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藝術中的“鏡”意象研究

王倩瑩（東北石油大學 藝術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000）

鏡在我國古代的文學和繪畫中是一種重要的意象。《說文解字》①說：“鏡，景也。”“景”是“影”的古字，清代經(jīng)學家段玉裁解釋說“景”是光線的意思，金屬遇光可反射物象，是為鏡的原理②。由此看出，鏡的主要功能便是映射景物。除了映射外在世界之外，鏡這個意象還被賦予了不少特殊意義。在收錄了近五萬多首詩詞的《全唐詩》中，提到“鏡”這一意象的詩就有兩千多首，唐朝的繪畫中更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了“鏡”這一器物，可見唐人對鏡的青睞。

一、唐代藝術作品出現(xiàn)大量“鏡”意象的原因

（一）盛世繁華：制鏡工藝的鼎盛時期

鏡作為我國古代生活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其歷史源遠流長。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就開始用青銅來鑄造銅鏡。到了唐盛世，國力強盛，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再加上絲綢之路的延伸，使得唐朝的對外交流往來十分頻繁，文化和藝術也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制造業(yè)的興盛也使得制鏡工藝在這個時期也得到了巨大的發(fā)展。

除了制鏡工藝本身的發(fā)達之外，銅鏡的裝飾亦是唐人絕妙的創(chuàng)造。唐代工匠創(chuàng)新運用了一種新的裝飾方法——金銀平脫。金銀平脫，顧名思義，就是將金銀箔紋片粘貼在器物上，再經(jīng)過繁瑣的各項工藝程序，顯示出器物之上的金銀紋路。用此種工藝制成的銅鏡奢華美觀，但也費時費力，因此成為王公貴族與達官貴人們的摯愛。

如出土于西安的唐四鸞銜綬金銀平脫鏡（圖1），現(xiàn)存于陜西歷史博物館，這面銅鏡的主題紋飾是用金銀平脫工藝制成的金色銜綬鸞鳳圖案，配以銀箔制成的花卉圖案，鏡上的鸞鳥昂首挺胸，振翅欲飛。銅鏡的邊緣則是金箔同心結紋，整面鏡子奢華精致，工藝精湛，代表大唐制鏡工藝的頂峰，同樣也顯示出唐代藝術品生動和富有活力的特點。

圖1 唐四鸞銜綬金銀平脫鏡

除此之外，數(shù)量最多的銅鏡種類以海獸葡萄紋鏡為主（圖2），雖然在紋飾的奢華程度上，海獸葡萄鏡比不上四鸞銜綬金銀平脫鏡，但唐人卻在海獸葡萄紋鏡上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高浮雕藝術。以浮雕葡萄為主題，其中間飾海獸等浮雕圖案。復雜精細的工藝和繁縟富麗的紋飾使整面銅鏡具有了磅礴的氣勢。海獸作為域外物種出現(xiàn)在唐人所制的銅鏡之中，顯示出唐人對于鏡青睞有加，也使得海獸葡萄紋鏡成為唐代中西文化融合的代表。

圖2 海獸葡萄紋鏡

從唐人的銅鏡以及其中的制造工藝和紋飾來看，唐人在制造銅鏡上花費了大量的心力，無論是制鏡工藝還是其上的紋飾的種類和數(shù)量，都可以看出唐人對鏡的重視。因此，這自然使得銅鏡這一物件無論是作為平民百姓的日常用品還是作為達官貴人的裝飾品，在唐朝都是大批量出現(xiàn)。

（二）歷史淵源：鏡意象的發(fā)展與成熟

鏡作為一種意象，并不是直到唐代才出現(xiàn)。從先秦兩漢時期起，對這一意象只有較為樸素的應用，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鏡作為意象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因為有了前人對此的探究和發(fā)展，唐朝藝術作品中的鏡意象自然變得更加豐富和生動了。

