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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業(yè)生產與社會整合
      ——基于一個華北村莊旱作梯田的社會研究

      2023-01-21 00:38:29段澤麗劉超群
      關鍵詞:梯田村莊村民

      段澤麗 劉超群

      一、問題提出與文獻回顧

      長期以來,村莊被視為血緣與地緣的結合體。從血緣出發(fā)的研究關注村莊的家族、宗族。自弗里德曼(2000:1)提出父系血緣作為東南漢人社會的結構原則之后,宗族/家族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范式?;谌A南的經驗,學者們討論了宗族/家族形成的原因、結構和功能,認為發(fā)達的宗族系統在地方生活的政治經濟和儀式功能的整合中起主導作用(鄭振滿,黃向春,2007:473-474)。中國地域差異巨大,有學者指出北方社會狀態(tài)與南方不同。黃宗智(2000:243-247)認為華北地區(qū)極少單姓村,地緣與血緣疊合現象很少,即便是單姓村,村落內宗族組織也并不突出。杜贊奇(2010:64-66)認為雖然華北宗族并不龐大、復雜,沒有巨額財產和強大的同族意識,但在社會規(guī)范、儀式、組織等方面構成權力的文化網絡中一典型結構。蘭林友(2011)指出前述二人均忽略了北方社會早期移民產生的同姓不同宗問題,認為血緣親屬以外的政治和經濟利益深刻影響村落秩序。韓朝建(2015)進一步說明,即便是同姓同宗也存在門支差異,宗族不僅表達凝聚和整合,也包含差異與分化,繼而以清明會這一宗族組織為例說明血緣宗族并非地方社會運轉的主導方式。賀雪峰(2012)也以華北地區(qū)地緣為主的聚居結構、村內多元力量并存的狀況反駁了華北社會的宗族模式。

      的確,華南宗族的重要集體表征祠堂,與其重要經濟基礎族田,在北方鄉(xiāng)村中并不總那么鮮明或普遍(蘭林友,2011)。在實際的村莊運轉中,存在超家庭和超血緣的認同和行動單位(賀雪峰,2012),雜姓村的普遍存在也難以用單純宗族模式來解釋(石峰,2009:162)。莊孔韶(2016)指出,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個體依附于多類組織,包括生計的(如青苗會、水會)、行政的(如村委會)、親緣的(如宗族)、信仰的(如關帝信眾)等等。華北社會的運作中不乏地方組織。齊群(2021)分析華北“慣調”資料,找到了與華南宗族對應的功能團體——“會”,作為華北農村重要的組織性機制承載了個人、家庭、家族乃至村莊的公共性事務功能?;谕瑯拥牟牧?,杜贊奇(2010:1-10)指出華北農村社會中的閘會、香會、青苗會等多種“會”構成多元復合的社會控制機制,作為“權力的文化網絡”在村莊社會生活中運作。例如,青苗會不僅承擔農業(yè)互助協助,也在村莊信仰儀式、廟宇修建、公共教育、地方自衛(wèi)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王洪兵,2006:337-360),兼具社會組織和節(jié)日慶典的性質,構成一種社會規(guī)訓與整合機制(岳永逸,2018:46-51)。華北村落研究提供了宗族以外的地方組織形式,并且注意到村莊的農業(yè)系統對于組織性和聯合性的天然需要。但這些有關社會整合的研究對鄉(xiāng)村“社會”的理解仍主要聚焦于“人的社會”。我們在此選取更具“對稱性”的視角,認為“社會”不僅是人與人的聯合,還包括更廣闊的人與物、物與物的聯結(Latour,2005:63-70)。就鄉(xiāng)村社會而言,人與土地的聯結尤為關鍵,特定人群在特定土地上共同從事農業(yè)生產生活帶來的各種事物的聚合構成了村莊社會。

      對古代社會的研究更重視人群和土地的初始整合。摩爾根(2007:396)認為先是部落、氏族公有土地,逐漸更有組織的耕作將家族與土地結為一體,使家族成為生產財產的組織,家族與土地、家族成員之間繼而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古郎士(2005:48)追溯古希臘羅馬時期,家族和土地之對應借助神圣觀念而強化;鬼是家族獨祀之神,家族葬其祖先于田地,遂永據此地,土地與家族不可分離,并因對墳堆的私有推演出家族對全田的所有。科大衛(wèi)(2004:199)也指出中國鄉(xiāng)村地緣群體的基礎是土地控制,而土地控制借助拜祭活動達成。古代社會以來家族和土地的關系,仍能呼應當下中國的許多鄉(xiāng)村實踐。但學者們也指出,從土地屬于村社或耕種聯合體共有,到家族共有,再到個人私有,土地的“公共性”與集體性逐漸衰落(梅因,2016:79-80)。趙旭東(2011:208)將部落社會和農業(yè)社會分別對應于團體主義和個體主義,認為部落社會分散于大片土地,依靠合作的狩獵采集為生,農業(yè)社會卻無須大范圍合作,單靠家戶在有限面積土地上的精耕細作便可衣食無憂。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與土地耕作相關的水利組織卻被當作公共性和整合性的重要來源。Weber(1976:37-38)在TheAgrarianSociologyofAncientCivilizations中論述到,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王國因修建運河灌溉系統而增強了王權,埃及更因大規(guī)模修建水利工程而促成復雜的官僚行政體制。魏特夫(1989:8-12)關于“東方水利社會”的論述,強化了水利灌溉需要一體化協作與強有力管理從而催生專制主義統治的觀點。盡管對這些結論不乏質疑,但水利促成社會整合的討論卻延續(xù)下來。基于中國經驗,國內學者更多強調水利事務促進了地方自組織的形成(石峰,2009;魯西奇,2013),費孝通(2007:137-138)也曾指出,農業(yè)用水對于合作性的需求。農業(yè)水利系統與集體力量的關聯在南方梯田論述中多有體現。高山梯田的開墾營造是一個勞動強度極大、高度依賴集體的過程,更因稻作用于水而具有凝聚共同體的力量。無論是壩區(qū)的壯、侗、傣,還是山區(qū)的苗、瑤、彝、哈尼,因從事稻作生計而共享開溝挖渠、渡槽輸水、車水移水,以及刻木分水的經驗、定水規(guī)等水事活動均依賴集體協作(王清華,2010:202;鄒輝,2013:240;黃龍光,2017)。梯田的交錯分布與溝渠的縱橫排布導致聯合灌溉行動打破村莊和族群的邊界,灌溉分工與協作實現了超越族群的有機團結,不同稻作農耕民族被整合到以水系、地域為基礎的灌溉社會中(黃龍光,2017;羅丹,2021a)。南方山地稻作梯田研究體現了農耕地域社會整合的機制,雖涉及人群與土地(梯田)的整合,但更強調水利資源配置所導致的集體行動(劉超群等,2020;羅丹,2021b),即梯田社會的整合仍主要由水利系統串聯。我們在此選擇華北旱作梯田村落作為研究對象,刻意排除水利帶來地方社會整合這一慣用視角,而集中探討土地及農業(yè)生產自身是否具有類似的促成地域整合的特性。我們將論述鄉(xiāng)村土地即便被劃為私有,亦作為農業(yè)生產的“公共基礎設施”自帶某種整體性和公共性——這在梯田社會尤其明顯;圍繞生產的協調協作更構成鄉(xiāng)村社會組織與整合的重要部分。土地耕作不僅聯結了村民與土地,也幫助村莊社會形成聯結與協同。

