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鵬
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契約,學界已經有了非常多的討論。成果最為豐碩的自然是中國傳統(tǒng)契約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從傅依凌先生對福建的契約收集開始,中國研究者們已經將中國契約的歷史推到了先秦時期,并且編輯出版了大量契約文書集,如《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中國歷代契約粹編(全三冊)》等。同時,對于中國契約文書的了解和分析,也在持續(xù)深入中。
首先,契約文書對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性,已經得到研究者的普遍認同。其次,對于中國契約文書中的一些特殊現象,已經有了相當豐富的研究成果,如關于土地買賣中活賣與絕賣、一田二主與永佃制、典與賣等方面。不管是從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角度還是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研究,都有了重要的成果。例如,楊國楨(2009)基于“一田兩主”“永佃權”“大小租”等,探討經濟結構、土地制度、地主經濟等問題。龍登高(2018)則用非常細致的產權分層結構,來理解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制度以及典田的性質等問題。但是,在這個研究中有一個假定,即中國的契約整體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與西方類似的“正常契約”,而在這些正常契約之外,才有活賣與絕賣、一田二主與永佃制、典與賣等特殊現象。如何理解這些特殊情況,成為一個重要問題。但是,這些重要成果的背后,其實缺少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契約”本身獨特意義的理解。而如果不能理清楚“契約”在中國傳統(tǒng)中的含義,則這些契約中的特殊類型只能被當成“特殊”處理。
已有很多研究者清楚地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契約與西方的契約之間有著很大的不同。例如,劉志偉(2019:146)指出:“由于中國歷史上既沒有西方那種明確地規(guī)范所有權范疇的羅馬法傳統(tǒng),也未曾產生過像歐洲啟蒙時期那樣呼喚天賦人權和私有財產神圣化的思潮。因此,盡管財產關系在表層上變動不居,卻總未能引起財產法權形態(tài)及觀念在文化深層突破傳統(tǒng)模式的革命性更新?!表n森(2008:6)在對中古契約研究后指出:“中國人對契約的理解與現代西方人的觀念很不相同,后者把契約看作‘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當事人達成的協議,它具有法律強制力,并可以應對各種可能遭遇的情況’?!笨走~隆(2011:36)指出,從契約角度來看,“將非中國范疇與中國文化生硬對接是極具危險的?!比毡痉ㄖ剖穼W者寺田浩明(2012:135)也指出,與其將中國傳統(tǒng)契約看作西方契約的不充分狀態(tài),“還不如將其(中國傳統(tǒng)契約)理解為另一種對合意及契約的認識,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公權力介入方式。”
近些年來,國內學者對于該問題也有一些重要的研究進展。例如,王帥一(2016)指出:“在交易中借助中人將交易雙方聯系起來,這種‘人為制造’的‘熟人’關系,使中國傳統(tǒng)社會所強調的道德觀念可以用來維護契約關系,使相對抽象的契約關系在人際關系網絡中變得具體化,使交易各方在契約關系中獲得安全可靠的確信?!弊T明智(2020)則指出:“契約文書中的社會關系并非僅由買賣雙方構成,而是將更為廣泛的社會行動者納入其中。……恒產、恒業(yè)、恒心直接注入到單次社會行動之中,隨之拓展至整個家族乃至地方社會的關系結構之中,從而形成一種跨越現實時空邊界的總體性契約,飽含著其所扎根社會之一般倫理結構?!?/p>
