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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山有谷

      2023-02-18 11:49:52
      上海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小珍

      崔 君

      “疼不疼?”老板問松莉。

      “倒是沒想的那么疼。也不是你說的一點兒都不疼?!彼⒅苟嗽斄藥籽?,轉過身子,打另一邊的耳洞。

      “我還以為真有個槍一樣的工具,瞄準,發(fā)勁兒,就大功告成了呢?!彼衫蛘f。

      是小珍推薦松莉到這兒來的。她從家里步行了二十多分鐘才到。

      一場小雪過后,相宜理發(fā)店前的路泥濘不堪,新鮮的泥點干結在冬青葉和路緣石上。兩條主街在此交匯,之前這里是牙科診所,門前有棵樹冠高大的梧桐樹和一個立式燈箱廣告牌。廣告牌夸張又突兀,上面印著一顆巨大的發(fā)光牙齒和幾把放大鏡,底部是用水泥封固的,大概想開成百年老店來著。輔路鋪柏油時,施工隊把它空了出來。

      理發(fā)店開起來前,燈箱被拆除,水泥也一塊塊碎裂開來,街上的小孩用它們來跳方格游戲。泥土裸露,春夏車輪壓不到的地方長著些灰灰菜和蒲公英。門前重新安裝了紅白藍掛墻式轉燈,底下停著六七輛輕便電動車。陽光摻了水一樣,鐵架上米菲兔毛巾已經冰凍板結了。

      這是年輕人喜歡的地方。松莉脖子里世紀初買的圍巾有些格格不入。墻上的射燈打在電影海報和美人圖上,等候區(qū)有兩張舒適的玫紅色布藝沙發(fā),邊柜里放著《故事會》和時尚雜志。她在椅子上坐下來,面前的小桌上有兩張帶木框的相片:一張是張國榮蹲在地上看人打牌,另一張是理發(fā)店老板與一位本地小明星的合影——他在一檔水上闖關節(jié)目里拿了冠軍。店里人不算多,有兩個燙頭的,一個等著洗發(fā)染發(fā),還有一個同來的人在看手機上的糕點教學。沒有人刮臉。松莉原以為會有不少中老年男人在這里刮臉。老板的親戚在店一角搭了隔板,開小窗口賣烤肉火燒,玻璃向內開了一道縫兒。熱烘烘的空氣里滿是豬肉蔥花和老抽的味道,對肚子餓的人來說,那是最勾魂攝魄的。

      完事兒,松莉買了一個烤肉火燒。旁邊的女孩兒也買了一個。她臉上抹著藥膏祛斑,火燒還沒來得及吃,被老板叫過去躺在洗頭椅上。松莉跟過去看。老板用牙簽從女孩兒臉上的藥膏里往外挑黑色的東西。

      “你這個疼不疼?”松莉問。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有說話。她可能感覺有燒餅渣掉在了胸前,但松莉認為她也許是個啞巴。

      “你要做一次嗎?很便宜,八塊一次?!崩习鍐査衫?。

      “我不做這個。我吃完就走?!彼衫蛘f。

      相宜理發(fā)店是鎮(zhèn)上候車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在這里坐班車進城。以前的候車點還要往北兩百米,后來為了蹭理發(fā)店的網絡,轉移到此地。尤其是夏天,人在梧桐樹下等車能躲大太陽。老板把電線拉出來,插冰柜賣雪糕。班車在這里停十五分鐘,司機老林會下車溜達一圈,把自己的涼鞋脫下來,在臺階上坐著,吃從冰箱里挑出來的山楂味冰工廠。

      要是人不多,小珍習慣坐在后排那個海綿鉆出來的座位上。她樂意把左側的窗戶當作取景框。麥地、山、樹林和野花,橋和流水。班車從村莊的坡道行駛下來,公雞母雞撲棱棱被嚇走,麻將桌邊一圈腦袋。等在路邊的老人、孩子,從地上提起行李,老遠舉手示意停車。她去過北京才知道,城市的公交車到站點才停車,不像她們的班車。挨著取景框的那個位子格外招人喜歡,坐墊和簾布最完整。乘客有各式各樣的表情和姿勢。有次她還見過一個人脫了鞋,像上炕一樣盤腿坐那兒。

      班車往返于縣城與西郊各城鎮(zhèn),路線近乎一個葫蘆躺倒的輪廓。整點發(fā)車從南向北轉,半點發(fā)車從北向南轉。丘陵地區(qū)顛簸多,班車老,公路舊,車開快一點,兩腎都能倒換了位置。乘客不愿意在車上多熬煎一時,但常常忘記發(fā)車時間與路線的規(guī)律,計算不出怎么坐能更快到家,詢問起來又表述不明確。這車到不到哪兒哪兒啊?無論是誰趴在司機老林的窗口問這個問題,都會被他陰陽怪氣地訓斥一通。坐上這車,到不了中南海,你家是怎么都能到。

      “你生這氣真是沒來由,直接告訴他坐這班還是坐下班不就好了?!毙≌鋵狭终f。

      “這人面不善,對這種人,可不能客氣?!崩狭职褵燁^往窗外一彈,發(fā)動了車。

      小珍一開始并不迷信面相,后來在車上見的人多了,又歷經了一番大遭遇,反而認為人的眉眼確實藏著似有似無的秘密,或許還和命運扯上些許關聯。

      上班時,小珍喜歡打扮一下再動身。為此,她要早起半小時,鋪底妝,描眉毛,上大地色眼影,睫毛稍微卷一卷,只涂一層睫毛膏打底,眼線不畫,腮紅掃兩下。她不讓妝容看上去張揚又刻意。臉妝看不到明顯的邊界,氣色好一些,就是她要的全部。眉毛總是最難畫的。短視頻里說,阮玲玉畫一條眉毛要兩個小時。畫完都能睡午覺了??词謾C里幾年前的結婚照,僵硬臃腫的眉毛讓她自覺難堪。這才幾年,那種眉形已經不時興了。不過,沒事的。經過不斷練習,她可以輕易畫雙自然又舒展的眉毛。

      此外,她還買了蠻多便宜的耳環(huán)。都包郵,郵費讓她感覺吃虧。按照習慣,她會先戴好左邊耳環(huán)。剛打耳洞時,她經常已經戴上右耳環(huán),左邊卻因為耳洞細無論如何戴不上去,索性就全部摘下來了。還有眼皮、顴骨,通過化妝,她認識到自己身體諸多的不對稱。這些領悟也安撫了她的內心,讓她從以往那些簡單的認知里恢復過來。連自己都是這么復雜的,還有什么可以牢牢控制、永久不變呢?

      小珍對松莉說,去相宜理發(fā)店,老板手又狠又快,耳洞打得直,戴耳環(huán)不會偏,好看。松莉就去了。

      她們是鄰居。松莉家的房子還算闊氣,房頂不是傳統(tǒng)的紅瓦,而是灰藍瓦。這種瓦在十幾年前熱賣過一陣子,現在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后來,紅瓦和灰藍瓦都不流行了,人們開始蓋平房。這幾年,臺風總在將要消弭時掃過尾巴來,接連下一個星期的暴雨。平房大大降低了漏雨的風險。松莉家的屋頂在一片平房中兀自凸起,好似一座廟。圍墻用空心磚壘砌后,到現在也沒有抹水泥。

      小珍家的圍墻不僅抹了水泥,還刷了白漆。因為緊挨省道,那面圍墻便成了刷墻公司眼中的完美位置。幾十年中,這面墻接連出現過蜂蜜、白酒、口服液、配種豬、屠宰機和二手車的廣告。也刷過宣傳口號,“只生一個好”“一個太少,兩個正好”。當然,這些紅油大字都將在幾年后被“二胎不夠,三胎來湊”再次覆蓋。政策號召、普法衛(wèi)生、教育經濟、警示提醒,都曾在這面墻上留下痕跡。

      松莉是前幾天突然回家的。她家的房子閑了五六年,過年也是門鎖緊閉,空寂慣了。門廊上懸著的燈泡都被小孩兒擰下來玩了。忽有一日,小珍聽見掃帚刷拉刷拉掃院子、潑水、鋁鍋蓋落地的聲音,才發(fā)覺鄰居回來了。

      松莉家除了主屋,東西廂房都是平房。小珍家的屋檐稍長,兩家的廊道幾乎接起來,一步就可跨過。小珍剛來時,松莉站在房頂上看她結婚。有人扔給她噴花禮炮讓她放,她以自己不會操作拒絕了。小珍看她背著手站在自己家新房的屋頂上,笑瞇瞇的,非常古怪。母親說,“你記得她不?是你莉姐。她抱過你,你尿人家一身呢?!?/p>

      有一次,小珍坐在臺階上吸煙,抬頭一看,正好迎上松莉的目光。她迅速掐滅煙頭,進了屋。后來,小珍從窗戶里看見松莉幾次輕松地邁到她們家的房頂上來,忍不住對丈夫小和抱怨,你們怎么修那么長的屋檐,拿刀砍一半去,別人也不會猴子似的蹦來蹦去了。

      現在,松莉又來了,小珍卻覺親切,想讓她多待一會兒。時機不同,人們希望的事情和不希望的事情并不截然相反。她坐在平房的排水口處,雙腿垂在半空。

      “你們活兒忙嗎?”她問。

      “就那樣,收收錢,畫畫正。不算忙?!毙≌湔f。

      “還是那個老林轉方向盤?”

