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必須穿校服

姜冰文?胡嫄嫄圖

1

同學們都穿著藍白配色的校服，一走進教室，就好像走進一片點綴著白云的藍天。李小米彎腰低頭溜進來，好像誤入藍天白云間的一只烏鴉。

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這只“烏鴉”吸引了，同桌田田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李小米知道同學們眼中充滿了疑惑，但她最怕的是金老師鷹一樣的目光。上周金老師已經強調過了，下周有很多兄弟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來參觀，所以，同學們周末回家要把校服洗得干干凈凈，周一要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呈現(xiàn)出來。說是兄弟學校，其實都是競爭對手，所以這也算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

田田終于忍不住了，她用胳膊肘碰碰李小米，“你怎么沒穿校服??？”

李小米想冷漠地瞥田田一眼讓她知難而退。李小米現(xiàn)在已經很糟糕了，只想自己安靜待著。

但是她看見田田真誠關切的眼神，不由得鼻子、眼眶齊齊發(fā)酸，眼淚噼里啪啦滾了下來。她想跟田田說校服出了點意外，但是喉嚨哽住了，變成了嗚咽。前后左右乃至全班的同學估計都看見了吧，今天真是出丑出大了。

校服是媽媽主動要求給洗的。上周末媽媽看到了金老師發(fā)的短信通知，特意對李小米說她洗校服可以洗得更干凈。李小米當時很感動，周末這兩天她一直在房間里學習追趕進度，忙得無暇顧及其他。

結果早上李小米找校服，媽媽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校服還在洗衣機里。

李小米慌慌張張打開洗衣機，心想只能湊合穿了，但愿沒人注意她的校服沒有洗。事實更糟糕，她的校服濕淋淋地團在里面。

這可怎么辦？請假不去了，倒是一個辦法，但是媽媽已經開始給她找別的衣服了，看來媽媽是不會允許她請假在家的。李小米學習很吃力，周末要使勁學才能勉強跟上別的同學，如果缺課一天，又會被甩出好遠。媽媽找了一套黑色運動服，說先湊合穿著上學吧。

2

金老師風風火火進了教室，“同學們，一會兒咱們學校領導先走一遍，進班級的時候，班長要喊‘起立，同學們齊喊‘領導好，客人好，聲音要響亮整齊……”她看見了李小米，驀地停住了。她的眉毛立了起來，這個李小米，平時老實巴交的，偏偏這時候出狀況。她想發(fā)火，但還是按捺住了，沒時間發(fā)火了，比起校外參觀的人，她更怕被本校領導批評。怎么辦呢？讓李小米去辦公室避一避？不行，辦公室也是重點檢查參觀的地方。閱覽室？操場？實驗室？不行，不行，這些地方全都不行，這次校外來參觀，是全面開放，就是人家可以隨便走隨便看。那些外校的同仁們恨不得雞蛋里頭挑骨頭呢！

廁所？這可是一個隱秘的地方，即使有校外人去了廁所，也不會深究小隔間里面是誰吧？但是，這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不是太過分了？尤其是李小米，性格木訥，讓人猜不透心思，現(xiàn)在她的肩膀縮著，好像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給家長打電話讓帶出去一上午，下午再來？不行，會缺課。那到時候給她補補也行。可還是說不過去，要是傳出去不好。說到底，穿不穿校服這種事就是一種形式，為了面子讓孩子不上課，本末倒置……

金老師的腦袋飛速旋轉著，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李小米的腦袋深深地低著，從來沒發(fā)現(xiàn)時間能如此漫長。

以前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日子像飛一樣，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一天天過去，她很快就長到了十三歲。

可到了媽媽這里，時間就慢了下來，度日如年。此刻更是難熬，這一天會不會過去，李小米都不知道。

3

李小米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農村爺爺奶奶家。她的爸爸媽媽是從“農門”跳出的“鳳凰男”“鳳凰女”，婚后跟另外兩家人合租在三室一廳的房子里。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不適合養(yǎng)育孩子，他們需要奮斗給李小米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條件。李小米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媽媽終于買了房子。在李小米小學畢業(yè)后，他們馬上把李小米接了過來。媽媽說，小學在鄉(xiāng)下讀可以，童年需要大自然，需要好好玩耍。初中呢，得讀一所好初中，這樣才能上好高中，上了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學，上了好大學，以后就能找個好工作，有個好工作，當然就能過幸福的生活了。