這兩個研究從“中人”與“永遠為業(yè)”的角度,精彩地探查到傳統(tǒng)契約與中國人際關系之間的根本關聯。不過,明清土地以及契約問題所涉及的方面眾多,其中最重要的,如買主和賣主之間的關系以及買賣的契約鏈等問題,都還沒有充分討論。本文所做的,正是通過對明清時期產業(yè)買賣契約中的“摘留”(存留)問題進行研究,以此為切入口,進一步探查中國傳統(tǒng)契約背后的社會意涵、買主與賣主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在交易中的意義等問題。
在現存的中國傳統(tǒng)土地買賣契約中,經??梢砸姷健按媪簟薄罢簟被蛘摺罢觥弊謽?。例如,下面這一個乾隆三十一年的徽州地區(qū)的土地買賣契約,最為典型。
立賣地契人肇鶴,因弟肇鵬、蘇提關,屢至衙門使用無出,通家商議,愿將父置效字一千二百五十五號……土名同,四至在冊,本家存留墳穴,其稅盡出;
又將父手同良相叔合買方璉友效字一千二百六十號……盡行憑中立契出賣與本家房叔良相名下,永遠為業(yè)……其地既交管業(yè),過割輸糧,興栽砍斫,不得生端異說,本家毫無存留。今欲有憑,立此賣契永遠存照。……(安徽省博物館,1988:288)
這一份契約其實包括兩塊地的買賣,第一塊地中包括“存留墳穴”,而第二塊地則“毫無存留”。面對這樣一份契約,我們需要將其放回到訂立契約時的具體場景中來考量。契約既是寫給買主的,也是寫給其他人看的。而且在訂立契約的場合,往往是代筆人、中人、見證人等都請到當場。而且由于買主、賣主往往不識字,所以經常要將契約當場宣讀。
根據契約中所寫的內容。賣主先是自報姓名,隨后自陳艱難,說明為何要出賣產業(yè),隨后說清要將什么產業(yè)出讓給誰、與產業(yè)相關有些什么義務(稅等)。然后在眾人的眼前,把產業(yè)讓給買主“永遠為業(yè)”。如果想到賣主此前也是希望自己“永遠為業(yè)”,而今天要將產業(yè)讓給他人,那么這四個字的情感就顯得異常沉重(譚明智,2020)。在這基礎上,賣主最后還會想留下一點念想,這就是“存留”,例如“本家存留墳穴”;或者是斷掉自己的念想,即“本家毫無存留”。不管是保留還是斷絕這點念想,都是賣主與買主在商量之后所達成的合意。
而在其他巴縣地區(qū)的檔案中,“存留”也被稱為“摘留”。例如,嘉慶年間巴縣地方的《毛洪章等賣田地認約》中就稱“因堂侄毛玉章將田業(yè)悉行掃土出賣與鄰親石文光弟兄等承買,并無摘留”(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96:100)。在此,所謂“存留”“摘留”,是指在土地(產業(yè))買賣的過程中,在某一塊整的產業(yè)中留出或者摘出一部分,不予售賣。而“無絲毫留存”,則是指產業(yè)全部予以售賣。
即使在西方契約法進入中國之后,仍舊有在契約中寫上有無摘留的習慣。例如,《申報》1919年11月13日第一版中有“律師李時蕊為金壇茅麓公司產業(yè)聲明”,提到“自賣之后,茅麓公司所有一切產業(yè),毫無摘留,永歸買主管有,他人不得過問”。即使到了1948年仍有類似記載,如《時事新報》1948年5月3日第一版中的“高步鳳歧君聲明”中也有“一應俱全,毫無摘留”一句。由此可見,這樣一種中國傳統(tǒng)契約中的摘留“習俗”,一直保留到民國末期。
但是這樣一種習慣,歷來都沒有受到研究者的重視。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這一買賣模式,從表面上看與現在理解的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的分割出售相似。這樣一種理解恰恰遮蔽了“存留”(摘留)背后所包含的中國傳統(tǒng)土地買賣中的一些重要意義。
