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傾城
與曾經(jīng)最要好的中學(xué)同學(xué)漸行漸遠,我一直覺得是種遺憾。但我也的確不想與她來往了。
已不記得我們的友誼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只記得我們那時有說不完的話,在學(xué)校說不夠,寒暑假我還要去她家找她。那時,我們兩家離得很遠,交通不便的時代,單程就得兩三個小時。
高中畢業(yè)后,我們沒有上同一所大學(xué),但這不妨礙我一有機會就打電話給她,滔滔不絕地向她訴說關(guān)于我的一切。而我也知道她的一切:嚴(yán)厲的老師、邂逅的馬路求愛者、青澀的校園戀情……
是從什么時候起,我漸漸不再打電話給她,而且每次接她電話都要想辦法早早掛斷?
我開始變得一聽她說話就煩,同時又自責(zé)于自己的殘忍。她的父母重男輕女、男朋友三心二意、單位領(lǐng)導(dǎo)欺負人、婆婆對她不好……我是她的好朋友,可為什么這些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我確實不想聽。我摩拳擦掌,正打算認(rèn)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這些單位上的鉤心斗角、家里的雞毛蒜皮毫無興趣。我想和她談文學(xué),她打斷我:“誰像你這么閑,還有時間看小說。我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話題一轉(zhuǎn),又變成她對身邊各種人事的討伐。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并不關(guān)心我。
我還是聆聽她、安慰她,給她出謀劃策,但她就像一個相聲的逗哏演員,只沿著自己的思路講;而我正是那個捧哏的,“哦?”“是嗎?”“好吧?!倍际呛翢o意義的聲音,她沒在聽,也根本沒聽見。
我們并不是在對話。
我盡力了,我試著附和她。比如,和她一道討伐她婆婆,但那似乎也不是她想要的。她說:“你又沒有婆婆,你不會懂?!?/p>
每次與她聊天,都有一種很深的挫折感籠罩著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卻幫不上忙,連安慰都做不到。
但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很委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嗎?她何曾聆聽過我的訴說,何時給過我任何幫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嗎?她關(guān)心嗎?
我們逐漸失聯(lián)。直到十多年后,在同學(xué)群里重新遇到。我表示要請她吃飯,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誰像你這么好命?”——又開始了。果然,漫長的、無窮無盡的抱怨,就像下水道里的污水一樣,向我漫了過來。
我什么也沒回復(fù),因為我確信了,我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曾經(jīng)的我只是她的“情緒垃圾桶”。
當(dāng)她有負面情緒想發(fā)泄,無論是想一吐而快還是里急后重,她都會來找我。可她為什么有這么多負面情緒?這顯然是因為她的“生活體質(zhì)”出現(xiàn)了問題。就像生理上的腸胃不好是因暴飲暴食、缺乏運動、挑食等所致。精神上的也是一樣。
而她的抱怨里還隱含著一樣?xùn)|西——我是無辜的,你要為我的不幸負責(zé)。而接受抱怨的人,往往也要下意識地被動接受這個“責(zé)任”,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要施與幫助,動腦、費心、花口舌之力。而當(dāng)你發(fā)覺無法解決她的問題時,你還會得到一份巨大的失落。
我曾經(jīng)為離開她而心懷內(nèi)疚,但十幾年過去,她絲毫沒有改變。我不知道這些年是否有人代替了我。
從她之后,我還是愿意聆聽朋友的苦惱與悲傷,也會給出安慰或者建議,但僅一次為限。
我自己當(dāng)然也有低谷期,我感謝每一位在這時出現(xiàn)的聆聽者,我樂于用各種方式給予他們回報。我更知道,他們最想看到的,是我能在與他們溝通之后,努力走出低谷,重新高飛。
人際交往中,我可以是燈火,照亮你的迷路;可以是爐火,溫暖你的寒冬;可以是食物,抵御你的饑餓;可以是藥物,治愈你的痛苦——我就是不能做你的“情緒垃圾桶”,無休止地聆聽,無休止地接受你的負面情緒。這于任何人都絕無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