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仕忠
在20世紀初通過王國維、吳梅等人的努力,戲曲才被確立為一門獨立學科,其后逐漸進入到學術(shù)行列。戲曲文獻的整理、出版是其中的重要內(nèi)容。但具體做法,則經(jīng)歷了不斷嘗試與修正。
清末民初,吳梅等人幫助劉世珩編校《暖紅室匯刻傳劇》(共出30余種),開始系統(tǒng)整理戲曲,精校精刻。但當時的做法,主要采用“擇善而從”,沒有校記,所以改變了原貌。在整理者看來,戲曲本身水準不高,以他們的學養(yǎng)幫助“完善”,已經(jīng)是一種積極的提升。其后董康覆刻《盛明雜劇》《雜劇三編》,校勘和雕刻極其精美,時稱“新善本”,也間有以意改訂的現(xiàn)象。20世紀20年代吳梅編《奢摩他室叢刊》,整理朱有燉雜劇,始用鉛字排印,更是做了較多“修訂潤色”、代為“完善體例”。
與此同時,影印方式也開始使用。如董康影印了日本藏本《蘇門嘯》《雜劇十段錦》和“元本”《琵琶記》(珂羅版)等,鄭振鐸影印了長樂鄭氏的傳奇叢刊。但董康影印本《琵琶記》另加了凌氏刻本的插圖而不加說明,導致讀者產(chǎn)生誤解。這些處理,都是當時常見的現(xiàn)象。
1938年,因日軍侵占江南,脈望館舊藏“古今雜劇”散出,經(jīng)過鄭振鐸的努力,書為民國政府購得。學界亟望得見,最好的方式是影印。但戰(zhàn)時條件不具備,所以張元濟選擇其中的孤本,請王季烈主持整理,于1941年出版了《孤本元明雜劇》,收錄劇本140余種,代表了當時雜劇整理的最高水準。但現(xiàn)在看來,也仍然改動較多;同時在趙琦美批校與原抄本之間作取舍時,有時首鼠兩端。
吳梅、王季烈等名家整理本,一是有意將劇本所用俗字規(guī)范化,符合文人著述的標準,二是當時對戲曲俗語詞研究滯后,尚未有高水平的工具可用,誤解、誤改的現(xiàn)象較為突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戲曲古籍的整理出版,也依然遵此二途。其間也有經(jīng)驗教訓。鄭振鐸先生主持《古本戲曲叢刊》,計劃編成十集,他生前只編成了出版了四集。在具體出版時,因受當時政治觀念影響,所選版本涉及某些民國人物時,版面多有處理,例如清除印章,卻去其題識等(如北大藏明刊《驚鴻記》原有葉德輝1250字長跋,被棄去,致作者問題的重要討論一度被湮沒)。在影印中,存原貌與便于讀者閱讀之間,更重后者,所以多有修板現(xiàn)象(其他古籍影印也是同樣處理的)。后來人們用別本去比較影印本時,因發(fā)現(xiàn)有差異,便誤以為是不同版本。
此外,如20世紀50年代一度反對“煩瑣考證”,故當時整理的戲曲劇本和曲集、選集,大都沒有列校記。
改革開放后,戲曲古籍的影印與整理出版工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成績喜人。
一是影印方面,百花盛開。《古本戲曲叢刊》十集終于全部完成出版,另有許多套大型的戲曲影印叢書,以藏者、收藏單位、以國別為類,文獻來源遍及海內(nèi)外。以往的修板現(xiàn)象逐漸被拋棄,而美中不足的是,有很多大套影印叢書,對所收文獻版本、庋藏源流不作介紹說明,讀者利用不便。
二是大套曲集和許多戲曲家的曲集得到整理出版。例如王季思先生主編的《全元戲曲》,匯集了宋元南戲和金元雜劇,大大推進了宋元的閱讀利用。
但已經(jīng)出版的戲曲古籍,由于整理者缺乏古籍標點整理的經(jīng)驗,存在的問題也很突出。
首先表現(xiàn)不明版本。例如不知道原刊本、改題修板印本、過錄本、覆刻本、微卷、影印本之間的區(qū)別,只是想要盡可能“多收版本”,以為多引版本便是認真負責,所以既有將微卷、覆刻本當作獨立版本用作校本的,也有將改題印本作為新版本與原本并列的。還有因過錄本清晰,遂認定比原刻本更優(yōu)。
