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衛(wèi)平
我是最先判斷他們不是夫妻的,因?yàn)樗麄冊诔詵|西的時候,女人喂了男人一口,男人也回應(yīng)著喂了女人一口。我納悶:現(xiàn)在還有這么肉麻的夫妻嗎?夫妻間的肉麻需要拿出來展示嗎?
我坐在停車場角落的一簇冬青樹下,招著手示意英英下車,一起欣賞這對男女的風(fēng)景。英英蜷縮在面包車改造的房車上,慵懶地伸伸腰,露出半截兒肚皮。
我說:“快點(diǎn)兒,再不看就看不到了?!?/p>
英英嘟囔著說:“看啥呀?”說著,站立不穩(wěn)地從車上禿嚕下來,揉著眼,一副小媳婦不再講究的邋遢相。
我指給她看。說:“看看人家?!?/p>
英英說:“看什么呀?看人家吃東西?”
我說:“你看他們是不是夫妻?”
英英說:“咸吃蘿卜淡操心,咱倆有證嗎?還不是一樣?!?/p>
我說:“你看出來他們不像夫妻了?”
英英嘴角一拉就算笑了,說:“我爸媽幾乎不說話?!?/p>
我們再看,那對男女似乎開始收拾。男人坐著一動不動,女人忙碌著。英英說:“這像是我爸媽。我爸懶得像豬一樣,進(jìn)家就是脫臟衣服,吃飯,看電視,抽煙,吐痰?!?/p>
我說:“你溜出來你爸媽肯定不在意?!?/p>
英英撇撇嘴,說:“肯定在意,小狗跑丟時,我爸媽都是跑著找,何況我是他們的閨女。”
我說:“我們出來半個月了,也沒有聽見你爸媽有幾個電話?!?/p>
英英說:“他們以為我還上著班。”
我繼續(xù)看那對男女,他們似乎不打算走,遮陽棚都沒有收,就關(guān)上車門了,而且還拉下了窗簾。我看那輛豪華扎眼的房車,猜想,說不是夫妻吧,怎么會這樣大張旗鼓?或男人有錢,或女人有錢,那也該帶個年輕的。看來按常理是解釋不通這對男女了。
英英說:“人家也許就是愛情,想那么多干嗎?”女人總是喜歡看到愛情?!拔议|蜜的爸媽就可黏糊,出門遛個狗,都是手拉手。我媽羨慕得背地里哭。”
我說:“你媽算是倒霉了?!?/p>
英英說:“我就是看你對我好,還會浪漫。我媽說,女人都是長不大的小姑娘,所以我就不介意你是個窮小子。”
此時看英英,有點(diǎn)兒單純,還有點(diǎn)老成。我撫摸著英英的頭發(fā),說:“走,咱手挽手在這營地轉(zhuǎn)一圈,面包車比不過房車,但咱有愛情啊,對著他們炫一把?!?/p>
春日的陽光不毒,但在藍(lán)汪汪的天空下,日光圍著我們飛翔。英英一只手擋著眼前刺眼的光線,說:“這時候我該穿上裙子。我穿裙子可好看,腰細(xì),腿長?!?/p>
她一說我就有沖動,恨不得當(dāng)即就把她摁在草坪上。我第一眼看見她穿裙子,就把拉滿風(fēng)的車停在她面前,厚著臉皮要求她加微信。女孩子謹(jǐn)慎,但也虛榮。我拍著我的面包車門說,我就是個窮小子,但看見你就看見了愛情,就這一句話,把一個女孩子單薄的防線就擊穿了。英英不但加了我的微信,還坐進(jìn)了我的車?yán)铩?/p>
接下來的事兒我就敘述不太清楚,天天除了和她聊天,就是昏天黑地地賺錢。我許愿,帶她游遍中國,至少去一趟西藏。她對去西藏很感興趣,天天問我什么時候出發(fā)?我的壓力很大,白天像個奔波找食的土狗,夜里還像是在城市街道上亂竄的老鼠。我對英英說:“除了陪你,我就是陪著這個城市的街道。放心吧,去西藏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我在微信上告訴她“準(zhǔn)備出發(fā)”的那天,我們聊得很煽情。聊西藏的風(fēng)光,聊我們的情感世界,聊要帶的必需品……光是聊這些就用去了五個小時。我只睡了兩個小時天就亮了,感覺就是眨了眨眼。我開著用一個月改裝好的房車去接她。她站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提著一包衣服,還有一包日用品,站在離家不遠(yuǎn)的站牌下,像是一個剛進(jìn)入這個城市謀生的大學(xué)生。她說她一夜都沒有睡,兩個臉蛋紅撲撲的。我說你沒有化妝。她說以后不化妝了。我說為啥。她說化妝是給外人看的,我以后就只給你看。我說你死心塌地了嗎?她笑得前仰后合,說:“死心塌地了!”
我覺得我是拐走了英英,可誰會為拐走愛情而愧疚呢?
我說:“你爸媽知道嗎?”
英英搖搖頭說:“不想讓他們知道。”
我像個勝利者,興奮地駕駛著我的小毛驢。
我們對第一次自駕游還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開車像趕路,到中午已經(jīng)到了西安。英英說想看看西安。我開著車進(jìn)西安城,在城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小時。她說不喜歡看景點(diǎn),就喜歡我開著車瞎跑。還說市區(qū)里的陷阱多,萬一貼個罰款條倒霉。我們一直轉(zhuǎn)悠到城市的路燈亮起來,才買了一包醬牛肉、幾個包子和一份涼菜出了城。
在城郊找到一個荒廢的停車場,天已經(jīng)黑黢黢。這里有幾輛自駕游的車,車上的幾男幾女聚在一起,圍在一個昏黃的電燈下,吃吃喝喝拉著閑話。我們像這個夜晚的月亮一樣,很不起眼地躲在一邊,開始準(zhǔn)備第一次宿營。
我是很激動的,想著車?yán)锔难b的床,逼仄得剛剛能躺下兩個人,總怕她認(rèn)為是我的蓄謀。所以,很殷勤地忙這忙那,把所有準(zhǔn)備要用的東西展示給她看,忙得她都有些疑惑。她說我都餓了。我這才想起來要支起折疊桌椅,安排晚餐。當(dāng)我和她坐下來邊吃邊喝舉杯對飲的時候,她閃著賊亮的眼盯著我笑,說:“你想灌暈我,對吧?”“灌暈?zāi)愀陕??”“趁火打劫呀?!闭f罷,她羞澀地耷蒙起眼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也端起杯一飲而盡,對她眨眨眼,說:“我知道你的決定了?!薄拔沂裁礇Q定?嘁!”她的小拳頭砸在我肩頭。
我們陪著曖昧的月色,將夜坐得很深很深,似乎是想要坐出一口井來,一起沉浸下去撈月亮。后來是英英倦了,一個哈欠跟著一個哈欠。她拽著眼皮給我看,算是打招呼,起身獨(dú)自鉆進(jìn)車?yán)锶チ?。我在車下坐著,虛偽得好像是真的舍不下夜色。英英叫:“這床怎么鋪呀?”我這才掩飾著自己的迫不及待,鉆進(jìn)車?yán)镦i上車門。
我真真正正意識到責(zé)任,就是經(jīng)歷了這一夜。
第二天,英英一直紅著臉不說話,車開始駛?cè)肼猛局?,才沒頭沒腦地說:“狗皮膏藥貼你身上了?!蔽覇枺骸罢l是狗皮膏藥?”她氣嘟嘟地說:“我!”手抓著方向盤的我,頓覺像是一個騎著驢的兔子,屁股歡快地在座椅上頓了幾頓。
幾年了,談起愛情,總覺得很俗,但當(dāng)愛情給了我,卻一點(diǎn)也沒有了俗的感覺,恨不得抱著愛情一起燃燒。車在林蔭下狂奔著,兩廂青枝綠葉,城市里的塵埃抖落了,渾身都是清爽和輕快。我們開始規(guī)劃以后的生活。我說回到老家去,種幾畝地,養(yǎng)幾十只雞,雖然我是在外打拼著,但一直羨慕父母恬淡的鄉(xiāng)村生活。
英英說:“那我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我開心地笑著,給她許愿,“轉(zhuǎn)夠了,我直接拉你回去?!?/p>
英英還沒有深入過農(nóng)村,但她也喜歡我口中的家和田園。她說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狗,可以在野花、野草中徜徉,可以在純凈的野風(fēng)中散步。她想的都有,但不全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內(nèi)容,鄉(xiāng)村是屬于勞動的,少小時我便知道。在窄窄的土路上背過柴草,在莊稼地里收割過小麥、玉米,在山坡上逮過螞蚱、放過牛羊……現(xiàn)在的我總留戀鄉(xiāng)村,感覺城市就像一張充滿誘惑的網(wǎng),我就是游進(jìn)去的魚。進(jìn)去了,出不來了,在網(wǎng)中慢慢地被欲望分割,最后支離破碎。只有回到鄉(xiāng)村,才又找回了囫圇的自己,但已是千瘡百孔的滄桑少年。
我們走得很慢,不走高速,最高開六十邁。不就是自由行嘛,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我們又見到了那對男女。
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臺熟悉的邁巴赫房車,就在我們前面跑。它像個油光水滑的汗血寶馬,我的面包車就是個褪毛的小毛驢。雖然是在國道上,也沒有超車的必要,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走得悠哉悠哉。
英英說:“他怎么也走那么慢???”
