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邦平
(遵義師范學院美術(shù)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6)
姓名之外而別取字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習尚,無非言志托情、明心見性或曲衷自道。生動傳神的字號可視為人生之詮釋、寫真與白描。透過林林總總的字號稱謂,即可解讀其人生萍蹤旅況與胸懷境界?!端疂G》中赫然一百零八將,人人頭上頂著或背上背著一個諢名綽號,情趣盎然,惟妙惟肖。人物之性格、情狀活龍活現(xiàn),呼之欲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甚至連同其能耐本領(lǐng)也一并標識其中,純?nèi)话酌?,使作品大增其色,散發(fā)出不盡的藝術(shù)魅力。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自號郘亭,晚年號眲叟,貴州獨山人,布依族。少年時期隨身為遵義府學教授的父親莫與儔客居遵義讀書并與鄭珍砥礪而成宿儒。中舉后屢赴京考不售,乃客幕曾國藩等。一生治學、詩歌、書法等成就卓著,飲譽海內(nèi),是晚清走出貴州名聞天下的大學者、詩人與書法家。
筆者在做莫友芝書法研究課題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字號稱謂頗多,寓意亦豐富多彩,引人關(guān)注。一字一號皆成故事,透過它,大千世界、世間萬象、人生閱歷均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從中可以品讀到友芝先生多個層面的人生,能真切深入地了解其人、其事、其世。
子偲:勵志才藝,砥礪切磋?!冬F(xiàn)代漢語詞典》釋一(音c i)曰“多才”;釋二(音s)曰:“偲偲,相互切磋,互相督促?!毖灾咀詣睿趭^苦學,不失為友芝一生的真實寫照。觀其一生的學藝成果,與此字號遙相呼應,稱其實,符其名,乃至甚于昔年期許。另者,子思為孔夫子嫡孫,友芝此字與之相若,身為溫良敦厚儒生仰止圣人而追慕,抑或不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友芝于前三者始終如一地遵循儒道而躬行不二。至于后兩者,以文章詩書傳之千秋,其文功當躋身歷史賢達,可謂功德圓滿。
郘亭:自戒志過。友芝自號郘亭,頗有一番來歷?!冻蕢坳栂鄧?,乞篆書郘亭榜》序云:“《玉篇·邑部》:‘郘,鄨縣亭名?!汉?、庚子間有《府志》之役,粗就緒,惟‘郘亭’失收。乃‘郘亭’自號以志過?!盵1]編纂府志,偶爾失收一亭名,似是等閑之事,而友芝卻請大相國祁寯藻榜書,時時以為戒。前賢學高品端,苛責于己若此,后人安能不仰止高山?莫友芝與鄭珍合修的這部《遵義府志》后來高標天下,與《華陽國志》相埒,似此則斷非偶然。兩位青年才俊也因此蜚聲宇內(nèi),聯(lián)袂而成“西南大儒”。
紫泉、紫香:故鄉(xiāng)情思。道光四年(1824),友芝十四歲?!半S父親就讀(遵義府學)。每當年節(jié),常回獨山家鄉(xiāng)探親,省視諸兄長。對家鄉(xiāng)及過去學友也非常思念。他甚至曾以紫泉、紫香為號,以寄托對家鄉(xiāng)思念之情?!盵2]友芝甚至終生書法款署多為“獨山莫友芝”,《詩經(jīng)》云:“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逼涫赝l(xiāng)土之情良可稱道。
眲叟:顑頷潦倒,斯文凄涼。眲叟乃是友芝晚年自號。張之洞于咸豐九年(1859,友芝四十九歲)冬送別友芝出都詩中注曰“子偲近日別號”?!氨劊ㄒ鬾è):輕視”[3]。從目從耳?!氨勠拧睋?jù)《方言》云:“揚越之郊,凡人相侮以為無知,謂之眲。眲,耳目不相信也?!雹僖呐际С鎏帲氨劇弊执颂幾⒁簟皀iè”,與字典中注音不一致,疑為誤注,抑或方音與字典有異?!氨勠拧币饧幢蝗溯p視的老頭。友芝有‘郘亭眲叟’印一枚,也許是一種自我解嘲,表現(xiàn)了先生幽默豁達的性格與情懷。當時的真實情況是,友芝最后一次秋闈下第,已年屆五十,半生都為功名游走奔波,“家食顑頷,漫然求仕,所計已非,又值此財神當?shù)乐畷r,已將我輩束之高閣?!胁荒艿米蛪m守株,郁郁何極?!盵1]喟然長嘆“為儒久成錯”。為饑所驅(qū),只得投奔同鄉(xiāng)好友度歲。落第老儒困頓若此,可見求取功名之賭博輸不起。盡管友芝在學界、詩壇和書法領(lǐng)域之聲譽已滿京城而非等閑,曾國藩此間對友芝推重有加:“西南儒宗,殆無他屬,欽企不可言喻?!盵1]達官縉紳爭相與之結(jié)交,偶爾有些錢財收獲,但遠不足以安身立命。換言之,名聲給他帶來的至多是軟勢力,真正能兌換成銀兩財物的硬勢力——居官與經(jīng)濟地位尚未垂青斯老。友芝在與時賢周旋之際難免招致無端侮慢,時有自信心與尊嚴面臨挑戰(zhàn),卻仍然“鐵骨剩未頹”,文人氣節(jié)仍舊傲然無犯。前番與鄭珍獲“厭物”之譏,今日雖非往昔所能比,終究不能全然身免。干脆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甚至聞而佯裝不知,以“眲”字奈何之可也!