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分割出售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即人對物的權利。換言之,即現在所謂“物權”的明確化,并且得到諸如國家等公權力的承認。只有在人對物的物權明確之后,才可能將某一個所有權或使用權等分割為幾塊,然后進行出售。在羅馬法系中,從蓋尤斯的《法學階梯》開始,就明確出現了“人法”“物法”和“訴訟法”的分類。在所有權被分割出售之后,買主與賣主之間便不再有關系,因為物權已經交割清楚。在當代的研究中,產權通常被理解為是一束子權利的組合。而對于中國的傳統(tǒng)土地產權,經濟史研究者往往也有著細致的權利層級分析,例如自物權(所有權)、他物權(用益、擔保物權)、使用權(用益物權)等,并以此來理解佃權、田面權、田底權等概念(龍登高,2018:21-41)。這樣一種理解在分析層次上非常清楚,但卻容易忽略中國傳統(tǒng)土地交易過程中的各種無法清晰區(qū)分之處(1)與此不同,寺田浩明則更為重視中國傳統(tǒng)土地產權的含混之處,通過“經營獲得收益”這一視角,將典賣與租佃看作同一個系統(tǒng),而不是所有權、占有權、使用權的相互分割狀態(tài)(寺田浩明,2012:72-88;岸本美緒,1998:281-282)。。
而在社會學對20世紀90年代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研究中發(fā)現,即使到了這一時期,中國的產權仍體現出無法用物權體系來區(qū)分的復雜性,因此研究者提出了占有(不是占有權)的多重維度(劉世定,1996),以及將此種產權理解為一束人際關系(而非權利)的組合(周雪光:2005)。這表明,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一方面是沒有明確由公共權力發(fā)給的物權憑證,即人與物的關系并沒有那么清晰;另一方面是在社會中大量存在人與人之間的契約關系,可能更接近于周雪光所說的人際關系的集束,而非權利的組合。
從這一角度來看,“摘留”并不是要將一個完整的所有權分割成多個部分,然后再按照部分出售所有權;而是意味著,原主雖然將這一塊“業(yè)”賣給賣主,但是原主仍然希望保留其中的某一小塊地、幾棵樹、一座墳地等,以此來滿足自己某種需求,或者給自己留個念想。而當賣主將這一點向買主提出后,買主也會進行具體考慮,最后達成存留或不存留的合意。這一點更多是一個買主與賣主之間的人際交往,相互之間都給對方留下一些人情,而不是通過物權買賣來切斷買主與賣主間的人情關系。本文所說的“人情”,便是買主與賣主基于買賣行為外相互間的情感考量而出現的行為。從這一點出發(fā),“摘留”其實與學界曾經討論的“回贖”“找價”等習慣有類似之處,不是單純的人對物權利的交割,而是人與人之間人情交流。那么,“摘留”是如何體現這一人際關系的呢?
下面,我們從“摘留”這一習俗的歷史與類型入手討論。先了解“摘留”的各種情況和類型。
目前所能看到的最早有存留的契約,是元代的《元延祐六年徽州汪潤翁賣山地契》。
……今為無錢用度,情愿將前項四至內山地告給公處,存留父墳禁步及庵屋基地外,于空閑山地內取風水一穴,計尚山一畝,立契出賣與十五都鄭廷芳名下遷造風水壽基為主?!拥v六年十二月日奉書領鈔男汪志道汪潤翁(張傳璽,2014:473)。
這一契約中的“存留”有兩種:一是父墳禁步,即墳墓與墳墓外圍的一圈“禁步”;二是庵屋的基底。這里的庵屋是指家廟。正如岸本美緒(1998:281-282)所言,中國的產業(yè)買賣契約,一般都是由賣主立好之后,交與買主收存。即大多時候賣主并不保存這一契約本身?;蛘呖梢哉f,所存留的字據,并不是由賣主執(zhí)在手中,作為伸張自己權利的憑據;而是由買主執(zhí)于手中,一方面作為自己所買土地的憑證,另一方面提醒自己對于這一塊摘留之地具有保存的義務。
而且在元代,存留已經非常普及,例如在《元代典買房屋契式》中有:“今因貧困,不能自存,情愿到厶人為牙,將上項四至內房屋寸土寸木不留,盡底出賣(或云典與)厶里厶人為業(yè)。……所有上手,一并繳連赴官印押”(張傳璽,2014:473)。這一契式中寫有“寸土寸木不留”,表面意思是沒有存留。但這恰恰意味著如果有存留,則會在相同位置寫明。而且,這份契式中“所有上手,一并繳連赴官印押”一句,揭示出與“摘留”密切相關的另一個重點。由于中國傳統(tǒng)一直都沒有物權的規(guī)定,也沒有國家對物權出具的正式憑證。因此,中國傳統(tǒng)產業(yè)買賣契約的合法性,最根本的都來自契約鏈,即所謂上手契約。這一點,前人已有明確的論述(寺田浩明,2012:21-22;龍登高,2018:25)。