      這一視角不僅補充了鄉(xiāng)村血緣—地緣整合中地緣的重要部分,也將重思社會學傳統中認為小農經濟下的鄉(xiāng)村社會缺乏整合的觀點。涂爾干(2017:213-217)將鄉(xiāng)村視作成員意識高度一致、缺少分工協作的機械團結的產物,馬克思(2018:109-110)認為小農生產方式使得農民不是互相交往而是互相隔離,小農與自然交換因而缺乏社會關聯,“就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匯集而成的那樣”。由于忽視小農生產自身具有顯著的社會整合功能,大多中國鄉(xiāng)村研究更傾向從其他緯度入手,如分析政治權威、正式或非正式的經濟制度、互惠、習俗與儀式等如何捆綁住難以聯合的小農社會(周怡,2005;黃增付,2014;盧成仁,2015;張貫磊,2017)。例如,前述對華北鄉(xiāng)村“會”的作用的強調;再如,對西南少數民族村莊宗教文化、祭祀儀式的重視(羅德胤等,2013:50-51)。少量研究從農業(yè)生產角度討論鄉(xiāng)村整合,如李晶(2019:340-343)指出稻作生計與文化、社會組織促成村落共同體;張思(2003)從華北農家生產條件與幫忙、換工、雇用等農耕結合形式的對應中,論述個體小農無法脫離村莊共同體;孫兆霞等(2015)以貴州侗寨梯田建造和維護中的合作傳統及其衍生的糯米的流動機制論述了社會得以嵌合的方式等。這些研究給予我們啟發(fā),但他們對鄉(xiāng)村“社會”(1)在此,我們并不在比較或對立意義上使用“共同體”與“社會”;而是采用更一般性的“社會”概念,并試圖拓展其含義。的理解更多局限于“人的社會”,對鄉(xiāng)村社會組織與整合中包含土地在內的其他實體的特性與參與挖掘不夠。

      本文以特定形式的土地——旱作梯田,及其相應的農業(yè)生產為核心,討論其對于村莊存在、組織與整合的價值。我們認為,兼具物質性與社會性的土地與生產對于村莊的形成與維系具有本體論上的意義。如果說宗族是解讀南方鄉(xiāng)村社會整合的密碼,那么弱宗族的華北恰恰為探索農業(yè)社會本身自帶的“地緣”整合機制提供了線索。

      二、分散的土地與聚合的村莊

      本文將以太行山東麓一個以旱作梯田農業(yè)為主的自然村落為例探討上述問題。案例村王金莊位于河北省涉縣,地處大山深處,是一個“巨型”村落。王金莊東西橫距約4.5公里,南北縱距約5.5公里,總面積約22.55平方公里。目前,建制為一個自然村下轄五個行政村,即一街村、二街村、三街村、四街村和五街村,延續(xù)了生產隊時期五個大隊的結構。截至2021年,村莊在籍登記1 418戶共4 674人。村內大部分家戶生計同時依賴農業(yè)種植和外出打工。除曹、王、李、劉四大姓氏外,還有諸多小姓,多姓氏雜居也說明王金莊并非主要依靠宗族力量而聚合的典型村落。由于是旱作梯田而非稻作梯田,也排除了主要因水利共享和分配而形成強社會聯合的因素。2020年的普查數據顯示,王金莊梯田總面積為6 599.919畝,共計28 119塊田塊,其中荒廢面積達1 428.189畝,28 119塊田地分布在24條大溝120條小溝內(2)數據來源于2019—2020年河北涉縣旱作梯田保護與利用協會組織的梯田普查。。梯田開墾幾乎窮盡了可能的行政與自然界限。王金莊自然條件并不優(yōu)越甚至頗為惡劣,但支持村民在此生活700多年,屢次經歷天災人禍人口不減反增,形成體量巨大的村莊,并在當下變遷中依然保持團結與活力。在此意義上,我們試圖對梯田農業(yè)與村莊社會整合的關聯進行探討,以圖理解更普遍意義上的以農業(yè)為主要生計方式的中國鄉(xiāng)村內含的聯結性力量。

      (一)梯田修建與村莊形塑

      村莊的形成過程就是特定人群在特定土地上從事固定農業(yè)生產的過程。王金莊的自然條件并不利于農業(yè)生產。村莊屬于中山范圍(3)當地有中山、低山、山間盆地之分,王金莊屬于中山范圍,崇山峻嶺環(huán)繞村周。,地形地質條件復雜,“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干旱缺水,旱澇頻發(fā),生存條件差。自然環(huán)境使得王金莊人不得不向山野索地,將大山開墾成梯田,謀取生產資料。山高坡狹使得開墾梯田尤為不易,大多梯田地塊面積僅有0.1~0.3畝。梯田的修建不是一次性的,修建好梯田后也并不能一勞永逸。在梯田修建、耕作與維護過程中,村莊形成、發(fā)展并穩(wěn)固下來。