厭物:淳樸儒生與貞良操守的寫照。道光十七年(1837)友芝與鄭珍從貴陽出發(fā)雙雙赴京應來年春闈。直至次年二月中旬,兩介寒儒“艱辛四十傳,塵垢至京師”。鄭珍不勝旅途積勞病甚,強撐病體試畢,輒于旅舍養(yǎng)病。友芝一邊護理鄭珍,一邊忙于從琉璃廠書肆搜討購買古籍,與鄭珍沉浸在愉快的欣賞與析疑之中,似乎不曾意識到自身的周遭處境。友芝《答萬錦之全心書》云:“昔者戊戌春官,嘗與巢經(jīng)(鄭珍齋號)逆旅對床,閉門賞析。未及匝月,外議沸起,‘厭物’之號遍于京師,識與不識,指而唾棄。計吾兩人,初未嘗一毫敢忤于人。惟是語言拙訥,應對疏野,其于伺候權(quán)貴,奔走要津,為性所不近,不能效時賢之所為耳”。[1]人各有志,僅此而已。也委實難為了尚未逢世的兩位“西南大儒”。黔地之淳樸、敦厚與清貞操守,竟判若來自異域的另類,不合時宜,難諧于俗,無端飛來白眼與鄙夷而成“厭物”。京城人心之險惡、世道之炎涼可見一斑,其時人心之不古于斯為證。
逐客:落第還鄉(xiāng),況味自道。道光十六年(1836),會考落第,心情失意,歸心似箭,有句“逐客已經(jīng)過滏水……”
司書奴:一生與書相始終。楊峴《遲鴻軒詩棄》有句戲稱友芝“司書奴”。友芝一生讀盡五車書,著述宏富,晚年應曾國藩之囑多處訪書,搜討古籍文獻,功莫大焉!于宋、元舊本圖書研究校讎、版本目錄學、文獻學等,均有著作傳世,影響深遠,至今學界猶奉為圭臬。
莫夫子:宿學雅量,體度溫醇。友芝學高行端,秉承儒門溫柔敦厚詩教,周旋于士林縉紳間,頗具人格魅力,競相唱和訂交,蔚然一時斯文盛舉。晚清中興砥柱曾國藩與友芝同庚,位高權(quán)重,心折友芝才學,稱“黔南莫夫子,志事無匹雙。”后來友芝流寓江南,依附曾氏,在天下英才薈萃的曾氏大營中,被待以賓師之禮,尊為首席,敬若夫子。甚至宴燕之際,曾氏虛右首以待,客問,答曰:為莫夫子!舉座為之肅然。曾氏(國藩)昆仲、祁寯藻、何紹基、高心夔、郭嵩燾、胡林翼、藩祖蔭父子、丁日昌、黃彭年父子、鄭珍、張裕釗、黎庶昌、李鴻裔、李鴻章、李善蘭、張之洞、劉熙載、彭玉麟、唐炯父子、王士鐸、王闿運、翁同龢、薛福成、俞樾、楊峴、曾紀澤……,前后與友芝交往密切并見諸史傳者數(shù)百人,可見友芝果真遵從乃父教誨而遍交海內(nèi)俊彥。其間雅號稱謂莊、雅、諧、謔,印證了士林間雅俗慣習稱呼,計有:西南大儒、巨儒、碩儒、宿儒、儒宗、云貴碩儒、黔中宿學、大雅君子、莫子偲大令、莫偲老、莫偲翁、偲老、偲翁、子偲爺、獨山莫君、郘翁、郘亭丈、郘公、郘長、郘庭、郘翁老叟、莫老爺、莫子翁……
鄭珍與友芝一生最相契,多稱友芝“莫五”,亦曾在友芝父親面前稱其“阿五”“南國雪”,極言友芝高潔并具有不世之才學。友芝先生是有清一代與鄭珍齊名的大詩人,操守高尚素潔,其詩人情懷的一生堪稱一首沉雄凄婉的史詩,不失為光照后世的學人之詩。
父親昵稱友芝“阿羊”“羊兒”,因友芝出生于嘉慶辛未年(1811),以出生地、時等取名由來已久,鄭珍哲嗣知同乳名喚“阿卯”,友芝早殤一子“庚兒”。
在友芝書法翰札款署與常用印中尚有:心蘭、則心、則心氏、紫泉莫五、郘亭寓公、郘亭長、郘亭眲叟、郘亭眲翁、獨山后學、莫五郎、影山草堂等字號。其中書室號“影山草堂”伴隨友芝一生,是友芝童年在獨山老家隨父讀書時因景生情而妙手偶得,并請其父榜額以為書室號。嗣后,輾轉(zhuǎn)大江南北,四海流寓,均守此齋號。莫氏影山草堂集藏書、治學、游藝于一身,在晚清頗享盛名,極具文史、文物價值,后學仰止彌高。
友芝于道光十一年(1831)中舉,故時人又多以孝廉稱之。1871年遽歸道山,張裕釗、黎庶昌等在其墓志銘、祭文中稱征君、文林郎,友芝自是功名中人,大雅君子當不謬也!
名號稱謂人皆有之,所謂符號、標簽與人生賓白,尤以文人雅士稱盛。少則一二,多者竟達數(shù)十乃至逾百。文雅、端莊、妙趣、詼諧,雅俗共賞;自況、自嘲、勤勉、警戒、志愿、寄托、際遇,不一而足。生動傳神與點睛者一望便知其人、其性、其志、其狀?;蛸M心深慮隆重擇取,或隨遇而安不期而至,抑或被動接受揮之不去。開宗明義通俗曉白者有之,寓寄玄奧人生哲學睿智者有之。如解讀人生之百科全書,似品鑒歷史與人間萬象。一言蔽之,透過名號稱謂可聞其聲、識其人,直抵其人生深處,是一部高度濃縮之傳記。莫友芝先生字號如此之多,雅俗不一,寓意深淺各異,為其滄桑人生寫實之白描、生動之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