一個土妞跟在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后面,那種無形的壓力讓英英感到不舒服。英英說:“要么超過它,要么停下來休息。”
我不想讓我的愛情心情不好。我想要超車,但又擔(dān)心遇到個有脾氣的駕馭者,小毛驢即使四蹄飛揚(yáng),也跑不過汗血寶馬的一個蹬腿,我是超不過它的。那樣超來超去,等于自取其辱,反而心情更不好。我索性在一個公共廁所前停下,先上趟廁所,然后坐在車上抽支煙,等著英英從廁所出來。
然后又走了一程,英英媽媽打來視頻電話,英英叫我趕緊停車,跳到路邊去接電話。我聽到英英給她媽撒謊:“我跟同事們一起來鄉(xiāng)下玩了。”
看到一個羊倌趕著羊順路過來,生怕羊群闖入鏡頭,我跑過去擋在羊群前面,夾著嗓子跟羊倌拉呱。我笑嘻嘻地問:“大爺,您這羊叫什么?”大爺愣了一下說:“羊么,羊就叫羊?!蔽艺f:“羊怎么都長得是花頭臉?”大爺說:“哦,你說這羊品種吧,這叫波爾羊?!蔽矣謫枺骸澳莻€長個狗尾巴的呢?”大爺樂呵呵地說:“那是小尾寒羊。城里娃光知道吃羊肉,都不知道這些了。”我扭頭看英英已經(jīng)打完電話,說謝謝大爺。大爺揚(yáng)揚(yáng)鞭子說:“別跑快,好好轉(zhuǎn)吧。”
我跟大爺告別。又跑了三十多里地,英英興奮地叫著停車,我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英英指著路邊一大片的花海,說:“真美呀,采花吧?”我納悶,我怎么沒有注意路邊有這樣的花?我拉著英英的手說:“采花就采花,我是采花大盜。”英英指使著我跳下路基,又指使著我扶她下去,然后忘情地奔向花海。我聽著她喊:“我來了——”看著她穿著睡衣?lián)P起胳膊奔跑的樣子,笑得直想岔氣。
我用手機(jī)掃描了一下,知道這是格桑花。百度告訴我:在藏語中,“格?!笔切腋5囊馑?,“梅朵”是花的意思。格?;ㄓ置案裆C范洹?。英英像是看見了幸福,不但自拍,還拉著我合影,笑得合不攏嘴。她命令我:“給我編織一個幸福花的帽子?!?/p>
我編了一個花帽子戴在她頭上,果然人更好看。她讓我也編一個戴上,然后合影。我說像是婚紗照。她說:“這就是婚紗照,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跟著你?!?/p>
我們倆坐在車?yán)?,戴著花帽子上路。直覺告訴我英英揣著小心思,她的頭在不住地往兩邊看。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座寺廟的碧瓦朱墻,手指著說:“那兒,去那兒?!?/p>
我已經(jīng)陶醉在小男人的幸福里,情愿享受她的頤指氣使。通往寺院的路口連著一條土路,方向一打就開了下去,直奔寺院。寺院簇新,有一所壯觀的大殿和兩排配殿,院子還沒有壘起來。這里沒有一個人,大殿和配殿的門都鎖著,但大殿門外明顯有燒香拜佛的痕跡。我把車停在殿前的廣場上,拉著英英去看大殿。殿門口的地上還有三炷香在裊裊著青煙,像是剛剛有人在這里匐拜過。扒著大殿的門縫望,塑好的神像上遮蓋著一層黃布,神像下擺著法器,香案和蒲團(tuán)都擺置好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喇嘛?
英英說:“沒有喇嘛就沒有,只要神在。咱倆在這兒拜拜神,也算是給我個儀式感,你我有神作證,在我心里就是領(lǐng)證了。從今以后,我是你媳婦,你是我老公,誰要是背叛,讓神懲罰他。”
我心里一驚,生活里竟多了一個無所不在的神。
在這放眼看不到一個人的地方,我和英英在大殿前燃起三只香煙,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地磕過三個頭,合掌垂目念誦起心愿。我不知道英英的心愿是什么,我念誦的是:“旺夫女人旺夫女人……”
這時的天色已經(jīng)不早,英英說:“咱陪陪神吧,神為咱倆作證了,在神面前咱倆就是合法的?!?/p>
面對女人的認(rèn)真,我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也就在此時,我無意間看到了一片潮濕的碎土地上,印著一行嶄新的輪胎印。這寬大的輪胎印不是我的小毛驢所能有的,蹊蹺的是輪胎印所指方向是大殿一側(cè)。我好奇地?cái)f著輪胎印,從大殿和配殿間穿過去,訝異地看到,邁巴赫就停在大殿后面的空地上。退身已經(jīng)晚了,邁巴赫前坐著的那對男女正直愣愣地看著我,我有了當(dāng)場被捉的尷尬。我很狼狽地朝他們笑笑。他們沒有回應(yīng),機(jī)警地打量著我,好像是我嚇到了他們。我只好再笑笑,轉(zhuǎn)身回到車邊,竊笑著對英英說:“又碰到了?!?/p>
英英一挑眉:“碰到什么?”
我說:“那一對兒不像夫妻的男女?!?/p>
英英松口氣,說:“管他呢,互不打擾?!?/p>
我說:“有點(diǎn)兒尷尬。咱們剛剛燒香、說話他們?nèi)犚娏?。?/p>
英英說:“他們不也燒香了。那香肯定是他們燒的?!?/p>
我突然覺得這對男女有點(diǎn)怪,不近人情不說,怎么出門還帶著香火?人家分明是早備好的,不像我們臨時抱佛腳,用香煙代替香火。英英也覺得他們怪,放著空曠的大殿前不停車,卻躲在大殿后面。這兒又不是人煙稠密,還怕人看見?
我說:“咱還是走吧,另找個地方?!?/p>
英英固執(zhí)地說:“神面前不能空許愿,我都說要在這兒陪神了。”
就在我轉(zhuǎn)著腦子想說動英英時,突然聽到邁巴赫沉著清脆的引擎聲,看見大殿的另一側(cè)露出了車身。就在我錯愕間,邁巴赫輕巧地拉著一溜兒塵煙馳去。
我和英英目送著邁巴赫,我說:“我們驚飛了一對兒野鴛鴦。”
英英蔑視著我說:“你怎么說得那么難聽?”
我趕快掌嘴。
這一夜,英英不讓我碰她。緊緊地抱著我,像當(dāng)媽的抱著孩子睡,我動動身子,她也要防范著。她說:“乖,神在看著咱們呢,啥都不敢。為了咱們以后的幸福,忍一忍。”
我能忍,但我也會報復(fù)她。我給她講鬼故事,故意講得繪聲繪色,講得她團(tuán)著身子鉆在我懷里,大氣兒不敢出。車窗外的月亮分外明亮,把星星都攆得找不到了。我想,這時候如能有一只狼跑來,蹄子扒在車窗上,再呲著獠牙對著我們嚎兩聲,英英準(zhǔn)能嚇得縮到我的身子里。
我一直睡到氣溫升起來,還感覺沒睡夠。英英擰著我的耳朵,嬌滴滴地說:“老公,起來吃飯了?!?/p>
就這一聲喊,差點(diǎn)兒把我融化了。我翻滾著從車?yán)镢@出來,牙都不刷就開吃,狼吞虎咽的樣子讓她陶醉。她問:“我做的好吃嗎?”
我還沒感覺到好吃,急慌慌地說:“快吃快走?!?/p>
她說:“為什么?”
