哟驍嗔讼镍櫲宓某了?,讓他想起大兒子在世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夜,月華如水,父子二人漫談形勢。院外突然傳來異響,夏國安下意識地拔出手槍,只見一個車夫打扮的人闖進來,在桌上放了一顆桃子便轉(zhuǎn)身跑開。
“桃,逃!”做過地下工作的夏國安猛然站起。父親示意他快走,他用右臂抱抱夏鴻儒,奔向后院,翻身越墻。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剎車聲。夏鴻儒拿起那顆桃子罩在袖子里。一隊黑衣人隨即像烏云一樣飄了進來??吹綖槭椎娜?,夏鴻儒脫口而出:“小六子?”
那人徑直走到桌邊,用手碰茶杯:“沒走遠,追?!苯稚享懫饦屄?,后來槍聲又一路往河岸那邊去了。夏鴻儒的心像在撞鐘。
特務(wù)們翻箱倒柜時,那個叫小六子的人大咧咧地坐在夏鴻儒面前,拎起茶壺喝茶,一副挑釁的神態(tài)。
夏鴻儒掄起拐杖上前,被人一把抓住。小六子上來就給部下兩耳光:“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有你什么事?!”手下捂著臉退到一旁。
夏鴻儒倒不再動手,氣喘吁吁地說:“我沒你這個兒子。”一年前,他把這個三兒子趕出了家門,不原諒他做軍統(tǒng)鷹犬。
可疑文件搬出來了,一本金絲封面的冊子最吸引人。上面的小楷堅挺方正,顯然是夏鴻儒親筆。一抹戲謔之色蕩漾在小六子臉上:“不肯彎腰事權(quán)貴的夏教授都替‘飛將軍抄寫詩文了?憑什么趕我出家門?”一陣哄笑。
這“飛將軍”不是別人,正是駐防淞州城的總司令。他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因為在抗日戰(zhàn)場上逃跑時比誰都快,人送外號“飛將軍”?!帮w將軍”舞文弄墨,自封“詩人將軍”,常請書法名家將其詩作抄錄成冊,四處送人。
小六子念了幾句,大笑連連:“狗屁不通,也配……我呸!”
夏鴻儒并不生氣:“我的學(xué)生被中統(tǒng)抓、被警察局抓、被軍隊抓、被你們軍統(tǒng)抓……抄一本能救一個人出來,我這把老骨頭值了!”
一陣沉默之后,小六子把抄本扔回桌上:“走!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帶回去?!?/p>
手下人小聲問:“夏老帶走嗎?”小六子回過身盯住那人:“帶他干什么?等著明天學(xué)生游行堵門嗎?”兩聲響亮的耳光傳來,手下搬運得更快了。
第二天,夏家的事上了報紙。兄弟火并,父子反目,成了滿城人的談資,時評家說這像極了重慶談判的結(jié)局——內(nèi)戰(zhàn)重啟。
夏鴻儒看著報紙上的照片,泣不成聲?!蔷邚暮永飺破鸬莫毐凼酌婺咳恰i]上眼,都是二兒子告別時的音容。夏鴻儒這一生對孩子最大的希望是有飯吃、有書讀,可都成了泡影。
不久,夏鴻儒被秘密審查,事后得知跟“飛將軍”有關(guān)。軍統(tǒng)安插在解放區(qū)的特務(wù)獲取了一份密碼本。借助密碼本,小六子帶著軍統(tǒng)的密碼專家在“飛將軍”的詩文里破譯了兵力布防要略?!帮w將軍”因“通共”獲罪,被秘密處決。接任他的龍將軍,主動出擊解放區(qū),打了一場勝仗,坐穩(wěn)了總司令的位置。
1949年,又一個雨后清夜,解放軍的炮聲越來越近。小六子站在院子里,夏鴻儒的房門緊閉,不應(yīng)不答。
“父親,我是來告別的,您保重。”夏鴻儒聽得清楚,小六子磕了九個頭。
夏鴻儒決定出去。
可他老了,動作遲緩,推開門時,小六子已經(jīng)離開。他拄著拐挪到小六子磕頭的地方,看見一顆桃子,上面還掛著晶瑩的雨珠。
夏鴻儒撿起桃子,發(fā)現(xiàn)桃子上有一個圖案,是交叉的鐮刀和錘子。他想了許久,明白了原委,眼淚順頰而下。后來,他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都寫進了日記。
次日,城市上空運輸機轟鳴,載著國民黨要員南下撤離。夏鴻儒一直望著天空,雖然什么都看不見。
在那不久,龍將軍率部起義,淞州城和平解放。解放軍入城儀式上,夏鴻儒站在歡天喜地的人群中,看著解放軍首長和龍將軍雙手緊緊相握,看著日月?lián)Q新天,心里想起兒子曾給他的許諾。
…………
2013年,北京西山無名英雄紀念廣場落成,一位耄耋之年的獨臂將軍,在孫女的攙扶下摸索著花崗巖尋找一個名字,那個日思夜想的名字。
終于找到,他喊出的卻是“小六子,弟弟”。
身旁的年輕人默念那個名字,眼含熱淚:“國強,國強,這盛世如您所愿啊,三爺爺。”
夏鴻儒的日記里記錄著黎明前的黑暗和那場斗爭。夏家三個兒子瞞著他相繼加入共產(chǎn)黨,抗戰(zhàn)中一死一傷,三兒子夏國強,潛入軍統(tǒng)開展諜戰(zhàn)。他和二哥夏國安聯(lián)手設(shè)局除掉“飛將軍”,扶持親共的龍將軍上位。新中國成立前夜,他聽令繼續(xù)潛伏。
后人整理夏老日記時痛心地發(fā)現(xiàn),他在寫下對兒子的思念時,孤懸敵營的小六子實際已犧牲多年。
也許夏鴻儒在有生之年料到過結(jié)局,日記末尾那句話讓人淚目:“你們的事跡無人知曉,你們的功績與世長存。”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