      “他干完這個月就走,去給領導開車?!毙≌浒驯徽质盏缴嘲l(fā)上,沒疊。

      “那人老是兇巴巴的?!?/p>

      “他人很好的,脾氣有點火爆。臨走了,這幾天悶悶的,看上去不好受?!?/p>

      “也沒什么稀奇。一個姑娘,她就是自己找了滿意的好人家,出嫁時也要哭一哭的。”松莉說。

      她戴了一頂毛呢的卷邊帽,細皮帶交叉出一個簡易的蝴蝶結,金屬扣固定。估計太陽曬得她暖和了些,她脫掉外套,露出駝色粗毛線針織衫和燈芯絨的褲子。從鞋底看,她輕微足內翻,不過走路看不出來。還是老了一點,動作沒有那么麻利而堅定,有些倦怠,緩慢柔和,這倒讓她獲得了難得的穩(wěn)重。興許是在高處的原因,小珍覺得她臉上的皮膚越發(fā)下垂。她曾經是個眼睛大而圓的漂亮女人。

      “怎么突然想起來要打耳洞呢?”小珍問。

      “沒趕上好時候,老了好歹美一美。最后的機會了。”

      小珍覺著她沒說實話。和母親一樣,鎮(zhèn)上的女人們習慣把好事兒捂著,生怕它們飛了。露餡不露餡的,總要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再掏出來給大家看。還沒塵埃落定就張揚出去是沉不住氣的表現,要遭人嘲笑的。

      插圖/戴未央

      “看來要升級當婆婆,等人家的金耳環(huán)來填呢!”之前,她一直討厭長輩們挖苦人的玩笑,現在自己出口成章,調笑起來也駕輕就熟了。松莉也不惱。

      “我倒盼著那樣的好事兒。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毙≌洳磺宄f的是不知道兒子在哪里,還是兒媳婦在哪里。不好問。

      “你有沒有聽說過,沒有耳洞的話,到了那邊會變成個葫蘆頭。”松莉身體前傾,用手撐了個小喇叭,一本正經地說。

      小珍遲疑片刻,被她過度的小心逗笑了。松莉比她母親還大八九歲,不過已到開始擔心生死之事的年紀了嗎?終究是太早了些。

      “那男人豈不是個個葫蘆頭,閻王爺小鬼兒的,都擠到一起,比誰的葫蘆腰細?”

      “不是那么回事,只論女人。要是有耳洞支撐,就不會變成葫蘆頭。”松莉說。

      那邊的工作人員也真夠累的,還多了一道鑒別公母的程序。小珍沒把這話說出口。她夸贊了松莉的梅花耳釘,又同她講了點別的。葫蘆頭讓她們親近了許多,瞥見了彼此心上絲絲縷縷的紋理。

      小珍想問她怎么突然回家來,從哪里回來。但多年不見,還是生分了,加上一些傳言,她自知問這樣的問題是失禮的。

      “你日子好過嗎?”松莉問她。這個問題比小珍想問的更唐突。

      “好過?!毙≌漶R上接過話來,沒讓問題掉在地上,甚至還坦然地笑了,“我都享受起當寡婦的日子了?!?/p>

      以前,老林把車啟動起來,小珍便開始售票。車上的人也都懂,暫尋個位子坐著休息的,這時候就下車去了。乘客停止講話,紛紛轉動身體開始尋找零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也總有人運氣好,在臨近發(fā)車前幾秒趕上來。小珍拉開一個腰包,那是去泰山旅游時的紀念品,她在中間加縫了幾片隔斷,把錢按數值夾在里面,一走路,硬幣叮當響。總共也就二十三個村,早在上班第一天,小珍就記住了各個路段的票價。

      早上,老林從車站把首班車開出來,替小珍把車票錢收好,到了谷花園,接上小珍,再把錢交給她,由她把計票板的正字補上。公司管理疏松,這樣她就能多睡一會兒,不用大清早趕到縣城跟車。下班也是一樣,老林在鎮(zhèn)上停車,小珍過了馬路就到家。這個主意是老林出的,小珍很感激。別的路線上,搭檔還算愉快的售票員和司機師傅也這么效仿。

      從小珍來時,這輛班車就已經足夠破舊了,可它神奇地治好了小珍的暈動癥。幾年過去,小珍沒有感覺車變得更糟糕。再朽壞能到什么程度呢?它還在路上跑,只要能跑,車輪就不會掉下來。玻璃花掉就重新配一塊,沒人理會油漆的剝落。倒是老林頭頂的吊扇,有年天氣太熱,老林冒險讓它工作了一天,末班車開到一半它掉下來,砸得老林滿頭是血,一邊剎車一邊罵人家奶奶。吊扇從車窗里磕出去,沿著路邊的坡道滾了好遠。老林和小珍下車,在養(yǎng)雞場的草叢里找到了它,換了幾個螺母又裝上了。

      最近幾年,小珍工作輕松多了。她只向不會使用手機的老年乘客收票費,年輕人一般都用手機支付。車也換了電車,車載空調也有了,只不過車的速度慢下來了。路修過幾次,平坦寬闊,偶有幾個蛤蟆大的小坑,但規(guī)定車跑起來不能超過六十,三蹦子都能超他們。老林不滿意,他說電看不見摸不著,連點汽油的味道都沒有,電動車不是一個男人該開的車。不過,小珍喜歡新車,油亮的白漆透著新鮮與潔凈,讓車好像變成一只溫順的兔子。她等不到公司季度的常規(guī)清洗,看到坐墊和簾布有污跡就在下班時把它們拆下來,回家放到洗衣機里清洗,第二天上班時再套上。

      “你費這勁干嗎呢?自己家的水電不花錢?”老林抱怨,他從不幫她干這項工作。

      “我自己高興啊。”小珍回答。

      末了,她將煙盒藏在后座的椅套里面,候車時在衛(wèi)生間里抽。她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吸煙。抽完扔坑里,沖走。西瓜味的爆珠,她只喜歡這一種。

      多少也有點不舍。與老林在一起工作是安心的。幾年前的夏天,一個暴曬的午后,半路上來一個大哥,給的五塊錢貼了膠帶。小珍不收,讓他換一張。大哥的爛錢沒花出去,心里憋悶,嘟嘟囔囔說小寡婦事情多。老林不顧被投訴的風險,把他趕了下去。那人不依不饒,大聲叫囂你就是個臭打工的,又不是老板!老林說,放你媽的屁!老子就是老板!你這種人,活該下腳量著進城!

      車當然不是老林的,他就是個打工的。

      小珍當趣事講給同事們聽,從此老林有了新綽號:林老板。連他們的老板也叫他林老板。

      小珍了然于心,老林想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她。小珍無意,婉拒了。再怎么不濟,也不至于與一個因為打老婆離婚的人一起過日子。老林那邊可能猜測,需要張羅兩個孫兒才是主要原因,站在小珍角度想,實在不劃算。但他好像并沒有放棄,臨走了還要提一提。

      這天下午,老林給小珍買了個菜煎餅,知道小珍愛吃麻辣口味,特意囑咐加了花椒油炒?!俺园沙园桑詈笠活D了?!崩狭珠_玩笑說,“回頭我找人給你倆算算,看看合不合適?!毙≌錄]接這茬,挖苦他說,“我還以為你多大方,就打發(fā)我吃這?日后發(fā)達了,你鐵定記不起咱難兄難弟了?!?/p>

      沒過幾天,理發(fā)店門前真來了個算命的,不過老林沒見著。黃雀叼簽算卦。說出年齡,黃雀出籠,一點不怕人,從卦紙上吧嗒吧嗒走幾步,精準地從一排卦簽中叼出對應屬相的簽帖。簽帖里都有一首押韻的詩。其實不算詩,是一些順口溜類的東西。山水林木,花鳥蟲魚,大有解讀的余地。

      小珍也來湊熱鬧看鳥。理發(fā)店老板告訴她,“你媽上午來給你算了一卦?!毙≌鋯柣硕嗌馘X,他說四十塊。

      “說你是個長命的人,可能活一百歲,壽路看不到盡頭,不過能保證九十六歲還可以出門打醋。還說感情婚姻多波折,不怎么順利,現在看起來,已經遭遇了。算得神吧。還有一句叮囑,近前有安逸可貪圖,勿要過分警惕?!?/p>

      “這只雀兒?!彼焓种缸钔饷娴镍B籠,“它給你叼的簽?!?/p>

      小珍笑起來,“我九十六哪還用出門打醋?那時候就服務到家了,像接水一樣,開這個龍頭是醬油,開那個龍頭是醋。”小珍伸手逗那只黃雀,它歪頭審慎地盯緊了她。

      來給自己看婚姻的,肯定是媽媽,不是婆婆了。

      十二歲的時候,小珍媽媽也帶她去算過卦,算她能不能考上大學。那人怎么說呢,多少可能差一點,要是考上了就是命好,可以補卦抬一抬。一抬花了兩百,小珍喝了一杯黃水,配方簡單得很,就是畫著符的黃紙燒成灰泡熱水,味道讓她想到過年。

      婆婆是個退休的醫(yī)生,做了幾十年的心電圖。四年前,她主動提出搬到小姑家住。雖然都在鎮(zhèn)上,但一年也見不了幾次。小和去世后,婆婆希望小珍把現在住的房子賣掉,平分所得。小珍同她商量,明確提出自己的想法:不打算回家,更不想賣房,如果需要錢,她可以給。婆婆就此作罷。小珍付出代價才獲得一座空房子。沒有人回家,當然要珍惜。她在家里想干嗎就干嗎。

      小珍聽說過,這把戲里的小鳥叼簽是被谷粒訓練的條件反射。等待半天,無人算卦,倒是從冬青帶里鉆出一只快活的泰迪。算命先生甩帽子驅趕它,泰迪反而從他的胯下閃回,跳到鳥籠邊。黃雀偏了下腦袋,轉眼間就被嚇飛了,隱約看見落在梧桐枝上。先生站在樹下叫喚,黃雀不應,學灰喜鵲叫了幾聲,朝仰頭的人群拉下幾坨糞便,飛到對面影樓樓頂上去了。大家看不見它有沒有飛走。

      天光早已慢慢陰沉下去,一切帶著宿命的色彩變得逐漸灰暗。就是那樣一個過分平靜普通的傍晚,一輛嶄新的救護車駛過,橫穿谷花園的主街。沒過多久,那輛車又開過來,向著縣城的方向遠去。那時候,算命先生沒有關注到一個附近的人將要面臨的風險,他跟幫忙的人一樣,只想把鳥捉回來。

      車上的病人是松莉,她在醫(yī)院待了兩天。

      小珍本以為她要么會直接死在醫(yī)院,要么被醫(yī)治好了回家來。兩天里,她照常上班,每日去松莉家門口看看,推推緊閉的大門。好或不好的消息開始伴隨猜測扭曲滋長,在她看來那些都毫不準確。

      比如說,有人聲稱她得了嚴重的惡性腫瘤,長在胃上,天天嘔血,人比竹竿還瘦。還有人聽說她欠了高額外債。最夸張的是,她在吸毒的事繪聲繪色地流傳開來。

      “鳥活夠了還一頭撞死呢,”毛褲在喂他的鴿子,“興許沒什么多大的事兒,她就是不想活了?;顗蛄?。”小珍認為他說的有一些道理,但仔細琢磨又是一句廢話。

      “她喝的那瓶,是你家賣的嗎?”小珍問。

      “好幾年前的藥了。別老跟我扯上關系啊。賣這個是鄉(xiāng)親們需要,別的除草劑都沒它管用,只有百草枯,噴上沒多大會兒,太陽一曬就全死了,省了多少人力。別只看見它毒,早幾年它也為糧食增產出過不少力?!泵澕遗R街開店賣農藥、農具和化肥,夏天也販水果。到季,他身上就會有一股爛桃子的味道。

