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憲
我爸把我家電腦桌的輪子裝在了不銹鋼活動晾衣架的下面,這在我們家歷史上根本不算什么,他還鬧過更大的笑話呢。
那天我爸收拾房間,從儲物間翻出四個輪子,是那種帶鎖扣的萬向輪,他說:“怎么這里還放了四個輪子?我給你裝上吧。”
我說:“不用。”
他說:“輪子就得裝上才叫輪子,不然扔在箱子里多浪費(fèi),你別管了我給你裝上。”
我正在看電腦,說:“不用不用。——那你先放那兒,等一下我裝?!?/p>
我爸說:“我裝?!?/p>
我說:“我裝?!?/p>
我爸看了我一會兒,說:“那行,我讓你裝?!?/p>
等到下午我也沒裝。我爸午睡醒來,看到四個輪子還擺在原地,就說:“我看你還忙著,還是我裝吧?!?/p>
等到吃晚飯時他還沒下樓,就聽到閣樓上一直叮當(dāng)響。我上去叫他,看他穿了件小背心,蹲在地上,后背全是汗。我說:“爸爸,吃飯了?!?/p>
他正埋頭使勁兒,咬牙切齒地說:“輪子尺寸不合適,一點(diǎn)兒都不——好——裝!”
我說:“你干嗎呢?”
他說:“行了,裝好了!”
我爸站起來,從身后牽過一個晾衣架,好像要展示他的作品似的,挺得意的樣子。我這才看清楚,說:“你……你怎么把輪子裝衣架上了?”
他說:“是啊,不是你叫我裝的嗎?”
我說:“那是電腦桌上的輪子!”
電腦桌原本就在衣架邊上,可能剛才我爸嫌礙事,把它推到了墻角。想這電腦桌一定委屈壞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四只“溜冰鞋”被穿在別人腳上。
我說:“我還以為你知道?!?/p>
他說:“我也以為你知道我知道。”
我說:“可是我不知道你不知道?!?/p>
他說:“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p>
我爸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充滿想象力地做著張冠李戴的事,讓人哭笑不得。有一年他把我從非洲買回來的鼓倒過來當(dāng)了花盆,然后又把我從歐洲買回來的花盆倒過來做了燈罩。而且我爸審美觀奇特,有一年他趕在我下班回家前把我在露臺上辛苦養(yǎng)護(hù)多年的一簇竹子攔腰剪斷,我悲憤地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樣多好看啊,人家高級招待所門口的竹子都是這樣一般高的。
我們開始卸輪子??烧骐y為他了,那輪子是用鐵絲捆上去的。難怪我看他整個下午上上下下的,試了各種工具,最后肩膀扛了一圈鐵絲上來,我還以為他又要修房頂。早知道這樣,當(dāng)時就該問問他的。
說起來,我爸是個“鐵絲控”。家里不管什么東西壞了,他都說:“沒事,我用鐵絲捆起來?!焙孟耔F絲可以包治百病。前幾天書架上一塊活性炭的塑料底架壞了,他用鐵絲捆起來;電視機(jī)下面一團(tuán)線盤根錯節(jié),長年理不清,他用鐵絲捆起來;樓上滴水觀音的花盆裂了,他用鐵絲捆起來;有一年我家冰箱門壞了,一關(guān)上就彈回來,他也用鐵絲做了一個掛鉤擰在門把手上。我猜如果我給他充分授權(quán),他能把我的整個家用鐵絲捆起來,然后他就徹底放心了。
我爸年輕時進(jìn)城做工,那時鐵絲是稀缺的貴重物資,是他心中工業(yè)化的象征,他因此處處迷信它,覺得有了鐵絲,生活才算牢靠。我結(jié)婚以后,他試圖將這理念傳遞給我,所以不斷地往我家運(yùn)鐵絲。這些年他累計從山東運(yùn)來了得有一火車皮的鐵絲,包括各種型號和規(guī)格的。每當(dāng)我們遇到麻煩,他就拿出一截鐵絲,幫我們捆扎好。
