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女
“喂,您好,飛泉社區(qū)居委會,您5月9日曾到訪過某某超市吧?”電話里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對啊,怎么……”我忍不住有些擔心。
“您屬于高風險人員,需要進行七日居家隔離,工作人員會上門安裝門磁?!?/p>
“等等……那個超市怎么了?”我急切地問。
“具體情況不清楚,我只負責通知您居家隔離。我是您的聯絡員,您加我的微信,有需要可以聯系我。”她一字一句地回我,話說得很溜。
“哦,好吧?!蔽覠o奈地掛了電話。
2022年5月,我被隔離在家,聯系我的是一名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她叫董涵,正是鄰居家的女兒。
聽說她去年考到居委會當治安員,非常時期被抽調來負責社區(qū)抗疫。
2017年高考,董涵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北京的985大學,學的是很熱門的經管專業(yè)。她父母見人就喜盈盈地報告孩子成績,我們還去喝了升學喜酒。
董涵被稱作“別人家的孩子”,我常以她為榜樣“雞娃”。怎么也沒想到,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她竟到居委會當了治安員。
隔離期間,我每天都要打電話跟她聯系。好奇心驅使,我打聽到她的故事。
一
為爭取一個“保研”名額,董涵大學讀得比高中還累。重點大學名額有限,她被無情淘汰,轉而全職一年考研,也沒得到老天眷顧,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
2021年,她回到老家的三線小縣城,加入“考公”大軍,意外鎩羽而歸。最后,只考進居委會的合同編,當起基層治安員。
這份工作比較穩(wěn)定,有五險一金,到手的工資五千多,夠吃夠喝。她看清現實,決心做個普通人。但誰知道,做個普通人也沒那么容易。
董涵分到的飛泉社區(qū)是縣城最大的社區(qū),既住著人大代表、縣委書記,也有回遷農民、普通工人。40歲出頭的艷姐,比她早來幾年,算是帶她的師傅,她們兩人一起負責整個社區(qū)的治安。
居委會的治安員,簡單說就是解決居民的投訴,調解鄰里不和,像兩口子打架這種事,也是他們的工作范圍。
看上去都是家長里短的小事,但對于剛步入社會的學霸董涵,卻是不小的挑戰(zhàn)。
她每天要接居民投訴二三十件,雖是芝麻粒大小的瑣事,打電話的人卻不依不饒。每天上班前,她都要不停地在鏡子前給自己打氣,就怕會遇上難纏的投訴人。
越怕什么就越會來什么,躲也躲不掉,她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
早上九點剛過,一個男人打來電話投訴他的鄰居。他跟鄰居曾因搶車位結下梁子,轉而每天準時準點投訴人家,不是電動車在樓道充電危險,就是堆雜物堆到自己家門口。
這次,他的理由更絕:“那小子扔垃圾時沒有分類,我投訴他?!?/p>
董涵知道他在找茬,只好耐著性子答:“噢,我們一定會勸說他,讓他以后做好垃圾分類。”知道不能惹毛他,董涵語氣盡量平和。生怕說錯一個字,就被對方抓住把柄。
“哎呀,你們居委會怎么干活的,就‘勸說’兩句,那能管事兒嗎?”對方的語調抬高了好幾度。
“好的,我們會進一步調查,對他提出批評,讓他下次注意?!?董涵盡量平和地答著。
“這就推到下次了,這次怎么辦?你是不是那個新來的小丫頭啊?你管不了這事,我找那個艷姐……”投訴人急得吼起來。
“不好意思啊,艷姐出去辦事,您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說?!?董涵的聲音已經比蚊子聲還小。
還沒等她說完,男人已經把電話掛斷。
二
沒過兩天,事情調查清楚,鄰居根本沒有亂扔垃圾,董涵這一問,反倒讓兩家的矛盾越來越深。鄰居找到附近的監(jiān)控錄像,非要讓她來評理。
董涵一時抓瞎,不知道該怎么勸,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
事情過了一周,投訴男再打來電話,董涵實在聽不下去,就頂了對方幾句,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那男人不但開罵,還直接打電話投訴她。
“你們新來的治安員怎么回事?態(tài)度惡劣,不負責任……”男人說得振振有詞,把投訴電話打到居委會主任辦公室。
董涵嚇壞了,她還在實習期,生怕工作不保。
越想越憋屈,她在艷姐面前哭起來:“艷姐,我干不下去了……每天九點電話鈴一響,我就害怕,生怕是他打來的?!?/p>
艷姐溫和地遞過紙巾,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你剛來還不適應,咱們這活兒挨罵、受累、被投訴都是常態(tài),不要往心里去?!?/p>
“可我還在實習期,會不會影響轉正???”
