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慧敏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河南鄭州,450000)
美國當(dāng)代散文作家E.B.懷特(1899-1985)雖出生成長在紐約,卻在成年后搬到緬因州的一個海邊農(nóng)場,50余年里一直過著事必躬親的農(nóng)場主生活,并在作品中記錄下他的日常和感悟。在他的農(nóng)場隨筆《人各有異》(One Man’s Meat,)中,動物是絕對的主角:無論是家養(yǎng)的雞、鴨、鵝、豬、牛、羊,還是野生的松鼠、豪豬、浣熊;無論是天上飛的樹燕、歌鳥、烏鴉,還是水里游的海豹、水獺和青蛙,幾乎每一頁都能發(fā)現(xiàn)它們活躍的身影。雖然在斯蒂芬·R·凱勒特(Stephen R.Kellert)和愛德華·O·威爾遜(Edward O.Wilson)合編的《生物之愛假說》(The Biophilia Hypothesis)中,作者探討了起源于自然并長期生活在自然中的人類對自然及自然界中的生物之愛已經(jīng)儲存在基因中,并由此得出結(jié)論:人類具有親生物性?!叭祟悓κ澜绲慕?jīng)驗,在各個可能的層面上都充斥著動物性——充斥著我們與這個星球上其他動物的關(guān)系以及我們自身在知覺與感受上的動物方式”[1]116。然而如懷特這般視動物如同家人的作家還是屈指可數(shù),本文試圖向讀者力證這一點。
國內(nèi)關(guān)于E.B.懷特作品中的動物形象研究并不少,但全部都是對其童話尤其是《夏洛的網(wǎng)》中的蜘蛛和小豬的剖析,此方面的具體分析在筆者已發(fā)表的論文《E.B.懷特作品研究綜述及思考》中有細致論述。至于關(guān)于他隨筆中的動物研究,目前能查到的就是筆者的另外兩篇論文——《論〈鵝家族〉的史詩特征》與《〈一頭豬之死〉中的受難者形象分析》。這說明關(guān)于這方面的探索還沒有引起E.B.懷特研究者們注意,還有許多待發(fā)現(xiàn)的空間,本文以作品中的動物形象為研究內(nèi)容,通過文本細讀,從生態(tài)倫理角度進行分析,彌補國內(nèi)此方面研究空缺。
懷特曾在回憶童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從小對動物就有一種親切感(kinship),覺得他們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同類,人類于他倒疏遠得多。他認為動物和人相比,“好像一直都自信、尊嚴地活著”[2]。雖然住在城市,養(yǎng)動物并無條件,還要提防被鄰居聽見被告擾民,他還是想方設(shè)法地養(yǎng)過各種小動物,如鴿子、狗、蛇、蝌蚪、海龜、兔子、蜥蜴、歌鳥、變色龍、毛毛蟲和老鼠等。住到農(nóng)場后,他終于找到了與各種動物為伍的洞天福地。用他自己的話說,開始住在農(nóng)場的那幾年,沒人認為他是在務(wù)農(nóng),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喜歡和動物廝混。他在谷倉前手拿食料喂羊的神態(tài)數(shù)次被拍成照片留念。在1939年寫的“報告”里,他一一列舉了當(dāng)?shù)氐膭游铮撼赭?、旱獺、黃鼠狼、狐貍、鹿、水貂、野兔、貓頭鷹、烏鴉、粗毛海豹、蹼雞、嘯鹟、潛鳥、黑鴨、松鼠(灰的和紅的)、金花鼠、豪豬、浣熊、蜂鳥、鼴鼠、蜘蛛、蛇、家燕、樹燕、蟾蜍、蝸牛和青蛙。從作品里可以看出,他對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有極大的熱忱,除了不怎么喜歡貓,因為它的全部作用就是給房間增添一絲安詳情調(diào),但麻煩頗多,而且他曾被它染上鼻喉黏膜炎,那滋味并不好受。也許還如布封所說,“貓是一個不忠實的家仆,我們只是迫不得已才養(yǎng)它,為的是用它來對付另一個更惹人厭的、趕不走的害獸”[1]116。當(dāng)然,他更不喜歡老鼠。
