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堅
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最根本、最牢靠的還是扎根生活,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不斷更新,唯有如此,才能飽含對人民的深情,打破創(chuàng)作的套路,塑造真實鮮活的人物形象,講好中國故事,讓作品浸潤泥土芳香又意趣盎然。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方法的升級,正在通過類型化的持續(xù)落地,不斷贏得收視率和口碑的雙重成功。
脫貧攻堅劇是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的重要類型,2020年以來呈現井噴勢頭。脫貧攻堅劇的特點是覆蓋地域廣,全景式展現了我國近年來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實施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基本方略取得的巨大成就?!渡胶G椤贰洞笊降呐畠骸返茸髌?,宛如一塊塊色彩斑斕的拼圖,構建了脫貧攻堅戰(zhàn)的恢宏畫卷。但從技術角度分析,脫貧攻堅劇精品不多、模式化嚴重,為何?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者的思維還停留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階段,沒有真正深入農村生活、扎根人民,與廣大群眾心連心、同呼吸、共命運。事實上,有沒有感情、對誰有感情,決定著文藝創(chuàng)作的命運。另一方面,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確實是艱難的,難度在于主題與情節(jié)被限定,對編創(chuàng)者來說無異于戴著鐐銬跳舞,可供發(fā)揮的余地小。在這樣的條件下,如何讓劇情感人、人物傳神,有不同的解決方案,也考驗編創(chuàng)者的藝術功力。近年來的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實踐時有得失,評論界屢有“類型化”“模式化”等苛責之聲,但脫貧攻堅題材作品《大山的女兒》卻給出了一種有新意、有成效的創(chuàng)作思路,在贏得極高收視率的同時也為同類型作品提供了借鑒。
我們看到,在《大山的女兒》里不存在絕對的反派角色,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建基在脫貧路上的一個個難關與挑戰(zhàn)之上,卻能高潮頻出、引人入勝。應該說,這樣的劇本設定本該在弱戲劇性或規(guī)定動作的窠臼里兜圈子,能體現創(chuàng)作的完整性就已經難能可貴了。但是《大山的女兒》既尊重戲劇本質又有創(chuàng)新表達,借鑒了類型創(chuàng)作的技法,以強烈的戲劇沖突設計為導向,并將其上升到首要位置,在性格沖突、職能沖突、觀念沖突、利益沖突等方面發(fā)掘出感人至深的情感因素,有力地達成劇集的情動效果,最終深深打動觀眾。簡言之,《大山的女兒》是近年來中國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的一個成功案例,在主題價值之外更有藝術價值和藝術光暈,其創(chuàng)作方法值得深探。
在我國,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是一類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基底、以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為素材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關注的是中國故事、中國精神、中國格局。主題創(chuàng)作具有政治高度的題材指向,符合黨和國家方針政策的作品主旨,體現時代精神和反映人民群眾根本愿望的立意基調,這些宏偉的表達,構成了主旋律的全新意涵。優(yōu)秀的主題創(chuàng)作,編導應胸懷國之大者,與時代同頻共振,筆墨緊隨時代,提煉時代生活,在大的時代要求中塑造具有獨特價值的藝術形象。近兩年,伴隨脫貧攻堅取得重大歷史性成就、建黨百年等重大事件,主題創(chuàng)作迎來新一輪高潮,作品數量多、題材廣,而在創(chuàng)作繁榮背后,一種類型化的創(chuàng)作趨勢正在形成。