      村落的發(fā)展史與土地的開墾史相連。據村志記載,村莊有人定居初期,人口較少,先在河谷山谷耕作,后來人口慢速增長,梯田也緩慢從肥沃紅黃土的渠洼地修建到中層灰石土的河岸半坡。到清朝中期,生活安定,人口明顯增長,村民大量修田造地(王金莊村志編纂委員會,2017:209)。這一時期主要是以家庭為單位,家庭間合作修建,血親關系較近的家族集中開墾一片梯田,以便于互助、耕作和維護。這一時期建造的梯田占梯田總數的三分之一。1965—1975年間集體化時期,統一規(guī)劃,全民參與梯田興修。在公社領導下,全村成立了5個治山專業(yè)隊,修建了距離較遠的巖凹溝、高峧坡、桃花水嶺梯田,造田2 250塊,合計500余畝(王金莊村志編纂委員會,2017:209-210)。修建純人工堆墊土的人造梯田是勞力耗費巨大的集體性事務,前面的人壘石堰,后面的人填石頭,婦女負責填土,每一組必須緊挨著工作,密切配合。此外,還有人負責破石頭、扛石頭,以及田間炊事,充分體現了梯田修建過程的合作性與集體性。這一時期奠定了梯田的整體樣貌。生產隊解散后允許個人開地,全村沸騰,開始“盤垴荒”,即見縫插針地開墾小片地,小到不能用毛驢耕而只能人工刨種。直至今日,為了更好地耕種偏遠土地,村民還在疫情期間自發(fā)組織“修天路”,自愿出讓地塊,實現“天塹”通途,可見梯田仍是村莊重要的生計并能實現全村動員。

      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土地開墾、梯田修建都是村莊和家庭的重大事件。如今,梯田是村民的日常感知,其歷史也是村莊最醒目的集體記憶。梯田不只拓展了可耕作土地的規(guī)模,也通過土石填充、作物配合令本來稀薄又貧乏的土層實現了多樣化作物種植,養(yǎng)活越來越多的人口,最終形成體量巨大的村莊??梢哉f,王金莊的人和土地是互相養(yǎng)育的?;蛟S恰是與自然的斗爭與適應強化了人們對地方的依附,“在美國平原邊緣地帶的農場上,農民必須堅持不懈地與干旱和沙塵暴作斗爭。那些無法堅持下來的人紛紛離開了,而留下來的人們則在心中產生了一份源于堅守的自豪感”(段義孚,2019:144),王金莊人也有同樣的堅持與自豪。在克服自然環(huán)境限制和共同修建梯田中,人群與土地的關聯建立并鞏固下來,這是王金莊作為村莊整體存在的地緣基礎。土地的山地形態(tài)還產生西美爾(2002:465)所說的空間導致的特定社會關系,山區(qū)因“每一塊土地都顯示出十分個別的、明確無誤的形態(tài)”而使人們的感情以“特別密切和有效的方式”束縛在土地及其形態(tài)的特殊性上。王金莊的土地對社會關系的塑造與特殊的聯結也體現在山區(qū)村民對眾多山溝地名的解讀及順應復雜地勢的農耕技能中。

      王金莊的梯田反映了村民對土地及其自然資源的適應與改造,人群在梯田的開墾、建造、生產中自然地結成具有凝聚力的集體,并自始至終都在情感和身體的雙重經驗中鞏固人群與土地的關聯。

      (二)土地分合與多尺度整合

      村莊與其生活生產的土地不僅具有相互指涉的整體性,村民和土地還以更為復雜、細膩的方式編織在一起。歷史上,王金莊的土地所有權不斷變化調整,但土地分合的結構始終沒有超出村莊這一最大尺度。土地被開墾的過程,不僅是村民的集體行動,還是在整體上與外部世界建立邊界,并伴隨村莊內部結構變遷的過程。土地所有權的歷史涉及家族占有、插花調整、土改均分、合作化集中、包產到戶的過程,它們從多種尺度重組村莊,并使鄉(xiāng)土社會的地緣關系具有了歷史性,人與土地、與村莊之間的關聯在時間維度上不斷生產和延展。

      明清時期,最初由家族分溝、分塊占有土地,土地的地域范圍指示家族的范圍,有共同地緣關系的家族,即在村的人及其勞作的土地,構成了村莊地域的概念。隨著土地買賣放寬,分布格局被打亂為“插花”狀,并伴隨地主與佃農的分化。土地所有權似乎更為分散,但出租關系、經濟依存使得村莊社會內部形成更難以分割的整體。1946年,土地改革合并原有的前村和后村(4)村志記載,明代碑文有王金莊前村、后村之稱。清嘉慶四年(1799年),實行鄉(xiāng)約制,王金莊分為王金莊(前村)、黃金莊(后村)兩村,以付家胡洞為界??谷諔?zhàn)爭勝利后,兩個行政村于1946年合并為一個,統稱王金莊。,以王金莊村域為單位重新劃分,土地全部打亂分給村民,包括廟產等公共土地。土改之后,村民原先與地主、寺廟及市場化主體的土地關系變?yōu)楦苯拥呐c村莊的關系。王金莊沒有大地主,僅有地主1戶,富農5戶,富裕中農15戶,階級斗爭并不激烈。以村莊為單元打亂重組的土地改革重構了村莊尺度上的整體性。土改時期產生的互助合作的萌芽不斷拓展,1952年成立初級合作社,1957年轉為高級社,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土地、耕畜、農具等生產資料全部歸公社所有。入社時地隨人走,分散的土地編入由居住近鄰者組成的生產小隊,每一小隊部分性聚合了村莊的土地,并負責具體勞動的開展,村莊即生產隊組織全村土地的生產。1977年的“調整插花地”運動維護和強化了生產小隊作為村內重要單位的存在,保持“一條溝”和“一個生產小隊”的對應,小隊成員的勞作貢獻于所屬大隊,進而合為人民公社,這一時期通過“生產小隊—生產大隊—公社”的結構將個體層層整合進村莊。1981年,該村開始實行包產到戶,全部荒山、土地下放到戶,既兼顧遠近好賴,又盡量連片,房屋、牲畜、農具等固定資產一律作價歸戶所有。包產到戶標志著“家戶—生產小組/行政村—自然村”結構的穩(wěn)定。一個大自然村對應或幾個小自然村聯合組成一個行政村較為常見,但王金莊卻以自然村囊括了5個行政村,可見自然村這一整體尺度的重要性。土地包產到戶后家戶更為獨立,卻仍相互關聯。如生產小隊不再是實際生產單位,而是過渡的隱性單位,村莊公共事務仍通過“x隊+名字”的方式下達。此次調整以后,多年都是添人不添地、去人不去地,僅在1989年和2012年根據人口變化進行了局部調整。