      “你聞過嗎,是什么味兒?”小珍問他。

      “你不要再想了。對你不好?!泵澃言鹤永锏镍B糞清理干凈,將一袋排骨從冰箱里取出扔在盆子里化凍,問小珍加藕塊、土豆還是山藥,小珍說加白菜。

      “之前是臭的,加了臭味劑、催吐劑,讓人有想法的時候少喝點,起到保護作用。這幾年不讓用了,大廠不敢再生產,小作坊哪管你,商標也不貼,為了省錢什么都不加了,喝下去就是純藥,無添加?!?/p>

      “喝多少會死?”小珍從臺階上站起來。

      “兩口吧?!泵澱f。

      那晚,小珍洗了澡,坐在沙發(fā)上擦頭發(fā)。擦到半干,捏著耳垂里谷粒般大小的通道,又記起松莉“葫蘆頭”的說法。她早就開始做準備了嗎?隔壁什么聲音都沒有,她想著想著哭起來,頭發(fā)上也有水珠滴下,把前襟打濕了。

      以前,小珍早上去上學,經常看到老師和學生圍在樹下議論。學校門口的兩棵楊樹上,三番兩次被掛上五彩的宣傳布條。不是在低處的樹枝間,而是在頂端的樹尖兒上。她隱隱知道一些事情,在她的推測里,松莉白天嘻嘻哈哈,夜里就上樹去掛布條,可能還會戴上面具。

      那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一些亂七八糟的應用題。李華走路,李剛跑步,李剛見到李華就折返,再見李華再折返。或者用兩根水管往水池里注水,一根水管往外排水,要你計算水池注滿的時間。雖然這些事情讓她大費周章也沒搞清楚,但她喜歡美術課,做手工,辦各種節(jié)日的手抄報。小珍有雙靈巧的手,她教同學們怎么折出兩只對稱的鴿子。

      所以,當松莉教她玩手指游戲時,她很快就學會了。

      “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彼衫蛘f。

      她伸出雙手給小珍演示。小珍看到,她的手很不一樣,指節(jié)纖細,手指伸直,指尖是往上翹起的,指甲是一個個飽滿的長橢圓形。五指并攏。中指和無名指分開,這是谷。中指與無名指并攏,小指與無名指分開,食指與中指分開,這是山。小珍根據松莉的指令做動作。有山。有谷。一山一谷。這個游戲就叫做“一山一谷”。

      之后的很長時間,小珍總在洗完手時練習,她的指頭有節(jié)奏地在褲縫兩側開合。終于,在松莉再來家里時,把她打敗了。

      小珍琢磨過,松莉的頻繁到訪應該不是串門那么簡單。雖然松莉的母親家離小珍家不遠,但她每次來,一定會從谷花園鎮(zhèn)上的家里帶東西來。不銹鋼洗菜盆、一兩捆繡花線、一棵芍藥花母根,還送過小珍一副布頭做的白色印花套袖。最多的還是碟片和書。那些不需要的東西,小珍的母親客客氣氣地收下,等她走了再另作處理。比如說,燒掉,或者把書頁撕下來擦灶臺上的油脂,然后燒掉。母親也有去找松莉的時候,她提著毛線和織針去松莉家里,讓她教自己給毛衣收針。要是去集市,她會將自行車停放在松莉的院子里,以免被盜賊盯上。

      “你不要在那兒喝水呀,”母親對小珍說,“她家里,炒鍋和碟子都是羊舔干凈的?!?/p>

      但在農忙的時候,松莉是受歡迎的。她很熱心,母親希望她幫忙,但不會主動提出。松莉一般連詢問意見都省去了,直接開始投入其中,認真又爽利。她把玉米葉剝開,捋順到屁股上,多余的葉片拽下來,一排一排放好。六根玉米像編辮子一樣被綁到一起,搭在晾衣桿上。母親把它們一層一層掛到陽光好的地方曬干儲存。傍晚時,小珍晾曬的襪子沒有及時收走。第二天穿上,感覺腳底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脫下來倒一倒,從襪筒里滾出三四條白色肉蟲。從此,她只要看到環(huán)節(jié)狀的肉蟲就渾身過電一般。

      “你女兒很聰明,她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彼衫蛞话銖谋頁P小珍開始話題。

      “我是為你們好哦,”她的語氣誠懇又焦急,“世界有末日!”

      “可是我沒空啊,我還得接著生孩子。你說的禱告這些我也記不住,你看,我只是聽一聽、想一想就會偏頭痛?!毙≌洳恢挂淮温犨^母親拒絕她,她甚至做作地表現出想為而不可為的痛苦表情?!拔也幌衲恪N覜]有那個天賦。”她遺憾地說。

      碟片實在太多了,小珍偷藏起來一盒,等父母不在的時候拿出來放。封面是一張文藝匯演的造型圖,演員有男有女,穿著天藍的綢質服裝,扎著腰帶,學京劇里吊著眉毛。放進影碟機里,沒有什么小珍想的“天地會”,跟陳近南和“反清復明”也毫無關系。甚至沒有劇情和故事,就是一段一段的文藝匯演。除幾個雜技節(jié)目有些意思外,其余冗長又無聊。單元的題目字體粗大,紅色描邊,歌頌生活美好、人民勤勞,還會插入一些自然風光的視頻,金銀花、蜜蜂、野梨樹和湖。

      “不是天地會,是××神。她想讓我們也信××神,當教徒,消災避禍進天堂?!毙≌涞哪赣H對父親說,“聽說,他們會在山上的房子里跳脫衣舞,每星期三的早上?!?/p>

      母親說的那些房子是廢舊別墅,有歐式的柱子和窗戶,礦場轉型做旅游后建的。共有十幾幢,倒塌了一些,磚頭被人偷偷拉走蓋房子,其余的也無人居住。斷壁殘垣,荒草萋萋。小珍聽同學們講,沒有孩子敢獨自去那里,流浪漢和狗會嚇死他們的。

      做手指游戲時,小珍還是有些懼怕松莉的。老師警告他們,不要跟陌生人講話。甚至有人傳言出現一種新藥物,壞人只要在后腦勺拍一拍,小孩子就會變傻,一句話不說,迷迷糊糊地跟別人走,連呼救都會忘記。還有傳言,××神為了懲罰叛教的教徒,殺害了教徒的兒子,并在他的腳心做了閃電的標記。

      松莉應該不算陌生人了。不過,她的說法很奇怪,宣傳資料上還有錯別字和病句。這不應該。小珍認為,神不會出錯。

      “是你們掛的布條嗎?怎么能掛那么高?”有的問題不好問出口,但小珍實在太好奇了。

      “不是,我跟他們不是一派。他們是邪教,見不得人,只能晚上偷偷宣傳。我們不一樣,我們光明正大?!彼衫蛘f。

      確實有幾次,小珍在上學路上見過松莉,也見過她丈夫,但是兩人沒有同時出現過。她或他騎著一輛有橫梁的自行車,匆匆往鎮(zhèn)的反方向去。松莉的兒子李顏亮跟別的男孩兒一樣,下課會在操場上挖的彈道里打玻璃球。他頭上有一個硬幣大小的地方不長頭發(fā)。有一學期,他和小珍做過同桌。松莉還有一個女兒,和她長得不像,黑胖的身材和紅色的頭發(fā)讓她看上去結實能干、巧舌如簧。那時,她已經結婚,在鎮(zhèn)上的公司賣保險。

      “是有人上當的,她們母女相互幫襯,一個勸人入伙,一個勸人花錢。入伙了會勸花錢,花錢了會勸入伙,都是嘴皮子上的工夫。地都荒了,她們明年吃屎嗎?”母親抱怨道。松莉坐下來不走,耽誤了她睡午覺。起初,母親用熱水沏茶,偶爾看見碗里有豎立懸浮的茶葉,都說是有客要來的征兆。后來,再有類似的情況,她會果斷把那根不同尋常的茶葉用筷子挑出來,或者等茶涼了,猛吸一口咬住它,吐掉。

      小珍從《西游記》里得到靈感,畫了菩薩,但是拿玉凈瓶的手怎么都畫不好。松莉正端著一杯茉莉花茶同母親講話,小珍比照她的手畫了出來。就是那樣的,菩薩的手就該是松莉那樣柔軟、溫熱、靈活的手,這才符合她的心腸。

      “你畫錯了。”松莉臨走時指著小珍的手抄報,為她糾正錯誤,“菩薩是個男人?!?/p>

      “沒有留下遺書嗎?”毛褲問小珍。“沒有?!毙≌浠卮?。“欠條之類的呢?”“沒有,什么都沒有?!薄澳亲詈笠痪湓挘洸挥浀?,說過什么?”“問了我一個問題?!薄笆裁磫栴}?”“他問我,洗衣機洗完衣服有幾聲提示音?!薄澳愦饘α藛??”“錯了,我說有五聲,有六聲其實?!?/p>

      谷花園的人沒有更多的死法。年紀到了,老死、病死是常見,好好的突然頭倒地,或者睡夢里死了那叫修來的福分,自己享福,兒女也享福。溺死在水庫里、被車撞、上吊的也都有,這幾年喝農藥的死過四個,喝了就沒救回來。松莉要是能活過來,這個數字就不會增加。被殺害的有兩個,一個是谷花園考出去的醫(yī)學博士,在鄭州的醫(yī)院里被病人家屬捅死了;一個是小珍的丈夫。前者并不神秘,后者兇手一直找不到,死得不明不白。

      小珍與小和結婚時才二十一歲。他在外工作了幾年回來,連續(xù)考編制一直不成功,在他母親的幫助下去鎮(zhèn)派出所做聘任會計。后來,因為與單位的人性格不合辭職,租用附近的一個學校舊址來養(yǎng)豬。