我笑了,說:“離神遠(yuǎn)點(diǎn)兒,我想好好地親親你?!?/p>
實(shí)際上,是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想追上那對兒男女。
我喜歡研究小說,尤其是在小說中學(xué)習(xí)男女之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竟然讓小說中的男女之情倒了胃口。有人問我學(xué)什么專業(yè)?我回答:中文。實(shí)際我應(yīng)該說學(xué)的是小說專業(yè)。就是看遍小說,看爛小說,把自己復(fù)制成小說,最后……最后,就愚蠢地寫起小說來。
所以,在我對這對兒男女陡起興趣的時候,我就決定:窺探他們,把他們寫到我的小說里。
想追一個人或車的時候,偏偏找不見了。我和英英看著路邊經(jīng)過的停車場,發(fā)現(xiàn)一個,都要兜進(jìn)去轉(zhuǎn)一遭,可惜連續(xù)追了兩天,都毫無蹤影。
這兩天,我們少看了許多好風(fēng)景。過西寧城,英英也不說轉(zhuǎn)了,拿著導(dǎo)游圖替我分析,猜想著他們可能會去的地方。繞塔爾寺,又去了日月山,都沒有看到那個霸氣的邁巴赫。我們轉(zhuǎn)走109國道,過江西溝、黑馬河,沿青海湖環(huán)湖公路到了鳥島。
英英看見鋪天蓋地的鳥兒,跟我一樣吃驚。鳥兒密密麻麻的,讓人擔(dān)心它們會在飛翔中碰撞,但看酸了脖頸,也沒有看到令人驚心的一幕。真像鬧市中的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接踵,卻也躲閃有度。
我說:“在這兒找找或者等等他們吧?”
英英說:“咱陪鳥兒一夜。”
我譏笑她說:“不是陪神就是陪鳥兒,你究竟陪的是誰?”
英英兩只彎彎的胳膊伸過來,如螃蟹的兩個大鉗子,溫柔地鉗住了我。
在鳥島露營一夜,英英守著車看黃昏落日中的飛鳥。我像個探頭探腦的偵探,在鳥島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始終沒有看到邁巴赫。清晨,島上的小吃攤位上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餛飩。然后,繞出鳥島重返黑馬河,又走上109國道。中午到茶卡鎮(zhèn),在街邊找人家續(xù)滿車上的水,又在藥店里買了幾瓶氧氣和一盒高原安。本來是防高反的,從藥店出來,竟把英英去鹽湖看看的興趣給弄沒了。
她問我:“高反會怎么樣?”
我說:“缺氧、頭疼,像重感冒吧?!?/p>
她說:“來前閨蜜跟我說:玩的就是心跳。真想讓她來試試,看是不是光心跳。”脖子畏縮著,臉上露出明顯的怯意。
繼續(xù)趕路一百多公里,到都蘭縣境內(nèi)的巴隆鄉(xiāng),選擇在國道邊上的宿營地過夜。趁著下車吃牛肉面的功夫,我和英英挽著手看了停車場,這兒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邁巴赫。英英反感我的固執(zhí),說:“不再找了。出門就是散心,沒見你這樣給自己找事兒的?!?/p>
營地邊上幾個朝圣的藏族男女,坐在路基下的一處坑洼地,燃著篝火在燒烤吃食。營地外分布著幾個彩鋼棚搭建的飯店,這該是最忙碌的時光,燈光中冒著熱氣騰騰的白霧和晃動的小白帽。在洛陽就常吃牛肉面,這兒的牛肉面卻截然不同。也許是高原,或者是牛肉新鮮,吃起來味道格外囂張,把味蕾完全霸占。一海碗吃下來,滿頭大汗。付賬的時候,我問老板娘:“明天上午出發(fā)前還能吃到牛肉面嗎?”老板娘厚道地笑著說:“可以可以?!蔽铱从⒂⒁舶岩淮蠛M朊娉酝炅恕3鰜淼臅r候,她的手悄悄地捂在小腹上說“撐”。我一臉的壞笑。
也就在此時,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是那對男女中的女人,閃了一下進(jìn)了另一家飯店。我讓英英先到車上去,聲稱去找一下廁所,然后悄悄溜到一個土堆邊,蹲下身子觀察。那女子很快出來了,像是去切的熟牛肉,手里托著一個包裝袋,向我們所在的營地的西邊走。我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原來在相鄰一百多米的地方,還有一個營地,空蕩蕩的營地中,邁巴赫就傲然地停在那里。
我興奮不已地跑回到車上,對英英說:“遇到了,就在前邊的那個營地?!?/p>
英英也不阻止我發(fā)動小毛驢,自顧自地揉著肚子,嘟著嘴說:“他們比我還重要嗎?”
我的小毛驢若無其事地沖進(jìn)了這個營地,故意停在距邁巴赫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那對男女注意到了我們,我坐在車上觀察他們,見他們也如我一樣地觀察著。從他們的面面相覷之中,能感受到對我們這不速之客的驚悸。他們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兩椅,雖然簡單,但精致的桌子和椅子還是顯示著主人的生活質(zhì)量。
我不能不下去了。我觀察著該怎樣下車,去直接和他們有所交集。我看到男人食指和中指夾著的香煙,突然就來了靈感。就是找男人讓支煙,借個火,然后搭訕出一拉溜的信息,趁機(jī)瞟幾眼女人,看看臉,搜索一下記憶。
女人很漂亮,水靈靈的。他們看到我跳下了車,故作不在意地說著話,但眼角都在掃視著我。男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井繩,一把一把地把女人的笑從水井里提起來。女人笑得顫悠悠的,笑聲如水桶里濺出來的水花,在繽紛無限中又稀里嘩啦地落回到井里。我看著他們夸張的虛飾,似乎也聽到了夸張的心跳聲。我斷定這不是一對夫妻,就有了捉奸人的自信。
我邊走邊問道:“大哥,咱有緣,出門在外,能湊個趣嗎?”
女人在偷偷地打量我。男人似乎很傲慢,瞇縫著眼四下看,面色僵硬地問:“湊啥趣?”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
女人表現(xiàn)出訝異瞧瞧我,把臉轉(zhuǎn)向我的小毛驢,像是尋找我的蹤跡。
這時我臉皮厚的預(yù)設(shè)該出現(xiàn)了。我恬笑著說:“抽煙人出門把帶的火弄丟了?!蔽疫€想說湊一起坐坐。
男人的目光很長遠(yuǎn),需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收回來。我就在這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收回中堅(jiān)持著笑臉,等他把這個營地和一段公路都攏在眼里再收回來,我還在笑。
女人對抽煙沒興趣,但還是將小桌上的打火機(jī)遞給我。打火機(jī)是鈦合金的,小巧且精美。我接過打火機(jī),卻不知道該怎么使用。傻傻地笑著說:“太漂亮了,這還不會用?!?/p>
男人突然表現(xiàn)出善意,伸著手將打火機(jī)要過去,示意我坐下,拇指一碰火苗就竄起。說:“這是指紋的。”
我遞上的煙他連碰都不碰,拿起小桌上的軟中華,給我抽出一支。然后,和我一起吞云吐霧。他一臉的狐疑,看一眼我的人,看一眼我的車,不經(jīng)意的輕蔑掛在嘴角。
我感覺他是習(xí)慣輕蔑了。我的小毛驢在營地的另一角,和他的邁巴赫相對著。像是一個貴婦和一個蓬頭垢面的村婦,在一條陌生的街面上相遇,相互張望著不知道該如何打招呼。
他忽然問我:“你車?yán)镞€在錄像吧?!?/p>
我愣一下,說:“不會吧?”轉(zhuǎn)臉看了一眼,果然是有一閃一閃的光。我笑了,說:“我女朋友在玩手機(jī)?!睘榱舜蛳囊蓱],我揮著手朝著車?yán)锎蠛?,“英英,下車。來?!?/p>
我的村婦下來了。英英穿著一身寬大的睡衣,帶著陌生緩緩地走過來。和衣飾精致的女人形成的對比,像極了我的小毛驢和面對的邁巴赫。
這對男女沒有邀請,是我在大方地招呼。我說來跟大哥大姐認(rèn)識一下,在路上碰到兩回了,緣分。
英英靦腆地站在我身邊。這對男女上下打量著英英,女人的眼神比男人更犀利。直愣愣地問道:“妹子是不是在錄像?”
英英搖搖頭,說:“我在看抖音?!?/p>
女人似乎不太信任,說:“不可把手機(jī)對著別人錄,這是侵權(quán)的?!?/p>
英英的臉紅了,說:“我不會的。”拉了我一把,“走,咱回車上吧。”
我對女人解釋說:“大姐,放心,我們絕對不會拍你們。想看手機(jī)機(jī)可以給你看看?!痹捳f到此,兩下里都有了尷尬,我準(zhǔn)備開始撤回到車上。
但男人開始行動了。他樂哈哈地一笑,站起來拍拍我的肩頭說:“難得小老弟一路陪伴,今夜月色晴朗,你我同飲一杯解乏。能喝點(diǎn)兒酒嗎?”