      土地的集體所有并不天然構成村莊的集體意志和社會凝聚,作為行政的地方村落也并不完全依據自上而下的統攝性制度來界定。以王金莊為例,其地域和邊界在土地開發(fā)、占有和重新劃分中逐步確定,傳統的、行政的、集體的力量相互交錯疊加,由此構成一群人與一片土地間的動態(tài)關系,土地與人群分分合合,也出現社會分層與階級分化,但始終保持顛撲不破的村莊整體,這本身就是村莊內在整合性力量存在的證明。人地整合的尺度并未超越村域,但村莊并非鐵板一塊,恰是內部存在的多層尺度使其具有彈性和韌度,避免了單個個體與村莊的機械聯合,在家族、生產隊、家戶等不同單位與土地的匹配重組中,人地以更為復雜、交織、動態(tài)的形式重組和凝聚了村莊社會。

      (三)梯田公共物:路、水、石、土的串聯

      梯田形式適應當地山高坡狹、石厚土薄的地理狀況,梯田農業(yè)生產卻仍需更完整的基礎設施體系方有保障。碩大的村莊聚居與廣闊的梯田和分散的地塊之間的連接依賴各種公共設施,對公共物的共用共享也串聯起物與人交織的村莊社會。

      首先,共享的田間道路串聯起梯田,連接村莊與土地。村民常說,路比田更重要,得先有路才能盤山開梯田。道路和可通行的石堰令村民去往田地耕作成為可能。為了省力和便于牲口爬坡,山間路都要順著山勢拐幾個彎,漫長崎嶇的公共道路有賴于村民團結互助的力量而維系運轉。小路往往成為不同田塊的隔斷,方便區(qū)分和辨識土地,也有人家在上下兩塊田地間修建臺階作路。由于梯田相連交織、上下錯落,去自家田要經過別家地旁的道路。一位受訪者回憶道,父親對即便只是過路的道路都修得極其認真,“田是自己的,路是大家的”,也因此在村里有好人緣(訪談20191025)(5)依照學術規(guī)范,筆者已對文中涉及的訪談對象做了編碼處理。。每塊梯田邊緣的石堰既可固定土石,也可用于通行。村民種花椒樹幫助加固石堰,不時修補石堰,并保持耕作,才能保證不荒地、不塌方,從而維系整個梯田的運作。梯田及其道路的共同修建和使用維護凝聚著村莊,是梯田農業(yè)公共體系的重要部分。

      其次,供水設施也體現了梯田系統的集體性。雖然不若稻作梯田那般有著明顯共享的復雜分水系統,旱作梯田的水分涵養(yǎng)和取水設施也具備公共性。王金莊梯田水分來源于自然降水,壘堰時通過向里傾斜和土石分布的設計來保持水土,也通過堰邊種植花椒樹涵養(yǎng)水分。梯田系統的可持續(xù)使用有賴于所有梯田的共同維護。配套設施還有水窖,主要是集體化時期由村莊石匠修建和地鄰共修的。修建時占用某家田地,村民也不計較。水窖通過巧妙設計將自然降水帶來的泥沙和清水分離,泥沙淤積在土坑,而清水則進入水窖。全村共有135眼村民共修共用的水窖,梯田遙遠來回不便,村民便在水窖取水澆菜、做飯、飲牲口等,以此增進人地與村民間聯結。此外,村莊集體為澆地而修建了“團結水庫”,如其名所示,全村人團結一心、分工協作共建水庫,“干活的時候不分你我”(訪談20191027),在共建共用中凝聚了民心。

      最后,當地還建有石檐子這一特殊田間共享設施。因為不同溝域、不同位置土地自然狀況差異巨大,為公平起見,每家的土地相當分散。如村民所述,“我們這個生產小隊每人六七分地,六七分也不在一條溝里,好賴遠近都要給你分開”(訪談20191027)。再加上梯田范圍廣闊、山高路遠,村民的耕作半徑普遍較大,勞作通勤時間成本很高。為適應耕地分散遙遠和農忙長時間勞作,王金莊梯田中建有大量石檐子。石檐子是利用山里石頭搭成的石屋,上尖下方,可供居住、做飯、避雨等。例如,在花椒的成熟期,村民忙于采椒,可直接在石檐子里過夜。石檐子自開始修梯田就有,集體化時期更是大量興修,后來也有個人合伙修建。大多數石檐子都有所有權歸屬,但私人所有并不排斥共享,鄰地村民錯開居住、做飯和過路者歇腳、避雨都被允許,具備典型公共物的屬性。石檐子與水窖這類田間公共物搭配,使得耕種廣闊而分散的土地成為可能,物質性地支撐了村莊的聚集,也在共修共用中增進了村民聯結。

      如上,梯田與村莊相伴相生。村莊的地緣不僅包含居住聚落,還有廣闊的山林與田地,村莊的形成發(fā)展有賴于梯田的開墾和梯田公共設施體系的建造與維系。恰是對山野田地、道路設施、石檐水窖的共同使用與感知,使得村莊不僅是行政建制構建的整體,更是由人們具體細微的行動編織而成的集合,在其中人與人、人與土地不斷交織,構筑了集體性的物質與社會關聯網絡。

      三、梯田生產與農業(yè)社會組織

      王金莊的梯田是土地、水、石、建筑等以特定形式復合而成的生產環(huán)境體系,是村莊農業(yè)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以梯田為核心的農業(yè)生產有一系列協調配合的舉措,將土地與作物、時間、空間、種子、勞動等納入相互配合、協同生產中,進而構成村莊社會的組織與秩序??此菩∞r式的農業(yè)生產其實暗含了村莊內部不同層級的集體行動。生產與地理的嵌套帶來的社會協調是理解村莊作為農業(yè)生產生活共同體的關鍵。