生物中心主義者認為,世間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都和人類一樣,有自己的道德身份和權(quán)利。“任何一個個體的價值,從宇宙的觀點來看,都不高于另外一個個體的價值”[3],“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包括那些從人的立場看來顯得低級的生命”[4]。因此,對于人類來說,生物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應(yīng)該尊重它們,欣賞它們,關(guān)心它們,一如對人類自身?!秳游锝夥拧返淖髡弑说谩ば粮褚策@么說,“如果一個存在物能夠感受苦樂,那么拒絕關(guān)心它的苦樂就沒有道德上的合理性”[5]。然而實際上,人類在生產(chǎn)各種肉、奶、蛋類食物時,考慮的是如何在最短時間最少空間最大化地產(chǎn)出最多商品,因此才會有把家禽家畜們關(guān)在空間狹小的籠子里,日夜喂食,或不停受孕,分離母子,機器分離不合格者并加以毀滅等等大規(guī)模養(yǎng)殖行為的發(fā)生。而消費者在享用這些食物時,也極少想到它們的提供者所過的生活,“就算有些人真的想過,也常認為這些動物真的和機器沒什么兩樣,沒有感覺、沒有情緒,并不會感受到痛苦”[6]。
懷特作為擁有各種家禽家畜的農(nóng)場主,對于動物的關(guān)注并非因為它們能帶來經(jīng)濟效益,也不是人類居高臨下的屈尊寵愛,而是把它們當(dāng)做家人、朋友、鄰居和生活的伴侶。冬日積雪厚重,他會和工人為鵝群清掃出一條道路,方便他們從谷倉的鵝欄去鱖魚池塘散步。鵝們就會心花怒放,立即踏了橙色的雪靴奔向自由,在冰面上嬉鬧不已。寒冷的春夜,他時時在睡衣外面穿上外套,去查看育雛暖房的火爐是否工作正常,保證爐罩下的溫度計剛好達到華氏八十八度,不然小雞們只能圍成一堆,脖頸的絨毛翻轉(zhuǎn)起來,站立著咻咻喘氣,看上去像是寒冷的冬夜里高架鐵路下的掃雪隊。
雖然不像約翰·巴勒斯那樣對鳥的興趣和研究,懷特亦是一位業(yè)余的鳥類愛好者。他曾記錄某日晚上,一只野鵝飛往南方途中,棲在池塘前;春天和秋天,有時還會飛來成群歌鳥等。他和妻子曾因為一本偶然得來的《鳥類野外指南——包括北美東部發(fā)現(xiàn)的所有種類》而在春天的農(nóng)場上時時停下手中的農(nóng)活,觀察飛過的每一只鳥。雖然對林鶯的幾十個種類總是無法搞清,但不妨礙他觀察鳥類的熱情。他曾撰文介紹鳥類學(xué)家愛德華·豪·福布斯的專著《馬薩諸塞禽鳥譜》,全文7000字左右,這在懷特的散文里是不多見的長篇幅。而且,在文中他拋棄了慣用的閑筆,每一個字都圍繞這本書來寫,更不惜大量引用書中的例子甚至原話。他對這本書稱贊有加,稱它是家中書架上翻檢最勤,最讓他滿意的一本書。每當(dāng)遇到一種以前沒見過的鳥類,他都會立刻想告知這位早在數(shù)十年前就已經(jīng)仙逝的福布斯先生。此外,他有一張照片里手拿一杯小蟲,肩膀上臥著一只知更鳥,因為它被父母遺棄了,所以懷特決定當(dāng)它的爸爸,每天早晚去挖蟲子,還鼓勵孫子去挖,一條一分錢,自己發(fā)明了它的食譜,“漢堡、雞肉泥,粗磨小蟲加橙汁”[7]。這么做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快66歲的老人了,仍然初心未改。