特別是若涉及“摘留”問題,那么上手契約的重要性便更顯著。因為若某張上手契約中已經摘留了某塊產業(yè),那么便直接影響到后續(xù)買賣。因此在這個契約中,雖然前面有說明“寸土寸木不留”,但如果上手契約不全,則仍舊帶有隱憂。而最后“一并繳連赴官印押”,則是希望在最重要的上手契約的基礎上,再加上官方的一道保障。不過,這一保障并非明確的物權憑證。
到了明代,一方面是買賣契約中的存留多見,另一方面出現了存留其他“業(yè)”的情況。例如,在《天順七年洪暹亮等賣山地白契》中有:“所有上手契文與族眾相共,不及繳付;日后要用,將出照證無詞。其前項山地四至,自有該保經理可照。今恐無憑,立此文契為用。所有梅枝塢程舟佃種豆租自行存留,不在(再)出賣……”(張傳璽,2014:692)
在這份契約中,又一次提到上手契文。這是由于賣主出賣的土地,與兄弟的土地登記在同一張老契上。雖然有構成合法性的契約鏈,但是無法將該上手老契直接給予買家,因而才有這種曲折的處理方式。而且,在該買賣中的摘留,即“所有梅枝塢程舟佃種豆租自行存留,不在(再)出賣”,所摘的不是山地,而是豆租。
同時,這一契約是一份白契,即沒有得到國家的押印認可。但到了明清時期,隨著土地買賣的增多,白契并不意味著沒有合法性(龍登高,2018:25)。而白契之所以有合法性,恰恰是因為在契約鏈的背后,是與契約相關的整個社會關系網的確認。政府的確認,也位于這個整體的社會關系之中,作為其中的一部分而起作用,而不是進行物權認證。因此,即使是沒有國家確認的白契,只要得到人際關系網的認可,便足以作為證據。即便在一次產業(yè)交易中沒有拿到上手契約,但是如果得到契約鏈所代表的人際關系網的認可,那么這個買賣契約就擁有足夠的效力。而該契約中的“所有上手契文與族眾相共,不及繳付;日后要用,將出照證無詞”一句,正是對契約所代表的人際關系整體認可的一個表征。到了清代,存留的種類更加豐富,除去產業(yè)、墳地外,還出現了比如公共水田的存留(張傳璽,2014:1474)。而且在祖輩墳墓之外,還有存留歷墳(即生塋)的情況(張傳璽,2014:1074)。
綜上,契約中“摘留”習慣具有三個特點。第一,在時間與地點上,“摘留”在中國社會的契約買賣中有著普遍性。到元代已經很常見,甚至被納入契約的文書格式中。這一點與唐代兩稅法崩壞所帶來的土地買賣密切相關。在土地買賣普遍化的同時,需要處理買賣中的各種問題。而在“兩稅法”崩壞之后,實際社會層面上的土地普遍“私占”,但并沒有形成類似于羅馬法中的“物權”概念。因此,人們需要以原本就存在的人情關系來處理土地買賣等問題。在這一過程中,“摘留”便出現了。
第二,契約之中“摘留”的東西非常廣泛,不局限于某種財產。不僅祖先墳墓、未來墳穴,而且田地、樹林、豆租、房屋和器具,都可以摘留。這說明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摘留規(guī)定,而是依靠雙方的商議。這意味著,雖然中國傳統(tǒng)的土地契約有著某種看似統(tǒng)一的形式,但有著某些非常靈活、具有自主性的內容。
第三,契約中的“摘留”習慣,需要在契約鏈中追溯。契約鏈之所以重要,在于契約鏈中的此前的歷代買主、賣主以及中證人等,形成一個圍繞這一產業(yè)的人際關系網,或者也可稱為一束人際關系(2)這與譚明智所討論的家的社會關系是不完全相同的網絡。當然,其中可能有重疊的部分,但也有很多非重疊的部分。而“一束關系網絡”,則借用了周雪光的理解。只是這“一束關系網絡”,可能包括不同時間點的人際關系。。因此,上手契約本身并不是一個絕對的標準。要看的不是規(guī)定本身,而是契約所代表的人際關系網。
在這三個特征之下,可以提出如下三個問題:這一摘留的人情關系,有何種最明顯的體現?為何會有如此高的靈活度?作為摘留的習慣,是不是必然依據契約鏈來作為證據?下文引入巴縣檔案中的“摘留”契約與案例,對這三個問題進行具體討論。
