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坐在陽臺的一張破舊的藤椅(也許是裝修師傅留下的)上,點上了一根煙,順便將客廳通往陽臺的玻璃門拉上。做完這兩個動作,疲憊和困倦像鉆進(jìn)褲管的老鼠,迅速地沿著腳踝爬到小腿、大腿,再接著爬了上來……
他想用一個自己覺得最為舒服的姿勢躺著,但是由于椅背很直,即使背彎成一個弧形,也不能貼在椅子上。他將雙腳直直地伸到前面,但是不到一分鐘左右,他就覺得身體朝下面滑,腹部和背部要用力地繃著,才能阻止這種趨勢,他將兩只腳一前一后地放著,讓收回的左腳支撐住身體,但這樣也堅持不了多久。
房子是新裝修的,從開始裝修那天起,為了裝修風(fēng)格、裝修材質(zhì)、裝修隊伍的選擇等等,王凱與妻子王美不停地在爭執(zhí)、吵架。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毫無新意,卻總能找到吵架的由頭,因為王美在房子裝修過程中,也總能找到新的不滿意的細(xì)節(jié)。對于這些細(xì)節(jié),王凱覺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完美的房子,能住就行。每次聽到這樣的觀點,王美總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繼而像從陽光下走進(jìn)黑暗中的貓,瞳孔逐漸變大,接著眼皮因為生氣跳動幾下,才從嘴里發(fā)出尖銳的聲音。王凱并不想吵架,但是,王美仿佛一個人也可以吵起來。哪怕不搭話,她也會說那是無聲的對抗。
現(xiàn)在,王凱盡量不去想任何事情,他只想把自己放空,甚至想將自己變成一個氣泡,從這里飄走。有時候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煩心的事情,就是房屋裝修,他甚至佩服負(fù)責(zé)自家裝修的那些人,他都不能容忍王美的過分挑剔,他們是怎么忍下來的?真的是職業(yè)道德?還是看在錢的份上,不去計較?背地里,他們有沒有抓狂的時候?也許,他們像自己一樣,在努力地隱忍吧。
嗞啦一聲,陽臺的玻璃門拉開了一點。王美將半截身子微微探了進(jìn)來,一臉嫌棄,在鼻子前用力揮了揮手。
“窗戶都不打開,你就在這里吸煙,嗆死了?!?/p>
王凱扭頭看了一下,用力吸了一下,煙頭的火苗,快速地朝嘴邊挺進(jìn)了一小截,煙頭的灰燼向下面垂著,搖搖欲墜。
“哎呀?!?/p>
王美叫了一聲,縮回身子,從客廳里拿了一塊紙板,丟在王凱腳邊。
也就在同時,王凱嘴邊的煙灰,終于承受不住地心引力,全面坍塌下來。大多落在王凱的胸前,一些飄落在了他的身邊,但就是沒有落在紙板上。
王凱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提起胸前的衣服,抖了兩下,煙灰就順著衣服的褶皺,從兩邊滾落。
王美的慍怒就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在單位,王美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所有的同事都覺得她的脾氣是全公司最好的,從來不會高聲大叫,也不像其他女同事,聽到好玩的八卦,會肆無忌憚不顧形象的大笑。但是,到了家里,她卻像一個一點就著的炮仗,她會因為王凱的一句話甚至一個表情而失控。她甚至覺得,王凱知道她在哪些方面生氣,但他偏要惹她生氣,他一定是長在自己怒點上的男人。
“你怎么把煙灰抖到地上?”
“有什么問題嗎?”王凱有些不以為然。
“當(dāng)然有問題,煙灰很難掃干凈,只能拖。”
“那就拖唄?!?/p>
王凱的態(tài)度讓王美的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了,現(xiàn)在,她計較的已不再是煙灰,而是他的態(tài)度。
“你怎么這個態(tài)度?你會去拖嗎?”
“我為什么要拖?請個家政公司的來打掃衛(wèi)生不就行了?”
“不能什么事情都請家政公司吧?!?/p>
王凱站起身來,將褲子抖了幾下,把落在身上最后一點煙灰抖在了地上,他側(cè)著身子,想從王美的身邊走過。但被王美一把揪住了衣服。
“你想去哪里?”
“去外面站會兒。”
“我跟你說話,你就這么不耐煩?”