在對待動物的生命上,懷特的態(tài)度比同類作家更進一步。把鳥兒比作歌手、王子、建筑師、女權(quán)主義者等有個性和感情的人類的約翰·巴勒斯,即使松雞媽媽憤怒地咆哮,如同契科夫筆下那只為掩護孩子而不惜用身體吸引獵犬注意的麻雀母親一樣,他仍然步步逼近,捉住一只縮成一團的小松雞,放在衣袖里。為了做標本,他會把羽毛剛豐的鳥擊落,還用左輪手槍擊中一只誤闖進篝火營地的兔子。關(guān)于獵鹿的技巧,他知道應(yīng)該在它“最初的困惑消失之前迅速擊中它”[8]。而對于懷特來說,在用槍方面的經(jīng)歷是射殺過一只已經(jīng)被狗開始肢解的土撥鼠,還有一只家養(yǎng)火雞。住在以獵鹿殺狐等野生動物為經(jīng)濟來源和旅游亮點的緬因,雖然被鄰居們無數(shù)次地問“不去獵你的鹿嗎”,仍未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原因在于“我無法對鹿,我是說,對我的鹿,鼓動起合理的敵意”[9]。對于偷雞的狐貍,“我”認為人和它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殺死小雞的工具不同而已。
相對于雞和羊,牛在懷特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只在《人各有異》的后四篇散文中提到它。若不是“奶牛”這篇文章,讀者很難意識到牛在懷特心中的地位和情感,且?guī)缀醪粫利}水農(nóng)場上曾有一頭奶牛生活過。這也難怪,因為懷特只在1942年9月才買下了一頭小奶牛,彼時,他第一階段為期5年的農(nóng)夫生涯已接近尾聲。據(jù)他所說,之所以在農(nóng)場生活了4年之后才買第一頭奶牛是事出有因的。
約翰·巴勒斯把奶牛稱為“鄉(xiāng)野之神”,認為它們“本質(zhì)上是田園式的,氣息芬芳的,情感節(jié)制的,平心靜氣的,沉思、天真、柔聲細語的”,“它們是田園風(fēng)景中一個重要的角色,在草地或山坡上啃食青草,或者在河邊漫步,或者臥在到處生長的雜樹下反芻,或者站在沒了半截身子的溪水或池塘里戲水,或者在夏日的午后躺在某個平坦的地方,白天的放牧結(jié)束后,等著被召喚回家擠奶。黎明時分她再次出現(xiàn)在山丘上,也許那里的草最茂盛、最柔嫩吧。當(dāng)冬天到來的時候,一群母牛排隊去泉邊飲水,或者踩著積雪到田野里堆放草堆的地方享受她們的美味”[10]。不知道懷特是否讀過巴勒斯的這篇《我們的鄉(xiāng)野之神》,也不知他對奶牛的特殊情感從何而來,在文字中他并未用最擅長的細節(jié)描寫來刻畫他魂牽夢繞的新娘到底是什么模樣,只從他為迎接奶牛進家而做的幾年耗心費神的前期準備工作就足以證明這是一份多么持久、熱烈而含蓄的愛。字里行間洋溢著許多生態(tài)文學(xué)作品中也沒有的那種和動物的親近與對同類一樣的愛慕。
這篇文章原本標題為《Getting Ready for a Cow》,是為養(yǎng)一頭奶牛而做的準備,而非僅僅是漢譯“奶?!?。整篇文章從頭至尾是一個大隱喻,即奶牛是“我”經(jīng)過苦苦追求和等待終于要迎娶的新娘。在這個設(shè)定之下,“我”和它之間是“姻緣”,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且因為它是一頭奶牛,所以自然成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文中處處都能看到“我”與它的關(guān)系明證。提及這頭夢寐已久的奶牛,“我”用了不同的代稱,如“新娘”“寶貝丫頭”“我的愛”和“夢中的生靈”等,連形容詞都是“命中注定卻至今無緣”。在后面的兩篇文章中,作者提到這頭奶牛,仍然用心儀的女孩和妻子來比喻,并給它起了個情意綿綿的名字“蘇姬”:“我”第一次帶它出去時的感覺是“恍如第一次帶女孩子上劇場——窘迫又得意洋洋”;當(dāng)看到政府工作人員未經(jīng)我同意,就拖住奶牛從頸部抽血進行疾病檢測時,“我的那份驚懼,恍如突然回到家中,只見妻子給人用窗繩捆綁起來”。此外,飼養(yǎng)它是一種“非同小可的責(zé)任”,把它接進牛棚是一件“大事”,是“莊嚴的時刻”和“大喜的日子”,“我”會像個新郎一樣,“涂抹油膏”,和新娘攜手舉行圣禮。
