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一
我叫羊山磯。
當年大禹疏導漾水、漢水、滄浪水,以及沱水、醴水,在九江與彭蠡澤之水會合,一路向東奔流入海之時,我就巍然屹立在這里。
這里,在大禹時代謂作江或中江,今人謂之長江,外國人稱之揚子江。確切、細致一點,這里是長江中下游之皖江,我所在的這一段,人們稱之為鵲江。
浩浩大江奔流到此,江山并勝,大江為我所阻撓轉向北,海潮遇我回頭不再溯流。東岸有我,披戴赤霞,西邊洲渚,蒹葭蒼蒼。倘遇疾風驟雨,倒海翻江,白浪如山,至若一望晴空,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千帆競渡,百舸爭流。
歲月不居,斗轉星移,我居東岸,巋然不動。曩日,水路繁盛,我曾與燕子磯、采石磯和城陵磯齊名。
遷客騷人如李白、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楊萬里者流,或心曠神怡,或窮困失意,自我身旁而過者,指不勝屈。其中或系舟于我腳下,或登臨我身上,生發(fā)吟哦之興者,亦是不勝枚舉。
我之臨水面,鬼斧巉巖,如生根的定海神針一般,沉穩(wěn)、堅硬,雖被湍急的江流千百年撞擊著而不著一絲痕跡。我之體上,青山嫵媚而外,還是登高望遠的絕佳之地,乃先后筑關帝廟、紅廟,營不波亭,造羊山塔于我脊背之上。
羊山一塔,青磚青石筑就,上下七級,高十余米,塔頂六邊形大挑角,上覆青灰筒瓦。底層四邊敞開,每層均有門和石級,游人拾級而上,可眺望長江。日出時分,江花勝火,漁帆點點,塔影橫江,是為勝景。塔周,嘉樹美箭環(huán)列,幽靜堪比鈷姆,文人雅士,紛至沓來,瞻顧之情,吟詩作賦而后已。
上游去我五里,乃古鎮(zhèn)大通,舊稱瀾溪街。瀾溪風光凡八景,“羊山塔影”其一矣。當水路蓬勃之時,下江香客朝覲九華山者,于我這里棄舟登岸,我就成為他們禮佛的第一站,“羊山塔影”因此被繪入《東南第一山九華天臺勝境全圖》。
江右與我遙相呼應的是一個稱作六百丈地方。六百丈,是一個具體的長度,但不是橫江塔影的長度,而是我腳下江面的寬度。這個寬度源自南唐,池陽人樊若水量江于此,廣六百丈,遂名。
樊若水祖父曾做過金壇令,其父做過漢陽、石臺令,因之置家于池州。若水嘗舉進士不第,適逢李家朝廷岌岌可危,便起了北歸之心。若水乃扮漁翁,釣于池陽以下采石以上江上數(shù)月,暗以絲繩度量江之廣狹。北宋開寶三年,赴京都上書,詳報所量江面寬度,并獻浮梁渡江之策。
及至開寶七年,宋太祖毅然宣諭出征南唐。八年,大將曹彬伐江南,若水為向導,用若水本謀,于我腳下架浮梁以渡雄師,六百丈長不差尺寸。
乃大破南唐水軍于銅陵,既而克蕪湖、當涂等重鎮(zhèn),殲南唐軍兩萬,奪占了采石要隘。直至金陵平,南唐滅。樊若水后來官至給事中,卸職于四川轉運使,其厥后身名不卒,多有詬病者,唯有浮梁濟師一事,成就了他中國歷史上第一座長江浮橋發(fā)明者之美譽。
明萬歷年間,出生官宦世家的佘翹已過不惑之年,屢試不第的他,對仕途心灰意冷,對塵世漸生厭惡,欲求赤松子于世外。佘翹最終并沒有辭家遠去,他置一畫舫,取名為浮齋,效仿起康樂公來,把一腔情懷單寄于江南的明山秀水。
萬歷三十五年初夏,佘翹將其“浮齋”系定在鵲江柳蔭浦中,躲進瀾溪老街的閣樓之上,掩扃讀史。
窗外綠蔭漸濃,間或有鳥鳴從遠處飄過來,甚至日影漸移,他全然不知。一日,讀到《宋史·樊叔清傳》時,得知樊叔清(即樊若水)乃本郡與大通一河之隔的貴池人,不禁為其奇聞逸事所感動,樊叔清的懷才不遇的情節(jié)似乎觸到他的痛處,創(chuàng)作靈感由此而生。
而在當時,因為官方很少宣傳樊叔清的事跡,以致本鄉(xiāng)本土的沒有幾個知道家鄉(xiāng)還出現(xiàn)過樊叔清這個人,這就更加激起佘翹的創(chuàng)作沖動。
他要以樊叔清量江獻策的故事為題材,創(chuàng)作戲曲劇本。這便是《量江記》的肇始。
《量江記》于第二年孟春便在池陽九峰樓成書付梓。其影響讓佘翹始料不及。時戲曲評論家呂天成在其著作《曲品》中稱:“量江記全守韻律,詞調俱工,一勝百矣?!瘪T夢龍稱《量江記》為罕見珍本,能與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并立。
自明末清初搬上舞臺,久演不衰,很受歡迎。
《量江記》的廣為流傳,使得我與六百丈被載入史冊,也使得樊若水量江建浮梁以度宋師的故事世代傳頌。
橋梁學權威茅以升教授在其名著《中國橋梁史》中指出:這是我國在長江干流上建造的第一座正規(guī)軍用浮橋,在我國橋梁史上豎立了一塊重要的里程碑。
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歷史像我腳下滾滾奔逝的長江之水一樣,不斷為人民賡續(xù)著。自公元975年浮梁濟師,再過97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四軍的渡江偵察英雄們循著樊若水當年渡江的足跡,在漆黑的深夜,頂著初春料峭的江風,投入冰冷扎骨湍急的江流,從我身旁泅渡到六百丈。