      (一)土地與作物多元協調

      除了人與土地交織,土地與作物、作物與家戶亦形成復雜的時空關系,串聯起鄉(xiāng)村農業(yè)社會。王金莊土地利用按照地勢、土壤、種植類別劃分,大致有菜地、田地、果林地,田地又分為旱地和水澆地。不同年份旱澇不均,不同溝的不同位置種植條件差異很大,這就要求將土地分散開,使每個家戶擁有多種類型的土地,種植不同作物,為靠天吃飯的農業(yè)增加穩(wěn)定性。村莊一向有“地有百處不靠天”的說法。正如村民所說:“今年長好地,明年說不定就會長賴地。山上遭霜凍,山下有可能幸免;山下被圪蛉毛騷豬獾糟蹋,山上也許安然無恙。人人都嫌地遠,都想種‘得路地’(6)得路地在當地方言中指道路旁田地,交通便利。,‘得路地’能走車,不用毛驢馱,星期天我在路邊地上種玉米,勝懷叔說,‘這里種玉米不行,我前年在路邊種玉米糟蹋了一半還多’。種山地有風險,估計不到風險在哪,去年山嶺風口遭霜寒,花椒核桃黑棗密匝匝的花都被凍干了”(訪談20181003)。以該受訪者為例,光柴胡這一種作物就分散在南岈豁溝、窯凹溝、廟南溝和滴水溝四處。

      分散的土地同時塑造了“地種百樣不靠天”的種植結構。王金莊農作物種類多樣,以小米、玉米、小麥、大豆、高粱為主,主要林果有花椒、核桃、黑棗、柿子等,多樣化種植擴展了食物種類的豐富性,也更適應當地生態(tài)。以當地主食小米為例,馬雞嘴粒大桿高,收成好,但不抗風,適宜種在背風的半山腰的坡條地上;紅谷桿低且粗,抗風、抗?jié)?,種在陽坡,收割省力、省工。習性不一的品種依據各自特性種在百處,使得即便某處收成不好仍能滿足一家人基本口糧。經濟作物同樣以多元化種植保證收入穩(wěn)定。有一位受訪者某年花椒全被凍壞損失1.4萬元,但在高山栽種的柴胡沒怎么管理卻長勢很好,有近2萬元收入;而在另一年王金莊大澇,耐旱的柴胡全部爛掉,但其他作物獲得了豐收。

      梯田開墾擴展了農業(yè)空間,豐富了作物種類。全體村民通過在村域范圍內調配土地資源,使得每家每戶都有分散在不同山溝不同位置的多處土地,并配以多樣化的作物種植。這樣土地雖然劃分得細碎,但土地與村民卻以更復雜、細密的方式編織在一起,形成互相嵌合的整體。不同家戶也分享和遵守共同的生產經驗與技術,通過空間與作物調配穩(wěn)定了生計,更可持續(xù)地依賴農業(yè)在這片地域生存。后面我們還會看到,同一溝域內的作物協調使得村民之間必須互相配合,分散交織的土地增加了協作的密度;而對各色作物優(yōu)良種子的交換也增進了村莊的社會網絡聯結。

      (二)時令節(jié)奏與空間搭配

      分散的土地和多元的種植結構要求村民之間要在時間和空間上協同一致,這是農業(yè)生產整合、催生出村莊集體性的重要體現。時間一致首先要“不違農時”。但這一農耕社會的基本原則并非僅指順應自然,更需要農戶之間互相配合、共擔風險,有其“社會時間”的部分?!跋铝藞鲇?,我拿著種子到地里,看看沒人種,又拿回來了。都不種,只一家種上,提前成熟,動物會集中在這塊地里糟蹋。那就鋤一遍、滅了草,等別人都種的時候再種吧”(訪談20200318)。農民在同一時間進行播種、培育,即便遭受病蟲鳥獸的侵害,也能在更大限度上分散和弱化危害。小農農戶在現實利益與心理認知上都體現出某種休戚與共的公共性關聯。

      時間的協調與空間的協同是結合在一起的,具體體現在溝域內的作物一致和倒茬輪作。這與上述時間一致的原因類似。比如,石崖溝家家種植小米,倘若只有一塊地種植玉米,玉米成熟后可能會被蟲鳥吃個精光?!斑@些動物,也想換換口味,滿溝都是谷,偶有一塊玉米地,它們像開了會一樣,都來這塊地里嘗”(訪談20200318)。因此,一條溝要種什么作物,家家就都種這一種。但并非每年都種同樣的作物,為了保證地力不被消耗,倒茬輪作也是必要的。從生物學、農學的角度來說,倒茬輪作不僅可以均衡利用土壤中的營養(yǎng)元素,用地和養(yǎng)地相結合,改善農田生態(tài)條件;還可以改變病蟲害、雜草的生活環(huán)境,從而降低病蟲害的發(fā)生,提高作物產量。當地農民也從種植經驗中發(fā)現,長期在地里種植小米,谷桿長不高,谷穗結不大,并且會長出馬尾草增加間苗時區(qū)分雜草和谷苗的難度;而這塊地突然改種山藥,就會有好收成,當地稱之為“創(chuàng)茬”。這樣的耕作知識必須與其他村民共享并協作實踐,才能真正共同獲得連年豐收。最終,王金莊的農耕圖景呈現為溝域作物一致、節(jié)奏一致、年度輪換的景象。這種農業(yè)行為的協同一致本身就是鄉(xiāng)村生產和社會組織有效有序的證明。

      因此,農業(yè)生產,哪怕是小農生產,都并非單純個體性的行為,而是一群人在整個村莊、全部溝域范圍內交融而成的綜合判斷與共同實踐,有典型的集體性要素存在。人們正是以群體性、社會性的方式適應和對抗來自自然的限制,可以說,農業(yè)生產實踐有天然地將人們聯結為共同體的力量。

      (三)土地耕作與互助往來

      雖然村民都從事相似的農耕活動并且存在諸多協調一致,但仍有分工與合作。這些分工與合作看似并不復雜,也并不基于個體性,但卻兼具自然力與社會力雙重作用,形成更緊密的聯結。在鄉(xiāng)村社會“機械團結”之上增加了“有機團結”的成分,幫助形成類似涂爾干(2017:89-92)所認為的現代分工社會才有的那種人們彼此間的相互依賴感、團結感和聯系感。