      那所學校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九十年代,另一所新學校建成后,兩所小學合并。后來,這里被買下,翻修一次,當過果汁廠的職工宿舍。幾年過去,住過幾戶人家,直到被小和租用。窗臺以下是褐色和白色的小馬賽克瓷磚,以上的墻面刷了水泥,裝飾有蘋果綠的碎玻璃和同樣大小的灰白石子。中間三個房間是豬欄,窗戶被小和用加厚塑料膜封住保溫,中午打開給豬透氣。豬欄西邊的房間相對干燥,玻璃完整,沒有老鼠和蟑螂,用來存放飼料、豆餅、治療瘌痢的藥物、高壓水槍等。東邊的幾個房間里,堆放著廢棄的木課桌、凳子和焊接粗糙的雙層床。小和在之前的傳達室睡覺,水藍色的油漆輕微脫落,空白的地方有孩子用粉筆涂的花朵和皇冠。

      自來水管在院子的東北角,那兒有一棵桑葚樹,掉落的果實將地面染成紫黑色,樹下幾叢紫色和白色的重瓣丁香靠著院墻向南伸展。夏天有一陣兒太陽曬不到,滲水的地面和潮濕的矮墻長一些苔蘚和點地梅。圍墻是用紅磚砌的,完整結實。院子空曠有回聲,小珍和小和在那里打過羽毛球。晚上,如果把屋檐下的燈打開,可以在很遠的地方看見光。

      有豬的時候,小和夜里住在養(yǎng)豬場。

      一個冬天的早上,小珍沒班,去給小和送早飯,發(fā)現他倒在院子的水管旁邊。

      醫(yī)生判定,人已經死亡。警察和法醫(yī)進行了勘查和檢驗。好多人都來了,他們看見了尸體、結冰的血液和泡沫、翻卷在地的被褥、大開的鐵門,還有洗劫一空的豬欄。被切斷的狼狗繩子暴露在慘白的陽光下。

      關于氣溫變化,小珍預估錯了。院子里站滿人的時候,雪和冰開始融化,屋檐的冰凌已經開始摔落在地上,碎裂、浸泡,匯成一汪一汪的水,到處滴。

      沒有指紋,沒有兇器,也沒有車轍印記。院子里除了一些蹄印和糞便,有另一個男人不太清晰的腳印。所有人都參與到臆測中,他們激動又盡量周全地推理。嫌疑人是小偷。一個深夜行盜之人。那時谷花園鎮(zhèn)經常有小偷出沒,偷雞,藥狗,拆墻趕豬趕羊。但他是個謹慎的罪犯,這么多年,沒有留下別的證據,他們沒有抓住他。

      小珍從養(yǎng)豬場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毛褲。

      關于幾年后她會和毛褲好,兩人的觀點不一致。小珍認為毛褲在一些重要時刻發(fā)散的靈光打動了她,不過并不是所有方面她都愛。毛褲不信,他覺得每個女孩兒都會愛他。有時,一些姑娘讓他勞神費力,他只好通過裝作不懂來消退那些濃烈的熱情。

      小珍家里四處都有毛褲的東西。廚房里放著陶瓷砂鍋、黃桃罐頭、麻椒、香葉、二荊條;床頭柜上有手表、一個螞蚱形的巨大指甲剪、多潘立酮和殺滅幽門螺旋桿菌的四聯用藥;餐桌邊擺著牙線,總有一根放在蓋子上,不知道是干凈的,還是用過的;院兒里扔著剃須泡沫的空瓶子,屋檐上的雨滴啪嗒啪嗒打在瓶上的夜晚,小珍會格外想他。還有干煸辣肉絲,毛褲用它拌飯。他只買那一個牌子,陶碧華,就那個好吃。是陶華碧,小珍糾正他。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打賭,毛褲輸了三百塊。

      這幾年,毛褲和朋友開了一家小婚慶公司。街道上幾家婚慶接連干起來后,生意變得冷清。他有一間辦公室,門上掛了一幅《莫生氣》。以前,小珍覺著這個好無厘頭,全是廢話,強行押韻,簡直搞笑。毛褲把它掛在那里不是因為信奉它,倒像是用來自嘲。賣票的幾年里,小珍越來越覺得那是真理。桌上的電話機聲音過大,毛褲一般把它塞在抽屜里。小珍在揚聲器的蜂窩孔那兒貼了一塊膠帶,聲音輕柔了不少,依舊擺它在茶幾上。那里有套毛褲喝茶的用具,還有一只木頭棕熊。

      毛褲嘴上熱鬧,好多人喜歡他,跟他在一塊兒,只是聽他逗趣就很容易高興起來,對他產生信任。一般,他會主持婚禮,別的時間也幫忙干雜活,順帶出售增添氣氛的地爆球、禮炮、喜糖和裝飾用品,出租婚紗西服和充氣拱門,還有假花。毛褲挑了幾支藍色繡球和香雪蘭插在小珍家的花瓶里。

      在開婚慶公司之前,毛褲開小貨車去各處換煤氣罐。那時他弄來一個手提喇叭,固定在車頂。“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嘿嘿嘿參北斗啊,生死之交一碗酒?!眮砘夭シ?。小珍問過他,怎么不換一換,老是那一個,聽乏了。毛褲說,換了才是個傻,你有我有全都有,不是這個,換煤氣罐的標志就被破壞了。人家還以為你是賣小雞、換豆腐的。

      在這一點上,小和與毛褲不一樣,他討厭重復。如果同樣的事情叮囑兩遍,小和就會煩躁不安。他時不時走路有點跛,因為他的趾甲總是修剪得過于苛刻,經常長到肉里。一些事情小珍不可能會忘,她經常思考它們之所以發(fā)生的緣由。前幾次,小珍的下體發(fā)出過一聲古怪又尷尬的聲響。“你真是個離奇的人,做這事兒還會放屁?!毙『拖铝舜?。直到后來,她才明白那個聲響是怎么回事。等她能解釋清楚時,小和已經死了。

      “他們?yōu)槭裁唇心忝??”小珍好奇地問過。他經常不穿襪子,直接套上鞋就走,邊走路邊嚼口香糖,給人恍惚又隨意的感覺。一米九多,衣服雖不廉價但沒有一件合體的,褲子總短一截,顯得不正經。衣裳覆蓋著扛煤氣罐積累起來的肌肉,以及濃密的腿毛——那是諢名的來源。他對小鎮(zhèn)的圓滑世故了然于胸,在谷花園如魚得水。

      沒過多久,小珍就察覺到毛褲說話簡短,但切中要害,言語中不會特別推崇誰,也不表露對一些不討人喜歡的人的厭惡。他保持理性又時刻警覺,獻殷勤也是禮貌性地適可而止,讓人產生親近感,讓人認定那些頓覺舒爽的機靈對話是他努力完成的,然而他卻表現得漫不經心。他不會認真,他覺得都行。

      近前有安逸可貪圖,勿要過分警惕。小珍回想這聽上去意味深長的話。不過,結婚是困難的。毛褲的家人并不待見小珍,明面上不聞不問,暗地里肯定說過不少難聽的話。關于毛褲想不想跟她通過一個儀式或者一張證書捆綁在一起,小珍拿不準,也沒問過。經過小和的事情,她以為自己的人生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循規(guī)蹈矩了。她不愿意聽從別人的建議了,她想盡量自在一點。

      那天早晨,天氣沒有特別寒冷。第一班車一般七點半到達,小珍由此養(yǎng)成了習慣,她很早就起床。洗了臉,涂了面霜。將剛買回來的熱豆花倒進保溫飯盒的最底層。打開煤氣,煮了雞蛋。接著,在煎饅頭片上抹了一些辣椒醬,把它們一層一層放入飯盒。才八點一刻,她不餓,準備回來再吃早飯。因為要出門,她把頭發(fā)放了下來,讓脖子不至于太冷。最后,還戴了一頂粗毛線織的棉帽。

      林間空地里,落葉浮著一層薄霜,脆弱、濕冷。腳輕輕一踩,便改變了它們的形態(tài)。

      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時,沒有扔掉手里的飯盒,反而緊緊抓住了它的塑料把手。能做的似乎只剩那么一個動作。隨后,小珍想快速找到一個人。

      那個時間,婆婆在醫(yī)務室給學生體檢,小姑在超市整理貨架。小珍沒有帶手機,她出了大門,沿坡道往家的方向走。下坡時,她的鞋底仿佛變得僵硬,滯澀地摩擦地面。她或許早就冷靜下來了,知道小和已死透,不存在搶救的麻煩了。

      為了將這個不幸的消息早點公布,小珍抄了近道。她從鐵絲柵欄的破洞處鉆了進去,沿著堅硬的田壟走。麥苗離返青還早,一眼望去,是片古舊的暗綠色。有一只雞從草絮中跑出來,警覺地盯著小珍和她的腳下,那里有它積攢的兩顆白晃晃的蛋。陰涼很快穿透了她的大衣,大衣里只有一件寶藍色套頭毛衣。從楊樹林繞過去時,她才感覺到冷,手是遲鈍的,胳膊止不住發(fā)抖。不過她認為是冷空氣的作用,只要再披上一件外套,她確信自己能夠恢復。

      終于到了河邊,她踏到冰上,感受到冰層下的水隱秘地流動和沖擊。這讓她比走橋節(jié)省了幾分鐘時間。她盡量不跑,以免雙腿把腳步剪得凌亂破碎。

      一輛銀灰色的小貨車停在路邊,車身有幾處鳥的糞便,輪胎粘著新鮮的泥水,車上立著那些靜默的煤氣罐。車頂的喇叭在播放,“一路看天不低頭”。歌聲讓這份求助過于正式。

      駕駛室狹小灰暗,隨著車的啟動,飯盒里的液體翻涌激蕩。小珍猜想,頂層的饅頭或許已經逐漸浸水軟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將頭放在了靠枕上。窗戶的縫隙里吹進來責備的風。他蜷曲的腿、局促的膝蓋無處安放,開車的動作也不那么自然,仿佛還在為被撞見背對馬路撒尿而尷尬。

      下車后,他們來到小和身邊。他沒有太多變化。陽光比剛才強烈,他的臉更白了一些。院子里稍微起了一絲風。一張紙板被飼料封口棉繩系著,懸掛在鐵釘上,隨風擊打廊柱,上面用粗重的馬克筆寫著:不許看豬。它用來阻斷人鞋底上可能攜帶的豬瘟病毒。

      小珍的眼睛時不時瞥過那個洞口。在他脖子的側面,是一個洞,血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血跡表層結了薄冰,雖沒有融化的跡象,但極不可靠。他繞尸體走了一圈,頭頂飄浮著白色氣體。小珍聽見他因為緊張和過度思考帶來的深呼吸。他從兜里摸出一塊口香糖,剝掉糖紙,放在嘴里嚼,糖紙掉到地上又被他彎腰撿了起來。隨后,他將口袋里一副扛煤氣罐用的白色手套掏出來,走上前去,輕輕蓋住了它——那個洞。

      手套上有幾條灰色污跡和褶皺,但它明顯是新的,好像給他裹了一條寬松的圍巾。純棉的手指聚集在一起,按摩著重創(chuàng)的脖頸。小和似乎變得安詳起來,他的眉毛和眼眶柔和了許多,下頜骨也不那么冷酷而尖刻了,就連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咄咄逼人都開始緩慢消散。他看上去不再軟弱,而是難得異常堅決地躺在地上。

      “我可能要去外面,接應一下?!泵澱f。救護車和警車都還沒有到。他走了兩步轉回頭問她,“你自己可以嗎?”