文章開篇一如懷特一貫的風(fēng)格,簡明扼要地交代了要寫的事件:“我”將要擁有一頭奶牛。作者用了“大事”(event)、“籌劃了四年之久”等詞語,表明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是“我”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作者說“我”將擁有奶牛,而后立刻改口說應(yīng)該把“擁有”(get)的主賓對換,是奶牛擁有我,把奶牛的地位置于“我”之上,并將其視為有主動行為能力,和人地位平等。
接著,“我”并未立刻表達對牛的感情,而是鄭重提到養(yǎng)它的責(zé)任非同一般,所以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才行,自然而然地引出下文一一描述的各種準備工作。從只有一個擠奶凳開始,“我”雄心勃勃地開始了宏大的養(yǎng)牛工程。首先是買15只羊和一箱炸藥,前者改善牧場土壤,后者炸掉大塊巖石,而后用車拖,用馬拉,把地整平,種上牧草,修剪牛棚,虛席以待,只等奶牛入住。這些工作說來簡單,實施起來卻沒有那么容易,需要“我”一點一點地身體力行。從有這個夢想,到心愿達成,“我”花了幾年功夫。這其中的挫折困難自不必說,但“我”并沒有打退堂鼓,可見其一定要飼養(yǎng)奶牛的決心和恒心,對于一個男人來講,用追求女孩子來比喻這個情景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實際上,體力上的辛苦對于“我”來說倒是其次,因為要想得到心儀的對象,自然要有堅定不移的行動,而且過程越艱難辛苦,得到時越能體味到幸福和喜悅。重要的是,首先一定要把她放在心上,重視她的到來?!澳阆M膛砟慵仪懊婺恳恍?,那么奶牛也有權(quán)利希望你努力作些重大改變。除非我能夠站在奶牛的立場上與她相逢,除非我能夠做好準備,除非我對鄉(xiāng)村的了解幾乎像她一樣多,否則,我不想畜養(yǎng)奶牛,免得在她面前感到不自在。”于是,時刻為她著想的這番心意足以讓“我”有干勁深夜去谷倉量牛欄尺寸,畫出平面圖,精確到英寸,并考慮到奶牛的可能體格以及以后產(chǎn)崽的需要,細心到訂購的?;\頭都要求顏色和奶牛的眼睛毛發(fā)相配。
在辛苦的工作時,“我”用詩一般的語言抒發(fā)自己的情懷:“河一般的汗水淌在幾經(jīng)翻掘的干土地上,山一般的花崗巖沿車道艱難挪動,一切都是為了,在某個遙遠的時刻,會有一片片新綠的草葉萌發(fā),一股股微黃的奶漿噴射?!弊匀唬羷谥?,“我”也會憧憬擁有奶牛的日子,像15歲一樣開始做白日夢:“這世界的什么地方有個女孩,總有一天,她將成為我的妻子。她在做什么?她在哪里?她長相如何?”有鑒于此,這一篇準備飼養(yǎng)奶牛的過程可用“關(guān)雎”來形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既得,“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此外,在娓娓敘述各種精心準備時,奶牛這一主題并未逃離讀者的眼線,“我”對它的掛念貫穿了文章始終。從開頭的總述“經(jīng)過這些年,我可以為奶牛作些奉獻了”開始,接下來,在“最初那些日子里,我從來不提‘奶?!帧?;“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將奶牛藏在頭腦最深處。