英英感受了他們的不友好,拉著我說回車上。我也是起了邪性,甩開英英的手,順嘴說:“大哥不用破費(fèi),想喝什么酒我去置備?!备F光蛋就是這樣,在最窮的時候遇到富人,總想和富人平起平坐,既使被戳穿了,就像尿褲子的少年,紅一下臉,一切便煙消云散。
男人調(diào)侃著說:“你車上有啥酒?”
我隨口就胡咧咧:“還有我喝剩半瓶的茅臺。”男人的面子就那么少,只在在意的女子面前顯擺,我感覺是在為英英。
男人的眼睛大了一下,還是沒有戳穿我。說:“半瓶有啥湊,夠誰喝?”他像是在奚落我,“你開個那車,還能喝茅臺,兄弟也是個人物呀?!?/p>
我說:“是。開習(xí)慣了寶馬,想開森地電動,誰知道打電話給老板,他不打折。我一氣之下就買了五菱,爹是爹的體驗(yàn),娘是娘的體驗(yàn),我還不能有我的體驗(yàn)?”
我說瘋話的時候,心里在為自己的謊話臉紅。這小毛驢也不是我買的,印著花花綠綠的車體,我需要為商家朋友打五年的廣告。
我的話逗得男人“咯咯”直笑。
我鼓鼓勇氣說:“大哥說什么置辦什么?!备F光蛋的勇氣讓我得便宜了,不待我再表態(tài),男人按了一下手中的搖控,車的后備箱緩緩打開。男人很不介意地說:“你挑,喜歡喝什么,拿去?!?/p>
我知道,我的湊趣奏效了。這個傲慢的男人準(zhǔn)備與我同樂,而且隨時都可以羞辱我一番。
我喜歡喝純凈水,喝啤酒和飲料,但男人的后備箱里,都是我不熟悉的品牌和不知道怎么享用的東西。說實(shí)話,我是喝散酒的,自稱喝貓尿的那種人,聽說茅臺,還真沒見過??此?yán)镞@些包裝都迷了,大睜著眼不知道該怎么下手。就在我無所適從的時候,男人站在了我身后,抬抬下巴說:“拿吧,你不是說喝茅臺嗎?”
我伸手去拿一個藍(lán)盒子,他一撅嘴,指斥我:“左邊?!蔽亿s忙把手朝左邊伸,他又奚落我道,“往哪拿?眼裝褲襠里了,連茅臺的字都不認(rèn)識了?!蔽矣悬c(diǎn)迷,真的有點(diǎn)兒迷。男人一伸手推開我,用指頭敲著紙箱說:“兄弟,這么大的字看不見?”我看見了,挨著藍(lán)色包裝的草紙箱上赫然寫著“貴州茅臺酒”幾個字。
男人背起手轉(zhuǎn)身走開了,對著身后的我說:“拿兩瓶?!蔽矣悬c(diǎn)萎頓,慌張地拿出兩瓶酒,像個仆人般放在小桌子上靠近男人的一側(cè)。男人歪歪嘴,對女人說,“好吃好喝好吸的也拿,讓這小老弟開開眼。”
我聽出來了,這男人已經(jīng)看穿我,但還不煩我。女人說了聲:“來,幫忙拿一下東西?!蔽腋谂松砗笊狭朔寇嚕寇嚨膶挻髿馀刹皇俏业男∶H可比,住在狗窩里的寒酸一下子就在我身上發(fā)霉了。
一張小桌子很快被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頓吃喝是必須領(lǐng)受的,我想排除這對男女心中對我們的疑惑,我們坦坦蕩蕩。
男人說:“你的長頭發(fā)呢?叫來一起坐?!迸素啃币谎勰腥?,說:“張嘴長頭發(fā),閉嘴長頭發(fā),看你把女人叫成啥了?”男人改口問我:“那是你老婆還是女友?”我說回去就是老婆了。我再次朝著我的面包車喊了一聲“英英”。
我的英英出現(xiàn)了。我的英英真不含糊,去車?yán)飺Q了一身最漂亮的裙裝,一手提一個馬扎當(dāng)?shù)谰?,拿著架勢款款而來,長腿細(xì)腰顛簸的胸部像在翻滾。我心里幸福地罵了一句:挨貨!
男人的眼也在看英英,一絲豪不遮掩的賊光蜇住了我,也蜇住了女人。我看到女人拉長的臉,也看到女人有了坍塌的松散。英英在意地直視女人的眼光,如女人在意她一樣。我頓時明白,她在用年輕貌美為我贏回一局。
我們兩對人坐下了,一人守著一邊,我和女人坐對臉,男人和英英坐對臉。我和英英坐在我們的馬扎上,這對男女坐在他們的椅子上,像一對兒小毛驢陪坐在一對兒大駱駝身邊。
男人說:“天高皇帝遠(yuǎn),這兒沒人能管,放開量,一醉解千愁!”
女人說:“遇到就有緣,別拘謹(jǐn),雖然不是酒店,照樣也是好吃好喝。倒上酒,開喝。”
我開著酒瓶說:“敢問大哥大姐咋稱呼?”
男人說:“就叫大哥大姐?!?/p>
我叫英英斟酒。我說:“那今晚就湊大哥大姐的趣兒,陪大哥大姐盡興。”
四個人碰了一個,男人指著蹄筋讓英英下筷子,說:“女孩子吃了美容,膠原蛋白?!庇种钢硪环N肉對我說:“外腰,壯陽?!?/p>
他說起話臉也不紅,我覺得有點(diǎn)粗得直白露骨。我說:“大哥真敢說,直率人?!?/p>
大姐說:“別介意,無惡意。熟人要臉,陌路偶遇要啥臉?!?/p>
男人自斟自飲了兩杯,哈哈哈笑了,說:“臉?一面之緣,唯真唯實(shí)。要臉干嘛,還準(zhǔn)備再相見呀?”
這對男女真怪,說話都不照常路數(shù),只處了十幾分鐘,我就對他們有點(diǎn)上癮。我的英英不敏感,有點(diǎn)腦子跟不上,只管吃菜倒酒,忙得不亦樂乎。
我和男人一杯一杯碰酒,英英和女人間或碰飲料,叮里咣當(dāng)?shù)谋勇曨H有生氣。
我們開始親如兄弟。他開始長吁短嘆地跟我碰酒。女人的臉上少了韞色,對英英也親密起來,還拉著英英一起去了趟廁所。
男人問我:“第一次喝茅臺吧?這味道怎么樣?”
我半真半假地繼續(xù)扯謊,說:“我車上有半瓶。”
男人很不屑,指著我問英英:“妹子,他說的真話假話?”
英英不掩飾地說:“有半瓶散酒?!?/p>
男人自負(fù)地對女人說:“看看,我說的準(zhǔn)不?!?/p>
我也不臉紅,對著女人說:“大姐,我把散酒當(dāng)茅臺喝?!?/p>
男人較真地譏諷我說:“散酒能喝出茅臺的味嗎?”
我說:“我以前不知道茅臺啥味,一直把喝散酒叫喝貓尿。貓尿茅臺都是酒,就把貓尿當(dāng)茅臺喝?!?/p>
女人似笑非笑地撇著嘴,說我:“把酒說得恁難聽,喝到口里不惡心嗎?”
我說:“就是難喝,才把那惡心味叫貓尿。可總想喝,喝了心里不發(fā)愁,跟喝茅臺一個理?!?/p>
女人欣賞地看著我,對英英說:“怪能說。放到單位里磨幾年,肯定是個干材?!?/p>
我說:“我在單位里干過,不適應(yīng),辭職了?!?/p>
女人問:“辭職后干過什么?”
我說我是流浪作家。女人的表情一下子厭棄了,說:“干什么不好,現(xiàn)在的人,會發(fā)個朋友圈就自稱作家?!?/p>
我說:“大姐真是明白人,啥都知道?!?/p>
女人指著酒杯對英英說:“罰他三杯,對女人、對生活不負(fù)責(zé)任?!?/p>
英英掩著笑給我倒酒。我喝過三杯,亮著杯給女人看,突然見女人的臉色發(fā)灰,暗自神傷。男人也像塌了架的絲瓜,仰望半月的夜空,靠在躺椅上。
我覺這對兒男女不尋常,出來游還滿腹心事,這樣的人很少見。我有意調(diào)笑說:“這酒太好,遇到我這個熱粘皮,一讓就喝,讓大哥大姐心疼了。英英,把瓶蓋擰上,不再喝了?!?/p>
男人陡然坐起來,帶著懊惱地說:“不知道為啥,突然傷情。來,我陪你喝,陪你喝個痛快!”