      小珍點頭說,“我可以?!?/p>

      幾天前,下了一場雪,小珍爬上木梯,站到房頂上。煤煙摻雜雪花的味道彌散在冷冽的空氣里,她躍躍欲試。一串貓腳印引路,她跨過廊道,踩上綿密的積雪。

      院子里空寂無聲,沒有掃雪的痕跡。從煙囪看,爐子也沒有工作,一幅冷鍋冷灶的景象。石榴樹多年無人修剪,枝條摩擦瓦片上的雪。夏天的紗門還沒有拆下來,紗網邊角有老鼠咬開的洞。那是一種老式紗門,小珍還沒讀小學時,經常趁大人不注意,踩在紗門的木框上,抓住把手,身體貼上去,用腳蹬開,再等彈簧慢悠悠把她和門彈回來。玻璃內側看不出凝結的霧氣,小珍分辨不了松莉在哪間屋子生活。

      她是被醫(yī)院趕回來的,這里的意味是明確的,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她的丈夫、兒子、之前賣保險后來與一個投機分子私奔的女兒,都還沒有回到家里來。一眾親戚反復盤問病人,其他家人去了哪里、聯系方式、和誰在一塊兒。松莉要么回答不知道,要么沉默。

      可是音訊全無呀。親戚們抱怨說。

      一開始,有人在省城見過松莉和她的丈夫、兒子。他們在純凈水公司的水站送水,住在一個工地邊的棚屋里,電器壞掉時,做飯只能在外面生火。她與丈夫依舊為××神傳教,還是早已更換山頭,別人不得而知了。后來,他們分開。松莉去過食品加工廠、板廠,還在一家療養(yǎng)院里做過護工;李顏亮到廣州或東莞倒賣手機;松莉的丈夫則不知所蹤,更多的說法是他參與到傳銷組織中,脫身不得。有一年,松莉獨自回來過年,沒過幾天又匆匆離去。

      一周后,母親與小珍通視頻,讓小珍到家里取灶君像,她買了兩張。得知松莉還活著,母親面露愧疚之色,真心地祈禱她少遭罪,早日死去。對不可更改的結局急不可耐,這在小珍看來,實在殘忍。鬧鬧哄哄幾天后,院子里清凈下來。親戚本不多,女婿帶來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松莉曾經對他建議說,你要不要掏掏我的肚子,看看她在不在里面。他極力掩飾焦躁,熟練精明地給其他親戚散煙點火,叮囑他們,如果他老婆回來,一定要通知他。其中,兩個侄子為此次入院的費用分攤問題生了齟齬,不理會對方了,估計只有等喪禮的時候才會勉強出場,一起解決掉這個麻煩。來來往往的,只有松莉的一個外甥女小易,每日來給她送些吃的。

      冬至日后,天開始變長,陽光伸進房間的腳在一步一步退出,從茶幾到柜子。一日,小珍下班后開始煮飯。大門上鐵環(huán)疏疏朗朗響了幾聲,有人來家。是小易。她很害羞,說感到不好意思,然后問小珍能否借她兩個雞蛋,給病人。病人說想吃個燉雞蛋。小易的家不在鎮(zhèn)上,每頓飯都是她在家里做好了帶過來。

      只找到一口平底煎鍋,鍋邊粘著黑色的油脂。松莉不像母親那樣好好刷鍋。母親煎完雞蛋都會讓小珍拿饅頭去把油擦干凈,雞蛋的腥味摻雜在沒融化的鹽粒里,還沒進嘴,就彌散著一股鐵銹味。小珍打開家里的蒸蛋器,它用幾十毫升水就可以把蛋羹蒸熟。此時,小易坐在臺階上剝一棵干掉的小蔥,里面的蔥芯是完好的。

      “想吃什么我盡量滿足她。蛋羹倒是容易,草莓是真的買不到?!毙∫渍f,“也不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們。他們在哪兒,一點線索都沒有。”

      在金黃而光滑的蛋羹表面,小珍倒了一勺生抽,滴了幾滴香油。為了保溫,小珍把蒸蛋器一起送過去。

      前廈的地板上有一層細密的塵土,隱約看到幾個紋路淺顯的腳印。靠近窗戶的地方,堆著緊急買來的十幾顆白菜,晶瑩的菜幫上沾著碎冰和泥。在白菜的旁邊,還有一些菜花、一袋姜,墻壁的木桿上掛著凍豬肉。豬肉片燉白菜,冬天的鄉(xiāng)鎮(zhèn)喪禮都有這道菜。甚至,連當天換饅頭的大半袋麥子都準備好了。木板上放著幾斤瓜子和炒花生。所有的東西,都在等待派上用場。

      茶壺里還有半壺水,小珍倒了一杯,是玫瑰茶的香氣,不過喝起來有些返潮方便面的味道。

      “別喝那個?!辈∪碎_口說話,語氣平和而不容置疑。房間內似乎有張尖利的紙張劃過。從醫(yī)院回來,小珍第一次見到她。

      “在那里,你自己拿,一個藍色的鐵盒,里面是我春天炒的苦菜茶。你嘗嘗?!彼鹗?,指著高低柜上的茶盤蓋布,“你知道苦菜嗎?就是開小黃花的那種?!彼目谇火つず脱屎聿繚兠訝€,雖然是一碗完美的蛋羹,但她吃得特別緩慢。表面看上去,松莉卻不像快要死去的樣子。她只是些許喘不過氣來,精神挺好,貌似只是得了一場重度感冒。小珍明了,即使現在感到后悔,也不可逆轉了。她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時刻,遭受了極度痛苦與折磨。

      以前,松莉在家時,夏天總在圍墻邊種幾棵絲瓜,插竹引蔓,朵朵肥胖厚實的黃花,接著果實就長起來,垂隱于掌狀的水綠葉片中。夏末,莖枝彎彎繞繞,攀援到小珍家的屋頂,嫩須卷曲,驚奇又傲慢。吊瓜沒幾天就長到酒瓶那么粗。老了不便再吃,松莉也不要了,小珍摘下來,剝除皮肉,留干凈的瓜絡,刷碗。此時,那些粗糙失水的纖維讓她想到她的肺。

      “醫(yī)生來過了,昨天她嘔吐一次,但緩過來了。這幾天看上去還好,所以我一會兒要回家,還有小孩子要照顧??赡芤粫簳袆e的親戚過來,也說不好?!毙∫子樣樀卣f。

      “我在這里再待一會兒,蒸蛋器不用著急還回去,或許她還想吃?!毙≌涠谒?。

      第二日,小珍培訓了一天,回來實在太累,她沒打算再去看望松莉。毛褲沒來,小珍在沙發(fā)上睡了一覺,醒來才九點鐘。她開始刷手機視頻。近一兩年,班車上乘客們因為外放聲音吵過不少架。父母也趕上潮流換了智能手機,每晚臨睡前,倆人統(tǒng)一靠在床頭,目不斜視,一人握一機,看小視頻,雙胞胎一樣,讓她想到小時候手抄報上的兩只鴿子。趁年貨節(jié),小珍先買了一雙棉靴,才開始看微信里的消息。她看見了那條視頻,小珍的表弟發(fā)在家人群里的。

      是松莉。才過去一天,她竟完全變了樣子。臉上是恐怖的青色和紫色淤青,右邊額頭有一個板栗大小的鼓包,頭發(fā)在滿是舊被子的床上蹭得凌亂不堪。小珍還記得,昨天屋內溫暖干燥,松莉的臉細膩紅潤,比平??慈ミ€要健康幾分。然而現在她躺在床上,頭擰轉回來,冷漠地直視鏡頭,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視頻配文里解釋了緣由,昨晚她疼痛難忍,以頭撞墻,在地上翻滾。最后,那些古怪的綠色文字興奮地跳出來:谷花園何松莉的家人!快快回家!轉發(fā)擴散此條視頻!幫幫這個可憐的女人!

      第三日,視頻出現在小珍所在的各個群聊中,點贊轉發(fā)已達十幾萬。連班車上的中學生也在談論這件事。一天下來,視頻里那段驚心動魄的配樂,她被迫聽了數十次。

      午后開始揚塵,小珍去了四家超市才買到草莓罐頭。她不滿意瓶中草莓的顏色,看上去毫無新鮮水果的誘惑。淡紅的糖水也讓人聯想到枯萎、腐爛和窒息。她送過來時,家里沒有別人。當然,也沒有任何人會來。

      房間里便溺的氣息讓她忍不住想象一只瀕死的牲畜。那會發(fā)生什么呢?要是天氣炎熱,動物會幫助她的。蒼蠅,它們會精準判斷死亡的氣息,貪婪地爬行在獵物的身上。還有螞蟻,它們需要豐富的蛋白質。這些小東西會極富耐心地分解身體組織,一點一點鏤空龐然大物。

      幾年前,姑姑去世,小珍去給遺體磕頭,磨蹭得太久,親戚們手忙腳亂抬遺體了她才到。趕走一只蒼蠅,在大家的腳踝中跪下來。等她緩過神兒來,后退幾步,看到了那塊鐵皮的全貌,像一張逼仄的單人床那么大,兩邊有粗糲的把手。對的,是抬尸架。姑姑的頭被安放在她膝蓋接觸的地方。那里,被無數具尸體的后腦勺摩擦過。一切結束后,那只蒼蠅又從眾多的褲腳里落回原處。