幸福遙不可及，李小米總覺得自己堅持不到那時候了。在新學校，她一個朋友都沒有，自己跟其他同學差距很大——語文課本上的古詩文別人早就會了；英語課老師是全英語教學，說的英語跟自己以前學的發(fā)音不一樣；數(shù)學本來是李小米的強項，可是因為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其他兩科，數(shù)學水平也很普通了。李小米在鄉(xiāng)下時很優(yōu)秀，是爺爺奶奶的驕傲，到城里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后進生。媽媽為了能多陪陪李小米，工作量減少了很多，據說還婉拒了一個升職的機會?？墒撬⒉幌矚g媽媽陪，不習慣。媽媽偏要什么事都跟李小米一起做，說要彌補以前缺失的陪伴。小時候李小米穿的、吃的、用的都比別的孩子好，這也是他們的彌補，既然都用那些彌補了，又何必再彌補？當有人說孩子還是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時，他們總跟對方解釋，爺爺奶奶對李小米特別好，比爸爸媽媽還要好，這么說的時候，他們真的覺得爺爺奶奶的愛可以替代爸爸媽媽的陪伴嗎？那現(xiàn)在的彌補和陪伴又算什么呢？讓人渾身不自在。

這些想法李小米只是放在心里，她從小就很內向。現(xiàn)在，她卻當眾淚灑教室，簡直就像一個超級大傻瓜！

4

田田打破了班級里的沉默。

“金老師，我家有一套舊校服，可以讓我媽送來。”

田田家離學校很近，幾分鐘就能到。

金老師馬上松了口氣，“那太好了，快去給你媽媽打電話?！?/p>

李小米也松了一口氣，緊緊縮著的肩膀放松了很多。

不一會兒田田就回來了，笑容滿面地說：“我媽正在飛速趕來，金老師讓咱倆去門口接她?！?/p>

李小米感激地點點頭，為自己之前的想法而慚愧。

對于這個同桌，李小米以前總是喜歡不起來。田田是那種很幸運的女孩，家庭條件好，人緣也好，好像全世界的好運氣都在她那一邊一樣。剛分好座位時，田田就跟周圍同學打成一片，理所當然地認為大家都喜歡她，而大家也真是都喜歡她。還有一點，田田總是動不動就吐槽自己爸媽，說她媽媽是個迷糊蟲，早上起來迷迷糊糊把酒精凝膠當牙膏用，還問是不是田田爸爸新買的牙膏。而田田爸爸平時聊天就愛敷衍人，他玩著手機根本沒聽清媽媽說什么，就點頭說是啊是啊。然后到他刷牙的時候，也把酒精凝膠當成了牙膏，以為是媽媽新買的呢。別人聽了哈哈大笑，李小米卻在心里覺得田田無聊透頂、嘩眾取寵。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不能從這樣的小事中獲得快樂，還是因為嫉妒田田和父母的親密關系。

兩個女孩手拉著手往校門口跑，一邊跑，田田一邊安慰李小米：“放心，完全來得及！”田田以前吐槽過她媽媽的形象——被理發(fā)師忽悠把直長發(fā)剪短燙了鬈發(fā)，說鬈發(fā)會顯得發(fā)量大，還能遮蓋白頭發(fā)根兒，結果效果果然很不錯，跟她家的泰迪狗一個發(fā)型。

跑到門口，果然看到一個泰迪狗發(fā)型的女人在大門外朝校園里面張望?？匆娞锾?，田田媽媽拼命地擺手。

田田拉著李小米跑過去，田田媽媽急忙把袋子遞了過來，“你還沒我快呢！看來我天天去健身房有效果，以后別老說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p>

田田把袋子里面的衣服拿出來，傻眼了，這哪是他們的校服，他們的校服是藍白色的，蔚藍的藍。這個校服是紅白色的，紅艷艷的紅。如果穿上，可真是跟天空上的太陽一樣耀眼。

“不對，我的校服是藍色的呀！”

“藍色的？”