      生產互助與梯田形態(tài)密切相關。王金莊山地陡峭,梯田狹窄,加之產權分散,對一個家庭來說,土地太過破碎,同一條溝的土地加起來總共也沒多大面積,耕種卻要求時時照料,有時甚至不夠半天農活,于是促發(fā)更多地鄰合作?!芭璧嗡矣幸粔K地,去年秋后親戚犁地時,他的地不夠一天干,就給我犁了地。我賣了驢,地里的谷草沒用了,就讓親戚的驢吃了。給我犁地,吃我谷草,就這么個交往”(訪談20200409)。雖然農業(yè)中的互幫互助是有限自然、有限生產力和生產資料下提高效率的嘗試,但在生產合作中加強了村民間聯系。

      除了勞動力、畜力的換工、幫工,還有畜力和農具的借用,以及各種更微妙的互惠形式。例如,梯田中的石檐子擴展了耕作半徑,能夠在田間解決吃住問題。對此有著不成文的慣例,當田間做飯缺少蔬菜時,可以少許取用別人家地里的菜而無須告知對方。村民到田間水窖挑水時,如果發(fā)現土坑里有淤泥也會順便挖走,共同維護飲水安全和正常蓄水。微小的互助使看似獨立的生產過程充滿相互嵌套的交往與合作。熟人社會不僅存在于作為居住地的村莊,田間也是構建鄉(xiāng)土社會關系網絡的重要場所。例如,田間石棚的共享,在其他耕地遠離村莊聚落的農耕社會也很常見(馬翀煒,2009:110),云南哈尼族因村莊間梯田交錯而結成緊密的田地鄰居關系,當地稱之為“Xiaqbeilyulqyul”(田地鄰居)(鄒輝,2013:241),這種關系因縱橫交織的水系而夯實(羅丹,2021b)。王金莊的旱作梯田則凸顯了梯田本身也具備復雜的營造社會關系的能力,基于地緣的鄰里伙伴關系和生產伙伴關系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鞏固著人與人、人與地的關聯。

      互助從土地延伸到村莊,村民之間的種子交換構成農耕社會特有的禮尚往來。在王金莊,種子的篩選、儲存很受重視,“餓死老娘,不吃種糧”,人們在收獲時不會收盡,要留一部分作種。盡管新品種進入了村莊,但村民仍一致認可老種子的價值,因為買來的品種是一次性的,不能留種。種子交換形成了專門的民間規(guī)范。在老一輩人的教導中,借了別人的種子,不論親疏遠近、借多借少,一定要還些其他種子或少量錢,當時給不了的,收獲后也要補上。一位受訪者說,妻子從二街的娘家?guī)硪环N花皮豆角,個大、收成好,五街有人特地來引種,給錢但沒要,第二年蓋房子時,五街那戶人家低價賣給了水泥(訪談20200406)。由此,種子是鄉(xiāng)村物物交換中的關鍵中介物,甚至形成類似古老信貸的關系(Weber,1976:98)。農業(yè)生產中的物質交換和勞動互助也內嵌于村莊傳統秩序中,與村落地緣、親緣疊加而構筑了更加穩(wěn)固的共同體基礎。

      女性是收集交換種子的主體,在當下鄉(xiāng)村人口外流,老人、婦女、兒童留守的情況下,女性更因承擔種子收集與整理工作而成為凝聚鄉(xiāng)村社會進行梯田保護的主力軍。王金莊成立了“王金莊種子銀行”,以女性為主要行動者,已收集、保存當地傳統農作物75類180多種種質資源。種子庫面向全村開放,村民免費領取,收獲后返還,將曾經個體間的種子交換轉化為更具集體性的種子及育種知識的保存和傳遞。收集品種、整理梯田資料等行動,也強化了村民之間、代際之間的交流互助和梯田傳承保護意識。此外,種子銀行還提供技術指導,并聯合當地電商一起提供銷售渠道。女性也主導了種子銀行的對外交流與展示,例如參加研修班、農作物展銷會,加強與外界的聯系。這些在重塑鄉(xiāng)村女性在更廣闊的生產生活中的力量的同時,也重塑了村莊的社會文化主體性。

      綜上可見,農業(yè)尤其梯田農業(yè)是典型的集體性事務。梯田的整體性及梯田農業(yè)設施的公共性,農業(yè)生產中各方面的協調一致與互助合作,是當地鄉(xiāng)村社會存在、維系與整合的基礎性機制。村民在農業(yè)生產中形成時間、空間、物質性與人際間的協調與合作。村民恰是由于這些基本的生產關聯而被結合進以土地為基底的農耕社會中去,在特定的地域性關聯里開展生產、交往、交流,并延展到廣闊的村莊社會生活之中,形成地域—生產—生活共同體??傊r業(yè)是將人群與地域性物質體膠結起來的一整套實踐網絡,并構成村莊社會整合的基本層。

      四、農業(yè)生產生活實踐作為鄉(xiāng)村社會整合機制:潛能與限度

      我們以王金莊為例,探討梯田農業(yè)生產對鄉(xiāng)村社會塑造的價值。王金莊突出的梯田農業(yè)實踐,引導我們突破已有的宗族、宗教、儀式、政治權威、交換等范式,轉而從土地與農業(yè)的角度,理解鄉(xiāng)村共同體的整合與存續(xù)。土地作為農業(yè)生產最重要的資源和鄉(xiāng)村生活的基本載體,與鄉(xiāng)村人群和社會對應和交織;而土地利用和農耕過程則要求村民的協調與協作,從而促成鄉(xiāng)村共同體的團結與內聚,即農業(yè)實踐是鄉(xiāng)村社會組織與整合的重要緯度。就王金莊而言,村莊統領廣闊的山地,梯田作為村莊主要的土地形態(tài)也塑造了其社會形式。梯田修建的歷史過程逐步確定并加強特定人群與地域的對應,構筑了社會整合的地緣基礎。并且在不同歷史時期、通過不同尺度層級的實體,如家戶、家族、生產小隊、生產大隊、村集體等與土地復雜細密的交織,在人群與土地的分合之中構筑了村莊社會與其主要生產資料和生產方式之間豐富立體的聯結。梯田共修共建的漫長艱辛也形成了村民特有的身體習性與集體記憶。由于梯田的一體性、層級性和范圍廣闊,道路、水窖、石檐子等公共物共同維系了梯田社會的運轉,在保障農業(yè)生計的同時也促成了村莊的公共協作與集體性。圍繞梯田農業(yè)生產村民還形成一系列協調配合的舉措,提示并強化著村莊作為整體的這一基本事實。例如,村民在村域范圍內調配土地資源,彼此之間形成資源共享、時空協調與農業(yè)協作;農業(yè)互助往來不限于梯田耕作、種子交換與流動,在分享農業(yè)知識與資源的同時,也將村莊黏合為更緊密的實體。這些與土地、梯田和農業(yè)相關的大小事務,結合出特定的人地關系,促生農業(yè)生產與生活共同體,由此產生某種規(guī)范性力量促進村莊社會的整合,并同其他力量一起形塑鄉(xiāng)土秩序與結構。這些分析與結論對我們認識以農業(yè)為基本生計模式的中國鄉(xiāng)村有普遍價值。