幾乎兩年過去,我才允許自己仔細考慮她的身形和面貌”;開始改造荒地,整理石塊時,“奶牛遠去了。有那么些日子,我全神貫注于見習(xí)期間這些橫生的枝節(jié),幾乎忘掉了她”;“奶牛似乎遠在天邊,但我把她牢牢記在心里,像士兵在異國土地的漫長戰(zhàn)事中,忘不掉家園與和平”;到了施肥的時候,“此一階段的工作,多了奶牛氣息,我似乎與正題接近了一些”;等到種上牧草,“我開始將她視為一個活的生命,與我日益接近,她的路與我的路就要相交”;到最后,“她將攜我邁過門檻”,幸福的生活從此開始。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時曾總結(jié)出一些寫作方法,其中有“草蛇灰線法”,“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此法雖是小說技法,但用在此地賞析懷特作品,絲毫不差。只因心系奶牛,種種繁瑣艱苦的準備工作也變得有滋有味。
和其他文章一貫的開頭風(fēng)格不一樣,“浣熊之樹”一開始并沒有簡明扼要地介紹文中要寫的內(nèi)容,而是用優(yōu)美的筆觸描寫了緬因東部海岸的春天萬物充滿生機的景象:“輕柔的東風(fēng),吹皺了小灣的水面,一艘圍網(wǎng)漁船泊在水面上,平底小漁船在它身后排成一串。蘋果樹開花了,比通常晚了兩個星期,蜜蜂忙了做工——一共有六只……金翅雀憩在蒲公英上,鵝浮在池塘,墨蚊貼著有鱒魚游動的小溪飄搖”。一切都安靜、祥和、美麗而又生機勃勃。正是在這樣美好的環(huán)境里,才會有浣熊與人比鄰而居的事情發(fā)生。
在作者寫這篇文章的1956年,浣熊把房前那棵白殼楊樹身上的啄木鳥洞加以擴大當(dāng)做空中的家已經(jīng)有幾個年頭了,且在1962年的后記里,作者高興地告訴讀者樹還在,浣熊還在,但已不是那一只。直到1979年,懷特80歲的時候,浣熊的蹤跡還出現(xiàn)在他的書信里。由此可見,在浣熊的王國里,它們認定這里已然是安全的、可靠的,和沒有人煙的森林一樣放心。不同的是,這里還有房主人提供的各種便利,包括食糧。
在“我”看來,這只天天與自己耳鬢廝磨的浣熊不是什么野生動物,而是家庭的一員,是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我每天早上要刮胡子,晚上要喝上一杯”。雖然有各自的生活,“我”當(dāng)它是命運的同伴,偶爾,“我們會同時睡上一覺,恢復(fù)體力,她倒在她的床上,我倒在我的床上,我從彼此的靠近和我們共同的苦難中得到安慰”。它的生活作息“我”完全了解,一舉一動都在眼皮子底下,因此,于“我”而言,這是一位為生計而奔波的母親,生活忙碌。在家里安詳、溫柔,有些疲憊,出去覓食回來則筋疲力盡、孤苦伶仃。當(dāng)它要出去而孩子們把小腦袋伸出洞口也急著要下樹時,它把它們反復(fù)叼回去,直到最后,“好像母親沒有雇到人照看小兒女,劇院的約會又不容更改,她終于離去,很內(nèi)疚,猶猶豫豫”。后來,當(dāng)連下三天的暴雨把洞穴灌進了水,另一只寄居于此的浣熊媽媽把四個孩子一只一只叼到地面上,運到馬路對面一處干燥些的地方,等水退去又一只只把它們叼回來?!暗缆菲D險,需要避開狗、人和車輛”,它得往返十多次才能完成這次疏散工作。
