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是畫家老劉把二牛介紹給我的。此君身壯體健,氣息充沛,瞅著很有些與眾不同。在老劉的生日宴上,我跟二牛挨著坐,喝得盡興,也聊得盡興,彼此都留下了頗為良好的第一印象。
于是又見。又見之后我才知道,二牛行二,卻不姓牛。他姓張,大名健坤,“二?!笔撬慕?。這里頭有蹊蹺。我想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于是又見又見,杯觥交錯之際,得知二牛不是一般的牛人。
二牛讀初中那年,不知咋弄的,校園里整天亂哄哄,校園外也整天亂哄哄,聚眾斗毆是最常見的街頭風景,于是習武便成為年輕人的時尚。
習武不拜師不行。拜師,都是行大禮,用腦門砰砰砰磕出三個響頭。經(jīng)高人指點,二牛只磕了一個,叫“頭點地”。點地的不是腦門是頭頂。“殺人不過頭點地”,指的就是這個。這是讓人無法拒絕的大禮,比仨響頭隆重得多。
師父囑咐二牛學成后不得打架斗毆:“他兇,你(尸從);他(尸從),你更(尸從)。聽見沒?”
二牛喜歡炫耀他的師門傳奇。師父講得少,主要講師祖。到底是師祖、太師祖還是師祖宗,我聽得糊涂,估計他也不是分得很清楚。這里統(tǒng)稱為師祖好了。
一位師祖,咣一拳,能把人打得蒙圈十幾秒;一位師祖有夜行三百里的腳力,人群中晃幾晃,咚咚倒下一片;一位師祖正靜坐冥想,斜刺里一拳襲來,他倏然抬手,暗襲者呼嗵撲地,他這邊還在靜坐;一位師祖隨意一掌,把石碑打得嗡嗡響,觀者色變;還有當過捕快的、跟八國聯(lián)軍對陣過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個個都好生了得。
我在心里頭感慨,二牛的師祖可真多。
不光是師祖厲害,二牛本人也厲害,不過這話他自己不能說。他不說,有人替他說。說者都是二牛的發(fā)小和老朋友——老劉說過,老吳、老孫和老譚也都說過。眾多故事當中,我印象深刻的,有兩段。
一是英雄救美。一美女被地痞糾纏,二牛上前喝住。眾痞圍攏過來。二牛丹田氣往上一提,做好對仗準備,忽而想到師父有言在先,咋辦?眼睛眨幾下,冒出一個主意:跟他們轉(zhuǎn)七星。轉(zhuǎn)七星是形意拳的重要步法,可任意變換出直行、斜行、弧行和陰陽魚等其他步法,為的是不讓對手近身。不近身還不行,還得讓眾痞知難而退,你說是不是?二牛眼睛又眨幾下,又冒出一個主意:摘帽子。那時候年輕人時興戴帽子。能摘你帽子就能摘你腦袋嘛。就這樣,二牛腳上轉(zhuǎn)七星,手上摘帽子,手腳一閃一閃,不大會兒工夫,七八頂帽子都被他攥在手上。眾痞愣住。二牛將一把帽子拋向天空,轉(zhuǎn)身緩緩踱去,美女風擺柳般隨他款款而行。一年后,二牛娶了美女的姐姐。美女的姐姐,也是美女。
二是怒打潑皮。某人嫁女,家里家外擺酒席。炕上一桌,地上一桌,院內(nèi)三桌。吃到半途,新娘的前男友前來滋事。夏天,窗開著,那潑皮從窗口躍上土炕,一彎腰,嗖嗖,將兩只菜盤子丟進紙糊的天棚。食客一時驚呆。二牛坐在地上那桌,見狀起身,招呼潑皮。潑皮下地,說:“兄弟我來晚了,給各位賠個不是,打個通關(guān)好吧?!贝蛲P(guān),就是給每人敬一碗。那時喝酒不用杯,用碗。二牛事后得知,那人是“酒漏”,號稱十碗不醉。第一碗,大哥干了。散裝高度白酒,上頭極快,大哥猝然眩暈,跌跌撞撞,去室外旱廁嘔吐。第二碗,小弟干了,也立馬出門,到旱廁里嘔吐。潑皮放聲大笑,情態(tài)極為囂張。大哥和小弟都是二牛的工友,這二位吐得一塌糊涂,招來密密麻麻的蒼蠅,怎么都趕不走。有人考證,那些蒼蠅也都醉得不行。這里不說蒼蠅,還說二牛。二牛一拍桌子,說:“打他。”眾工友聞聲而動,迅速將潑皮打翻。有人找來一條麻袋,將潑皮裝了進去。二牛再次發(fā)聲:“散了席,把他扔進回頭河?!痹捯魟偮洌履锔改笓渫ü虻?,沖二牛磕頭如搗蒜。三兩天后,張健坤羽化成蝶,變作二牛。
二牛一連牛了幾十年,退休后,卻驟然陷入巨大的空虛。他倒是動過收徒的念頭,不為別的,只為找件事情做做,消磨時間和剩余的精力,可現(xiàn)今的青少年都把精力拴到手機上了,連武俠片都懶得看,哪個還要跟你學武術(shù)?無聊啊,無聊。怎么就這么無聊呢?每天出門,除了菜市場,無處可去。
二牛慢慢發(fā)現(xiàn),在瓦城的退休人士當中,有一小撮很受推崇,很有存在感。他們的共性是擅長舞文弄墨,說白了就是文人。二牛在酒桌上遇見一位名聲顯赫的書法家,借著酒勁,當場就要拜師。書法家擺手,說:“豈敢豈敢!”二牛呼一下起身,說:“我給你來個頭點地。”書法家剛剛聽完二牛的傳奇,嚇得一抖,倏爾抱住他的老腰,說:“別,我教你,我教你還不行嗎?”
這段是二牛親口對我說的,說完笑得肩頭抖動。我的右耳膜像被二牛師祖掌擊過的那塊石碑,嗡嗡響了一瞬。
如同練武,二牛書法也練得認真,四五年后,寫得有模有樣。他最擅長小楷,用朱砂寫在半尺見方的宣紙上,得用放大鏡去看。常有人向他求字,有求必應(yīng)。
私底下,二牛以文人自居。
以文人自居的二牛,喜歡讓老劉做中介,召集文友辦酒會。他似乎特別向往那種“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境界。
兩小時前,老劉來電:“明晚,二牛請酒,能去?”
去,哪能不去!像二牛這么有趣的長者,在瓦城你找不出幾個。常跟有趣的人在一起,你早晚也會變得有趣,信不?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