      我們強調農業(yè)自身的公共性與整合性力量,包括土地在形式上的整體性特征、農田公共物的共建共享、作物協調、耕作節(jié)奏一致、農業(yè)互助往來等。這挑戰(zhàn)了通常認為的小農生產缺乏公共性與社會性的預設。在薩林斯(2009:110-115)對家戶生產模式的論述中,家戶以“顆粒”形式存在,家戶間缺乏社會和物質關聯,因而整體功能缺乏協調,無法組織社會化的統一;家戶的這種小規(guī)模無序狀態(tài)需要強有力的政治機制才能團結起來,從而避免內部分裂。但在我們的案例里,家戶在農業(yè)生產中存在基本的物質與社會關聯,需要整體性的協調一致與分工互助,利于共同體組織并保持團結與和平。

      重視土地與農業(yè)在鄉(xiāng)村社會組織中的角色,也幫助我們重新審視“社會”這一概念。社會學理論通常將“社會的”“社會關系”“社會紐帶”“社會網絡”“社會秩序”“社會團結”定義為人類主體之間或之上的某些東西(滕尼斯,1999;李猛,2012;李英飛,2013;涂爾干,2017),或排除非人類主體,或將“社會緯度”獨立出來,用以連接或解釋其他維度(Latour,2005:1-6)。Latour(2005:9-11)論述了這一預設的虛妄之處,認為不存在分化出來的“社會因素”“社會領域”或“社會機制”,“社會”應當被理解為各種人與非人主體的聯結(association)與聚合(assemblage)。王銘銘(2015)亦反思“社會”的人間主義定義,認為“人物關系”在狩獵—采集、農耕—牧業(yè)、工業(yè)三大階段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人類越來越在實踐與認識上遠離曾經人物交織、“物我不分”的融合狀態(tài)。農業(yè)長久以來是中國農村社會的核心組成,我們本應更容易以拓展的、人物交合的“社會”概念理解鄉(xiāng)村,但在西方學科脈絡影響下卻不自覺地滑入狹隘。王建民(2019)以《鄉(xiāng)土中國》為例,倡導走出群己之間人際緯度的“社會”,找回“社會”的自然和神圣維度;但他強調的物我之間的社會自然維度,卻仍是故土情結和熟悉感這類高度人文化的范疇,并非更具實在性的人物交互。熊春文(2017)闡述農業(yè)社會學之重要性,將其論題拆解為“農業(yè)的社會本質與特性”“農業(yè)的社會起源、基礎和過程”“農業(yè)的社會功能與影響”這一框架,在強調農業(yè)的同時將“社會”看作某種特殊緯度。我們在此明確將農業(yè)生產生活實踐、人地關系視為鄉(xiāng)村社會及其社會性的重要部分,強調鄉(xiāng)村的社會聯結、社會紐帶、社會整合、社會秩序并非僅在人與人之間,也是人與物等多種異質主體間的關系與安排。

      這一更廣闊的“社會”理論視野也更呼應我們對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經驗。鄉(xiāng)村是族群—地域共同體,是血緣與地緣的交織,是人與自然的交互,鄉(xiāng)村“社會”被細膩地編織在人地關系與生產生活實踐之中,無法脫離與土地的具體關聯而獨立存在。正如王金莊所展示的那樣,梯田作為被耕作的土地的具體形式,其自然屬性、空間屬性和社會屬性交融在一起。農民在梯田農業(yè)生產中處理與地理、作物、自然的關系,也是在處理與家庭、地鄰、村鄰、集體的關系。鄉(xiāng)村社會在這些人物聯結的過程中被實踐、被組織、被感知,并穩(wěn)定為具備一定整合度的地域—生產—生活共同體。這樣的“社會”并不局限于人類集體,而是聯結編織了更多異質性主體的集合(collective)。它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更非個體主義的,因此不必非得訴諸某種強烈的集體意識、集體情感而存活(例如涂爾干),也不必追求政治權威去對抗內在沖突與分裂(例如霍布斯)。如Latour(2005:164)所述,純粹“社會的”紐帶并不自動地令社會團結,而恰是非人類主體的參與才使得社會得以穩(wěn)定化——這正是土地、地緣之于鄉(xiāng)村存續(xù)的重要性所在;人物雜合的社會同時具有客觀性和建構性,既保持暫時穩(wěn)定,也保持易變的活力。

      當然,農業(yè)實踐帶來的整合有其限度,對它的強調并不否認其他整合機制的存在。例如,地緣與血緣的結合長期被自上而下的戶籍制度大大加強(秦暉,2019:22-34)。鄉(xiāng)村社會的存續(xù)與凝聚有賴于多方力量,但都不是完全分化開的單個領域,而是彼此交織、人物糾結。例如,宗教信仰常被視作文化整合的核心機制,王金莊也確有豐富的民間信仰,土地廟、關帝廟、山神廟、龍王廟、奶奶廟如今仍香火旺盛。但這些廟宇并非單純的精神信仰,而與農業(yè)社會息息相關:土地爺保佑一方平安;關帝廟求財保平安;龍王廟求雨水;奶奶廟求子亦祈求豐收安寧;現已坍塌的馬王廟佑護牲畜;山神廟則管理山間野獸,佑護莊稼不受侵害。王金莊最大的廟會——三月十五奶奶頂廟會,也是當地最大集市,曾是最重要的農具交易場合??梢?,當地信仰所指涉的鄉(xiāng)村社會亦是包含了人群、土地、動物、植物、財物等各種事物的整體。再如,王金莊的政治權威也并非僅與政治社會組織有關,集體化以來其政治精英多出自農業(yè)技能高超或生產組織能力突出的人。村莊的文化、習俗、制度等,都與梯田農業(yè)生產生活實踐不斷結合,強化共同體團結,維系村莊穩(wěn)定。