對于清代巴縣檔案這一重要史料,學界已經有了很多介紹與研究(夫馬進,2019;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2012:1-74;馬小彬,2009:39-50),在此不再贅述。在巴縣檔案的現存史料中,從乾隆朝開始就出現了“摘留”一詞。例如,前文引用的《毛洪章等賣田地認約》中,就出現了“并無摘留”字樣,可見這一習慣已經廣泛存在。而有意思的是,巴縣檔案中還出現了專門的“摘賣約”,例如嘉慶二十四年的《馮李氏摘賣田地文》:
國顯新買胞兄李超芝瓦廠地基,田土一段摘出來賣,存糧二分,口族人口議價九五色銀二百四十兩整。……自摘之后,憑從胞弟李國顯遷修,馮氏母子不得異說。此系二家心甘悅服,中間并無強逼等情。今恐無憑,故出摘約一紙,付與李國顯父子永遠為據。外批:摘出石水缸二口、石□十二個……(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89:105)
與買賣契約中的“摘留”字樣不同,這是一個專門的摘賣約。因為要從原本構成一塊整體的田地中摘出一段來出賣,所以叫作“摘賣文約”。同時,在這個摘出部分來賣的“摘賣約”中,又摘出石水缸等物品不賣,可謂是“摘中又摘”。
除了賣主立約給予買主的“摘賣約”之外,巴縣檔案中還出現了專門的“摘留約”,如《耿從周摘留陰地文約》(年代未知):
立出摘留陰地文約人耿從周。今因得買吳用儀田業(yè)一份,憑中踏界,二家議土地崗園內摘留陰地一穴兩棺,異日賣主吳用儀夫室壽終殯葬,耿從周子孫不得異言阻滯。其墳前后禁步之內吳姓包砌,禁步之外,耿姓子孫砍伐,吳姓不得稱說。今恐無憑,立出摘留陰地一紙與吳姓為據。外批:摘除柏樹二根。(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89:119)
此前簡單的契約,都是賣主立約交給買主。但是這一份“摘留約”,卻是由買主立約交給賣主。因為賣主摘留下了一部分陰地。如前所述,一個買賣契約,一般而言是將買主納入原賣主所在的人際關系網中。但這里的“摘留約”,則是將賣主納入買主的人際關系網中。而且,在將墳地摘留給原主的同時,買主又從其中摘除了兩根柏樹,同樣是“摘中之摘”。此外,巴縣檔案中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摘回當約。其中,買當的人從原主所當的土地中,又摘出一些來留給原主(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89:121)。
從巴縣檔案的契約來看,“摘”有很高的自由度和豐富性。這是一個買賣雙方不停地通過契約以及契約中的摘留相互構筑人情關系的行為,可以稱之為“摘來摘去的人情關系”,這正是摘留中人情關系的最明顯展現。而摘留自由度如此高,正是因為人情本身的豐富性。
與這一越來越自由多樣的“摘留”相對的,則是在巴縣的告示中還有一些對于“摘留”的限制和規(guī)定。例如《道光元年巴縣告示》中有:
為稟請示禁,以安良善事?!袠I(yè)賣妄稱摘留,藉墳滋索。佃人房屋,霸踞不搬……一、不許賣明之業(yè)妄稱摘留,希圖藉故作索,并墳山搭棚估踞,砍伐樹木,以釀巨禍。(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96:282-283)
首先要注意,告示并非禁止“摘留”行為本身,而是禁止妄稱摘留,借故作索。明顯看出,這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問題。而在《道光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巴縣示諭》中,也有“有業(yè)賣無聊之人,或藉墳為由,或妄稱摘留田土勒嚼不休,稍不遂欲,攜帶婦女蠆騙輕生”(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96:351)。其中,藉墳和妄稱摘留并論。而在嘉慶五年(公元1800年)十二月《約客甘玉祥等請狀》(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1996:412)中,也有相關的描述。也即說,雖然摘留是買家與賣家在土地買賣中人情交流的重要體現,但同時也會成為人們借以為惡的機會。
那么在具體的案件中,與“摘留”相關的糾紛是如何出現的?地方政府又是如何來處理這些問題的?