      然而,現在是冬天,一無所有。她只能靠直覺來辨認松莉的生命走到哪一步了。她換了一件麻灰色的毛衣,臉腫脹不安。她平穩(wěn)地呼吸,并沒有被小珍吵醒。

      屋里的白熾燈散發(fā)陰沉的冷光,沙發(fā)上蓋著多年前流行的橘白花紋沙發(fā)巾。沒有遮蓋的地方,露出葉片大小、邊界清晰的污跡。旁邊的小桌上放著檸檬味的芳香劑、空碗、湯匙、一次性手套、漱口的生理鹽水和紅色暖水袋。床單的褶皺是一個水杯的形狀,底下露出她的腳,沒有穿襪子。小珍喜歡觀察人的腳,這個器官帶給她新鮮的錯位感,那些奇形怪狀、別別扭扭、陌生又沒出任何差錯的腳趾,與熟識的臉需要建立對應關系。那帶給她全新的感受。

      “你為什么偷我的錢?”松莉睜開眼睛。她或許沒有睡著。

      小珍望著她凸出的眼球。病人可能已經出現譫妄,她的心一陣狂跳。

      “沒有啊,我怎么會偷你的錢呢?!?/p>

      “你偷了,錢沒有了。一萬塊。在那個茶葉盒子里?!彼f話聲音清清楚楚,胸腔里唰啦唰啦的聲響,加重了她的控訴和質疑。

      “我真的沒偷?!毙≌鋼淖约簳粫巧下闊?,“那里面全是茶葉,沒有錢?!?/p>

      松莉笑了,她的嘴角苦澀地向下抿著。

      “你上當了。哈。你是不是不打嗝了?”小珍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息,她的背部松弛下來。打嗝止于驚嚇。以前,母親喜歡使用這幼稚的一招兒,不過總沒效果。對松莉的幫助,小珍甚至有一點感動。

      一直以來,母親只在需要松莉時才對她說幾句好話。在別人那里,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伤婀值拇┮麓钆洹⒋萄鄣募t色雨靴、神秘又煞有介事的神情和語氣、笨拙的熱情與玩笑,讓小珍獲得了奇妙的輕松。她不會輕易教人失望,總是鼓勵別人再義無反顧一點,放心地吸取她的能量和活力。允許犯錯,而后迅速修復。和她一比,你就覺得安全、平靜。

      “為什么讓人拍了你的視頻去?現在你是這兒的名人了,你火了知道嗎?”

      “無論是誰,就是對著我的鼻子放屁我也反抗不了?!?/p>

      房間似有昆蟲的腳隱秘爬行。小珍記起去年,除夕晚上,谷花園群里有人發(fā)紅包,在一片混亂的感謝、恭維和鼓動中,松莉也發(fā)了一個。沒過幾分鐘,她在群里陳述自己剛才想發(fā)五塊,但把小數點搞錯了,發(fā)成了五十,并要求搶她紅包的人歸還。有一人未曾理她,她在群里連發(fā)幾條語音破口大罵,最后把錢要了回來。

      “你想不想嘗嘗草莓罐頭?”

      “不想,從來都不喜歡吃草莓?!彼衫蚧卮?,“我兒子喜歡吃,春天他在花盆里種草莓,真的會結,但都是酸的。雞跳上去,一啄一個準兒。”

      小珍第一次從家里步行到谷花園是在小學的時候,與一群小孩兒一起,走了三公里路。他們要去松莉的兒子李顏亮家。為了解暑,他煮了一鍋沸騰的綠豆湯,并為大家傳授如何不讓湯氧化變紅的秘訣。太陽快落山時,有人提議再不回家就要天黑了。李顏亮把大門鎖了起來。請你們再玩五分鐘。他乞求道。有一年,公路擴建,小珍在梧桐樹下候車時,見到他正提著油漆桶沿街在墻上寫“拆”字,寫完再用一個圓圈圈起來。河面結冰,他卻只穿了一件衛(wèi)衣,并把衛(wèi)衣上的帽子戴在頭上,前額露出染過的金黃頭發(fā)。

      她不知道他、他的姐姐和父親,是否看到那個視頻。是有很大概率看到的,不知道他們藏在哪個群里。即使沒有這樣的通告,但總有相熟的人會把這個絕望的消息告訴他們。

      “我這樣子嚇到你了吧?”松莉問。

      “其實還好。我見過比這更嚇人的,你忘了?”小珍原想讓她也放松一下,但沒有奏效。

      “你婆婆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可突然沒了兒子,她也真心難受吧。不像我,死了也就死了?!彼衫蛘f。

      小珍本想鼓勵她。他們或許正在趕回家的路上,然而她不想破壞她們之間剛剛建立的信賴,去編造顯而易見的謊話欺騙她。畢竟,她第一次進門的時候,松莉就知道她不是來看熱鬧的。

      “你現在還害怕他嗎?”松莉問。

      一開始是怕的,噩夢不斷。她抱著他溫熱的頭顱四處找不到人;他捂著流血的脖子來問她要個塞子;她困在一個關了大門的院子里,被一群流著眼淚的小孩兒追。

      “你有沒有想過,你丈夫可能不是別人殺的?!眽Ρ?、家具和被子仿佛被涂上一層過期的油脂。松莉的聲音漂浮在暗夜里,像飽含一氧化碳的危險煤煙,不知不覺,逐步逼近,“可能是你。是你搞的鬼?!?/p>

      那個冬天過于平常,沒有特別寒冷,也沒有溫暖得不像樣子,并且,它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年,春天來得不晚,地下草的根莖堅韌地冒出嫩芽,丁香也早早開放。松莉騎了一輛自行車從樹林里的小路回家,她見到了一條狗,站在路的盡頭。等她靠近的時候,狗跑了。那狗之前經常在街上游蕩,去集市吃人扔的魚鰾,后來被小和拴在養(yǎng)豬場。當年還是狗崽的時候,松莉的哥哥托她帶給小和的。是一條純種狼狗,長得非常不一樣,半邊臉都被黑色蓋住了,鼻子卻是白的。每次見到,只要手里有吃的,松莉都丟給它一口。

      在宜昌,松莉也見到過小和。那時她更換了信仰,正為另一個教派服務。小和去尋求過匿名幫助。但在不怎么正規(guī)的管理中,有人總是知道是誰傾訴了他自己的秘密。演講、說服、金錢、地位、服從、背叛。在那樣的情境下,她擺脫了他們。她自己讀教義,不再聽信任何人的宣講和組織。只要能讓她活下去的啟示,她都去信信試試。她不再那么拘謹。

      “他不想結婚,”松莉平靜地說,“他不喜歡女人?!?/p>

      這一切經由一個垂死之人揭開,小珍突然不那么緊繃了。她將一縷頭發(fā)的末梢放在嘴里咀嚼。知曉始末的人對這件事遮遮掩掩,從沒有一個人明確地向她闡明這一點。松莉的病肺中呼出氣體,與天花板的迷霧匯合,一些輕微的旋渦正被她消解。

      “沒有小偷。他跟我一樣,自己殺自己。只不過我沒他聰明,沒能一下死掉。”

      早上,小珍用一個小盆清洗蝦皮,洗干凈后,將它們一點一點撈進碟子里。完整的破碎的,都有。最后,她看了一眼小盆,蝦皮竟摻雜了如此多的黑色細沙。它們均勻地沉在盆底,隨水的晃動輕盈地流散。來自湖心,還是海底?她把水倒進白瓷的洗碗池,那時她才看清楚,不是細沙,是一只只觸目驚心的蝦眼睛。

      很奇怪,小珍總擔心婆婆一眼看穿了她。她極力想掩飾的東西都從身體的外在形態(tài)里泄露出來,胳膊上的汗毛會透露她雄激素的分泌,眼神、呼吸和動作會表明她懼怕、逃避甚至是討厭的心理。

      小和是在結婚前幾年從外縣遷入的,父母離婚后,母親被調入這邊的醫(yī)院,他和妹妹也一起來此生活。每次過生日,母親都給他買蛋糕。十歲以前的幾張照片上,她都在點蠟燭時捂著他的耳朵,仿佛在圍觀放鞭炮,或者看煙花,仿佛蛋糕會當場炸掉,給他造成傷害。

      小和死的時候,她的植物果實早在窗臺晾干,枯黃的外皮包裹著飽滿的種子。

      “有個問題想問你,就是,你知不知道他……有時候……會……會傷害自己?”小珍問婆婆。她為了表達善意,或是討好,給婆婆買了做工精細的陶土花盆。沒想到,婆婆將它們藏在厚重的窗簾后面,只在中午拿出來給那些罌粟幼苗曬太陽。說是為了看它漂亮的花朵,其實,小珍知道她會用罌粟種子炒雞塊。小和告訴她的。

      “所以,你要好好看著他?!逼牌耪驹诖凹喌年柟饫飳λf。

      小珍覺得這命令如此莫名其妙,仔細回味一遍,又像是直截了當的托付。

      但詭異的是,一直到結婚,她都沒有察覺。沒有人暗示過她,也沒有人問她的意見。從備婚的各項準備里,都傳達出你去就是了的意思,你早晚都要這樣做。

      小珍在奢侈品商場挑結婚戒指。她的手指戴大一號戒指會滑脫,戴小一號則有點緊勒。小和摸她的手說,你的手是熱的,熱脹冷縮你懂嗎,小號就可以,一定能行。她被說服,斷定他會是個體貼的好人。

      她為此而感動來著。

      一定能行,這是他的口頭禪。說不定當時和她結婚,他也是這么對自己說的。一定能行。他早就認識到了她的軟弱、天真、容易服從。

      和她想的一樣,沒用怎么勸說,婆婆和小姑就放棄了尸檢。小珍明白,讓她的丈夫失去生命、讓她的生活混亂的兇手將面目模糊下去,永遠不會有人提起了。

      晚些時候,她打通了老林的電話。老林給領導開車,關于沸沸揚揚的小視頻,也許知道一點。不是親戚錄的,是谷花園的人拍攝的。老林說,一個做婚慶公司的小老板,大概為了養(yǎng)號積累粉絲好做買賣。別的賬號也伺機而動,視頻已被錄屏傳播,到處都是了。明天,他們要開會商議這些視頻的處理方案。

      “她要是堅持到明天的話,或許會有一些補助,”老林說,“聽到這么一兩句。也可能沒有?!?/p>

      此時,院子里的風陰森恐怖,小珍把爐蓋蓋上,將熱水倒入松莉的暖水袋,剩下的倒進暖瓶里。她打開燈,提著壺,看著外面晃動的枝條,不知道桶里的水結了多厚的冰,有沒有留個足以敲破的縫隙。

      她打開門,打開紗門,來到院子里。水桶里已看不到鮮活的水,她把筒壁附近的冰敲碎,將水連同冰塊舀進壺里。在壺口清脆的冰水上,她發(fā)現了一個人影。

      “怎么著,你把我的棉拖鞋扔了是嗎?”毛褲穿著一件她的羽絨服,站在屋頂上。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從她家里爬上去的。

      “扔了。那可不是你的拖鞋?!?/p>

      “找人嗎,自己就這么死了多可憐。后來的,也都是沒想到的事。你快回家來吧?!彼穆曇衾飩鬟_出一種情緒,仿佛已對她不抱多大希望。和毛褲一樣,許多人都以幫忙說服了自己,轉發(fā)點贊后,得到了滿足和自我感動。當初,毛褲叮囑小珍別管他們家的爛事兒,現在,他自己倒是心甘情愿進去纏一纏,又纏又繞,還裹出了花樣來。

      “真是個高級發(fā)明!”她說。走吧你們,一個接一個抽離,煩惱會越來越少。 “你真是了不起!”