《尚書·周書·酒鋯》云：“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雹诖颂帉ⅰ扮R”比作君民關系的媒介，統(tǒng)治者將百姓作為鏡子，雖然鏡子依然是映射自身，但此處的鏡卻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真正作為器物的鏡，而是成為一種意象，它是統(tǒng)治者洞察自身從而明得失的一面心靈之“鏡”。

到了漢至六朝時期，隨著各種文藝作品層出不窮，特別是魏晉時期的文學風骨之盎然，鏡作為重要的意象，其內(nèi)涵也得到了進一步的衍生和拓展。南北朝詩人朱道超在《詠鏡詩》中云：“當由可憐面，偏與鏡相宜?！痹娭械溺R成為女子心中愁緒的寄托，良人不在身旁，只空余對鏡哀嘆，此處的“鏡”是愁亦是怨。

顧愷之在《女史箴圖》中所繪畫面（圖3）：兩名宮女各坐于兩端對鏡梳妝打扮。畫中的鏡子作為中間物橫于畫面中央，成為連接畫面兩邊的媒介，而一左一右兩面鏡子正好一正一反，使得人物有虛有實，為畫面增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鏡子作為意象出現(xiàn)在畫中，似乎被注入了畫家對人生的哲學思考：鏡有兩面，亦如人生與人性，虛與幻，陰與陽，正與邪。

圖3 《女史箴圖》

由此可見，鏡意象從先秦發(fā)展至魏晉南北朝，其意象不斷得到豐富和發(fā)展，這也為唐朝鏡意象的大量出現(xiàn)奠定了藝術基礎，正是因為有了前人對鏡意象內(nèi)涵的不斷開拓和發(fā)展，為唐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注入了巨大的活力與情感，鏡在大量藝術作品之中才不斷衍生出新的含義。

（三）多元文化：佛道思想的影響

唐朝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為開放的朝代之一，其統(tǒng)治者對民眾思想的包容也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李淵開朝建國之始，奉行道教，稱自己為老子，以鞏固天子之位。其后的唐高宗和唐玄宗亦是大力發(fā)揚道教思想，而到了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她大力宣揚佛教，用《大云經(jīng)》宣稱自己為彌勒佛下凡，從而為自己皇位的取得正名。尊儒、崇道、倡佛的主張讓唐朝的思想文化在發(fā)展中取長補短，逐漸走向繁榮，而統(tǒng)治者對佛道思想的宣揚與推崇也使得其統(tǒng)治下的文武百官與文人百姓開始崇尚佛教，學習佛教思想。

“鏡”作為佛教思想中的重要意象，被佛教賦予了許多的含義與意味?！兜赖陆?jīng)》言：“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拋“玄”為“道”，為“物之極”。蕓蕓萬物，以何尋道，以何歸根?唯指洗滌內(nèi)心，去瑕除疵，方可“致虛極，守靜篤”③。道教思想中的“鏡”使人洗滌自身，內(nèi)心敞亮，映射宇宙萬物。佛法智慧中則常常將鏡喻為心中了無塵埃的境界，心如明鏡般，了無牽掛，自能悟得佛法真諦?！毒S摩詰所說經(jīng)》言：“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雹苋珑R般的內(nèi)心才能容納真真假假的大千宇宙，才能生佛心，悟真法。

唐朝詩人畫家大多推崇佛道，于是佛道中對于“鏡”的深度發(fā)掘自然影響到了他們在創(chuàng)造藝術作品時的心境，“鏡”自然也成為他們在藝術作品中灌注自身對道法與佛法的思考時的重要意象。

二、唐代藝術中“鏡意象”特點

唐朝雖然只有不到三百年的歷史，卻創(chuàng)造了燦爛輝煌的藝術。初唐的安定、盛唐的繁華和晚唐的衰落，國運的跌宕起伏影響著文人墨客的藝術創(chuàng)造，他們將大唐興衰的變遷揮灑于筆墨卷軸之中，注入他們內(nèi)心無比豐富而激烈的情感。唐朝“詠鏡”之風盛行，“鏡”中往往寄托了他們的情愫，有愛情的愁怨與甜蜜，也有不得志的失意與無奈。

