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波教授應該算得上是老先生。
如今,老先生不多了,能稱得上老先生的就更是鳳毛麟角。只可惜,2019年9月,王教授也走了。
我們國家有很多被稱為老先生的學者,他們都很有特點。比如哲學家熊十力老先生,上課講到高興時,總愛隨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被拍者呲牙咧嘴,再上課就往后坐,私下都說“熊掌”了得。再比如史學家錢穆先生上課時總是帶好幾本書,在講臺前低頭翻書,學生們只能靜靜等待,直到錢先生自己覺得進入了狀態(tài)才開始講課。我是王恩波教授的學生,所以我記得他的課,總有種讓人坐不住的沖動。
王老師給我們這屆研究生講的是《多酸化學》。那時國內(nèi)沒有教材,為了方便大家手頭有可參考的資料,我們每次上課都要抄寫王老師的幻燈筆記,這顯然要占用一段課堂時間。所以他來上課時手里總是拿了外文參考書和許多信札什么的。就在我們幾個同學抄寫幻燈時,他便在一旁做起了“私事”。那時,老先生們上課不會是我們現(xiàn)在這樣教條,都很隨意。我記得有一次老先生上課,課堂上講著講著,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題。他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然后,他竟放下我們,自己翻書看了起來。我們不敢出聲,傻傻地等著。過了一會兒,見他很肯定地指著那本書對我們說,他這里的解釋是錯誤的。聽了他這話,我們都傻了。那時書本對我們來說就是權威,聽之任之已經(jīng)深入到了骨子里,更何況那還是本外文書。第一次親眼目睹有人敢指出書中有錯誤,我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我們也跟著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又激動又有點怕。
還在我讀大學時,學生中就傳系里(那時還不叫學院)有三大才子,王恩波老師就是其中之一。那時,同學們想見王老師的心情如同現(xiàn)在孩子們想見某個明星一樣。也許現(xiàn)在的學生覺得我這里的形容有些夸大其詞,但那時候的我們確實不知道什么電影或是歌唱明星,人人崇拜的都是科學家。某個同學如若白天在系里見到了王恩波老師,晚上回到寢室時就會成為大家崇拜的對象和談話的中心。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聽那同學講述,生怕漏掉點什么。人人一臉的羨慕,幻想著自己是不是某一天也能跟王老師在校園里來個“偶遇”。大學四年中,我其實只見過王老師一次,遠遠地躲著,遠遠地看。那個時代的我們是想見卻又有些怕見,都是這樣的心態(tài)。
第一次正式與王老師見面是我考碩士時的面試。雖然那時我已經(jīng)工作了幾年,但見這么大的人物,心里還像是揣著小兔子一樣,怦怦直跳。我記得當年王老師問了一個問題,當時在一起面試的幾個學生都沒能給出正確答案。那是個無機化學方面的問題,恰巧這幾個人中只有我這幾年中是給學生上無機課的,看到?jīng)]人能答出來,我很興奮。我清楚地記得問題的答案有五條,所以當問到我時,我毫不猶豫地說出了答案。我以為一定會得到王老師的表揚,可他聽完后只是點點頭,并沒對我的回答準確有什么特殊的表示,而是就著我的答案又加了兩條,問是否可以?我脫口而出:“不可以?!彼謫枺骸盀槭裁床豢梢??”“為什么?哪有為什么?書上就是這樣寫著的,就五條?!蔽倚睦镉行┎环?,這么想著可沒敢說出來。后來,我在參加過多次的研究生面試后才體會到當年王老師的用意。他需要的不是照本宣科。雖然我這么準確全面地回答了問題,但顯然這不是他需要的。誰都看得出我完全是有備而來,而他更想考察的是一個學生在掌握了基礎知識的同時是否有運用知識去解決問題的能力。
經(jīng)常有人問我王老師給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其實很多。不過我覺得“旺盛的精力”應該是印象中最深刻的。相信跟他有過接觸的同事、學生都有同感。即使是八十好幾的王老師,跟你談起科研來,你也能感受到他對科研的那種熱愛。經(jīng)常是幾個小時的侃侃而談,仍然精神飽滿激情四射。比如就在我們抄寫幻燈時,王老師可能因為某封國外雜志編輯部的來信而像孩子一樣興奮,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因為他的又一科研成果被發(fā)表在了某個國際雜志上。接下來,王老師最大的可能就是針對這研究講起來。實驗是怎樣設計和完成的,多酸產(chǎn)物的結(jié)構(gòu)是怎樣證明的,用了何種方法進行的分析,合成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和手段,實驗過程中有過怎樣的故事,以及發(fā)表過程的趣聞等。結(jié)合了一個個的生動例子,他的多酸課幾乎都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完成的。他這種即興講授的教學方式,是老先生們常有的,很有親切感,很能激起我們這些想在科學海洋中躍躍欲試的學子們的激情。這時的我們,便很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馬上沖進實驗室,像王老師那樣去完成一項屬于自己的多酸杰作。
國內(nèi)第一部關于多酸化學方面的參考書《多酸化學導論》是由王恩波、胡長文、許林三位老師共同完成的。這本書填補了國內(nèi)多酸化學研究領域的空白。書剛剛出版時,對于我們這些搞多酸研究的人來說,都渴望能擁有一本??蓵昴菚r還沒有賣,就在我急得沒有辦法時,我向王老師求救了。王老師像是早知道了我的來意似的,我還沒開口說到正題,他卻已經(jīng)送了我一本,還在書上簽了名。這書我一直當寶貝似的珍藏著,因為它體現(xiàn)了老一輩科學家對年輕一代給予的關愛和厚望。老先生的這種關懷不僅僅只是體現(xiàn)在我的學習工作上,生活上的關心更讓我難以忘懷。
2013年我母親去世,我只告訴了身邊的幾位朋友。當時是三月初,天很冷。我當時正在告別廳門口,只見一小轎車停了下來。本以為跟我無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王老師從里面走了出來。我真不敢相信王老師竟然來參加我母親的告別儀式了。他跟我母親不認識,我又不過是他一普普通通的學生……我局促不安地趕忙跑過去,握住了他那雙大手。這雙無比溫暖的大手,極大地安慰和平復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喪母之痛。至今想起還令我感動。要知道,那年王老師也已經(jīng)是八十歲的老人了。
老先生這輩子除了科研似乎再沒什么愛好。你跟他談?chuàng)淇耍赡苓B2和3誰大誰小都不知道;跟他說足球,他也許不知道什么是越位。沒錯,他不喜歡這些。但這并不表明老先生沒有業(yè)余生活。據(jù)我所知,他有一我們都不敢相信的喜好,拳擊。說到拳擊,他身體里像是馬上能迸發(fā)出一股早已蓄勢待發(fā)的能量,這股能量勢不可擋,似乎能摧毀一切。他知道劉易斯、霍利菲爾德、泰森。他說他喜歡泰森,說那人有一股勇往直前、永不言敗的精神。他說搞科研也要有那股穩(wěn)、準、狠的不服輸精神。那拳擊場上不畏懼一切、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zhí)著,也許正符合了王老師對科研一生的追求。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王老師離開我們一年了。每當我們說起多酸所,說起多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說起實驗室今后的發(fā)展,便總覺得王老師還在。王老師忘我的工作熱情、王老師那堅定的眼神始終都在激勵和鼓舞著我們。相信他看到多酸所的發(fā)展,也一定會感到滿意和自豪的。
愿老先生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