女人把不住抽噎了兩聲,喉嚨里打個嗝兒,也伸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惶然的英英為這二位斟著酒。問:“大哥大姐這是怎么了?出來玩是遇到啥事兒了?既然出來了,天大的事都放下吧?!?/p>
英英說的是真心話。我也不是刻薄人,看看二位的衣食住行和情緒,我猜想:“這不會是一對兒破產(chǎn)的富豪夫妻吧?”我說:“天大的事都不是事,即使破產(chǎn)了,大不了重頭再來一回。”
女人說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話:“老弟,你過的才是生活?!?/p>
男人長嘆一聲說:“我們,我和她,是破產(chǎn)的公務(wù)員?!?/p>
我一時泛不過來勁兒,公務(wù)員會破產(chǎn)嗎?
男人陡然一本正經(jīng)地問:“老弟,你跟蹤我多長時間了?”
我說:“我怎么會跟蹤你們,我是為英英?!?/p>
男人敏感地轉(zhuǎn)眼盯英英,問:“你是在紀(jì)委上班?”
急轉(zhuǎn)直下的話題,讓英英緊張的直搖頭。
我說:“大哥肯定是認(rèn)錯人了?!?/p>
男人說:“壓跟就不認(rèn)識,咋會能認(rèn)錯??杉o(jì)監(jiān)委能派熟人跟蹤熟人嗎?”
我一下子明白了,問道:“你們是……出來躲躲?”“貪官”二字就在唇邊上打滑。
男人崩潰了。抱著頭哭得稀里嘩啦。女人也鼻子一把淚一把,抽噎著的雙肩在抖擻。我和英英勸不知道該怎么勸,尷尬地看著他們酒意全消。
男人像是傾訴一樣,壓著聲指責(zé)女人,說全是她害了自己害了孩子。女人辯解著,反過來指責(zé)男人官癮大,色膽包天。
男人突然站起來,一把抱住了我,抱著我的雙手還在我身上亂抓亂摸。我掙脫出來,苦兮兮地笑著說:“大哥,你這是啥癖好,咋上下其手呢?”
男人倒顯得很真實(shí),擦著濕漉漉的眼窩問:“你的槍呢?”
他這一問徹底讓我傻了。我說:“我?guī)尭缮???/p>
男人說:“有槍你就拿出來,讓我結(jié)果在這兒算了!”
我信誓旦旦地說:“大哥,我們啥也不是,就是老百姓,說假話天打五雷轟!”
男人開始收束情緒,冷冰冰地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只好徹底扒開自己的歷史讓他看,把我流浪在城市的遍體鱗傷展示給他。我說:“自從考上大學(xué)那一天,我就成了再也回不到農(nóng)村的鄉(xiāng)下孩子?!?/p>
男人癱了,女人淚巴巴地回到車上去。氣氛一下子顯得尷尬和冷清,就像這闊大的戈壁,荒涼的只有沒著沒落的風(fēng)。
我示意英英回到車上去,但我不能走,為喝過的茅臺酒,默默地陪著男人。
垂頭喪氣的男人沉默了一陣兒,尊嚴(yán)似乎又回到了身上,頓了頓嗓門,說:“兄弟,咱喝酒。別介意我的失態(tài)?!?/p>
我已經(jīng)不敢和他再喝了,但他固執(zhí)地給我斟酒,給我碰杯。讓我像被拽著走的羊,犟著頭跟著他,心里也是五味雜陳。
我試探地勸解他,說:“大哥,錯就錯了,咱去投案自首,大不了蹲幾年,落個一身輕,想干啥還能干。”
男人猛灌了兩杯酒,長嘆一聲說:“兄弟呀,啥事兒都不是那么簡單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經(jīng)歷的事兒,那得牽連多少人?我一張口,成了多少人的仇家?我不能不為兒女留后路呀!”
我無語,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能悶不作聲地陪著他喝酒。夜半時,戈壁上無風(fēng)的夜,也是有那么幾綹子寒意。星星和月亮都在,月亮顯得很明亮,是那種水洗出來的明亮,干干凈凈的閃著潤澤的光。星星猶如月亮甩出來的幾滴子水,晶瑩的亮在細(xì)碎中逃亡向幽遠(yuǎn)和深邃處。我本是輕松的心被拉進(jìn)沉悶,而且像是在溺水中。
我不鄙視眼前的這個人,因?yàn)樗€沒有令我厭惡的東西,即使我隱隱感覺到他的成長就是一個老鼠的成長,但我完全沒有那種成長的見識。我沒有光鮮,沒有明亮,就是簡單,簡單到只能機(jī)械的奔波,掙我應(yīng)得的那一份辛苦錢。我和他不是一樣的人,我怎能去鄙視他,又有什么資格去鄙視他?
最后,我們倆都喝多了,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地被各自的女人扶回車?yán)铩?/p>
第二天,我醒來的很晚。隔著前擋風(fēng)玻璃能看到,英英和那個女人已經(jīng)收拾完了昨夜的杯盤狼藉。女人在躺椅上仰著,呆呆地一動不動,高原的陽光像只虛弱的變色龍,覆蓋在她上身的是一層淺淺的青暈,覆蓋她下身的是一層淡淡的紫暈。我的英英在無所事事地繞著營地晃蕩,一會兒看看109國道上飛馳而過的車輛,偶爾會眉頭緊鎖地回望一下我的小毛驢。
我不好意思走下車去洗漱,為昨夜自己的醉態(tài)懊悔,也為知道了他們的秘密而擔(dān)憂。我給英英發(fā)了一條短信。英英看了一眼手機(jī),就懶散地走回來。別著頭上了車,瞟我一眼,第一句話就是:“今天還走不走???”她單純的模樣讓我愛憐。我做好了領(lǐng)受她埋怨的準(zhǔn)備,說:“你說走不走?”
“走?!?/p>
“咋走?撇下他們走?”
“你說呢。”
我遲疑著想這個問題,說:“告?zhèn)€別就走,總覺得少了情分。”
英英撅起嘴,說:“你真多事,找了一路,這可好,為人家的事兒弄得自己心里不舒服?!?/p>
我知道英英的善良,她的內(nèi)心也肯定在為這對男女擔(dān)憂。我說:“咱是不是該陪陪他們?反正是順路?!?/p>
英英思忖著,突然冒出來一句話:“他們是不是來自殺的?”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看到英英不眨眼的看著我,便故作輕松地說:“想哪兒了。他們這動作像是自殺?開著邁巴赫,喝著茅臺酒,打扮得光光鮮鮮,要是,也是自我謀殺級別的?!?/p>
我覺得是幽默了,但英英卻當(dāng)了真。點(diǎn)著頭說:“他們不會是謀殺自己吧?”
男人很平靜地下了車,去水龍頭邊洗漱的時候,還下意識地看看我的小毛驢。
我不能不下車了,對英英說:“他的事兒不是咱的事兒,咱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到?!比缓?,也拿上洗漱用具爬下車來,懶散地站在男人身后,看著他很講究的洗漱用具和很講究地洗漱。
他洗漱完了,示意我。我看到了他臉上的淡漠,好像我們倆昨晚上沒有推杯換盞,也沒有推心置腹。我草草地洗漱完,把牙刷、牙膏搗進(jìn)杯子里,一手拎著毛巾回到車上。對英英說:“咱可以走,也許他們不想讓我們陪。”
英英皺皺眉,說:“走就走唄?!?/p>
英英去車外收晾曬的衣服。女人還是那個樣子仰躺著,像是具無知無覺的僵尸。我想著該怎樣開口跟他們告別?因?yàn)檫@不是普通的邂逅。
這時候,我看見男人徑直朝我的小毛驢走過來。男人站在車邊,撂給我一條中華煙,說:“兄弟,收拾收拾動身吧?你走前邊,咱到格爾木再休息?!彼目跉馐俏阌怪靡傻模坪醪皇墙Y(jié)伴走,而是他綁架著我走。
我已經(jīng)嘴軟了,答應(yīng)著他,慌不迭兒的趕忙檢查車況。
女人喊英英過去,攬著英英上到了他們車上。我心里“格噔”一下,莫不是要讓英英坐他們的車?就在我疑慮叢生時,又看見英英下來了,懷里還抱著一些袋裝食品。一直到坐上車,我摁了聲喇叭起步,才問英英:“她是不是想叫你坐她的車?”
英英說:“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又“撲通”一下,笑笑說:“猜的。她說她的車舒服。”
英英驚異地說:“你咋聽見了?就是這樣說的?!?/p>
我說:“那你咋又下來了?”
