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幻：時間簡史

牛慶國

一

螞蟻在墻腳下跑出一條大路

麻雀轟一下飛上低矮的院墻

忽然的狗叫仿佛來自月亮

夢里的院子也是一片熱炕

一個人從窯頂上走過

看見微光中的荒草破門而入

二

有人一整夜都在推磨

從轟轟隆隆的黑里推出白

滿天的星星也跟著旋轉(zhuǎn)

最亮的那顆像磨眼

大冷的冬天 只有推磨的聲音是暖和的

那個把面粉袋綁在身上的人

隨時都準(zhǔn)備把自己變成一袋面粉

三

爬上門前的一座山

看見有人從山下追了上來

從山的另一面狂奔而下

穿過松軟的土地和齊腰深的莊稼

前面是一所土墻圍著的學(xué)校

學(xué)校里人多 追他的那個人一直沒敢進(jìn)來

四

天空藍(lán)得像一瓶藍(lán)墨水

陽光白得像一張白紙

正要出門 卻發(fā)現(xiàn)門口蹲著一匹狼

秋風(fēng)吹響狼毛 狼的長臉像一把斧頭

而空氣中有莜麥的氣息

山上的胡麻已經(jīng)開花

五

一個孩子在田野上赤腳奔跑 向著花朵

他不知道土里還有別的什么

卻忽然坐在地上哭了

從遠(yuǎn)處趕來的母親 從頭發(fā)里拔出一根針

把扎在他腳底的刺挑了出來

然后對著腳心吹口氣 說聲不疼 就真不

疼了

再之后 母親就把一雙鞋遞到了他手上

六

從城南走到城北 街上都是陌生人

走進(jìn)一間大房子 有人告訴你什么叫考試

滿紙都是莊稼 不知狐貍該往哪邊跑

幾點螢火蟲 把試卷燒出了窟窿

低頭看見自己的胸脯 狼毛密植

拔一撮就可以做一支毛筆

七

一段古城墻 縣城的一只大手

有時向左邊扇一巴掌 有時向右邊扇一巴掌

一個人站在城墻上看夕陽 豎起大拇指

接著仰頭長嘯 像一頭毛驢站在懸崖邊上

那時 亂云飛渡 飛鳥穿梭

一條彎曲的街道出現(xiàn)在天上

八

草在地下集體發(fā)力 陽光拍著土地的門

走在山梁上的人和毛驢 影子像幾把鋤頭

一頭毛驢回過頭來親了親他

另一頭毛驢低下了頭

當(dāng)樹在山坡上奔跑

他一頭撞上了那天的夕陽

九

一片白楊林 每一棵樹都睜著眼睛

看看這棵 微笑一下

看看那棵 也微笑一下

忽然有一棵樹走了出去

你大喊一聲等等

就聽見所有的樹都在竊竊私語

十

村子的后面是路 中間是路 對面還是路

但從哪條路上走過 都沒遇見你

據(jù)說你剛剛來過 已經(jīng)走了

去了一個打不通電話的地方

多么焦慮啊 等你下輩子再來

他可能就不認(rèn)識你了

十一

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

不遠(yuǎn)處的另一塊石頭 像一個人

你看著河面 說愛一個人多么不容易

石頭也看著河面 說恨一個人也不容易

接著是黃昏的沉默

和河面上的風(fēng)

十二

小河里發(fā)著大水 河面上漂著草木

河邊的古城樓 變成了一只大鳥

早已不在的幾間平房 出現(xiàn)在鳥的視野

社火也出現(xiàn)在街上

鳥說出幾句古語 好像來自《易經(jīng)》

幾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人 面面相覷

十三

忽然一失足 就掉向萬丈深淵

眼前是黑色的河流 耳邊是豎著的風(fēng)

渴望有雙向上的翅膀 但一直沒有

直到被掛在懸崖中間的一棵樹上

直到從天上垂下來一把梯子

聽見親人們都在喊你

十四

夜并不黑 人都還不老

沒有人說久未回家 是去了哪里

也沒有人表達(dá)思念

事都是舊事 心結(jié)還是過去的心結(jié)

有一個人趴在墻的豁口處朝院里張望

看見一個壞人也混了進(jìn)來

十五

原以為微笑可以定格 比如照片

但事實是 世界上沒有永遠(yuǎn)的微笑

那天 當(dāng)?shù)苄謳讉€圍坐在母親的照片前

坐在母親的微笑里 說起一些人和事

就看見母親有時在微笑 有時在悲傷

有時卻在憤怒

十六

半山月光 半山雪

半是睡著 半是醒

半山草木 半山風(fēng)

半是溫暖 半是冷

半山宮殿 半山農(nóng)舍

半是傍晚 半是黎明

十七

拾級而上 向著云端的建筑

有人在前面走著 背影里飄著落葉

有人從臺階上下來 滿臉都是滄桑

往上 再往上 回頭就看見走過的臺階上

坐著幾個親人

他們用老家的土話 說著你過去的事兒

十八

一棵樹給過他水喝

一只鳥把他帶向暮色蒼茫的屋檐下

從一本書里打開燈光

看見一個行囊空空的人

背包上寫滿了詩行

他走過的所有路 都刻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