      她已經明白清晰是可遇不可求的。有時,她想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感受,但是那不切實際,她認為是高中沒讀完導致她沒有辦法命名一些東西。其實不是,她沉迷在情緒的混沌中,享受讓她顫抖的時刻,這些傾向和樂意讓她自覺變得豐富、深刻起來。對呀,她不想讓自己再那么一望而知。

      “那兇器是什么呢?我一直想不通。是一把錐子嗎?你把它藏起來了,還是把它扔到哪兒了嗎?”松莉問。她說了過多的話,缺氧,小珍把她扶起來半坐著。她的身體扁平,沒什么重量可言。小珍想到草堆里撿到的鳥的尸體,干癟又輕盈。

      屋頂是平的,屋檐每隔一米安裝了塑料排水槽。雪化后,水從上面流下來。從黃昏開始,排水槽的尖嘴開始凝結水滴,越積越厚,凌晨時分,它們已有一柄劍那樣尖利。站在高處,可以隨意取用那些冰凌。如果有塊布片或者什么增大摩擦的東西,你就可以握住它。他們問小珍,丟了多少頭豬,小珍說二十三頭豬。二十三,是她的年齡。事件發(fā)生的前一天,豬欄里就沒有豬了。豬去了哪里,她始終不知道,也沒有人見過。小和放走的,只有那條狗。

      “是冰?!毙≌浠卮?。

      她看到小和時,那根闖了大禍的冰散落在他身邊。它們粘連在地上,在短暫的獨立后,連帶著血跡與地面凍成一體,在中午太陽照過來之前都不會有絲毫變化。小珍將飯盒放在地上,用手一塊一塊融化它們,水一股股消融進沙土。右腿邊、腹部、脖子那兒、水管的泥槽里。碎冰如此之多,它們頑固而狡猾,她的手濕冷麻木,皮膚下的血液遲疑地流動。

      她開始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要看向小和脖子上的傷口,以免影響她的勞動。小和帶她到北京玩,他知道城市里所有的程序,坐地鐵、購物、預訂房間,他都熟悉。他應該待在城市的,小珍不無遺憾地假設。她也一下喜歡上了城市,自由、夢幻。她很少坐電梯。那天,她坐了一次三十二層的電梯。按鍵后,需要好長時間才能到達目的樓層。在微妙的失重和不易察覺的搖晃里,她體會到了閉合空間帶來的安全感。后來,如果她短暫地愛上某一個人,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象他們一起坐電梯。恰好電梯壞掉,他們被圍困其中。她能感知對方的呼吸,因為難堪或者緊張帶來的身體僵硬,以及虛渺的眼神。在這些想象里,她滿足到渾身愜意,既打發(fā)了時間,又得到了快感。

      她沒有放棄,仍舊隱忍地蹲在那里,做這項工作。這些透明堅硬的東西事關尊嚴,她不能讓它們成真。她要憑借一己之力,不讓那些傳言得到驗證。

      在眼前的這片空地上,她也心驚膽戰(zhàn)過。因為小和對本地獸醫(yī)的偏見,他們需要自己給豬注射阿托品,治療它們的腹瀉。小和捉豬,小珍拿針管注射。是一只銀色的注射器,她想到中世紀的歐洲銀質餐具。扎脖子。豬奮力掙脫、嚎叫,豬皮粗糲堅實。第一下沒有刺破,針管被豬甩到地上。小和讓她用力。小珍定定神,再刺。推藥液,活塞絲毫不動。你扎到頸骨了。小和提醒她。拔掉再來。終于,藥液緩緩推進時,小珍流下眼淚來,她不想折磨豬。

      每完成一只,就在豬頭上畫一個三角形標記。接下去,她默認干掉一塊冰,就像收完一位乘客的車費,他們剩下的路途將不再與她相干。

      最后兩塊,她等不了那么久了,她將飯盒打開,把它們放進了溫熱的豆花里。接著,她一層一層將食物放回去,然后把飯盒的蓋子使勁擰緊。

      這樣,過去的欺騙和屈辱才會持續(xù)成為秘密,被覆蓋,被警惕。

      不可預測,現在回想,在跟冰凌較勁的時候,或許她最理解松莉。

      “他會感謝你?!彼衫蛘f,“你有沒有什么辦法也幫幫我。我只想快點死去。讓我舒服點也行。”

      “我不知道。我不是醫(yī)生,不知道怎么做你能舒服一些。”松莉開始出現血尿,毒素開始緩慢侵蝕她的腎臟,“你想漱漱口嗎?”

      “不想?!彼衫蜷]著眼睛說,“你把另一條被子拿來好嗎?”

      被子在東廂房的立柜里。小珍以為她冷。她將新棉被覆蓋在原來的被子上。松莉被死死壓住,看上去過于沉重,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不是。李顏亮。你們是同學吧?”松莉說,“他需要這條被子。他離我們很近。我知道他在哪兒。”

      小珍坐在床邊,她一刻都沒停止思考。她剝了一個橘子,橘皮散發(fā)著清新的氣味。一會兒回家還要再刷一遍牙。她喝了一口溫水,漱口后本應吐掉,但她想事情想得太深入,把水咽下去了。

      在松莉的講述中,李顏亮欠下了不能想象的高利貸,他不敢光明正大回到家。她可能撐不了幾天了,所以他怎么都會在凌晨到家里來看她一眼。他在舊學校那里,小和養(yǎng)豬的地方。她求小珍不要告訴別人,偷偷去給他送一床被子,不然他會被活活凍死。

      小珍還想知道更多消息,來確認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比如,他有沒有回家過,或者,你們是如何保持聯絡的。然而,松莉急促呼吸幾分鐘后,不再愿意講話。她的力氣和精神消耗殆盡。從氣息來看,她仿佛正在遠去。

      打開房間的燈時,小珍想起一些靈異故事,感到振奮又恐懼。松莉懇切地央求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房間能找到什么。的確,沒什么蛛網,也基本沒有多少灰塵。靠近窗戶,有一張木床,一根根木片如裸露的肋條,上面有一包陳舊的棉花、十幾個做罐頭的圓筒玻璃瓶。一張鋪著掛歷紙的寫字桌,還有一把老式的椅子。旁邊是一個蜂蜜色的立柜,鏡面糊著一些褪色的小燕子和紫薇的畫片。打開柜子,中間有木板隔斷,上面真的有一床嶄新的被子,綠色綢質的被面,有蛇的靈動與光澤,針腳均勻。下面則雜亂不堪,是一些課本、字典、歌詞本和紙箱,一包文具被裝在透明的袋子里,筆尖統(tǒng)一朝向,吐出一些淡藍的油墨。她翻動那些揮發(fā)著鼠皮氣味的紙頁。是李顏亮的東西,書的封面寫著他的名字。他喜歡用一支帶熒光粉的橘黃色筆做標記?!坝鄳浲蓵r,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痹谶@一頁的插畫上,他寫滿了這句話。她的手碰到了一本紫色封皮的筆記本,上面有一個虛張聲勢的密碼鎖。那時大家都買一些秘密但又張揚著我是秘密的東西。只有兩個數字,小珍試了幾次就把它打開了。

      里面亂七八糟記著流水賬和小孩子之間莫名其妙的猜想和嫉妒。運動會的小鼓手,花壇翻修,誰偷了一整盒黃色粉筆,音樂老師和她的壞脾氣,還有一些打鬧的意外流血事件。當然,還有別的。

      九月八日

      今天看到一則趣聞,據說,阿爾卑斯山的野豬都會“氣功”,它們?yōu)榱斯?jié)省體力,盡快下山,會讓自己充氣,身體變圓,咕嚕咕嚕滾下去,山石都傷不了筋骨。(附加小畫:一個豬頭人身的動物正在練功)

      谷花園的野豬會在黃昏下山。它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秋天的玉米地。

      七月六日

      半月連續(xù)陰雨,今日好天。青苔長了半墻,一只青蛙不知怎么跳進院子里,不叫,也不走,警惕著水洼里被風吹動的柳葉??吹剿肫饋?,我們玩過一個冒險游戲,不記得我干了什么,逼得你一定要贏。去舔了青蛙的皮膚,味道很像電池。細想幾遍,無果,或許以后會記起來。

      沒錯,李顏亮家里是養(yǎng)了羊,不過都是關在院子南面的棚屋里,棚屋四周還修建了半米高的圍欄,小羊羔也在圍欄里啃食草料。沒有羊會跑出來舔食盛剩菜的碟子。小珍回想,母親當年在松莉家里停放車輛的見聞,是為了襯托自己家的干凈整潔,順帶發(fā)泄繁重家務的牢騷,所以夸張得過分。與現在不同,棚子依舊在,不過圍欄被拆除了。家里沒有任何牲畜。小珍知道,松莉是靠出租自家的土地來維持一部分開銷。

      當年,他們一家還在種地,院子里有一輛嶄新的拖拉機,它會被用來拉糧食、秸稈和各種沙石,以及把羊糞運到地里施肥。到了春天,它要帶動別的機器進行耕種。一群小孩兒玩著模擬司機與乘客的游戲。小珍坐在車輛的側翼,幾個更小的孩子坐在她的對面,用身體的顫動表明車在飛速行駛。為了讓兩邊車翼的“乘客”對稱,小珍抱上來一只小羊湊數。可它活蹦亂跳,根本不會老老實實地趴在位置上。并且,它什么都想嘗一嘗,大家的裙邊、衣袖都被它用嘴巴濡濕了。那幾個小孩兒是誰的弟弟或妹妹,可能還沒有去學前班。大孩子提議推選一名售票員,好管住他們,讓他們老實一些,不要總是嘰嘰喳喳,往彼此的頭上吐唾沫。為此,幾個人展開了各種競賽,最終決定,誰能表演“龍吸水”,誰就可以當選光榮的售票員。