英英說:“我不下來干嗎,我得陪你啊。跟他們也沒話說?!?/p>
我心里暖暖的,示意讓英英親一下。
高原的山既是剛毅的,也是光禿禿的,看不到一點(diǎn)兒綠,干燥得像是隨時會冒起塵煙。雖然國道上車來車往,但那種空曠和寂寥的氛圍,就如抹上的一層色彩特別醒目。偶爾能在路邊看到一面緩坡上的羊,像是散亂開的一片白饅頭,很少看到牧羊人。路邊有停車撒尿的男人,我和英英都無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車后半遮半掩的一把傘,是一個憋不住的女人,英英笑得前仰后合。
我說做男人就方便多了。英英罵我“不要臉?!?/p>
在格爾木,男人張羅著吃了手抓羊肉,問我是否住賓館?他說:能洗個熱水澡。這對我有誘惑,但對女人的誘惑力更大,英英擠眉弄眼慫恿著我。我估摸著自己的開支,點(diǎn)頭同意了。我們把車開到一家賓館的停車場。
比起那女人對男人的擠眉弄眼,英英對我的擠眉弄眼就顯得單純了。在賓館的前臺,我和英英都看見女人對男人的擠眉弄眼,就是使勁讓眉毛和眼睫毛扇動幾下,這就算認(rèn)真的提示,讓男人明白接下來該做的一切。男人拉我到一旁,告訴我用我和英英的身份證開兩間房。還拿出一張卡,告訴我付款密碼。
我和英英進(jìn)了一個房間,男人和女人進(jìn)了相鄰的房間。英英進(jìn)了房間就撓癢,渾身刺撓的夸張。我去調(diào)試洗澡水出來,她已經(jīng)把自己該脫的都脫了。進(jìn)衛(wèi)生間,顧頭不顧尾地“咔噠”一下反鎖上門。
我聽著她在里面哼著歌,受不了她洗澡的聲響,貼著玻璃門對她說:“我去走廊上吸根煙,該搓背時候給我打電話?!?/p>
我在前臺要了一份旅游指南,走出賓館大門,意外看到停車場邊呆立著的男人。他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格爾木城。我走過去,抽出一支煙說:“大哥,抽支煙?!?/p>
男人接過煙點(diǎn)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語地說:“到處都有煙火人家?!?/p>
我接不上那個他的話,就也自言自語說我的話?!霸诼尻?,我就是在這一條條街巷中穿行的,像一條奔走的流浪狗,找飯、找錢、找我的未來?!?/p>
男人說:“如果早認(rèn)識,我伸伸手就可以幫到你?!?/p>
我說:“過去的都是遺憾,我還不在你的城市里?!?/p>
男人說:“兄弟,下輩子不論在哪兒,即是在上萬人的人窩里,我都能一眼看出你?!?/p>
我說:“你都不想留痕跡,我是認(rèn)不出你?!?/p>
男人苦笑了,說:“你得諒解我的假,但你也得愛惜我的真?!?/p>
車在109國道上跑不起來,路面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了,補(bǔ)丁摞補(bǔ)丁,盡是被貨車輪胎啃出的柏油坑。英英顛簸得受不了,說那些氣勢洶洶的大貨車是惡霸?!奥范急凰鼈冘垑牧耍€囂張得不得了。”
我緊跟在邁巴赫的后面。也許是老跟著一臺車久了,不知道怎么就產(chǎn)生了幻覺,總感覺是跟在一口棺材后面。油黑锃亮的黑棺材行走著,過分的豪華渲染著一種悲涼的氣氛,讓我腦海里一直閃現(xiàn)著這對男女。我會時不時走神瞟一眼遠(yuǎn)處的雪山,這白色肅穆莊重地屹立天際,像是被灰黑色的山崖雕琢出的白玉石,托給天和風(fēng)去打磨它,讓它包漿。在我眼里,雪山似乎成了昆侖獻(xiàn)給大地的文玩飾物。我突然就釋然了,因?yàn)槿颂煨?。好像從錯覺中的高大一下子極速地退縮,我和英英,還有前面的男人女人,包括所有人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我們所有的情懷和情緒,愛恨情仇,喜怒哀樂,更是比不上這里風(fēng)沙中一粒塵埃的個性。跟著棺材吧,在這無限闊大的時空中,生命的長度和寬度值得丈量嗎?我的小毛驢和棺材,都是這地上奔走的螞蟻。
堵車了,邁巴赫停下來。我在后面也徐徐地停下來,先下車走到邁巴赫前車窗。男人和女人都戴著墨鏡下了車。女人跟英英打招呼,然后在小聲地說什么。英英招手讓我過去,說:“這兒沒有廁所?!蔽铱纯辞奥罚萝囈谎弁坏筋^。我說我來想辦法。我從車上拿出帳篷,就支在車邊的路基下,然后我和男人站在路邊抽煙。男人說些輕描淡寫的話,但我能看出來他心思很重。我看著進(jìn)出的女人和英英,指著我搭起的帳篷,壞笑著說:“大哥,有什么感受?”
男人咧咧嘴說:“出門帶女人太不方便。”
堵車足足有兩個小時后,我們又開始起步。順著一條天路到昆侖山口,我看到了海拔4768 米的標(biāo)識。邁巴赫停了,我也在路邊踅來踅去。有一座雕像和一個小廣場的地方有數(shù)十個自駕的人在逗留。我和英英也走過去拍照,看到了索南達(dá)杰的紀(jì)念碑。索南達(dá)杰我知道,小時候?qū)W校經(jīng)常組織看電影,那部名叫《可可西里》的電影講的就是他。當(dāng)時被電影里恢弘的景色所吸引,也被那粗獷風(fēng)格所震撼,記住了這個為保護(hù)藏羚羊而犧牲的英雄。站在索南達(dá)杰的紀(jì)念碑前,我蹲下來看索南達(dá)杰的照片,想尋找電影中曾留下記憶的形象。我下意識地勾著頭看了一眼停車的地方,邁巴赫的車門沒有開。我對英英說:“那兩人不好意思下車,可能慚愧吧!”
“你咋知道人家是慚愧?”