在過往的主題創(chuàng)作類型劇中,較為成功的是反腐涉案題材劇和獻禮劇,《人民的名義》《巡回檢查組》《理想照耀中國》《功勛》等經過市場檢驗,借鑒了商業(yè)類型片節(jié)奏快、沖突強、人物對比鮮明等特點,展現出百花齊放的表達形態(tài)。而涉及到脫貧攻堅題材,要么陷入苦情,要么淪為說教,創(chuàng)作乏力,鮮有收視和口碑受到雙重認可的精品佳作。究其原因,受制于業(yè)界對主題創(chuàng)作的認知水平,脫貧攻堅題材誕生之初,就基本被定義為非娛樂性的,甚至是反娛樂的。這是一種唯政治站位的機械創(chuàng)作方式,忽視了電視劇藝術的本體屬性,它無法把大眾趣味納入視野,有明顯的精英主義傾向,也就無從找到創(chuàng)作突破口并爭取最為廣泛的觀眾群體。但隨著《山海情》《大山的女兒》等作品的出現,創(chuàng)作的枷鎖終于被悄然打開,煥發(fā)出類型化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優(yōu)勢,取得良好的示范效應。
從歷史縱深處回望,隨著觀眾整體年齡結構的持續(xù)更替更新,以及在互聯網等新媒介的強烈沖擊下,電視劇創(chuàng)作類型化所發(fā)生深刻的變遷,這些都是《大山的女兒》創(chuàng)作所依靠的背景。以真情實感、腳踏實地的創(chuàng)作理念講述脫貧攻堅過程中百坭村群眾生活的變化、社會的變遷,以全景視角和感人情節(jié),多維度、藝術性地展現中國扶貧事業(yè)取得的歷史性成就,致敬“上下同心、盡銳出戰(zhàn)、精準務實、開拓創(chuàng)新、攻堅克難、不負人民”的偉大脫貧攻堅精神。不同于以往平鋪直敘、娓娓道來的英模劇,《大山的女兒》節(jié)奏緊張、懸念頻出、表達新奇,在實現主題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了電視劇應有的復調敘事手段。《大山的女兒》正是這樣一部有典范意義的作品,該劇由中央電視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北京師范大學、廣西廣播電視臺等單位聯合出品,根據2019年因公殉職的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百色市樂業(yè)縣新化鎮(zhèn)百坭村駐村第一書記黃文秀的事跡創(chuàng)作,講述了北師大研究生黃文秀放棄大城市工作機會、到貧困村駐村工作的奮斗歷程。該劇把黃文秀置于新時代、新發(fā)展、新格局、新理念的背景下,表明了人物對行進當中的這個時代主題的敏感以及責任心和使命感,也讓先鋒人物的特質得以彰顯。
類型化是觀眾在電視劇欣賞與審美過程中長期形成的一種心理認同。相較于已經固化的公式化情節(jié)、定型化人物和圖解式視覺影像,脫貧攻堅題材電視劇在類型化發(fā)展上,還有待成熟。而《大山的女兒》恰恰順應了創(chuàng)作類型化的若干原則,在有限的空間里盡可能地融入多條沖突線索、賦予人物矛盾的性格,使沖突與人物在既定的模式之外又有特殊性,是主題創(chuàng)作向類型化發(fā)展的有力實踐。在劇中,編導充分運用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類型化技巧,在主角黃文秀書記之外設置了多個對立的人物、多種矛盾的觀念、多組復合的沖突,緊跟日新月異的電視劇審美趣味。這些人物、觀念和沖突類型模式不斷地影響著大眾文化的情感譜系,標識出了來自不同年齡段、不同地域的不同觀眾群體的豐富多彩的情感坐標?!洞笊降呐畠骸分兴宫F的類型融合趨勢和對觀眾審美心理的反映尤為值得關注,該劇呼應了脫貧攻堅和振興鄉(xiāng)村的時代議題,有層次地呈現著鄉(xiāng)村。劇中,村干部蒙昌龍在私利與公義之間反復糾結,并最終獲得成長與升華,與鄉(xiāng)村治理和現代文明的進步息息相關;村支部書記農戰(zhàn)山因循守舊,卻因黃文秀帶來的新風激發(fā)了奮斗精神;班小班通過直播宣傳借助電商直播平臺銷售當地特產,揭示了“互聯網+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趨勢……這些人物的設置與塑造無一不有類型化的影子卻又有編導獨特的定位。