“對啊，跟我穿的這件一樣，我天天穿你不知道？”

“那這套紅的是誰的？”

“我怎么知道？”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以前你表姐的，特意留給你的。沒想到你們早換了款式，就一直掛在柜子里了?！?/p>

“那我那套舊的呢？”

“我以為那套是你表姐的呢，早扔了……”

“我的媽呀！”田田大叫，作昏厥狀。

“沒事，咱再訂一套?！碧锾飲寢屨f。

“來不及了！”

李小米滿心的歡喜早已被一盆冰水澆滅。

學校的保安拿著對講機小跑過來，“你們幾個怎么回事？兩個學生趕快回去，一會兒有來視察的，你們不能在這影響學校形象?！北０灿謱μ锾飲寢屨f：“你找孩子怎么偏偏這時候找，趕快離開！”

5

田田和李小米也不知道怎么辦好了。田田急得直跺腳，李小米又要哭了，都怪田田，本來自己沒穿校服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可是田田給了她希望，又讓希望的泡泡在她們眼前快速破滅。但是李小米知道不能怪田田，她沒做錯任何事。剛才一路跑來時，李小米感到了好久不曾體驗的快樂感覺。那時候多快樂，現(xiàn)在就有多沮喪，都怪田田的媽媽，怎么那么粗心！可是李小米知道自己這樣是不講理，田田媽媽比自己媽媽負責多了，孩子同學需要校服，二話不說給送來了，離開的背影看上去好失落。自己媽媽呢，說要給洗，結果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媽媽當然也不是故意的，早上她那充滿歉意的眼神讓人不忍直視。

媽媽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她給李小米買鞋子買小了一號的時候，給李小米做菜結果忘了李小米吃不了辣時，還有李小米稍微表露出寂寞和不快樂時，她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保安見兩個女生還不走，不耐煩地拿出手機，“你們哪個班的？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

李小米和田田對視一眼，不由得拉緊了手，她們不知道怎么辦。

保安沒好氣地說：“不說是吧，那我給教導主任打電話?！闭f著要撥號。

這時候校門外又跑過來一個人，保安只好捏著手機先驅趕那個人，“快走快走，有事下午再來，怎么這么多閑雜人等！”

那個人一邊擺手一邊大喊：“小米！小米！”

“什么大米小米的，這又不是大市場！”保安很生氣。

那個人是李小米的媽媽。

媽媽滿臉是汗，看著李小米，把一個袋子遞過來，里面是一套干凈整潔的校服！

李小米站在那兒好像做夢，自己想要校服想瘋了，不會是出現(xiàn)幻覺了吧？

“快回班穿上吧！”媽媽擺擺手。

田田拉著李小米往回跑，陪她去洗手間換上了干凈的校服，就是李小米自己那套。

怎么可能干這么快？家里又沒有烘干設備，而洗衣店還沒開門。

后來，李小米才知道，李小米摔門走后，李小米媽媽開始轉動洗衣機把校服漂洗甩干，之前她為了洗得干凈點，已經手洗過一遍，只是放進洗衣機的時候又去收拾李小米的房間，就忘了這件事。

甩干后，媽媽把衣服掛在空調出風口用最大風狂吹，閑置的電風扇找出來放在另一側吹，她手也沒閑著，用吹風機吹邊邊角角。李小米在學校度過的漫長時間里，媽媽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期待時間慢些再慢些，衣服快干快點干。衣服一干，李小米媽媽就沖下樓打車趕來，路上給金老師打了電話，金老師說李小米去校門口了，媽媽怕錯過李小米，下車就飛跑過來。

6

那天回到家，李小米發(fā)現(xiàn)自己桌子上的信，上面寫著：“女兒，很抱歉我錯過你很多成長，可能一時半會兒彌補不了，但是我會慢慢來的。還有，很抱歉我還沒有適應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媽媽，我也會慢慢學習的?！?/p>

李小米心想，就先接受媽媽的道歉吧。她出去跟媽媽聊了班里的事，就是她和田田吐槽了一下午的話題——那些參觀視察的人，根本就沒來他們班，真是的！一切都白忙乎了。

但是對李小米來說，一切并沒有白忙乎。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