“那么大的字,他們比咱們記得清楚。況且他們先停下車,卻不下來?!?/p>
英英似懂非懂地朝后面看看邁巴赫,說:“就你能,人家下來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果然,男人和女人一起下來了,而且是徑直走過來,但我看出他們的步履很沉重。
在這個地方,我覺得說什么話都是刺激他們,也許會被他們解讀為羞辱,所以,我提示英英不和他們說話。英英給我拍照,我給英英拍視頻。我觀察著這對兒心情復(fù)雜的男女,看男人撫摸著掛滿索南達(dá)杰紀(jì)念廣場上的哈達(dá)。他那手指在細(xì)微的顫抖,端起來的不像是紗質(zhì)的輕松,而是生命難以比擬的沉重。女人也在看,隨在男人身邊,一步一步都走得拘謹(jǐn),羞怯得像是個懼怕陌生人的小姑娘。
他們漫無目的地在廣場上走著,巴掌大的地方,被他們翻來覆去的體會了幾遍。男人最后站在了雕像的一側(cè),手扶著雕像臺座,仰臉望向高入天際的魏巍昆侖。女人在索南達(dá)杰紀(jì)念碑前,掖緊裙擺蹲下來,仰臉看玻璃板下的索南達(dá)杰照片。英英一狂手,對著她拍了一下。女人驚慌地站起來,表情一下子十分難看。英英活潑地一把拉住她,說:“大姐,來咱倆合個影?!?/p>
女人下意識地抽胳膊,嘴里說著推辭的話,“一路奔波,狀態(tài)不好,拍出來嚇人。”
英英也看出了女人的拒絕,惆悵地掃了一眼遠(yuǎn)方,乖巧地說:“大姐,那你給我們倆拍一張吧?求求你?!?/p>
女人勉強(qiáng)接過英英的手機(jī)。我攬著英英的肩頭,任風(fēng)吹亂著頭發(fā),由著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拍下幾張留影。
停車場上已經(jīng)有幾輛車在做著露營的準(zhǔn)備。天色湛藍(lán),一絮絮的白云在對面的山包上停留,整個天空純凈得如嬰兒的笑臉。我也打算在這里露營,笑著跟男人打招呼。我說:“大哥,在這兒露宿吧?”手指指停車場。
男人的表情凝固一般,木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似乎還沉浸在沉重的情緒中。等我又表達(dá)了一遍意思,他轉(zhuǎn)頭看了一周山包、天色和天路,最后眼光在索南達(dá)杰的雕像上落住,又灼痛般的閃開,搖著頭說:“離開這兒?!?/p>
離下一站能宿營的五道梁還有一百多公里,我們沒必要緊張,一路上開的很慢。不時有車“颯颯”地超過去,干凈的路面上也蕩不起煙塵。我們看到了藏羚羊,看到了野驢,還看到了一群動作遲緩的野牦牛。特別是藏羚羊,一群飛速地奔跑著,突然有一只停下來,驚覺地打量著來往的車輛。在一個道邊的觀景臺,我和英英下了車,這里散落著一群覓食的藏羚羊。有一只母羊臥在地上,幼小的羊羔就站在母親身邊,好奇地和我們相對張望。
我對英英說:“這是生命對生命的探視。此時此景,好令人感動。”
我拉起英英的手,大聲呼喊著,在可可西里的空氣中揮動。小羊羔試試探探地朝我們跑過來,又一抬前蹄反奔向母親,跟在母親身后跑向戈壁深處。
英英掩著嘴笑彎了腰,捶打著我說:“神經(jīng),神經(jīng),你把它們嚇跑了,我還沒有拍照?!?/p>
過往的卡車司機(jī)在向我們打喇叭,我能聽出喇叭聲里的戲謔,但我還是幸福地向他們揮著手。生命在這里變得十分親,十分近。
邁巴赫已經(jīng)跑的無影無蹤了,我和英英跳上車去追。我不能丟失他們。
青藏線上有句俗話:納赤臺生病,五道梁要命。說得就是高原反應(yīng)。我們經(jīng)過納赤臺沒生病,當(dāng)晚就住在了“生命禁區(qū)”的五道梁。我在停車區(qū)用打的一壺納赤臺清泉燒開水。英英裹著我的羽絨服躺在車上,在翻看我們在昆侖山口拍的照片和視頻。
英英念叨著給我說:“在昆侖山口,我是想和大姐合個影,她要是真有事兒了,看見照片我還能想起她,可她不愿意。”
我說你煩不煩呀!給她遞著眼色。邁巴赫就和小毛驢緊挨著,而且車窗都開著,我真擔(dān)心她的口無遮攔。水燒開,把兩個車的保溫杯都裝滿,我去看路兩邊的旅店。在一個名叫“西來順”的飯店前,我遇到了裹著呢大衣的男人。男人率先跟我說話,“這地方真冷,夏天像冬天。”
五道梁稀稀拉拉的建筑屈指可數(shù),最高沒有超過兩層。倒是有不少拉貨的大卡車,橫七豎八地停在路兩旁。這里沒有青枝綠葉,看上去到處都是灰突突的。不是破敗,但是荒涼,看上去就是一副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
我說:“大哥,你也來看旅館?”
男人伸出兩個指頭說:“都滿了,看來今夜真要露宿。”
我說:“也沒什么,就是冷點(diǎn)兒。夜里多開幾次空調(diào)。”
男人示意著西來順說:“就在這吃飯吧?”
我說行?!拔胰ソ兴齻冞^來,這兒容易高反,你先進(jìn)去暖和著?!?/p>
男子似乎有些遺憾,輕笑著說:“都說得可嚇人,生命禁區(qū),可我跟你大姐都沒事,你說怪不怪?”
我說大哥你別嚇我,沒事兒多好。我轉(zhuǎn)身去叫英英和女人。男人在身后交待我:“叫你大姐帶瓶酒?!?/p>
在西來順吃了手抓羊肉,四個人喝了一瓶酒,身上暖和和的,各自上車休息。第二天起來去加油,男人告訴我,“我和你大姐都有點(diǎn)兒頭疼?!蔽艺f英英也有點(diǎn)兒頭疼。
我把在茶卡鎮(zhèn)買的高原安送給他,這個藥品是治療并緩解高原反應(yīng)的。車上備下的氧氣也分給他們兩瓶。睡一夜就高反了,這兒真讓人后怕,我催促著趕快離開五道梁。
這次我走在前面,不時要在路上停下來,扒著車窗問男人身體反應(yīng)。男人吸著氧,像是很堅(jiān)強(qiáng)地說:“我沒事兒,珠峰才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我們還沒到珠峰,離天堂還遠(yuǎn)呢?!?/p>
路在筆直地向著無盡的方向延伸,我覺得這樣開下去會厭煩的,這兒別說會是能驚醒困頓的拐彎,就連弧度都看不見。我打開音樂,音量開到最大,感覺音樂和歌聲也顯得疲憊。英英說關(guān)了吧,頭都快要炸了??晌也荒荜P(guān),關(guān)了我便會迷失。我懷疑我也有了高反。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到了沱沱河。這里是長江的源頭,高大的青藏鐵路特大橋架在那兒,使這個小鎮(zhèn)顯得有一點(diǎn)巍峨。但實(shí)際上這個小鎮(zhèn)太小了,小得看到的建筑比看到的人多。我們在一個小飯館里吃了飯,每個人都吃的很少,全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店老板建議我們在停車營地休息一下,向我們推銷氧氣瓶。男人一下子買下了整整一箱,喜得老板娘合不攏嘴笑,紫色的臉蛋兒像兩顆熟透的鮮桃。
說好放松一小會兒,然后翻越唐古拉山口,夜宿安多縣城。就在此時,女人的手機(jī)響了,她驚得像是手中抓了一條蛇,一下子把手機(jī)甩在地上。這是我?guī)滋靵淼谝淮温牭剿麄兊氖謾C(jī)響。女人又慌亂地?fù)炱鹗謾C(jī),看看來電,看看男人,不知道該不該接。手機(jī)固執(zhí)地響著,鈴聲響盡,緊張的女人才如釋重負(fù)。
男人瞪著眼問:“誰讓你開機(jī)的?”
女人說:“給孩子通話忘關(guān)了?!?/p>
男人果斷地說:“誰讓你用老號碼給孩子打電話?關(guān)掉。”
但鈴聲再次響起。還是那么固執(zhí)。女人果斷地關(guān)掉了手機(jī)。
男人沮喪透頂,一臉驚恐地在營地上兜踅了幾個來回。然后,躲在一邊打了一個電話。再轉(zhuǎn)回來時,人臉已經(jīng)變得煞白,人也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失魂落魄。
男人示意女人上車。拉著我故作平靜地說:“兄弟,我跟你大姐都有事兒在身上壓著,失態(tài)了。”
我說:“大哥,男人肩上千斤重,我理解?!?/p>
男人說:“我求你件事兒,你添加一下我女兒的微信?!?/p>
我說:“行?!?/p>
男人給我說了號碼,在請求留言里備注:你爸爸的車友。我剛添加上,就通過了。發(fā)來一條信息,一個流淚的圖標(biāo);一句話:我爸呢?他們在哪兒?
我給男人看。男人沾沾淚窩說:“一句話都不要說?!比缓螅_始深長地吸了一口煙,又吸了一口煙,煙絲的灰燼在快速地變長,青煙中的人也像這燃燒中的灰燼,靜靜地等著煙滅灰飛。
男人像是要對我說很重要的話,平復(fù)著緊張的情緒,毫無信心地一眼一眼打量我。但他還是終于說出來了,“在這天路之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跟你大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萬望告訴孩子一聲。”
他的話讓我驚悚,但我還是故作輕松地說:“這話不多余。但路是多少車跑出來的,只要大哥想回家,就一定能安全回家見到孩子。”我想,我的平靜也許能安撫他的焦躁。
男人跟我握個手,轉(zhuǎn)身回到了邁巴赫內(nèi)。
邁巴赫一直沒動。我看天色陰沉下來,下車去催男人。下意識地拉開車門,看見女人和男人正抱在一起痛哭。我說:“大哥大姐,時間不早了?!壁s緊關(guān)上車門,逃回到我的車上。
又過了一會兒,邁巴赫給我打了一聲喇叭,調(diào)頭徐徐起步了。我啟動小毛驢,緊緊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我追著邁巴赫,懷疑男人開的是自動駕駛,車輪在狂奔,絲毫不顯駕駛者的困倦。
他不高反了?他不頭疼了?難道他是一頭不知疲倦的牦牛?我開始打喇叭,想提示他慢下來。在這險惡的路途中,在聽到后車?yán)群?,至少會先停在路邊一下,但他沒有。反倒是越打喇叭他跑得越快,邁巴赫竟然甩開了我的小毛驢。我弄不明白了,他是什么用意?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橫風(fēng)在推著我的小毛驢。我只能放緩車速,走得更慢,看著邁巴赫消失在視野里。
風(fēng)在刮,云朵成片的飛著,云朵的背后是一道云墻。
我發(fā)現(xiàn)下雪了,雪片稀稀拉拉地往前擋玻璃上撞。走不多遠(yuǎn),雪片就成了密密麻麻,雨刮器都用上了,我開著吹玻璃的暖風(fēng)。
我說:“英英,咱遇到唐古拉山口的暴風(fēng)雪了?!?/p>
英英說:“你不是說不會嗎?”