（一）愁

仕女圖一直是古代繪畫的重要題材，但直到唐朝，畫家才開始使用“仕女照鏡”這一場景來描述宮怨題材。其實在唐朝以前，鏡這一物象很少出現(xiàn)在繪畫作品之中，但到了唐朝，“鏡”似乎成了女性題材繪畫作品的標配，“鏡”往往照出了女子的孤獨與落寞，寄托了她們內(nèi)心的哀怨與愁緒。如在周昉的傳世名畫《揮扇仕女圖》中，有一組對鏡仕女（圖4），畫中一侍女手舉一面精美的銅鏡，而一旁的宮嬪面帶哀愁對鏡梳妝。深宮冷清，滿腔愁緒無人傾訴，對鏡梳妝又有何人看，只空余鏡中的冷清與哀愁。

圖4 《揮扇仕女圖》局部

在詩歌中，“鏡”又常常充斥著男子內(nèi)心的情緒。有白居易《花下對酒二首》其二有言：“況吾頭半白，把鏡非不見。何必花下杯，更待他人勸。”⑤鏡中照的是自己的容顏，然而歲月逝去，往事不可追，鏡中白發(fā)，又照出了自己對年華逝去的哀嘆與感傷。

由此可見，在唐朝多數(shù)的詩歌和文學作品之中，“鏡”這一意象被灌注的情感大多與落寞、哀愁有關。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將滿腹愁緒映射于鏡之中。

（二）愿

盛世大唐制鏡工藝的發(fā)展使得鏡這種工藝品本身也成為唐人寄托美好愿景的一種器物?！扮R”作為一種可映射宇宙萬物的光明之器，自古便蘊含著古人的美好期盼，到了唐代，人們更是將盛世愿景寄于鏡中，通過鏡這一器物本身的銘文和紋飾寄托百姓和統(tǒng)治者的企盼。

《唐武德鑒銘》：“武德五年歲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揚州總管府造青銅鏡一面，充癸未年元正朝貢?！辩R上銘曰：“上元啟祚，靈鑒（鏡）飛天。一登仁壽，于萬斯年?！雹拊谔瞥?，有一種銅鏡名為“江心鏡”，唐人又稱它為“百煉鏡”或“水心鏡”，因其于每年五月五日鑄于江心，因此，命名為“江心鏡”。如唐云龍紋江心鏡（圖5），便是揚州總管府向皇帝進貢的銅鏡，其上龍紋寓意著對皇權的尊崇和對皇帝本人的祝愿。唐人在鏡銘中寄托美好愿望，期盼安康長壽、富貴祥樂，于是銅鏡也變成了美好愿景的寄托。

圖5 唐云龍紋江心鏡

在工藝品上，前文提到的唐瑞獸葡萄鏡是我國古代銅鏡工藝頂峰的代表，其上的瑞獸、蜻蜓、蝴蝶、喜鵲、葡萄、枝蔓、孔雀等紋飾相互組合，成為祥瑞和美好的象征，蘊含了唐人對國家安定祥和的美好祝愿。

元稹《感夢》云：“君如銅鏡明，萬物自可照。愿君許蒼生，勿復高體調(diào)?！雹咴橥銎匏髦?，詩中雖表達了對妻子的思念與愛戀，但同時也能感受到詩人自己對美好且矢志不渝的愛情的祝愿。