“哪有的事兒,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主任知道你被投訴,沒批評過你吧?大家都理解,那人就是投訴專業(yè)戶,沒人覺得是你的錯?!?/p>
聽完,董涵心里舒服些,思來想去算是弄明白了:她沒有錯,接聽投訴人的電話,盡量幫他們解決麻煩,她就是在認真工作。
這件事之后,艷姐主動提出處理投訴男的電話。每天九點電話鈴一響,艷姐不慌不忙地接起電話,笑嘻嘻地跟那男人拉家常,時間久了,投訴男被拖“倦”,很少再打投訴電話。
有時,投訴男在小區(qū)遇到艷姐,還會拽著她海聊,董涵站在旁邊渾身不自在。
同樣的事情,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處理,結果就是天壤之別。董涵默默在艷姐身邊學個一招半式,簡單的問題,她處理起來越來越順手。
三
2021年國家實施“雙減”政策,外面的培訓班關了,老師就偷偷把孩子帶回家上課。
一天,有人給居委會打來匿名電話,投訴21號樓有個老師給孩子上課。
董涵一聽就急了,慌忙一路小跑到21號樓,氣喘吁吁爬上五層,卻一個人影都沒看到。
舉報的人還在不停打電話,董涵卻幾次突襲撲空。煩悶的她向艷姐抱怨:“打電話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時間點說得這么具體,怎么就是抓不著人???”
艷姐笑著提醒她:“在家辦培訓班一定有孩子,門外也會有家長,你可以到小區(qū)門口轉悠一下?!?/p>
董涵嘆著氣:“唉,這工作怎么像是地下黨,還要聲東擊西?”
“還有……”艷姐繼續(xù)給她指點,“有人在家里補課,肯定有動靜,鄰居都不說,那樓長呢?”
為方便居委會工作,每棟樓都會設樓長,由居民選舉出熱心的人來充當。
21號樓的樓長是宋姨,50歲出頭,個子不高,腰卻滾圓,多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喘幾口氣。但她是個熱心腸,見誰都一副笑臉。
董涵找到宋姨,打聽五層那家的事兒,她搖了幾下扇子,停住,又搖起來,支支吾吾東拉西扯。
最后才眨著眼睛,小聲在董涵耳邊說:“那個房東,你去查查。”
一查才知道,果然是房東搞的鬼,他為出租房子賺錢,跟老師里應外合,一聽見樓道有動靜,馬上報信,孩子就被順利轉移。
四
董涵給房東做工作,還叫來片警和教委的同志,連哄帶嚇地讓他把出租房收回來,這個舉報才算消停。
樓長宋姨一直跟居委會關系不錯,董涵卻發(fā)現,這件事她沒有說實話,前幾次撲空,她都在場卻什么也不肯說。
直到房東家里出事,董涵才知道,房東的妻子得了癌癥,當時急需醫(yī)藥費,他也是沒辦法,才把房子出租給老師辦“黑補習班”。
宋姨知道這是違法,也聽說有人一直舉報他,但一直打馬虎眼,讓他們查不到。多拖一天,房東就多一分收入。
只是,遇上董涵這個“愣頭青”,她就沒辦法再遮掩。
居民樓里發(fā)生的事兒,遠沒她想的那么簡單,正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董涵開始學習如何跟樓長打交道,如何跟投訴人打交道,漸漸熟悉人情世故,也不再為一兩件小事,抓耳撓腮搞不清深淺。
成熟,就是摔過幾次跟頭,碰過幾次壁之后,學會哪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還能保持微笑的向上心態(tài)。
五
2022年,飛泉社區(qū)57號樓的“搶房大戰(zhàn)”,讓她傷透腦筋,連居委會主任都被搬出來,問題還是沒解決。