      他們輪番嘗試,沒有人能用蛇皮管從摩托車油箱中吸出油來。小珍的嘴巴太小,不足以含住管口,她遺憾地放棄了。他們不斷歡呼,汽油在一個男孩兒的努力下不斷往外游走,但揮發(fā)的氣味讓他退縮了,汽油又狡猾地回落到油箱中。只有李顏亮做到了,他輕松地表演了一次,汽油穩(wěn)定持續(xù)地流到預先準備好的臉盆中。

      十二月四日

      坐在天臺等天黑,看見你們一起玩捉迷藏。你的朋友藏在了男廁所,你當然找不到她。最后一局,你還在努力地把游戲玩好。我看見你甚至遲疑地進了男廁所尋找她。她耍了你。她早走了,從花壇里拿出書包出了校門。

      傻瓜(斜線劃掉),不要被人戲弄,不要在風口站立。

      “我并不想當售票員?!崩铑伭镣碌糇炖餁堄嗟钠停僖豪镉信菖菪D?!拔襾碇付?,她!她數學好。這個工作隨時需要算賬?!彼钢≌洹?/p>

      但此時,已經沒有人還想玩售票游戲,仿佛他們剛剛玩過了。

      十一月六日

      神說的有山有谷、雨水滋潤的地方不在別處,就在我們的所到之處。

      他們開始注意到院子里的水管。將幾個塑料桶放滿水,互相舀水潑在彼此的身上,直接把塑料軟管對著人多的地方沖刷。小珍用食指和中指堵住管口,讓水流噴得更遠,更有攻擊力。她掃過每一個人,最后對準了李顏亮。水流射向他,他用手掌來擋。如同施加羞辱,她享受自己的冒失和侵犯。同時,她又有一些擔心,她準備一旦他面露怒色,就立馬停止這個游戲。

      小珍從李顏亮家出來后,走了一段路,想起掛在脖子里的鑰匙還放在他們家的餐桌上。

      她從門縫里看到了那一幕。半盆汽油從李顏亮頭上澆下,他身上的水跡還沒干透,就被憤怒的父親潑上了另一種更為粘稠的液體。油快速漂散到水汪里,像為李顏亮鑲了一圈五彩的花邊。這懲罰似乎同樣落在她身上,他所受的恥辱讓她牙齒打戰(zhàn)。那時,她只想快點離開,根本不想取回她的鑰匙。

      之前,她聽李顏亮說起過暴躁的父親,他折磨家里的每一個人,讓姐姐吃死掉的蒼蠅,把蠟油滴在母親的脖子里。

      關于李顏亮,小珍還記得什么呢?他把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放在桌上,用圓珠筆撣落源源不斷的頭皮屑。她坐他旁邊,在他課文的標題處模仿他家長的筆跡:讀了三遍 何松莉。老師一會兒要檢查。

      “你相信有神嗎?”他問她。

      “不知道。”

      “有次,我媽快被我爸打死了,她頭上不斷有血流到眼睛里。她放棄了求饒,什么都不說,也不哭了,就倚在那里,眼睛血紅。我向神祈禱,希望他停下來。為表誠意,我自愿加碼,如果我爸停下來,作為交換,我愿意放棄我最愛吃的蘋果。這輩子都不再吃蘋果。”他說,“他真的停下來了。不可思議。他剛剛才找到了一個新的打人工具——新鮮的桃樹枝條,卻毫無征兆地坐在了沙發(fā)里?!?/p>

      “可是有一個問題,你爸爸有可能就是打累了。你這個沒辦法證明。”

      “我現在還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問題,但我十分相信是神聽見了我的心聲?!?/p>

      “那你豈不是每次都可以祈禱,祈禱考試得高分、走路能撿錢?”

      “神也要吃飯、睡覺、上廁所,那么多人,他顧及不到的。讓神聽見你的祈禱,那種機會,每個人或許只有一次。要謹慎使用?!?/p>

      “這可不是你媽寫的,”老師翻開他的課本說,“去門口站著?!?/p>

      “你剛剛祈禱了嗎?”她問。

      “沒有,我的機會用光了。”他笑著說。

      “那以后怎么辦?”

      “靠我自己?!彼麧M足地走向教室門口。她模糊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了。他掌握了承受的秘密,今后,他不會抱怨吃苦,他將會把那當成神的獎賞。

      窗臺上干掉的月季插花一經撫弄,散發(fā)出一股煙草的味道。松莉閉著眼睛,小珍不知她在睡覺,還是陷入昏迷。但沒幾分鐘,她恢復了精神,猛然生出一股力量,像換了一副面孔,用特別正式、布告一般的語調和口氣對小珍說話。那些錯亂的、囈語般的話,讓她想起了二十幾年前松莉說出“世界有末日”的時候。

      “別害怕。人在將死時,為了追求幸福和安定所做的錯事需要被原諒……你要做的是接受,接受他對你的全部恐嚇,讓他對你的威脅與傷害不再重要?!?/p>

      初中二年級,李顏亮輟學。他對小珍的愛戀隨日記的終止而結束??吹竭@些,小珍被一陣欣喜、愧疚和暈眩俘獲。

      她想祈求神明給些提示,但那次機會她已經使用過了。在化冰的時候。

      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沒有被子,他也不會在幾個小時內凍斃。他好手好腳,一定會倍加小心地弄點什么取暖。但這些專心、熾熱的心緒把她猛然擊中,讓她身體滿是疤痕的某處蓬勃濕潤。她的疑慮完全被打消,不再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正瑟縮在舊學校的哪個角落。她迫切地想與他產生一些親密的聯系??梢哉f,現在,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終于,她充滿渴望地走出了家門,抱著那床被子,手和胳膊在溫柔的棉絮中開始發(fā)熱。她感覺被子在肅穆的霧霾和凄涼田野的對比下,私密而混亂。

      一簇煙花直升霄天,炸開后傳來的聲音猶如遲滯沉悶的槍響,被靜默的山谷立刻彈蕩回來。這要是在秋天,她這樣偷偷摸摸地沿河行走,眼鏡框反射月光,身軀躲藏不定,肯定會被偷獵的人辨認成野豬,一槍打在她的脖子上。荒唐!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她不會在野豬出沒的季節(jié)為人送被子,誰會在炎熱的秋季需要被子呢?但就像剛剛的推演一樣,在她出門的這段時間里,她似乎已走了無數遍這條路,為男人送過一堆精心準備的東西,衣裳、食物、水、肝膽……有時是夏天,有時是秋天,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午夜。

      她對自己的推論不那么自信了。那種感覺,很像她終于屈服于欲望,卻在毛褲身上發(fā)現他不可低估的弱點,他前胸上的“忍”字讓她忍無可忍。

      小珍記起在一個下午,她偷拿父母的錢去買指甲油,回家時面臨了他們最嚴苛的質問和責備。跟指甲油毫無關系,跟偷錢也沒關系。是松莉,她給母親打電話,說她親眼看見小珍在鎮(zhèn)上上了一群小混混的面包車。小珍不理解為什么松莉那么堅信上車的女孩兒是她,以至于讓她花費好幾角錢的電話費,警告父母,讓他們別被自己的女兒蒙騙。還有諸多捉弄,不痛不癢的小玩笑。松莉將她冬天的帽子一把摘下,將混合著油脂氣味的發(fā)絲和丑陋的扁頭暴露出來。她告訴正在街上瘋玩的小珍,你媽正到處找你。等她急忙回家后,才發(fā)現沒有人找她,一個人都沒有。

      這一發(fā)不可收拾,她不斷勸說自己。

      一個將要死去的人,大抵對自己也不太放心了,她會羨慕活著的人,嫉妒他們的呼吸和心跳,抓住最后的機遇再體驗一次活著的幸福。真實的也好,虛幻的也罷。她希望有個親人能回來見一面,在他的安慰和見證里離去,讓他記得她,讓他別忘了她已經死了這件事。女兒?丈夫?不行的。只有兒子。反正是小珍,一個招人喜愛的乖女孩兒,她的好鄰居,最后逗弄她一次又何妨呢?她記得剛剛她答應了她,隨后,她的手往空中一抓,像握住了什么東西。

      焰火很快就消散了。沒有了光,夜晚無處不在。河流冰凍,土地瑟縮,干枯脆弱的玉米秸稈隨風擺動葉片。月光冷淡,不均勻但慷慨,水波一樣送到額前。

      這時,小珍好像預感到,沒有人會回來,松莉將在小鎮(zhèn)眾人的注視下隆重而滑稽地死去。她死前的時刻,是她一生中被人談起最多的時刻。并且,人們很快就會忘記一個獨自死掉的女人,因為新年馬上就要到了。僅存的同情和不安也將被歡樂的節(jié)日沖淡、中和,直至消失。

      新買的靴子幫了小珍的忙,它寬大的邊沿碰上了什么東西。她摔倒了,怎么也沒有想到會碰上這樣的困境?;馉t散發(fā)的溫暖和病人的呻吟麻醉了她的神經。然而現在,冷風吹來,讓她在房間里的想象變得極其虛幻,那些不真實的情感很難在這樣的夜里繼續(xù)生長。她不明白,為什么她對李顏亮明確的憐憫和愛意,在這里會慢慢變得荒誕、土崩瓦解。

      自此,她堅定起來,沒有人會選擇在野外度過一個冬夜,沒有女人,也不會有男人。

      她的膝蓋涌過一層又一層麻木,繼而開始出血、刺痛,一陣古怪的放松緩慢占據了她的意識,潮水般溫柔地漫上來,逐漸洇透她干燥的皮膚。伴隨一縷香氣,她的意識像芍藥一樣逐漸打開,萼片、花瓣、花絲、蓇葖,顏色似落日似珊瑚。倒下時,她看到夜晚的景象,天幕低垂,云彩都飄到耳邊來。此時,月光仿佛面湯一般浸泡了萬物。她聽到一種聲音,無比熟悉又讓人心驚。是黃雀,那只被狗嚇跑的算命先生的黃雀。她扭過頭試圖在枝頭找尋,好像真切地看到了它。她企圖與它對視,但她越努力,越把握不住。隨后,疲憊從小腹開始兇猛地上升,她特別想咬碎一顆爆珠,吸一支煙,讓西瓜味充滿口腔。然后,就這樣休息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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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會(2013年21期)2013-05-14 15: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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