在此,選用巴縣檔案咸豐朝的案件中與摘留相關的案件進行具體分析。分為兩類進行討論:一是契約與摘留;二是墳地與摘留。從中可以更細致地看出契約、摘留、人情的關系,以及政府在其中的位置和作用。
在案件NO.36543(3)《本城徐自奉告王光春支他佃戶在買明他業(yè)內霸種砍伐等案》,檔案號:36543,清代巴縣檔案咸豐朝,四川省檔案館藏。中,王光春于咸豐元年(公元1851年)三月十八日提出訴狀,稱去年將買王氏的田業(yè)舊屋基轉賣給徐自舉,另外有其他的產業(yè)放佃給鄧明山。但是,徐自舉借買圖謀占,反而誣告自己和鄧明山。其后四月十一日,知縣進行了審訊,徐自舉的供詞稱:“……今蒙審訊,小的承買五契田業(yè)屬實。小的只揭過三紙老契。尚有二紙未揭。而王光春稱五張契都已揭楚。因各供互異,礙難□斷?!?/p>
此處,正如前面所說的,是不是有摘賣,涉及整個契約鏈的問題。如果其中的契約鏈有缺失的部分,就有可能出現問題。而契約背后是人與人之間的人情關系。因此,要解決契約鏈中因上手契約不足帶來的問題,就需要原業(yè)主王劉氏來案,才能進行覆訊??梢姡灿嵰膊皇菃渭円揽科跫s。因為契約本身并不構成絕對合法性,契約背后的社會人際關系才是合法性所在。到了四月二十七日,又進行了一次審訊,前業(yè)主王相氏、王劉氏都到了。徐自舉的供詞稱:“限王光春三日內繳還田價銀六百量,將田退還。收買契附卷。若王光春逾期不繳,定行提比?!边@次覆訊,雖然王相來等人到場,但是依舊沒能明確王光春有沒有隱藏上手契約,也不清楚是否真有摘留。因此,知縣只能裁決撤銷這一交易,令王光春三日內將田價銀六百兩退還給徐自舉。
但這并不是最終結果。對于知縣的裁斷,訴訟雙方都不愿意。其后,中人等又上了一份理息狀,其中稱:“邀集理說,光春契約未明,各處田地,均在契內,都交自舉管理。仍敦和睦,不愿終訟。”得到知縣的同意。很有意思的是,雖然在前面的訴訟中雙方爭論契約以及契約鏈不清,但連續(xù)審問兩次都沒有提出契約。最后,在中人等的調解之下,“契約”得以保留,而摘留的事情像不存在一樣。
在這一買賣案件中,“契約”得到確認的最終理由并不是契約規(guī)定本身,也不是來自知縣的國家權威,而是來自由“契約”所勾連起來的整個人際關系網絡。買賣雙方最終是在中人的調解之下,達成了一個新的合約。但這個新的合約,不是由神法,也不是由國家權威來確定,而是由可以不斷通過商討進行調整和變動的人情關系維持。即這里見不到一個獨立的人對于物的“物權”關系,沒有所謂某人對于某個物具有一個確定的所有權或者使用權,而是通過人際關系網的確認來實現這一功能。
此外,還有其他與此類似的案例,例如NO.36672(4)《智五甲李高氏控鄧致元霸挖毀業(yè)界兇傷子一案》,檔案號:36672,清代巴縣檔案咸豐朝,四川省檔案館藏。。這一案件確實是由“摘留”而起。訴訟雙方所爭論的關鍵點,也逐漸集中到契約中對摘留面積的記載到底是否正確這一問題上。但最后的解決同樣沒有落到契約規(guī)定上,而是在鄰戚等人的剖明之下,兩造將界移讓,最后雙方人情悅服,知縣也同意了這一解決。
在這兩個案件中,買賣契約的含義,并不是雙方之間不可更改的協議,而是得到整個人際關系網絡所共同認可的狀態(tài)。知縣也包括在這一整體的人際網絡之中。即其中的契約并不具有某種要式契約,或者神意上的不可變動性,也不是一個不可違背的義務的鐵鏈。中國契約中的義務基于人情關系,其根源在理想上是來自買主與賣主,以及與其他中人等之間的人際關系,而人際關系得以維持的原因則在于人情。其中不僅包括這一次的買主、賣主、中人、在見人等,甚至還包括歷代契約中所出現的人際關系網。在這個人際關系整體中,關鍵不是必須遵守契約的義務,而是履行與此相關的人與人之間的人情。
因為契約本身是人與人之間對于人情的一種交流,所以“摘留”才可能會有如此多樣的可能性。而土地買賣本身,又處于一個契約鏈的關系之中。這不是一個人對物的權利關系,而是基于人與人之間的人情關系來確認人對于物的關系,而非相反?!罢簟毙袨楸旧?,就是這一由義所建構起來的人情關系的最明顯體現。