王凱臉上滑過一絲苦笑,他覺得,跟王美的對話顯得極其無聊,這比許多市井夫妻的日常還要顯得粗鄙,如果將他們每天的經(jīng)歷和對話,寫成一篇小說,肯定是一篇異常乏味、讓人生厭、不忍卒讀的小說。他自認(rèn)為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而且王美也是從一個相對知名的大學(xué)畢業(yè),不說每天是琴瑟和鳴,至少也應(yīng)該相敬如賓吧。但他只感覺雞飛狗叫,一地雞毛。他的生活就像進(jìn)入渣土工地的水泥路,被重型渣土車每天反復(fù)碾壓,不斷碎裂……
“你覺得我應(yīng)該怎樣?現(xiàn)在裝修都沒搞完,等全部搞完,還要整體打掃一遍,你現(xiàn)在要我這里不弄臟,那里不搞亂,這不是……這不是亂搞嗎?”王凱本想說她無理取鬧,但他知道這個詞會激起更大的波瀾,所以他選擇了自認(rèn)為相對溫和的詞。
“你覺得我是亂搞?你是個文化人,怎么跟那些裝修民工一樣?”
“你也是讀書人,怎么也跟……”王凱的聲音低了下來,含糊了說道,“……一樣?”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終活成什么樣,跟她身邊的男人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但是王凱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一個女人變成什么樣,可能只是她自己轉(zhuǎn)換了一副面孔。就像以前聽的磁帶,聽完A面,會很自然地?fù)Q到B面。王美就是如此,只是,她換到B面后,忘了換回來,去聽A面的聲音。
王美松開了手,聲音似乎有些倦怠,“你竟然會這么認(rèn)為。”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逼鋵?,王凱也知道老婆領(lǐng)會了他沒有說出的詞語,這樣的回復(fù),多少顯得有些心虛。勉強(qiáng)給出的面子,人家自然會在其中聽出勉強(qiáng)的掙扎和勉強(qiáng)的意味。
王凱覺得說完這些,身體的疲憊已經(jīng)完全被精神疲憊所代替,這讓人更加難受。
交房的那天,王凱本來想著如果事情不多,就請個假上午早點出來。早上去單位的路上,還記得,但到了單位,處理了手頭一些工作,臨時接到通知上午有個緊急會議,竟然忘了這個事。開會時,他將手機(jī)設(shè)置成了靜音,等到散會,才拿起手機(jī),發(fā)現(xiàn)王美打了差不多二十個電話,除了前面幾個電話間隔比較短,后面十多個電話時間很有規(guī)律,基本上每隔二十多分鐘打一次。
電話撥通,就聽到了王美氣急敗壞的聲音,“王凱,早晨出門,就跟你說了上午交房,你一到單位就不接電話,什么意思?”
“上午開會呢。”
“騙鬼哦,你昨天還說今天上午事情不多,開會你也可以回信息啊?!?/p>
“調(diào)了靜音,沒看到啊?!?/p>
王美在電話里劈里啪啦地說著,王凱將手機(jī)懸在空中,盡量離耳朵保持一定的距離,保證自己既能聽到聲音,又不至于讓自己的耳朵太過遭罪。
等王美講完,他才說,“你再約一下下午,看有沒有人陪著去驗房?!?/p>
“現(xiàn)在也只能約下午了?!?/p>
而這個下午,王凱覺得那是他最尷尬的下午之一。之所以這么說,因為這樣的尷尬可不僅僅只有這天下午,之前有,可以預(yù)見的是,之后還會有。
陪同驗房交付的是一個姓邢的年輕小伙子,王美就叫他小邢。原來上午約的那個沒時間,就由他頂替了。他顯然也不愿意計劃之外的服務(wù),臉上有些不高興的神情。不仔細(xì)看,還是看不出來的。至少王凱沒看出來。但是王美看到他第一眼堅信這個小邢心里不高興,即使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可是王美看到了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當(dāng)王美把她的猜測告訴王凱時,王凱笑著輕聲說,“你是不是又疑神疑鬼了?”
“什么叫又?我什么時候疑神疑鬼了?每次事后證明,我的判斷是非常準(zhǔn)確的?!?/p>
王凱不想把戰(zhàn)火延伸到自己身上,趕緊繼續(xù)壓低聲音說,“眉頭皺起,不代表他不高興啊,我覺得他態(tài)度挺好的。”
王美拿手指在他的腰間捅了一下,說道:“你啊,白長了一雙眼睛。”
王凱視力很好,王美卻戴著六百度的近視眼鏡,這成為了王美揶揄他的重要話題。
說完,王美對著走在前面的小伙子叫道,“哎,小邢,你是不是不高興?”
