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那天是八月十五,吃罷晌午飯,閏強跟幾個小孩子去東大河河堤上玩兒。衛(wèi)河水安靜沉緩地流淌,河堤上刮著小風,天很藍,太陽很暖。
玩了一會兒,閏強有點兒渴了。晌午媽炒了兩個雞蛋,有點兒咸,閏強就著新米飯吃了兩碗。
小滔他們幾個在掏河堤楊樹上的老鴰窩,一只受驚的小鳥撲棱著掉下來摔死了。閏強不想讓他們掏,但閏強不敢說。
閏強坐在河邊揪了幾根茅芽嚼了,解不了渴。河堤下,西邊是剛收了玉米的空地,麥子還沒種,地頭豎著一捆一捆的玉米圪檔(玉米稈)。閏強一個人走下河堤,想去找根甜圪檔吃。
地頭的玉米圪檔是一捆捆互相靠著的,外邊的圪檔曬得有點兒干了,里邊曬不住,水會多一些。閏強把兩捆靠著的玉米圪檔往兩邊扒了扒,想去里面找找,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口。再往里面一看,一溜兒圪檔捆都被往兩邊分開了,成了一道長長的洞。
閏強鉆進去,里面居然是一間有著小尖頂?shù)嫩贆n屋,晦暗的地上鋪了一層圪檔梢玉米皮,像床一樣松軟。
閏強坐下來,在圍成小屋的圪檔捆里扒了一會兒,找了兩根甜圪檔,用牙剝了皮,吃起來。
玉米圪檔的甜是一種素淡清爽的甜,不像甘蔗那樣黏滯濃釅。
吃著甜圪檔的閏強適應了洞里的暗,才瞧見邊上有一堆甜圪檔渣,在甜圪檔渣西邊有一堆細碎的玉米葉,閏強用手扒拉了一下,露出來一塊小手巾。
閏強覺得眼熟,拿起來一看,竟然是媽媽那塊墨綠色的小手巾。
手握著媽媽的小手巾,閏強正看反看,忘了吃甜圪檔。他不知道媽媽啥時候來過這里,來這里干啥。
閏強在圪檔小屋坐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個明白。他沒再回河堤上,剩下的一根甜圪檔也沒吃,拿著媽的小手巾和那根甜圪檔鉆出來回了家。
媽去干活兒了,離回來還早,閏強拿胰子把媽媽的小手巾洗干凈搭到了院里。太陽曬著風吹著,薄如蟬翼的小手巾一會兒就干了。
傍黑時,閏強聽到門口有動靜,以為媽媽回來了,他藏到門后想嚇一下媽,卻從門縫看到新山叔推了一小車玉米根停在他家門外。
新山叔往他家門口卸了一大半,推起車拐過頭就走。這時媽媽正好走過來,兩個人頂頭擦肩而過,胡同里沒別人,他們也一句話沒說,媽媽直接進了家。
玉米根都有一只雞那么大,把上面的泥土曬干摔干凈,能當柴火燒。
小小的閏強暗自想了,沒把小手巾當面給媽媽,而是悄悄地裝到了她的布衫兜里。
第二天晌午,閏強正坐在桌前吃飯,瞧見媽媽去換衣裳,她穿上布衫一掏兜,掏出了那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墨綠色小手巾。媽媽一臉訝異的樣子,把小手巾正看反看,拉拉拽拽,還偷偷地瞥了眼吃飯的閏強,然后趕緊裝回了兜里。
閏強偷偷地抬頭,暗中瞧了眼媽媽,見有一片胭紅飄上了她的臉。
晚上,媽媽坐在床邊就著洋油燈給閏強縫補褲子。閏強在床上枕著胳膊躺著,瞧著媽媽一針一線、一拉一拽專注的樣子,閏強問道:“媽,你過得苦不苦?”
媽媽先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說:“有苦,有甜?!?/p>
“你的甜是啥?”閏強又問。
媽媽忙著手里的針線,又是想了想,說:“你聽話,學習好,就是媽的甜……姥姥、姥爺身體好過得好,就是媽的甜?!?/p>
“還有嗎?”閏強說。
媽媽又一愣,停了手里的針線,扭臉瞧著閏強道:“問這干啥哩?”
“沒事,說話哩嘛?!遍c強沒了爸爸,以為媽媽只有苦。
媽媽重新專注于她手里的針線,一拉一拽間像是想了一會兒,才幽幽道:“媽還能有啥甜……沒有了!”
兩天后的下午,閏強下了學跟小孩們在學校東邊大皂角樹下早早地寫完了作業(yè),背著書包回到家,見門還鎖著,就去村西邊接媽媽,正好碰到幾個人嘻嘻哈哈在小天家棗樹上拽棗。新山叔拽了一把大酥棗,邊往媽媽手里塞邊說“又大又甜”。媽媽紅了臉看周圍,就瞧見了躲在遠處的閏強。
媽媽推開了新山叔的手,沒要他的大甜棗,向上聳了聳肩頭,扛穩(wěn)鐵耙,低了頭緊邁兩步,匆匆地往家走。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