于是，本作為一件日用品的“鏡”，在銘文和紋飾的加持之下，被灌注了唐人內(nèi)心對美好的向往之情，使得它不再是一件單純的物件，而是熔鑄了思想情感的藝術品。

（三）道

作為思想文化多元的唐朝，統(tǒng)治者奉行儒釋道三教并行，于是佛、道兩教的思想在唐朝得以發(fā)展和推崇，自然而然地滲入文人墨客的藝術思想之中?！扮R”作為佛、道的重要意象，自是會被那些追崇佛、道的藝術家們所青睞，以此來表現(xiàn)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唐代的銅鏡?？桃约y飾，而其中的紋飾大部分都與佛、道兩教的教義有關，顯示出其教派的思想和智慧，這當然也與統(tǒng)治者的大力推崇有關，而被裝飾以佛、道相關紋飾的銅鏡更是成為這些教派思想的代表。唐朝的仙人乘獸紋鏡（圖6）上的紋飾顧名思義是四個仙人，他們分別跨乘四種神獸遨游于天際，這種紋飾是非常典型的道教圖像，遨游于天地，逍遙自在，就如莊子在《逍遙游》中所表達出的忘卻物我的界限。

圖6 仙人乘獸紋鏡

劉得仁《贈道人》中有云：“長在城中無定業(yè)，賣丹磨鏡兩途貧。三山來往尋常事，不省曾驚市井人?！雹嗤ㄟ^“賣丹”與“磨鏡”，詩人塑造了一個道人的形象，“鏡”在道教中一貫被喻指虛靜之境，再結合這里，道人雖忙碌于塵世之中，卻心如明鏡，超脫于物外。

（四）政治色彩

“鏡”除了表現(xiàn)個人的情感和愿望之外，在唐朝也被大量用于與政治相關的場景。如，在唐朝“衡鏡”的概念十分興盛，特別是用在科舉制度之中。李白的《送楊少府赴選》中言：“大國置衡鏡，準平天地心。群鑒無邪人，朗鑒窮情深。”在這里，“鏡”有了新的意義的延伸，其代表著公平與正義，是鑒定官場選拔制度是否公正的寶器。

從治國之道上看，唐太宗言：“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边@句話成為對后世影響深遠的“三鑒”。唐玄宗大肆宣辦千秋節(jié)，千秋節(jié)為唐玄宗的生日，而這一天有一個特殊的祝壽活動便是“獻鏡”和“賞鏡”。千秋節(jié)當日，各地官員要獻上精美的銅鏡，玄宗也會賞賜官員銅鏡。這些鏡子便是人們所稱的“千秋鏡”。如現(xiàn)存于寶雞青銅器博物院的雙鸞紋千秋鏡（圖7）和存于西安博物館的千秋龍紋鏡（圖8），便是為唐玄宗的千秋節(jié)而鑄，無論是龍紋還是雙鸞紋都寓意著皇帝千秋萬代，國運昌盛。

圖7 雙鸞紋千秋鏡

圖8 唐千秋龍紋鏡

不論是千秋節(jié)還是千秋鏡，唐玄宗本意都是通過它們祈求唐朝的安定繁榮，然而千秋節(jié)的鋪張浪費，使社會奢靡之風盛行，勞民傷財，于是有白居易詩曰：“我有一言聞太宗，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容。四海安危居掌內(nèi)，百王治亂懸心中。乃知天子別有鏡，不是揚州百煉銅?！雹岚拙右自谠娭信辛诵诘那镧R照的是容貌，代表的是奢靡和鋪張。在千秋節(jié)的背景下，“鏡”成為統(tǒng)治者鋪張浪費和奢靡無度的代表，是另一種政治形勢的代表。

三、總結

從古往今來的藝術作品中的“鏡”可看出，鏡意象的延伸和發(fā)展由來已久。先秦以來，“鏡”被賦予的意義和內(nèi)涵越來越多，這種情況在唐朝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背后的主要原因有唐朝制鏡工藝的鼎盛、佛道思想的影響以及前朝鏡文化的積淀。在這個時期，唐人賦予了“鏡”不同的情感和意蘊，有愁和怨，有對人生、愛情等美好的愿景，更有受到道教思想影響的超脫世俗、逍遙于天地間無拘無束的心境，除此之外，它更是與唐朝政治息息相關的一個物象。衡鏡和唐太宗的“三鑒”代表了政治公正與統(tǒng)治者的賢良，而唐玄宗的“千秋鏡”卻因為千秋節(jié)的勞民傷財和鋪張奢靡被視作政治不清明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