這么直白無理的問話,也只有王美問得出,但話甫一出口,王凱還是有些驚愕。如果王美有同事在現(xiàn)場,一定會懷疑這話竟是出自她的口中,這與她在辦公室的形象有著天淵之別。
小邢也是嚇了一跳,眼前這個穿著得體,顯得很有教養(yǎng)的女士,竟然會直愣愣地問出這樣的話。雖然有些驚愕,但他還是保持著微笑,看得出,他受過長期嚴(yán)苛的禮儀培訓(xùn),至少在家里對著鏡子沒少練習(xí)。當(dāng)然,他的眉頭依然皺著。這,興許是讀書時候形成的,已經(jīng)頑固得無法改變了。
“我怎么會不高興呢?您是我們的上帝?!毙⌒闲χf,臉上露出兩個酒窩,這讓王凱對他更加增添了些許好感。
王凱的左邊臉頰也有一個酒窩,但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小時候一次貪玩,被竹尖剮去了一小塊肉,等到傷口愈合,竟然形成了“酒窩”,這讓小時候的王凱居然為此得意了許久。當(dāng)他將這段往事說給當(dāng)時還是戀愛對象的王美時,正在醫(yī)學(xué)院讀書的王美大笑道,“只有你覺得酒窩好看,你知不知道,酒窩其實是臉頰肌肉凹陷形成的一種特征,說白了,這是一種生理缺陷,再說了,你的還是因為扎傷形成了,你啊,還是個殘疾人?!?/p>
由于正在熱戀,王凱不以為然,也陪著笑了好一會兒。
王凱知道,即使小邢這么說,也不能推翻王美最初的判斷。
現(xiàn)在的樓盤大多是掃尾工程還沒搞完,就開始交房了。王美也不是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就跟著自己的幾個同事提前體驗過了,她一路陪著,基本上不會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遇到同事不開心,還會寬慰幾句,因為她看的不是自己的房子,不是房子的主人,她自然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現(xiàn)在,她是這個小區(qū)的業(yè)主,這里有她的房子,她自然也就是這里的主人。作為主人,她自然容不得有任何的瑕疵。
這個小區(qū)分兩期,雖然二期要晚兩個多月交房,但明顯建造速度比一期要快,更讓王美受不了的是,透過一二期之間的圍墻,她看到二期的綠化比自己所在的一期要好。
“為什么二期的環(huán)境要比我們這邊好?”王美問道。
“那不會的,一期二期環(huán)境是一樣的?!?/p>
“你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那邊的健身設(shè)施都安裝好了。這邊哪有?”
“二期的健身設(shè)施在四棟那邊,您住的八棟這邊就沒裝了。”
“那邊都是大樹,我們這邊的綠化就是一些灌木?!?/p>
“您這邊也有,這不是有棕櫚樹、桂花樹嗎?”
“棕櫚樹?這種熱帶樹,能過得了這邊的冬天嗎?”
“可以的,您可以到附近的小區(qū)去看看,都種了的,沒有一棵死掉。”
“沒有一棵?你這話太武斷了吧?會不會是死一棵補(bǔ)一棵?”
王凱有些聽不下去了,幾次張嘴想打斷她,最終還是佯裝在看周圍的環(huán)境,沒有插話。
在王凱看來,從進(jìn)小區(qū)門到電梯間那段路上的對話,還是有來有往的正常操作,那么從進(jìn)電梯間開始,基本上開啟了王美的“獨角戲”。
“為什么電梯間還有這么多雜物?都要交房了還不清理?”
“可能沒有來得及?!?/p>
“這是什么話?這么久,一些雜物都沒時間清理?”
“……”
“你們根本不是沒來得及,而且沒有責(zé)任心,對業(yè)主不用心?!?/p>
“我們是全國最大的房地產(chǎn)公司?!?/p>
“這能證明什么?只能說明你們擴(kuò)張得快,建設(shè)得快,這不能跟你們的建設(shè)質(zhì)量、服務(wù)質(zhì)量畫等號。”
“……”
“這里的物業(yè)是你們公司的物業(yè)嗎?”