      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對梯田生產促進村莊整合的論述并非將二者視為一種單向線性關系,而是如英格爾德所說,環(huán)境與能動者的動態(tài)互動關系在具體實踐情境之中(Ingold, 2000:3-5),或如潘光旦(2019:188)的“位育”概念(可譯作“adaptation”或“adjustment”)所示,人與處境之間并非是消極、被動適應的,而是棲居性或關系性的(朱曉陽,2021)。因此,梯田農業(yè)生產在塑造“社會”的同時也隨村莊變遷而變動、調整;在新時代背景下,村莊地域與人群發(fā)生變化,鄉(xiāng)村社會也在重組。同中國許多村莊一樣,王金莊也存在人口外流、農業(yè)勞動力流失、土地拋荒等現象(7)截至2021年底,王金莊戶籍人口4 674人,在外務工者達949人。根據2020年梯田普查,各條溝荒廢率從10%到35%不等,全村梯田荒廢率為21%。。田毅鵬(2014)指出村落的公共性體系建基于生產與生活互助,人口外流因破壞村莊人口、土地、生活和生產體系之完整而威脅社會聯結。這并不意味著鄉(xiāng)村社會就此解體,而是人地關系的重構與鄉(xiāng)村社會在更大范圍內和更多事物之間進行新的整合。雖然王金莊土地細碎難以進行規(guī)?;a,土地租賃卻并不罕見,并且村莊不僅有拋荒,還有開荒。例如,有村民租用荒地30余畝并開墾種植柴胡等藥材,還有村民開墾荒地栽種近700株花椒。這些都在以新的方式組合人、土地與作物,從而在變遷中維持生計。事實上,多數家庭仍然從事農業(yè),有些通過代際與性別分工完成,男性在外打工,老人與婦女留村耕作養(yǎng)育;許多人選擇成為兼業(yè)農民,在涉縣的鐵廠和拐里村的軸承廠工作,每天鐘擺式地往返于村莊和工作地,能兼顧種地、維系梯田。這時家庭在時空上被拉抻開來,橫跨于城鄉(xiāng)之間,鄉(xiāng)村社會也在更大的地域尺度上重組(白美妃,2021)。另外,作為中國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與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之一,王金莊梯田的文化價值也愈發(fā)凸顯。村民于2018年成立梯田協會,保護與開發(fā)梯田的多功能價值。除發(fā)展文化旅游外,還與高校和NGO合作,進行作物志、種子志等考察編纂。這些都是梯田以新的方式重新凝聚著村莊,并將國家尺度甚至國際尺度的資源編織進村莊的“社會”網絡。由此,人與其環(huán)境持續(xù)性地互相進入與調適,在新的情境中呈現出新的、不斷變化的社會形態(tài)與秩序。

      五、結論

      本文從一個華北村莊拓展開來,探討農業(yè)生產系統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整合力。首先,梯田的形式與歷史在地緣上塑成了村莊人群的聚合。其次,土地與農業(yè)系統的公共屬性推動了村莊以生產設施為基礎的公共性實踐,從而促進其社會組織與聯結。再次,生產協作也是社會協作,生產過程包含多尺度的集體行動,田地配置、時令安排、作物選擇和互助交換強化著“村莊—溝域—地鄰”各個層級,夯實村莊共同體,也形成對村莊整合和秩序至關重要的相關倫理實踐。最后,村民經由農業(yè)生產擴展而來的社會生活也被整合進梯田農耕社會中。這種鄉(xiāng)村“社會”的整合與團結突破了已有的血緣宗族、社會團體等范式,且提供了不同于南方稻作梯田社會整合模式,突出呈現了農業(yè)系統對于組織性和聯合性的天然需要。此種整合并不局限于人與人之間,也不過分偏重窄化的社會或精神緯度,而擴展至人、事、物的多重聯結與聚合,因而更平實、豐富、穩(wěn)定,也具備在新的社會條件下重組的彈性。

      在此,土地不僅僅是資源、環(huán)境或與人分離的外在之物,而是持續(xù)地與人的活動互相介入。與其相關的哪怕是“小農”農業(yè)實踐也具備高度的公共性、集體性和社會性,因而也駁斥了傳統上認為小農經濟缺乏整合的觀點,從而在當下農村解體、村落終結的危機中看到以農業(yè)為基礎的中國鄉(xiāng)村內生性的整合力量。我們呼喚將土地和農業(yè)納入鄉(xiāng)村研究的視野,將村莊放回它與其腹地、山野的關聯之中。特定形式的土地同與其適應的農業(yè)生產活動結合,界定村莊地理與歷史邊界,構成村莊聚合的地緣和生計基礎,也參與維系了生產生活、人際往來、道德秩序等社會功能,并雜糅了多種物—人—神關系的互動與融合,從此視角能夠更完整把握地鄉(xiāng)村“社會形態(tài)”。若以此審視中國鄉(xiāng)村動態(tài)變化,則也應將對農村土地的現代化改造和利用視作對村民整體棲居世界之改變,從而配套更為謹慎與綜合的輔助政策支持。

      同時,我們也呼吁拓展“社會”的內涵,將它從人與人之間的關聯拓展到與其他重要事物之間的聯結。由此,鄉(xiāng)村社會是特定人群與特定地理資源、生計方式、文化方式等形成的聚合,并不斷在異質性事物的聚散重組之中變遷。在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鄉(xiāng)村社會的物質建設、社會建設、精神建設應該密不可分,拓展性的“社會”意味著呼喚一種兼顧自然與生計、物的秩序與人倫秩序更為復合的整體性鄉(xiāng)村建設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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