只不過,這回偵察英雄送到江北渡江戰(zhàn)役指揮部的不是江面的寬度,而是國民黨部隊沿江軍事力量以及火力布置圖。4月20日,第二十四軍七十師、七十一師在接到渡江命令后,夜八時開始登船,十時,先頭部隊在我下游二十公里的胥壩文興強行登陸,隨后渡過夾江,攻占太平街、汀家洲,次日八時許,七十師順利占領銅陵縣城。
這是渡江戰(zhàn)役發(fā)起后,人民解放軍解放江南的第一座城市。
我身旁的兩次渡江,兩個王朝的覆滅,如此相似的兩段歷史,似乎蘊藏著一點什么東西?這種東西應該是一種內質上相同而絕非形式上的巧合。
我知道,千秋勝跡總蒼茫。漁樵識太古,青史應青山。水路的逐漸式微,我也隨之被掩映在蓊郁的綠林之中,默守在鵲江邊。羊山古塔已經連它的影子一起湮沒在汩汩的江水中,當年的不波亭連同亭中覽勝、賦詩、作畫的墨客騷人一起走下磯頭,單把那份閑情逸致的雅興留在后人的想象中。還有《量江記》那高亢嘹亮的青陽腔也已經成了遙遠的傳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有道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而我命中注定將成為歷史無限性的見證者。我身后的青山與腳下的江水,合體之象,隱喻著不變與萬變之道。
就在樊若水量江千年后,1995年12月,經過四年的緊張有序的施工,銅陵長江公路大橋,氣勢如虹地飛架在當年量江處,天塹變通途。這座預應力混凝土雙塔扇面斜拉之設計的長江公路大橋,結構合理,造型新穎,氣勢雄偉,巍然壯觀。
當年,為此類結構橋中世界居三,亞洲之最,成為八百里皖江第一橋。
這無論走水路還是走旱路,你看那兩座宏偉的塔形橋墩,以及懸掛其上的一條條銀光閃閃的斜拉索,已然成為古銅都的新地標。
它的橫空出世,讓我既感到驕傲,又有些許的失落。驕傲的是,大橋的南橋頭堡就落在我的右肩上,這是我從未擁有過的一種榮光。失落的是,大橋的如虹氣勢,使得昔日的羊山塔影多少有點相形見絀。
不可否認,樊若水和佘翹兩人一個量江,一個書寫量江故事,曾為成就古銅都人大道通天的心理期盼奠定了歷史基礎??墒牵斈攴羲吘怪皇橇康媒娴膶挾?,止步于“浮梁南渡”,而把“六百丈”的寬度扔在江北,僅僅成就了一個地名,這一扔就是千年。他們哪里曾想這六百丈,在他們那個朝代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塹,今天已然成為一條通途。這也許是歷史的必然。
然而,不是欣逢盛世,沒有古銅都人敢為人先的精神追求,這種必然或將遙遙無期。
讓樊若水和佘翹不敢想的是,長江公路大橋通車僅僅二十六年,去其上游七百余米處,我的左肩上,人稱銅陵三橋的G3長江公鐵大橋,又一次破土動工。
這更是我的自豪與榮耀,我的左肩將扛起四、五、六號三個承上啟下的橋墩計三百余根樁基,我的身軀將因之與大橋形成血肉相連密不可分的關系。
數(shù)千年來,我哪里見過這種景象?江中水流不舍晝夜,施工現(xiàn)場,機聲隆隆,人聲鼎沸,建設者焚膏繼晷。承臺開挖,渣土外運,鋼護筒拔除,邊坡防護等多項作業(yè)全面開花。
再過三年,一座長度為六個“六百丈”“一跨過江、兩層、四鐵、六車”的大橋,即將成為一道新的靚麗的風景。
那時,隨著這項安徽省重大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建成,古銅都人大道通天的夢想不僅得以進一步實現(xiàn),其內涵與外延也將得以進一步拓展。
打造合銅發(fā)展帶,全面推進皖南國際文化旅游示范區(qū)建設,加快實現(xiàn)區(qū)域經濟協(xié)調發(fā)展,加強長三角互聯(lián)互通,構建現(xiàn)代化綜合交通運輸體系,所有這些深藏在古銅都人們內心最強烈的渴望,魂牽夢縈的一片癡心,隨著天塹變坦途,必將如愿以償。
清同治四年,水師提督彭玉麟巡視水師至大通,士紳畢子卿陪同彭提督游覽我處。二人登羊山古塔極目遠眺,一脈大江攜無盡風光,奔來眼底。
彭提督慨然吟道:“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這是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中的句子,畢子卿以“圣代即今多雨露”聯(lián)之,畢子卿借用的是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中的詩句。
提督乃重新修葺不波亭,大通名紳畢竹波書二人聯(lián)句于其上。
倘若彭、畢二位今時再來拜謁我,面對江上百舸爭流,橋上車水馬龍,腳下熱火朝天的壯闊圖畫,恐怕連蘇東坡和高適的詩句再也無法狀寫二人慨然或欣然了。
原載于《安徽文學》2022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