在土地買賣這個整體性的人際關系中,最典型的是墳墓問題。因為墳墓所涉及的是家族或者家人的葬地,甚至涉及整個家族的風水,因而在傳統(tǒng)社會極受重視。而在摘留中,最多的案例也是墳地。因此從墳地上,最能看出中國契約背后的人情作用,以及由此可能引發(fā)的各種問題。
以案件NO.36696(5)《李大佑告李應燾將祖父墳平毀修造房屋一案》,檔案號:36696,清代巴縣檔案咸豐朝,四川省檔案館藏。為例。首先是在咸豐五年(公元1855年)二月初三日,李大佑等提出一個稟狀,稱其祖輩們曾送給朱姓一份田業(yè),其中摘留了祖父母的合葬土墳一所,但是被后續(xù)的買主李應山等破壞。知縣接受了該案。但其后,李應燾也提出一個訴狀,完全否認李大佑所提出的土地贈予和摘留之說,指出李大佑的伯父長期佃種他的土地,其間討葬了八棺墳墓,都有認約。去年因為修佃戶房屋,李大佑乘機圖索不成,所以來誣告。對于此案,知縣派遣差役做了勘察,并于九月十六日進行了審訊。
在審訊的供詞中,李大佑供認:“今蒙審訊,李應燾等呈出討約,查驗小的爺爺向他討埋葬,已非一次。其墳現存,無傷毀滅。小的不應借分妄控。當堂薄責?!逼浜笥袃蓚€甘結狀,便是接受知縣的裁決,而無后續(xù)的案情,估計供詞是實情??梢娫嬉婚_始的所謂摘留墳地,乃是完全虛構。這一案件,是佃戶首先借著墳地希圖勒索,不成后,又借著“摘留墳地”進行誣告。而實際上佃戶曾經欠了田主許多人情,但他不僅沒有念及這些人情,反而用“摘留墳地”這一方式來誣告原來對他有恩的人。
在作為人情的契約關系中,摘留是人情的最典型體現,而墳墓是人情的重中之重。但也就是在這個關系中,墳墓成為用來誣告為自己牟利和違背人情的做法。也就是說,原本應該用來維持買主和賣主之間關系的“摘留墳地”這一人情本身,被惡意利用,成為破壞兩者關系的契機。
而且在這個假設的案件中,知縣并沒有因為已經隔開了多次買賣,便否定或者忽視這一指控。知縣對這一控告表現出了極大關注,即圍繞著土地的人際關系網絡,并不因為分處不同的契約和不同的買賣關系完全分隔開來;而是在整個契約鏈之中,通過“摘留”相互聯系起來。只不過這個案件的特殊性在于,這是一個虛構的摘留。但這個虛假邏輯本身,卻符合人們對買賣和摘留之間關系的理解。如果摘留墳地是事實,那么作為契約鏈中的其他買主,即使他在訂立契約時沒有了解,也需要基于人情認可前人的摘留。
與此類似地,還有案件NO.36579(6)《慈八甲王應鼎因乘外貿霸占墳土挖傷祖墳等情告王應稟等一案》,檔案號:36579,清代巴縣檔案咸豐朝,四川省檔案館藏。。首先是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二月二十三日,王應鼎提出一個訴訟狀,稱王姓族內首先摘留了公共墳山,隨后將業(yè)租給某族人耕種。該族人又將墳地旁的土地賣給外人,遭外人挖傷祖墳,所以希望能夠將土地贖回。但這一要求被買家拒絕,因此控案。經過審訊后,本案留下了兩份結狀,結論是事實上確實有土地的買賣,但沒有挖毀墳墓之事。因此知縣斷令買主保護墳墓,拒絕了土地贖回的請求。
在這個案件中,摘留墳地后可以要求買主保護墳地,但不能構成贖回土地的理由。墳地確實是人情之重,但是由摘留墳地而來的人情要求,卻不能無限擴張。而且也很容易因人情的自由度,造成對人情的惡意濫用。知縣在此案中所起到的作用,一方面是確認墳地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則是對人情的自由度起到一定的限制作用。
前文總結了中國傳統(tǒng)契約中“摘留”的三個特征:第一,“摘留”在中國社會的契約買賣中有著普遍性,而具體契約中出現的“摘中之摘”,是普遍性的最明顯的體現;第二,契約之中“摘留”具有很高的自由度和可能性,其根源來自買主與賣主之間的人情往來;第三,契約中的“摘留”習慣,需要在契約鏈中得到追溯,從具體案件來看,并不一定需要契約的明文規(guī)定,更多是需要契約鏈背后人際關系網的認可。下面,進一步闡釋這三點,并論及政府在其中的意義。