“是的,是我們公司下面的物業(yè)公司?!?/p>
“我好像看新聞,物業(yè)并不是你們的強(qiáng)項,而且,全國有好幾個樓盤在投訴你們物業(yè)?!?/p>
“……”
王凱在她的身邊,就像一個透明人,事實上,他希望從進(jìn)小區(qū)開始,自己就是透明的,透明得連小邢也看不見他。但是,在王美講話時,小邢不時地轉(zhuǎn)頭看向他?;蛟S他在奇怪王凱的身份,或許是奇怪他的行為。
在電梯里,王美對電梯按鍵的排列都進(jìn)行了一番評論,當(dāng)然,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對任何目光所及的東西表達(dá)自己的不滿意。小邢只有小心地陪笑。之后,王美不再說話,電梯里出現(xiàn)了難得的安靜,安靜得可以聽見電梯上升時帶來的輕微聲響。王凱看著樓層的數(shù)字不停地向上,好像進(jìn)入了一片虛空之中,那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變得模糊,如果電梯能夠一直向上,他希望就這么一直升上去。
但顯然這是不現(xiàn)實的,這樣的安靜就像波瀾乍起前一個積蓄能量的過程,誰也無法預(yù)料將要發(fā)生多大的風(fēng)浪。
“為什么還沒交房,墻壁上就寫了這么多電話號碼?你看看,裝修公司的、裝飾公司的、水電的、櫥柜的,我們還沒進(jìn)來,他們倒先進(jìn)來了,你們是怎么管理的?”
“這個,大概是他們說來看房,才進(jìn)來的?!?/p>
“這么容易進(jìn)來,你們管理太松懈了?!?/p>
“我會將您的意見反饋過去的,您看看別的房間。”
“還沒住進(jìn)來,這客廳的墻壁怎么就有裂縫了?”王美指著一條細(xì)小的裂縫說道。
“這種裂縫不影響結(jié)構(gòu)的,也不是從上裂到下的?!?/p>
“從上裂到下那還能住人嗎?那就是危房了,你還想那樣的質(zhì)量交房?。俊?/p>
王凱覺得有必要打斷一下王美,“我們先看看,小邢,你把提出的問題記著吧?!?/p>
小邢感激地看了一眼王凱,輕聲說,“你們先看看,我到門外打個電話?!?/p>
“你不能走啊?!蓖趺澜械?。
“我不會走,我只是打個電話?!?/p>
小邢疾步出門,王美對著王凱說,“你可別當(dāng)甩手掌柜,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整改?!?/p>
王凱不禁啞然,其實,他覺得隨便看看,收了房就可以了,因為是毛坯房,能看出什么問題?
雖然壓低了聲音,但王凱還是聽得出小邢聲音比較急促,他大概在申請公司換一個人來接待,不過,好像公司拒絕了他的要求,他再次走進(jìn)來的時候,看得出情緒有些低落,眉頭皺得更厲害了,這次真的如王美一開始所說,他有些不高興。
對于王美提出的問題,他不再搭話,只是機(jī)械地將問題記在本子上。
一個毛坯房,被王美硬生生的指出了四五十處毛病,王凱雖然發(fā)現(xiàn)了兩個小問題,但都涵蓋在了王美指出的“大”問題里面,因為,對于他提出的問題,王美都做了擴(kuò)展和延伸。
等全部看完,王凱長吁了一口氣,除了記錄的時候,其他時間小邢都是抱著問題記錄本在胸前,走下電梯,他才將本子放下來,看得出,他一直處于神經(jīng)緊張的狀態(tài)。
王凱覺得非常歉意,主動伸出手,對他說:“謝謝你了,對不起,我老婆太挑剔?!?/p>
小邢輕輕地握了一下伸出的手,趕緊擺手,“沒關(guān)系的,你們提出的問題,我會反饋上去,認(rèn)真整改的。”
陽光不大,有微風(fēng)吹過,感覺到有些涼爽。走遠(yuǎn)的小邢,背后衣衫,濕成了一塊大的黑斑。
后來的裝修過程中,這樣相似的場景屢次上演,王美對于裝修,有著莫大的熱情,也有著無窮的精力。她過剩的精力,也體現(xiàn)在了與王凱和裝修隊伍的爭執(zhí)中。她就像追逐線團(tuán)的貓,只要線團(tuán)在滾動,她就會一直追著跑。
如果婚前和婚后對于王美來說,是磁帶的AB面,王凱希望王美能夠?qū)⒋艓Х^來。雖然在戀愛中,王美控制欲強(qiáng)的一面有所顯露,但也沒有這么明顯。有什么事情,她也會和王凱商量,雖然最終決定權(quán)還是在她的手里,不過,她也會采納他的部分意見,照顧一下他的情緒。
王美懷孩子的時候,身體不是很好,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那段時間,王美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平躺著,這讓她的情緒非常不好。王凱去晚了,她就會埋怨,甚至?xí)岩伤綍呐瑢W(xué)去了。
