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全慶
幾年前,我在F城上班,幾乎每天都會見到一個流浪漢,頭發(fā)蓬亂,絡(luò)腮胡子,臉上滿是污垢,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他從不主動向別人乞討,只是安靜地坐在街角,身邊擺一只瓷碗。他面前是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對面是一所高校。他的“收入”并不高,我每次路過,他的碗里都只有零星的幾枚硬幣。
我偶爾會給他一枚硬幣,他輕聲說句“謝謝”。更多的時候我沖他點(diǎn)下頭,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施舍。他也點(diǎn)頭回應(yīng),這時候,他的嘴角會難得地浮現(xiàn)一絲笑意。
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很文弱的人,直到那三個小混混兒出現(xiàn)。那天,我去他身后那條小吃街上買吃的。我平時喜歡去的燒烤攤前有三個小混混兒,胳膊上全是刺青,有兩個還染著紅頭發(fā)。我沒往前站,想等他們走后再過去。這時,我看見他悄悄地靠近他們,從背后狠狠地踹了其中一個人一腳。他嘴里還嚷道:“叫你們欺負(fù)人!”三個小混混兒旋即撲向他,把他打倒在地。他在他們的拳打腳踢中頑強(qiáng)地爬起來,全然不避他們的拳頭,和他們廝打,一副拼命的架勢。小混混兒們的眼中明顯露出懼色,又一次把他打倒在地后,使勁兒踢上幾腳,就玩命似的跑了。他爬起來,在后面追。
第二天,我看見他臉上手上都是傷。那天我原來不打算給他錢的,但因?yàn)橥樾姆簽E,給了他十元錢。我蹲下來,問:“他們欺負(fù)你了?”
他說:“他們敢!”完全不看我,眼睛看向?qū)γ娴母咝?。這讓我有種被輕慢的感覺。
從那以后,我很少給他錢了。有時候,從他旁邊經(jīng)過,我故意裝作沒看見他。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我回去時已經(jīng)很晚,小吃街上幾乎沒有人了。昏暗的路燈下,他窩在一個角落里,手里拿著一瓶白酒,顯然已經(jīng)喝多了??吹轿遥e起酒瓶,沖我晃了晃,像是邀我與他一起喝。我看了看他,繼續(xù)往前走。走出很遠(yuǎn),我還是折回頭找他。
我站在他跟前問:“你怎么了?”
他沒有回答,眼淚卻流了下來。我蹲下去,看著他,問:“你到底怎么了?”
他把酒瓶遞給我。我沒接。他自己喝了一大口,哭出了聲。我默默地看著他哭。他擦了擦眼淚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我親戚的?!?/p>
“我不能說他的名字,就叫他張三吧。”他這樣開始了講述。
“十多年前,張三在一個小煤窯挖煤。小煤窯條件差,管理更差。兒子生日快到了,張三偷偷地跑到鎮(zhèn)上給兒子買禮物。原來想著回去后不耽誤下井,誰知路上竟崴了腳,走不動路了。他又沒手機(jī),無法告訴班長。等他慢慢地挪回煤窯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才知道煤窯出事了——塌方,據(jù)說五個工人給埋在里面了。塌方面積太大,只挖出三個人,還有兩個沒挖出來,其中一個叫張三。張三愣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他們的管理太爛了,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沒下井,以為他被埋在了下面。老板怕上面知道,緊急找來五個人的家屬,秘密商量賠償辦法。
“張三就躲了起來。老板和家屬們很快達(dá)成協(xié)議:每個人賠償40萬元;張三和另一個沒有挖出尸體的,每人另加兩萬元,但條件是誰也不準(zhǔn)向外說。這個賠償在當(dāng)時是很高的,大家都同意了。
“張三也很高興。42萬元,他一輩子也未必能掙那么多。他在外面躲了一陣子,等事情平息了,有天夜里悄悄地回了家。
“你猜結(jié)果怎樣?”講到這里,他停了下來,問我。
“他家人一定高興壞了。”我說。
“錯了,老婆把張三趕出了家,還不準(zhǔn)他讓人知道他還活著。她怕那42萬元錢被礦上收回去?!彼f,“所以,這個世上就不能有張三了?!?/p>
他講完繼續(xù)喝酒。喝完最后一口酒,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哭:“我兒子……我為他和別人打架,他卻認(rèn)不出我了,今天居然想打我?!?/p>
我看著他隨時要摔倒的樣子,很為他擔(dān)心。他卻忽然唱起了歌,是《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歌詞他改了:“我是一個死過的人,每一天都過得很壓抑……”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