摘賣出現的原因是,在中國傳統(tǒng)契約的背后,沒有一個明確的“物法”,所以契約買賣不是一個物權的轉移,而是如何將新的人納入圍繞著產業(yè)而來的人際關系網中,并得到這一人際關系網的承認。在此過程中,買主與賣主所重視的是人情交往。因此,產業(yè)的買賣,并不是通過買賣契約獲得對于某物的“所有權”,而是通過與前買主的買賣契約,雙方以及中人等構建起一個人際關系,將自己納入圍繞這一產業(yè)所構成的整體人際關系網絡中。中人只是這個人際關系網絡中的一環(huán)。這一人際關系網絡以契約鏈為表征,但并不完全依靠契約鏈這一實物,而是依靠契約鏈所代表的眾多人情。而且,恰恰是通過將新的契約納入契約鏈的方式,新一代買主也被納入這個人際關系網中。
由于人與人之間的人情關系成為構成契約的根本。若賣方因為某個原因提出了摘留的請求,而買方愿意接受,同時也得到了中人的同意,便可以納入契約之中,獲得人際關系網的認可。在這一過程中,買方、賣方以及中人的人情也得到了交流。因此,在契約確立過程中,物權的完整與否,并不是一個關鍵性的要求。而買者和賣者之間對于是否摘留以及如何摘留,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商議。因此,在買者和賣者之間的糾紛,其含義也并不是圍繞“契約”是否得到了真正執(zhí)行而來的糾紛,而是在“契約”背后作為實質內容的“人情”的某種沖突,或者對人情某種惡意的利用。
而在這個沖突或者惡意利用的過程中,“摘留”的內容作為買者和賣者在商談契約過程(即構建人際關系的過程)中最具自由度的問題,往往容易被拿來作為借口,相互攻擊。即“摘留”的內容,既可能是結成人情關系的重要契機,也可能是人情關系破裂的重要裂口。
買者和賣者之間的糾紛,其含義也并不是圍繞“契約”是否得到執(zhí)行而來的糾紛,而是對“契約”背后作為實質內容的“人情”的某種違背和沖突。與此同時,知縣對這一類涉及“契約”和“摘留”的案件,也非常清楚地認識到“契約”的意義。契約作為一個呈現和表征,契約中所記載的內容,有著表現買主與賣主二者具體人情關系的作用,如買賣的價格、摘留的內容以及相互之間的某些約定。但另一方面,“契約”作為表征,也意味著不能將其作為某個絕對遵守的法則,真正要調整和修補的是契約背后所存在的買主與賣主之間的人際關系。所以在案件中,知縣有時很重視契約的規(guī)定,有時卻又無視契約的規(guī)定。
在這一點上,知縣是契約鏈中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政府給予契約的認可(契尾或押印),其實與中人在契約上的簽名,具有同性質的意義。只是政府的權威性要遠超普通的中人。而知縣在審判中對于契約之后人際關系的調整,也與民間權威在處理契約糾紛時的做法類似。所以在案件中,還能看到知縣審斷撤銷契約;而民間又通過調節(jié)而修改契約,重新確立買賣所代表的人情。此外,知縣也對買賣中人情起到一定的節(jié)制作用。
正如社會學在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研究所發(fā)現的那樣,在當代中國社會特別是農村社會中,對產權、契約等事物的理解,仍然帶有很強的傳統(tǒng)意味,不完全遵照西方的契約與產權理論。本文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田地買賣中的契約,特別是契約中的“摘留”習慣的研究,澄清了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契約以及契約鏈背后人情關系的重要意義,對理解當下的中國農村社會也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