從《大山的女兒》可以看出,主題創(chuàng)作的類型化背后所折射出的恰恰是我國電視劇文化產業(yè)開始走向成熟的標志。既能弘揚主旋律,又能傳播正能量,也就是同時處理好主流價值、藝術表達和受眾趣味的多重平衡,這樣的作品能否持續(xù)涌現,不僅深刻地考驗著我國電視劇工業(yè)的綜合能力,對于凝聚社會共識,維護社會主流價值,同樣有著不容忽視的文化戰(zhàn)略價值。
《大山的女兒》播出之后,在沒有流量演員、沒有鋪天蓋地宣傳的情況下,豆瓣評分達到9.3—這當然是由該劇品質決定的,而品質的關鍵在于多元的戲劇沖突設置,并讓沖突接地氣、有根基。在類型化的創(chuàng)作原則下,《大山的女兒》充分調動了豐富的敘事手段,并預設多元沖突模式,以提升劇情信息密度。該劇兼采用復調敘事的方式,避免注水情節(jié),讓30集的容量里情節(jié)飽滿,一氣呵成。如該劇開場以倒敘手法將觀眾的情緒迅速拉到頂點:暴雨之夜,黃文秀獨自駕車行駛在崎嶇山路上,年邁父母擔憂返程的女兒,百坭村同事不停打電話發(fā)微信預警山洪即將到來,讓她不要回村,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開篇即用急促緊張的鏡頭真實再現黃文秀生命的最后時刻,令人揪心之余也讓懸念迭出,是類型化作品常用的手段。
在沖突的安排上,編劇給我們展示了百坭村好幾個矛盾重重的家庭,這幾個家庭各不相同。第一個是蒙昌龍家庭,描寫了兩次吵架:一次是連續(xù)大雨,蒙昌龍心情很不好,擔心枇杷要爛在地里,向媳婦岑福愛發(fā)脾氣,橫豎都是媳婦的毛?。涣硪淮问敲刹埜姘l(fā)了馬萬里,以為岑福愛要和自己離婚,岑福愛和他大吵大鬧。第二個是支書龍占山家庭,龍占山與妻子岑福玉兩人幾次就還蒙昌龍錢、成立釀酒合作社小吵小鬧小拌嘴,岑福玉還因為支書太聽文秀書記的話而大大吃醋。第三個是羅姐家庭,他們因為幫龔福洋離家出走的事吵架頗有戲劇特色。第四個是龔福洋家庭,他家雖然窮,但是不放棄有理想,龔福洋雖然要低保時略有無賴形象,但是對待老婆很尊重,沖突在于保守思想與脫貧致富理念的矛盾。第五個是韋平雨這對殘疾人家庭,他們沒有吵過架,有的是貧賤夫妻百世哀的困頓。第六個是蒙昌盛家庭,只有他曾經因為懷疑水泥的來歷,打過妻子岑麗玲兩下……這幾個家庭,只有家庭瑣事和小麻煩,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沖突不拘一格,各有意趣,建立了豐富的沖突模式。隨著劇情一步步發(fā)展,枇杷搶救出來了,蒙昌龍家庭獲救了;釀酒合作社成立了,支書家不缺錢了;羅姐夫成了種煙的致富帶頭人,羅姐好滿足;龔福洋家的煙長勢很好,當年脫貧了;韋平雨一家經營著文秀書記策劃的快遞店,也攢下錢了,還想讓孩子大了后去北京上學;蒙昌盛看到了掙錢致富的希望,要和老婆一塊養(yǎng)豬……村民都實現了自我價值。
毫無疑問,《大山的女兒》的沖突手段是豐富多元且接地氣的,這里面有趙本山農村喜劇的影子,更有對當代農村生活的藝術提煉。以往的若干脫貧攻堅題材作品中,人物刻畫和矛盾沖突設計不夠真實,反倒是讓觀眾覺得劇情懸浮,戕害了主題創(chuàng)作的力度,起到了反效果。所以,如何讓自己的劇情內容真實,如何讓人物活在真實的農村世界當中,是所有脫貧攻堅題材都要面對的問題。在《大山的女兒》里面,我們看到了精雕細琢,看到了逼真還原,看到了畫龍點睛,看到了對話行為符合人物性格,看到了一種久違的真實體驗。
