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營
俺家很窮,可飯桌很貴重,是紅木的八仙桌。
俺爹肥頭大耳,胖墩墩的,兩只眼睛雖小,但寒氣逼人,怎么看他都不像個窮人,往飯桌上方一坐,威風凜凜。不過,吃飯時,我坐在他的右首,不僅能發(fā)現(xiàn)他黝黑的臉上漁網(wǎng)一樣的皺紋,還會聽見他胸腔里拉風箱的聲音。
俺家的規(guī)矩是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有什么事情需要安排也都在飯桌上完成。
娘、我和三個妹妹在飯桌上吃飯時都得看著爹的臉色。不過,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飯桌上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大魚大肉是稀罕物,過年了才會吃上幾頓,山珍海味更不用想。我在飯桌上經(jīng)常咬破自己的舌頭,咬流血了。娘就說:“是想吃肉嘍。”爹就對我說:“明天不放羊了,領(lǐng)著你妹妹上山采蘑菇?!?/p>
爹最愛在飯桌上生氣了。他的習慣性動作是拍桌子,他拍桌子很用力,啪的一聲,就像驚堂木發(fā)出的。桌子上的飯菜一震,我們幾個的身體也跟著一震。
有一次,我在飯桌上撒了一粒米。爹看見了,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緊接著就給了我一巴掌,然后說:“撿起來,吃了。”看我乖乖地將那粒米撿起來放進了嘴里,爹不再吭聲了,低頭吃飯。又有一次,最小的妹妹把飯碗摔碎了。啪的一聲,爹拍了一下桌子,罵道:“瞎了眼了?”緊接著就給了她一巴掌。娘如懂事的丫鬟,趕緊離開飯桌,拿來笤帚清理。
娘也經(jīng)常挨俺爹的打。那天,娘大概是走神兒了,往湯里放了兩次鹽,太咸了。爹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緊接著就開始打俺娘。娘不反抗,不哭,也不喊。爹打完了,娘坐下來照樣吃飯,口中說:“打吧打吧,打打皮松?!蹦飩€子小,比俺爹的肩膀還低,雖生了一群孩子,卻不顯老,仍細皮嫩肉的??匆姷虬衬铮液鋈挥X得他就像打自己親生的閨女。
那天,爹打俺娘,正好姥爺來俺家。姥爺呵斥俺爹:“你咋還在飯桌上打人?”爹斜了姥爺一眼,住了手。姥爺家就在村西頭,離俺家頂多半里地。
其實,也不能全怪爹,聽說俺爺爺活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在飯桌上打俺奶奶。
吃飯時看著有人挨打,也挺有趣的,就像看大戲。
爹娘出遠門時,家里就會成為我和妹妹們的天下。我們站在飯桌上唱歌,躺在飯桌上睡覺,也坐在飯桌旁寫作業(yè),寫累了就對著明晃晃的桌面照我們的臉。
有一年春天,大伯家辦喜事把俺家的八仙桌借走了。做好飯,娘坐在矮凳上就著灶臺吃,爹端著碗蹲在墻角,悶聲不響地吃。我和三個妹妹每人盛一碗飯出去,大妹占住大門口的碾盤當飯桌,二妹占住大門外的一塊大青石當飯桌,三妹占住大青石旁的矮墻當飯桌,而我坐在大槐樹下,把地面當飯桌。我把飯碗放在地上,盤著腿,細嚼慢咽。俺家的蘆花雞也過來和我爭飯吃,樹上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
生活中無大喜,也無大悲。可沒想到,在我十八歲那年除夕夜,俺爹死了。爹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聽娘說俺爺爺也是四十多歲死的。我聽后,覺得俺爹是活到頭了,我心中生出的一絲悲傷轉(zhuǎn)眼間便消失了。
俺爹在臨死前,對娘說:“要續(xù)香火嘞,出殯總要有人給我背幡呀!”爹打娘,就是因為娘沒給他生個兒子。娘從東村一戶人家里領(lǐng)回來一個男孩,那戶人家有六個兒子。
俺爹死了,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凝重,大家都不太適應。
后來,日子好過了,我們要從土坯房搬到新蓋的青瓦房,可八仙桌怎么都搬不進去。我對娘說:“這老古董,送給姥爺家吧!”娘不愿意,叫來村里的木匠,把八仙桌截短,縮小,剛好進去門。
吃飯時,俺爹的座位一直空著。娘不坐。娘讓那個男孩坐,他很聽話,就坐了上去??伤皇前扬埻胨に榱?,就是把湯汁弄灑了。娘就不讓他坐了。
娘對我說:“還是你坐吧。”我往俺爹那個空座位上看了看,忽然看見爹在那里坐著,依然威風凜凜。我嚇了一跳,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