我說:“現(xiàn)在會了。”
英英不無擔(dān)憂地說:“還能走下去嗎?”
我說必須走。
英英嘆了口氣說:“真還看到六月雪了?!?/p>
我看后車的燈光射過來,也打開了大燈。雪片在大燈的光炷中,翻飛如棉絮。偶爾看到路邊的石堆上掛著花花綠綠的經(jīng)幡,眼睛才會生動一下。
突然,我看到了令我驚訝的一幕,一個朝圣者在風(fēng)雪交加的道邊上,正走一步磕一個長頭地往前挪。
我下意識地打起尾燈雙閃,把車停在這個雪人的身后。在這視線模糊的風(fēng)雪路上,誰的保佑都是枉然。我看著匍匐的雪人在磕頭,撅著屁股起身,又匍匐,又磕頭,又撅著屁股起身,周而復(fù)始。我緩緩地跟著,跟著。雪人突然轉(zhuǎn)過臉,我看見是一張大爺?shù)哪?。他對著我的小毛驢,雙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轉(zhuǎn)身匍匐去磕他的長頭。我看著大爺,已經(jīng)忘記了頭沉和疲憊,也忘記了風(fēng)雪肆虐,緩緩地跟在后面,好像風(fēng)雪不停,我不敢離開和超越。
路上的車一輛一輛超過去了,朝圣的大爺無休無止地磕著虔誠的長頭。約摸走了一公里,路邊停著一輛改裝的三輪篷車。大爺站起來,對著我的小毛驢招手。
我在風(fēng)雪中下了車,問大爺:“出門幾個月了?”
大爺說:“四個月。從內(nèi)蒙過來的?!?/p>
我說:“您一直這么走嗎?”
大爺說:“我開一公里車,再勾回頭磕一公里長頭。我要磕到拉薩去?!?/p>
我說:“這個夜咋過?”
大爺說:“長生天叫咋過就咋過。雪不叫走了,我就停在這兒?!?/p>
我知道我也不敢走了,我的英英昏昏沉沉在吸氧。就說:“大爺,托您的福,我陪您過夜吧?我的車能為您的車擋點(diǎn)兒風(fēng)啊?!?/p>
孤單的大爺有點(diǎn)兒意外,欣喜地拍一下手掌說:“好。”不等我回答,他就對著西天匍匐膜拜。
路邊有個狹小的平場子,我先把車拐進(jìn)去,又幫著大爺把三輪車停在小毛驢的背風(fēng)一側(cè)。大爺把我推進(jìn)車?yán)?,自己也躲進(jìn)車?yán)铩?/p>
雪很快過去了,天又是藍(lán)成汪洋。太陽也還沒有落山,刺拉拉的光就照在眼前。大爺哈哈笑著拍打我的車門,問我還走不走?我猶豫著,跑去路邊看。路上的積雪被來往的車輪碾壓著,幾乎沒有留下什么,但我還是決定陪大爺過一夜。
我跟老人在下面燒水準(zhǔn)備晚飯。老人話很少,但口中不住地嘟嘟囔囔,我懷疑他是在誦經(jīng)。燒好水,老人趁著水煮了幾個雞蛋,非要讓我?guī)Щ剀嚴(yán)锝o英英吃。我給老人拿氧氣,老人指著頭上說:“長生天在,我啥事都沒有?!?/p>
老人要回車上了,用木棍子在車前車后劃了一道線,笑著對茫然不懂的我悄悄地說:“拉呀撒呀不方便,你們那廂,我這廂?!边@是個多么細(xì)心的老人呀!
回到車上,我看英英揉著眼哭得稀里嘩啦。我說這是咋啦?英英拿著我的手機(jī)說:“你看看他女兒有多可憐!”我接過手機(jī),英英忍不住傷情,竟自蒙著頭拱進(jìn)被子里哭。
我開始看微信。女孩在微信中給爸爸訴說,說家里被查了,來人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還拿走了很多東西。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在家,孤零零的沒有人陪伴。往日的親友們都不見了,她不知道該去外婆家還是回鄉(xiāng)下去找爺爺奶奶。學(xué)校也不敢去,因?yàn)樗恢兰依飳l(fā)生什么大事,怕老師和學(xué)生們會瞧不起她,嘲諷她。她問爸爸:“究竟家里是發(fā)生什么大事兒了?是不是腐敗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們要被抓起來?是不是?你們?nèi)チ四膬??現(xiàn)在是在哪兒?你們是丟下我逃跑了嗎?你們會想女兒嗎?女兒十分想念你們?。∧銈兦f不要想不開,千萬不要去死,千萬不要丟下女兒。如果你們要是死了,女兒我也活不下去!爸爸,我想你們,快點(diǎn)兒回來吧,我離不開你們!”
男人的女兒零零碎碎說了很多,屏幕一幀一幀的完全占滿,其中一幀屏幕全是流淚的圖標(biāo),而且還在時不時地發(fā)送著。我似乎聽到了一個女兒絕望的哀嚎,似乎看到一個淚巴巴的女兒兩眼紅腫地蜷縮在床上,把手中拿著的手機(jī)當(dāng)成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人生中難免會犯錯誤,錯而能改,總會讓自己找到光明。如果能找到他倆,勸他們自首,那豈不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扳過英英說:“明天咱去追他們?!?/p>
英英說:“現(xiàn)在不行嗎?連夜追上他們,讓他們看看,也許女兒的話還能救他們。”
我為難了,這是要夜闖唐古拉山口嗎?我看窗外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不時有車燈從道路上晃過,顫顫巍巍地朝前走。英英捶打著我說:“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追?!?/p>
無奈的我走下車,緊裹著衣服去拍大爺?shù)娜嗆囬T。大爺很機(jī)靈,問我說有事嗎?我說:“大爺,陪不了您了,我得趕路去找個人。”
大爺說:“去吧去吧,好心人,去做善事吧?!?/p>
我開著車又上路了,英英坐在副駕上陪著我。路面濕滑,車走起來搖搖擺擺。我的車燈光弱,只能慢慢地跟在一輛車后面。路上不時有大霧出現(xiàn),緊盯著車燈穿行在霧中,茫然無著的感覺讓人膽戰(zhàn)心驚。車到雁石坪已是凌晨,道路上有冰碴子,車輪下“磕磕嚓嚓”亂響。前后車都??柯愤叡莒F,我也只好停了下來。
天剛剛明兒,我就燒好水,啃著方便面準(zhǔn)備上路。可我走了幾分鐘,就知道自己的車不行,路面上冰碴子多,需要等一輛大貨車軋出路眼兒。這里距離唐古拉山口還有百十公里,正常情況下是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但我一直等了三個小時,才等到一輛大貨車。大貨車牦牛一般不急不躁地行進(jìn),我一直跟在后面,像個拽著牛尾巴的放牛郎。走走停停,先是車背著太陽走,太陽比車走得快,后來是車照著太陽走。下午四點(diǎn)多,我終于到了唐古拉山口的標(biāo)志牌前。
英英看到了邁巴赫,興奮地指給我看。在公路邊一片平坦的凍土地上,碎雪下藏著一層淺薄的綠色,兩道清晰的車轍印朝不遠(yuǎn)處的雪山延伸著,而那輛顯眼的邁巴赫靜靜地停在那里。車邊好像有幾個人在走動,細(xì)一看是警察。我心里一驚,調(diào)過車頭開下公路,在雪地上直刷刷地開了過去。有警察在制止我靠近,但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往前開。推開車門跳下車問的第一句話是:“大哥他怎么了?”
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警察朝著我靠過來,皺著眉頭問:“你是干什么的?你和死者認(rèn)識?”
我一下子懵了!怎么已經(jīng)是“死者”?
我有些迷糊,警察在問我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全然成了呆呆的木頭人。英英也下了車。英英也在被警察問話。我受不了這個“死者”的沖擊,望著連綿的雪峰長呼了一聲:“大哥,你怎么糊涂了啊,這里離天堂還遠(yuǎn)?。 ?/p>
我決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講給警察,希望一件事情總能理清來龍去脈。
那夜,我給男人的女兒發(fā)去了信息,配上我拍的現(xiàn)場圖片,告訴她:“爸爸因高原反應(yīng)缺氧在唐古拉山口去世,這里離天堂還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