脫貧攻堅劇以扶貧干部為表現對象,試圖將脫貧攻堅大業(yè)中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多重維度關系整合到一個集體共存的建構體系之中,并借助這種派生關系對現存空間進行有效的精神傳遞與情感表達,最終實現完整的情動機制表達。一段時間以來,扶貧劇在講述中國故事、凝聚民族情感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也有個別作品表現出套路化、模式化的傾向,尤其體現在扶貧手段雷同化、簡單化等問題上,有時對最關鍵、最困難的扶貧過程輕輕一筆帶過,也偶有服化道失真、浮華等現象,未能建立起立得住、經得品的審美共情,影響了主題創(chuàng)作的情感感染力構成?!洞笊降呐畠骸返膭?chuàng)作卻有效地規(guī)避了以上弊端,真正找到了一種有力的情感表達體系,在劇情結構上將主流價值表達和類型敘事相結合,以多元的沖突模式潤物細無聲地讓觀眾產生情感生成和價值認同達到了電視劇應有的“情動”效果。
黃文秀因公殉職之后, 2020年5月被評為“感動中國2019年度人物” ,2021年2月被授予“全國脫貧攻堅楷模”稱號,2021年6月中共中央授予黃文秀“七一勛章”……其事跡舉國皆知,所以《大山的女兒》是一部未看便已知結局的劇。然而,《大山的女兒》依然是一部情感充沛、可以讓觀眾淚流不止的劇,充分發(fā)揮了電視劇的情動機制。現實中,雖然黃文秀倒在了扶貧路上,但是扶貧并沒有結束,其他人接過黃文秀的接力棒,努力使百坭村實現了全村脫貧,如今黃文秀為百坭村設計的愿景也一一實現,一個幸福的百坭村逐漸呈現在世人眼前。雖然有“百色的大山,你是最美的朝霞,脫貧的戰(zhàn)場,你是醒目的黃花”的先設,黃文秀事跡的素材豐富,但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編導卻抓住了黃文秀的心理內驅力的動因,舍棄了與之無關的素材,結合事件的展開進行劇集情感系統(tǒng)的深度構造。
劇中反復強調黃文秀內心的缺口在于她的家鄉(xiāng)情和親情。她是從廣西百色農村走出來的,家里很艱苦,上學都是國家資助,她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微薄之力將國家給她的溫暖傳遞給更多的人,為家鄉(xiāng)作更多貢獻,來表示她內心中對國家、家庭的感恩之情。當每實現看得見的成績,她內心都會十分欣慰,為了事業(yè)她會想盡辦法,竭盡全力。但主創(chuàng)將要把這個真實的故事拍出來,就要讓主題創(chuàng)作回到地面,扎進鄉(xiāng)土里,拍出那股內心涌動的力量,使之足夠真實、足夠有力、足夠動人。那些黃文秀現實經歷過的困難,構成了全劇主要情感邏輯的基礎,隨著劇情的鋪陳不斷引導觀眾的情感走向。作為一部主題創(chuàng)作的作品,電視劇《大山的女兒》的創(chuàng)作實踐給出了一種積極的范式,整部劇都在為真實服務:人物不扁平,立體生動;故事不套路,豐富精彩。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行至今日,單純實現作品的宣教意義已經不能滿足電視劇藝術家對藝術價值的探索和對藝術高度的追求。對有志向和追求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主題創(chuàng)作已然成為一種兼具宣傳與審美的傳遞媒介。
以《大山的女兒》為代表的主題創(chuàng)作電視劇作品,題材開拓與模式創(chuàng)新并舉,口碑反響和藝術品質比肩,呈現出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新格局、新面貌。《大山的女兒》的創(chuàng)作經驗提示我們,脫貧攻堅題材劇拍得好,也一樣可以成為爆款,將觀眾吸引到熒屏前,其關鍵是要找對創(chuàng)作方法。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有最根本、最牢靠的還是扎根生活,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不斷更新,唯有如此,才能飽含對人民的深情,打破創(chuàng)作的套路,塑造真實鮮活的人物形象,講好中國故事,讓作品浸潤泥土芳香又意趣盎然。電視劇主題創(chuàng)作方法的升級,正在通過類型化的持續(xù)落地,不斷贏得收視率和口碑的雙重成功。無疑,國產電視劇創(chuàng)作正踩在這一歷史節(jié)點上,也將迎來更為廣闊的施展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