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有滿人的地方就有大餑餑。北京城是這樣,上海城也是這樣。
大餑餑是滿人最愛的糕點“八大件”之一,酥皮糖餡,一碰就掉渣。滿人有句閑嗑:“我跟您扯的這些事啊,就像吃大餑餑,渣都掉光了,就剩個核(hú)啦?!?/p>
劊子手瓜爾佳·巴海平生所好有三——鴉片、燒酒、大餑餑,自稱“家中三寶”。他一天不挨小老婆,可以;一天不見“三寶”,不可以。
巴海是劊子手不假,可是劊子手也不能天天砍別人的頭啊。在大清官員眼里,震懾比捉拿、砍頭更重要。北京城是這樣,上海城也是這樣。
1860年仲春,一個名叫莫里斯·伊里松的法國人,揣著滿肚子狐疑來到上海,一進城門洞就嚇了一跳。
當時的上海城有兩座,一座是中國城,一座是外國城。前者是中國的縣城,后者是列強租借地。讓伊里松嚇一跳的,是中國城的城門洞。
城門洞里有個兵崗。三個兵。一個蹲在地上,背部靠墻,下巴擱在膝蓋上,雙手交叉捂著腳背;一個躺在木凳上吸煙;一個兩腿一直一彎,站成稍息的模樣,倚墻打盹兒。還有兩個抱胸而立的劊子手,紅衣紅褲,紅色尖頂寬檐帽,都皺皺巴巴。劊子手身邊,一溜挺著三個犯人,脖子都被綁在木柱上,手里握著西瓜子,你捏一顆喂我,我捏一顆喂你。周邊墻壁上畫滿行刑的場面,砍頭的、剜心的、挖眼的、千刀萬剮的,都有。
兩個執(zhí)勤的劊子手一胖一瘦,瘦的是巴海。
幾天后,伊里松與巴海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婚禮上。劊子手也不總在城門洞里震懾來往行人,他們還經(jīng)常在紅白喜事上露面。巴海的“三寶”之愛,主要是靠紅白喜事的出場費來支撐。
伊里松結(jié)交了一位大清官員,那天是官員嫁女兒。他對巴海的出現(xiàn)感到迷惑,就像巴海對他的出現(xiàn)感到迷惑一樣。
當天巴海一身新,紅衣紅褲紅帽都紅得耀眼,帽尖上還插了三根野雞翎。巴海知道伊里松是去過中國城的那個洋人,但不知他是法國遠征軍司令蒙托邦的英語翻譯,也不知他們?yōu)槭裁匆谏虾?,更不敢想象幾個月后,英法聯(lián)軍會攻占北京,咸豐皇帝將落荒而逃。
與伊里松對視的一瞬,巴海眼風里全是不屑。
送親隊伍出發(fā)。巴海和另外一名劊子手走在隊伍最前面,兩人用力揮舞手中的九環(huán)刀。鐵環(huán)撞擊刀背,嘩嘩響。鼓樂隊嗚里哇啦?;ㄞI。一大群喜氣洋洋的臉。鞭炮聲接連不斷。
婚禮第二天,伊里松一伙數(shù)人,由一個中國苦力帶路,去郊外打獵,途中遇見一場葬禮。古怪的人群緩緩移動。類似于婚禮,隊伍前面,還是兩名劊子手開路,還是九環(huán)刀嘩嘩響。一群身穿灰色麻布的人,看上去有點像和尚,帽子蒙頭,長衣覆身,手里撐著陽傘,或托著紙塔,或捧著香爐,或舉著白幡。巴海跟隨這些人,橫握一桿紅黑兩色的水火棍。在他身后,是另一群身穿灰色麻布的人,手舉長桿,桿上掛著紙扎的人和動物。接著是一頂素轎。不是棺材,是素轎。轎門敞開,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坐在里面,大紅綢緞裝,金色花邊,金色刺繡,樂游髻上的藍蝴蝶發(fā)飾微微顫動。該女子臉色安詳,跟整體的肅穆凄涼氣氛形成強烈反差。
伊里松呆立很久,才扭頭去瞅帶路的苦力,目光里全是問號??嗔忉屨f,那女子是個寡婦,無兒無女,且父母雙亡。她舉辦這個儀式,是要當眾宣示,下個月的今天,她會上吊自殺。
經(jīng)由一位傳教士的嘴巴,法國兵聽懂了苦力的話,幾乎同時驚叫起來。伊里松暗中嘆息,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真讓人犯糊涂。
不久伊里松又去了一趟中國城。他喜歡到中國城里游逛,他對城里的“聲音、動作和臭味”印象深刻,不過印象更深的,是街市。銀鋪、紙鋪、雜貨鋪、糕點鋪、陶瓷店、古玩店、棺材店、理發(fā)店、裁縫店、鞋店,各種店鋪,讓他眼花。他在回憶錄《翻譯官手記》里說,那些店鋪的鮮艷招牌,不是掛在門臉上,而是立在街道邊,“沿著街道兩旁延伸,給城市帶來一種節(jié)日氣氛,仿佛整個城市彩旗飄揚”。
伊里松在街市上又一次跟巴海不期而遇,捎帶著又犯了一次糊涂。
巴海身穿滿人常服,一腳高一腳低,立在糕點鋪門口的臺階上。右手舉起點心包,跟瓜皮帽等高,伸向街道方向。左手拇指在下食指在上,捏著一塊大餑餑,余下三個指頭挓挲著。脖子抻長,歪著頭,瞄準大餑餑,一口口咬去。大餑餑的酥皮像頭皮屑一樣紛紛而落,在斜陽下熠熠閃光。不少人駐足觀看,伊里松也在其中。巴海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只顧一口口咬去。這是滿人的講究,買大餑餑不能都打包帶走,得拿一塊到門外嘗嘗,行話叫“闊大爺賣份”。即便活得潦倒也要賣份,不能讓人小瞧了不是?遇到賣份的闊大爺,店里的伙計得好生伺候著。這邊剛剛吃好,那邊一碗溫開水就得遞過來;等闊大爺咕嚕咕嚕漱完口,還要眼明手快去接碗。闊大爺怎么肯把碗遞給你呢?不會的,那叫丟份。闊大爺漱完口,左手往身后一背,一松,接到碗算你機靈,接不到算你倒霉。
巴海鼓著兩個腮幫子,仰臉走下臺階,猛一用力,噗,將漱口水噴了出去。
巴海賣完份,一抬眼,瞅見高過他一頭的洋鬼子伊里松,立馬凝住不動,一雙刀鞘眼瞪得溜圓,里頭全是殺氣。伊里松身子一抖,趕緊走開。巴海齁出一口濃痰,啪,射在伊里松留下的腳印上,心窩里全是大花臉的狂笑:啊嚯嚯哈哈——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