那是一棟回遷樓,老常和小李子是鄰居。2017年,兩人面臨回遷,商量好換房還簽了換房協議。
老常要了小李子那套804,小李子要了老常的那套402,兩個房子差了50平方米,老常按協議補了50萬差價,搬進804居住。
2021年,房產證到手可以辦過戶,可房價漲了不少,小李子死活不愿意,一拖再拖,兩家開始起爭執(zhí)。
小李子沒打招呼,偷偷把402賣給丁先生,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丁先生的孩子要入學辦戶口,他找不到小李子,只好找到老常,希望他幫忙辦過戶手續(xù)。
老常直接懟回去:“小李子還沒給我的804辦過戶,他不辦,我也不辦?!?/p>
丁先生一聽,火氣來了,頻繁給老常找麻煩。
老常也不是吃素的,兩家你來我往,火藥味越來越濃。
董涵給他們做工作,可兩人誰也不肯讓一步,鬧到最后,竟開始搶房。
有天,老常趁丁先生外出,撬鎖進入402,還把丁先生家的物品全部搬到樓道里,他一個人住進房子。
丁先生一回來,發(fā)現房子被人占了,打了110、報了居委會,誰也管不了。那房子的房產證,明明寫著人家老常的名字。
但丁先生也有理,他從別人手里買下房子,住了一年,被人趕走他不服。
老常和丁先生分別打電話投訴對方,樓上樓下的鄰居每天打電話投訴他倆。董涵、艷姐和片警不知去過多少趟,兩人就是不肯講和。
六
這場戰(zhàn)火持續(xù)好幾個月,丁先生在外面給402斷水、斷電,老常就一個人在里面死扛。每天老常媳婦用小竹筐給他送飯,手機也是充好電再送上來。
丁先生更絕,在402門口支張小床,外面搭個帳篷,每天都吃睡在門口,就等老常一出來,自己就沖進去。
上班的時候,他把老家的表叔接過來,替他看守。
本是鄰居,這下卻成了仇家。一個不讓進,一個不讓出,互相耗著,誰也不肯退一步。
董涵沒轍,找老常媳婦做工作:“您看,常叔歲數也不小,在沒水沒電的房子耗著,總不是個事兒?!?/p>
老常媳婦撇撇嘴:“我們就要耗死他,看他還堵不堵門口。”
“之前你們關系都不錯,別為個房子傷和氣?!倍迷捳f盡,人家卻不肯松口。
“我們法院都找了,不給立案,能怎么樣?我就是要把房子要回來,不讓他住?!崩铣O眿D就是要跟對方一斗到底的口氣。
事情僵持不下,董涵提出:“他們爭的是房子,只要房子過了戶,問題就能解決。關鍵還是要找到原房主小李子?!?/p>
艷姐嘆氣道:“聯系上他了,可人家卻說在國外,回不來,也辦不了手續(xù)。”
“這人真可氣……”聯系不上原房主,這事兒完不了,董涵意識到,還要小李子配合,才能最終讓兩家停戰(zhàn)。
她聯系外事辦了解政策,發(fā)現只要將全部資料從國外寄過來,這邊配合就能完成過戶。在警察的幫助下,小李子終于同意從國外寄資料,并委托居委會幫助辦理過戶手續(xù)。
國外的資料都是英文,董涵的六級英語派上了用場。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這起難纏的糾紛最終解決。
村上春樹曾說:當你穿過了暴風雨,你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了。
帶著名牌大學的學霸光環(huán),董涵一直對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居委會當治安員這一年,每天接觸老百姓的生活,了解他們的百態(tài)人生,也讓她明白:
社會才是最好的大學。在社會這所大學里,她也要努力成為學霸。這一切,都要從做好一個居委會治安員開始。
(注:文中人名均為化名,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