這個她的女同學(xué),是王凱的之前的戀人,也是王凱的高中同學(xué),名叫韓露。
考大學(xué)的時候,韓露沒考上王凱的大學(xué),卻成為了王美的同學(xué),還成了同寢室的閨蜜。
不厚道的閨蜜,最終搶了閨蜜的男朋友。防火防盜防閨蜜,這樣老套的橋段,總是新鮮的上演。后來韓露直接與他們斷了聯(lián)系,畢業(yè)后不知所蹤。王凱一直有她的電話,但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這就成了王美經(jīng)常生氣的源頭。
女人總歸是脆弱的,特別是她行動不便,需要照顧時,而如果一個女人不但行動不便,而且有大把時間獨處的時候,就不能去阻止她胡思亂想。
生下孩子后,王美的世界里仿佛只有王凱一人,她會每天詢問他的去處,他的工作安排,后來發(fā)展到見了一些什么人。她的社交圈越來越小,除了公司的幾個同事平時聚一下,就沒有其他活動。
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圈子,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我。當(dāng)王凱這么跟她說的時候。王美瞪著眼睛說:“你是不是想你的世界里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就像韓露。”
“哪跟哪嘛,我都不知道她在哪?!?/p>
“那還不容易?你有她電話,打個電話問一下不就知道了?”
每到這時,停止對話是唯一的、最為正確的選擇,王凱會逃遁到書房,門一關(guān),那里就是屬于自己的世界,在這里,他經(jīng)常會思考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婚姻。他不是沒想過改變這種狀況,那就是和王美離婚。但為了孩子,為了家庭,他不能如此。除了話多,除了強(qiáng)勢,王美并沒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家是她的一切,王凱是她的一切,如果與她離婚,她還剩下什么呢?可是,這樣的生活和相處狀況,完全不是王凱想要的,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婚姻會變成這個樣子。
王凱不會輕易對朋友說起自家的這些情況,沒有誰會對其他人的境遇感同身受,他們敷衍的附和或者安慰,對于自己起不到任何幫助,這些負(fù)面情緒不是對旁邊的人傾訴完,就平均的分了出去,最后還是積壓在自己心里,等著時間慢慢消化。
但一次在喝了一點酒后,他還是對大學(xué)同學(xué)秦琦說了一些。誰知秦琦沒心沒肺地說:“夫妻嘛,不吵不鬧,生活煩躁,吵吵鬧鬧,才有情調(diào)?!?/p>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就說了一句,“要不咱們換換?”
秦琦那時候剛結(jié)婚不久,找了一個比他小了差不多十歲的姑娘,他寵愛得緊。
“朋友妻,不可欺。你是不是對我老婆有想法?”秦琦明顯有些不悅。
“我怎么會有想法?就她?”
平時,朋友們在一起時,經(jīng)常會調(diào)侃秦琦是“勾引未成年少女”,王凱本來只是想表達(dá)秦琦老婆年紀(jì)太小,自己也完全沒別的意思,但說出來的口吻,就變成了一種輕蔑。
“你看不起我老婆?”
王凱沒有聽出同學(xué)口氣中的不悅,“不是,我只是不喜歡黃毛丫頭。”說完,他笑了兩聲。
“過分了啊,王凱?!?/p>
“你怎么了?我沒說什么啊。”
“你看不起我老婆,就是看不起我,看在同學(xué)一場,我不跟你計較?!闭f完,秦琦拂袖而去。
當(dāng)?shù)诙?,王凱回憶起前天晚上的對話,才覺得自己當(dāng)時說的話確實不妥。好在同學(xué)一場,打個電話道個歉,說明自己說的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這個結(jié)也就第一時間解開了。
最后,秦琦對他說,王凱,你也要注意自己講話方式,你跟你老婆到今天這樣,肯定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王凱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因為這些不期而遇的巧合,就會發(fā)生各種離奇的、絢麗的、跌宕的故事,就像一個故事,如果沒有意外、沒有巧合,那么這樣的故事該是多么平淡?