“我”對于浣熊的喜愛源于孩提時代反復(fù)讀過的關(guān)于它的書,“那些日子里,逢到野生動物,我的想象力就很活躍,雖然我對它們一竅不通,但始終存一種敬畏感”?,F(xiàn)在,有了這樣親近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觀察它的生活起居。對于動物界,“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是無窮無盡的。除了對浣熊的梳洗、覓食、哺育等日常生活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準確的描述之外,“我”對浣熊從樹上爬下的動作尤其感興趣,簡直入了迷,雖然已看過不下百次,但仍不愿意錯過每次這樣的機會?!拔沂熘拿恳粋€動作,就像芭蕾舞迷熟知他喜愛的舞劇的每一個動作”。并且,作者還為和太陽落山同時發(fā)生的浣熊爬下樹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熊落”(coonset),和日落(sunset)相對應(yīng),并覺得自己很是幸運能觀賞到這樣的奇景。此外,看到浣熊下樹時先頭朝下,中途變換身形,尾巴先著地,“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終于給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以為所有的浣熊都是這樣從樹上下來,而后卻發(fā)現(xiàn)另外一只并不如此,于是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和野生動物生活得如此之近,自然免不了受它的騷擾。在“我”種的甜玉米收獲的季節(jié),它闖入玉米地,“沒吃掉一穗,都會糟蹋掉另外五穗,品嘗滋味好壞、成熟與否”。對于辛苦侍弄莊稼的農(nóng)人來說,這是最讓人討厭和憤怒的事情,拿起獵槍把它送上西天幾乎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它侵犯了人類的利益。然而,“我”的選擇是盡量用各種遮擋把玉米田圍住,不讓它發(fā)現(xiàn)和進去;即使它一定會去田里胡鬧,“我”也會繼續(xù)種下去,“有些歸她,剩下的歸我和我的家人”。“我”這么做的理由是喜歡看到浣熊在附近活動。由此一例即能證明“我”不是個徹底的農(nóng)夫,同時也看到他把“活并讓別人活”(live and let live)的處世原則沿用到了動物身上。后來,懷特在給朋友的信中講述了在一個下雨天的傍晚,浣熊劫走了正從池塘邊往家走的十七只小鴨子。他把這稱作是“倒霉事”,并認為責(zé)任在自己,因為知道狐貍和浣熊在雨天會早點出來覓食而沒采取措施,所以,他要對失去的17條生命負責(zé)。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懷特對于動物,無論是家養(yǎng)還是野生的,都有深厚的感情。動物于他,并非是低級的、未開化的、沒感情的、可以從其身上獲取利益的活物而已,即使是他用心飼養(yǎng)的家禽家畜,也沒有把它們當(dāng)作財產(chǎn)看待;它們是朋友、同伴、家庭成員,是他喜歡并愿意朝夕相處的一群,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的三部童話的角色有野生的天鵝、象人的老鼠,而最富盛名的那部《夏洛的網(wǎng)》里聚集了農(nóng)莊里的所有動物居民:馬、牛、羊、豬、雞、鵝等。同樣,它們是《人各有異》中的主角,在每篇文章里都上演著精彩的故事。懷特留心觀察著他們,精心刻畫著它們,每一只的生老病死都牽掛著他的心。他對它們的喜愛,不是對于寵物的恩惠,也非出于經(jīng)濟目的考慮,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個生命對另外一個生命的歡喜和親近。從這一點出發(fā),懷特的農(nóng)場隨筆,雖然沒有明顯的環(huán)境或生態(tài)意識,卻是對人與動物關(guān)系最自然的展示:人和動物,本就該如此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