其次,不明“原本”與用來標點的“工作底本”的關(guān)系與區(qū)別。拿到一個復制本便開始標點。但有很多影印本因圖片印刷模糊,再復制、復印后不夠清晰,難以辨識,便稱“底本漫漶”,直接加上“□□”。其實遇到這種情形,必須查原藏單位的藏本,這是對古籍整理工作的基本要求。但有些整理者不知道這是必須的,有的是知道,怕麻煩而不做,導致謬種流傳。
再次,機械理解“不改底本”,保持原貌。結(jié)果一方面把原本某些特別異寫字保留,而另一方面又讓臺灣版繁體字庫自動改變了古籍中的原字。古籍整理的“必須改”“可改”與“不可改”的界線,其實是需要有較多的古籍整理實踐才能掌握的。
至于句斷錯誤、誤讀古字、不明俗寫異體字等,則尚是較深一層的內(nèi)容,此不贅言。對于新時代的古籍整理及傳承,我以為需要通過以上的回顧、反思,來建立一個具有前瞻性的規(guī)劃。
第一,將影印本、掃描本和整理本的作用與功能區(qū)分開來。
影印,就是要保持原書的原面貌。我在日本復制古籍,收藏單位復制時把封面、空白頁全部都復制。而我們在影印出版時,通常是直接從正文開始的。事實上有許多信息是在書前書后不起眼的地方的。
如果影印還有其限制,則彩色掃描本,應當要有這個“求全”的意識。學者都很感激中國國家圖書館把數(shù)萬冊古籍放到了網(wǎng)絡上,開放下載,大大方便了利用,也大大便利了研究,我本人也是受益者。但另一方面,“國家圖書館”,也是國家的臉面,應當做得更好?,F(xiàn)在海外都放的是高清的彩色圖片,國圖放的是黑白還原的圖片(現(xiàn)在開始有少量彩色版了),最難堪的是中間加一個“圖”字的水印,生生地給“剠了面”,實在有損于國家的臉面,也與我們一直強調(diào)要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相背離。
絕對“保真”的功能交給影印本、掃描本,它們主要存原貌,并滿足專家從事版本研究、必須利用原本才能展開研究的需要。此點確立之后,我們對“整理本”的要求,也應當有所調(diào)整。整理校點本,放棄擔當“保真”功能,而真正做好面向更廣泛讀者的作用。一是便于閱讀,可省讀者心力,二是便于檢索利用。需要做好的是標點整理本身的事情,而不必糾纏于“存真”。任何出版都會改變原貌,不可以通過整理本去完全了解古人的面貌。放下這個擔子,可以集中精力把該做的做得更好。
第二,我們需要建立專業(yè)化的古籍整理理論與規(guī)范。
以戲曲和俗文學而言,我們有意建立一門“俗文學校勘學”。它與以經(jīng)學為主要對象的“經(jīng)典??睂W”有重疊,但又有明顯區(qū)別。因為俗文學的主體是快餐消費型的,并不為“傳世”而設,從寫作到出版都與經(jīng)籍著作不同。所以必須根據(jù)對象的特性來設計一整套的操作模式。
同樣,古代四部文獻,其實因為對象不同,也應有相應的整理??币?guī)則。我們才能在乾、嘉學者建立的經(jīng)典??睂W的基礎上,有所推進。
第三,認真研究,古籍整理究竟能夠做成什么,實際上不能承擔什么。
此話看來有些虛,其實有現(xiàn)實針對性。因為現(xiàn)在古籍整理的水平參差不齊,錯誤不免,有學者認為只要有影印本就好了,也避免錯誤。其實,既然真正的專家精心整理也不免偶存錯誤,那么沒有經(jīng)過整理,一般學者根本讀不下來,即使能讀,速度極慢,難以找到文脈。更重要的是,這整理本不僅本專業(yè)專家可讀,其他領(lǐng)域的讀者也能閱讀利用,大大拓展了傳承接受的可能性。
再如我們編《全明戲曲》,在開題時,有專家提出希望盡可能地“全”,例如把明人的評點也應全部收錄。記得中華書局的顧青總編說了一句:“總集只能承擔總集的功能,一部總集不可能承擔所有的功能?!庇谑撬於?。因為如果評語都收,但有評語的卻是書坊修訂本,與作者原貌相差很大,無法讓評語對應文字。所以這里也引申出一個話語:《全唐詩》的意義主要在“全”,在于收錄了所有詩人的詩,但名家的研究,則不應當據(jù)《全唐詩》,而應當利用歷代箋注者所做的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