我爸?jǐn)Q鐵絲很有一套,用尖嘴鉗子捏住鐵絲的交叉點(diǎn),一圈一圈地擰成麻花,再把兩個鐵絲頭卷進(jìn)里面,免得刮傷了人。不管什么東西,被他這樣擰過后,均牢不可破,可抗七級大風(fēng)。
所以,那四個輪子我們卸了很久才卸下來。
晚飯時我們輪流譴責(zé)他裝錯輪子,他訕笑著,說:“嘿嘿,我看人家的衣架不也是有輪子的嗎?而且那衣架正好也有四只腳。”
我說:“那飯桌也有四只腳,你還好沒裝到飯桌上,不然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推著飯桌到廚房里吃飯了。”
我媽說:“洗衣機(jī)也有四只腳,你怎么不裝到洗衣機(jī)下面?反正現(xiàn)在每次甩干它都跳著甩,有時能跳出半米去。你要再給它裝上輪子,它能跑到大街上去?!?/p>
我說:“那還得給洗衣機(jī)上個牌照,不然不能上街?!嘲l(fā)也有四只腳,你要裝在沙發(fā)上,以后你腿腳不靈便了,我就可以用沙發(fā)推著你去逛公園了?!?/p>
我媽說:“房子也有四只腳,你要裝在房子上,咱這房子就成了房車了,以后出去玩兒咱就開著它,玩兒到哪兒住到哪兒?!?/p>
我說:“那我要把它推到內(nèi)環(huán)內(nèi),推到市中心,那這房子就值錢了。”
我媽說:“說到房子——你把房頂修好了嗎?房頂上那個洞你堵上了嗎?”
我爸總算能插上話了,說:“堵上了,今天上午就堵上了!”
我說:“什么洞?我家房子什么時候出了個洞?”
我媽說:“去年,你忘記了?你爸嫌你這里冬天太冷沒有暖氣,想給你裝壁掛爐,就在閣樓頂上開了個洞,你回家了又不愿意,讓他把洞堵上。堵是堵上了,可是堵得不牢靠,雨天還有點(diǎn)兒滲水,所以我叫他重新堵。——你這次怎么堵的?”
我爸說:“說起來也真巧,儲藏間那個大吊扇——就是從原來舊房子拆下來的四根大翅膀的那個老式吊扇——不是沒用了嗎?放在那里還占地方,丟掉又舍不得。那個吊扇有個圓形的底座,正好和房頂上的圓洞匹配,我想干嗎不一舉兩得,把風(fēng)扇裝到那個洞里呢?但是閣樓太低,裝在里面會削到人,而且現(xiàn)在都用空調(diào)了不需要吊扇了,所以我就把吊扇倒過來,裝到房頂上去了,還挺好看的?!思彝鈬朔孔由喜皇且惭b個大風(fēng)車嗎?”
我都快聽傻了,不知道說什么了。還是我媽反應(yīng)快,一下抓住問題關(guān)鍵,說:“不能漏雨是關(guān)鍵,那個洞可要嚴(yán)絲合縫,一點(diǎn)兒都不能漏——你用什么把吊扇固定住的?”
我爸高興地說:“鐵絲啊!”
我這時稍微反應(yīng)過來了一點(diǎn)兒,說:“爸爸,你給咱家房子裝了對翅膀,你讓飛機(jī)上的人一低頭看到咱家房子情何以堪???萬一讓市政府看到了說咱家違章搭建要強(qiáng)拆怎么辦?萬一讓美國衛(wèi)星看到了當(dāng)成軍事目標(biāo)給摧毀了怎么辦?還有,你就不怕一起風(fēng),咱家房子飛起來?”
我爸和我媽都樂壞了,說:“看你說得那么夸張,房子哪能飛起來呢?飛起來倒好了,飛到內(nèi)環(huán)內(nèi),飛到市中心……”
我說:“那是因?yàn)檫€沒起風(fēng)。”
我剛說完,窗外一聲吼,起風(fēng)了。
我們緊緊地抓住飯桌,好像這樣真管用似的。飯桌上的盤子和杯子在抖,飯桌也在抖,地板和我們的腿也在抖,整個房子都在抖,像手機(jī)調(diào)成振動模式一樣地抖。
我們緊緊地抓住飯桌的邊沿,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一切似的。
[責(zé)任編輯 秦 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