韓露是王凱婚后一直渴望卻又害怕聽到的名字和見到的人。他想過許多次的不期而遇,在咖啡廳、在書店、在商場、在街道的拐角,在種種電影橋段的場景里。但唯獨沒有想過,自己在等待王美的時候,在自己新居的小區(qū)碰到她,他太熟悉韓露了,這些年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是她在王凱的心里跟著在成長,她的容貌被王凱臆想過多種可能,以至于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剪影,王凱都知道是她。這讓王凱非常驚喜,但驚多于喜,雖然期待見到,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害怕見到,因為這是王美最不愿意見到的人。
他在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但韓露卻在走近時低頭看起了手機(jī),從他身邊走過,眼睛都沒抬。
這是最好的方式。王凱心里笑道。
如果韓露跟自己打招呼,他倒是沒有想到自己該如何應(yīng)付,是該熱情還是冷漠?或許都不是最好的方式。當(dāng)年銷聲匿跡,現(xiàn)在擦肩而過,何嘗不是最好的方式?
這是一個偶然。
但是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偶然,這就不是偶然了。
每次見到韓露都讓他擔(dān)驚受怕,但韓露每次的出現(xiàn),都完美地錯開了與王美的遇見。那兩次,不是王美去買水了,就是她還在來的路上。
他想問韓露是不是住在這個小區(qū)。雖然他基本上可以判斷她就住在這里,但他還是想得到一個最為確切的答案。也許答案可能毫無意義。
他終究還是沒來得及問,王美就發(fā)現(xiàn)韓露也住在這個小區(qū),本以為會掀起軒然大波,沒想到卻是意外的平靜。
王美只是淡淡說:“韓露回來了,你知道嗎?”
“嗯?!?/p>
“她跟我們買在同一個小區(qū),你知道嗎?”
“嗯。”
“你之前見過她了吧?”
王凱沉默了一下,“嗯?!?/p>
王美沒有再問,或許,她已經(jīng)知道了她想要的答案,而她需要的答案就是這么簡單。我們的生活,很多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我們想得太復(fù)雜了,于是我們追尋答案的道路也變得崎嶇不已。
韓露這個名字重要嗎?或許以前很重要,是兩人不愿觸碰的禁區(qū),他們彼此遵守著某種默契,不去談?wù)撨@個名字,但是,經(jīng)過歲月的洗刷,這個名字雖然幾次清晰的浮現(xiàn),但終究還是被刷平了。
王凱記起有一年去海灘,王美在海灘上寫下兩人的名字,然后在外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心形,可惜,不一會兒漲潮就把字和圖案沖刷得模糊了。相愛的人或許就是如此吧,平淡簡單,有時候根本看不到痕跡。
韓露曾經(jīng)是一根刺,但現(xiàn)在,他們可以平靜的說起,這就是最好的方式。甚至有那么一刻,王凱覺得,見到的韓露,不過是平行空間的一個投影罷了,真正的那個人,還漂泊在不知名的地方。包括自己的同學(xué)秦琦,不聯(lián)系的時候,他的存在都要打上一個問號。
我們許多或粗鄙或高尚的一些話語,有時候是一個人兩種情緒的投射,他可以和諧但不完美的共存于同一具身體里面。婚前那個斯文禮貌的王美是王美,婚后那個強(qiáng)勢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王美也是王美。她變了嗎?或許根本就沒有,變的是自己看待她的眼光和心境。王凱這么覺得。
嗞啦一聲,陽臺的玻璃門拉開了,王美走進(jìn)來,輕輕地拂了一下空氣中的煙味,將王凱手中煙灰搖搖欲墜的煙頭拿下來,掐滅在地上的紙板上,然后輕輕地帶上玻璃門,走了出去。
迷糊中,王凱聽到她細(xì)聲細(xì)氣的在跟人說話,那種熟悉的聲音,就像最初于自己談戀愛時候的王美。
迷糊中,他聽到有人說,“你老公怎么這樣?啥事不管,都要你一個女人操心?”
“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p>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
蔣華 湖南人,筆名遲莽,已出版長篇小說《陽光碎片》、小說集《一江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