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雪 藏

      2023-02-19 03:23:24劉英亭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刀王平青山

      劉英亭

      序 章

      1987 年9 月的一天,我接到一個奇怪的任務(wù)。那年我正值而立,參加特殊工作已經(jīng)七年了。我經(jīng)常接到一些特殊的、神秘的任務(wù),早已見怪不驚了。但是這一次我還是多少有一點驚訝。原因很簡單,領(lǐng)導(dǎo)的重視程度和慎重程度都升格了。以前,給我布置任務(wù)的一般是我們處主任。特別重要的任務(wù),分管的副局長也會召見我,親自叮囑幾句??蛇@一次不同,主任只說讓我到局長辦公室去。我稍微愣怔了一下,到一把手那兒去領(lǐng)任務(wù),這還是第一次。

      我問:“啥事???這么神神秘秘的?”

      主任沒有像往常那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任務(wù)告訴我,而是板起面孔,很認真也很嚴肅地說:“我們的工作紀律你不知道嗎?這件事,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亂說。”

      從主任的語氣和表情來看,他不像是撒謊,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這次任務(wù)的內(nèi)容是什么。這就讓我意識到這次的任務(wù)可能比以前的都要重要和特殊??墒?,讓我更加吃驚的事情接踵而來。

      來到局長辦公室,局長卻并沒有給我下達任務(wù),而是看了我一眼,說:“走!”

      然后,局長就站起身往外走,我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上了局長的小車后,局長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敢問。

      到了部里,局長直接領(lǐng)我去了主管我們局的錢副部長的辦公室。這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見了錢副部長,局長把我簡單介紹了一下。錢副部長倒是很和藹,沒有像我們局長那樣一臉的嚴肅。他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走吧!”

      錢副部長站起身往外走,局長也緊跟著往外走。我趕緊跟上去。

      走出辦公樓,錢副部長說:“坐我的車吧!”

      我想去坐副駕座,可是被局長攔住了,他說:“你和首長坐后邊吧!”

      我愣了,哪能我坐后邊讓局長坐副駕座呢?可是,局長的口氣是不容置疑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服從了。

      車子啟動以后,錢副部長說:“小劉,叫你來,是要安排給你一個特殊的任務(wù)?!?/p>

      我趕緊說:“請首長下達命令!”

      錢副部長擺了一下手,那意思是不讓我說話。我就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聽著。

      錢副部長說:“我們要去見一位從海外歸來的張先生。具體要你干什么,要聽他的。你不要問,不要記錄,只要聽,然后按照張先生的要求去做。這件事,要絕對保密。工作中有任何問題,可以找你們王局長,也可以直接找我。除了我們倆以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錢副部長,很莊重地點了一下頭。在錢副部長給我交代任務(wù)的過程中,局長坐在副駕座上,紋絲不動,好像根本就沒在聽錢副部長說話。或者說,他就像是一個局外人,這件事與他毫不相干,他只是陪著我來接受任務(wù)。

      我不知道這個張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是,我卻很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可能根本就不姓張。或許姓王,也可能姓李,還可能姓趙,可能是任何一個普通的或稀奇古怪的姓氏。我啰嗦這一通,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請讀者不要猜測這個人的真實姓氏和身份。當(dāng)然,為了便于閱讀,在后文中我會繼續(xù)稱他為張先生,還會給他一個名字,叫做“張宏達”。當(dāng)然,我必須聲明,這三個字沒有任何的內(nèi)在含義,甚至也沒有任何的指向性,只是隨口謅出來的一個名字而已。至于他的籍貫、職務(wù)甚至愛好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進行了一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處理。就像是世界上最難破譯的密碼一樣,都帶著層層的偽裝。即便你費盡心力,揭開了層層偽裝,你看到的仍然不是真相。所以,你就不要枉費心機,不要去搞什么猜測了。只把我說的當(dāng)作一個故事來看就行了。你一定要堅信:小說家寫的無非是“滿紙荒唐言”,是當(dāng)不得真的。

      好,言歸正傳。我跟著錢副部長和王局長一起來到了某賓館,去了張先生的房間。對張先生的房間,以及張先生的年齡、容貌、口音甚至衣著等等,我不能進行任何描述,以免被人猜測出什么來。我能說的只有一點:張先生是一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人。

      見到張先生,雙方連常見的寒暄也沒有。張先生只是站起來,沖錢副部長點了一下頭,示意大家坐下。然后,他擺了一下手,負責(zé)為他服務(wù)的人都出去了。

      錢副部長也沒客氣,開門見山,用手一指我說:“張老,這是小劉,您安排的任務(wù),可以直接告訴他,由他來獨自完成。”

      張先生沖我點了一下頭,然后就說出了一個名字:“何霜田。”

      我愣了,這個人我從沒聽說過。

      張先生卻不再說話,而是定定地看著我。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又說:“這個人是我的老鄉(xiāng),早年曾是中統(tǒng)特務(wù),在擔(dān)任調(diào)查科駐上海特派員期間,曾經(jīng)為貴黨做過一些有益的事情。后來去了南京的國民政府首都反省院當(dāng)副院長。1949 年,他沒有去臺灣,而是留在了大陸。從此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我想找這個人。”

      又停頓了一會兒,他說:“他可能還活著,他比我小兩歲,我還活著,他就有可能還活著?!庇殖烈髁税肷?,像是在斟酌詞句,然后又慢吞吞地說:“當(dāng)然,也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即便是他不在了,我也要了解他在大陸這些年的所有經(jīng)歷?!?/p>

      我沒有說話,只是很認真地看著他,很認真地聽他說話。

      他坐在沙發(fā)里,顯得很疲憊,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又說了一句話,只有五個字:“越詳細越好!”

      根據(jù)張先生提供的情況,我想我的第一站應(yīng)該是到南京。在去南京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尋找的路線。我首先要到南京市公安局。因為,他既然是中統(tǒng)特務(wù),在南京解放前他留在了南京,那么南京解放后,政府一定會對敵特分子進行打擊。即便是他能夠逃過這一劫,或者他在南京解放后逃到別處,他也不可能逃過1951 年的鎮(zhèn)反運動。不管他在南京以外的任何地方被捕,都會被押解到南京進行審查。所以,我到南京市公安局必定會有收獲的,即便他現(xiàn)在不在南京,或者是已經(jīng)去世,在南京市公安局也能夠找到他的線索。然后,我再按圖索驥,找到他的歸宿。

      果然,我在南京市公安局檔案科找到了他的一些線索。根據(jù)一些零散的、殘缺不全的檔案資料,可以肯定何霜田在1951年的鎮(zhèn)反運動中曾經(jīng)被捕。按理說,他曾經(jīng)被捕,就一定會有審訊記錄。可是我們卻沒有找到。我有些失望,但是這并不難理解,在文革中,公檢法機關(guān)被破壞,很多檔案都被紅衛(wèi)兵和革命群眾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又到戶籍科,也沒有結(jié)果。這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他早已經(jīng)去世了,另一種可能是他不在南京。我覺得第一種可能性最大。

      經(jīng)過了解,何霜田1951 年被捕時,是南京市公安局政保處副處長兼?zhèn)刹炜瓶崎L楊劍審訊的。楊劍現(xiàn)在離休在家。我決定先去拜訪楊劍。

      第一章 楊劍

      從哪兒說起呢?你讓我從頭說起。我得想一想頭兒在哪兒。

      就從我第一次看見他開始吧。那一天,天很冷。噢,你看看,你這么一問,我竟然忘了先說時間。那一天是1951 年1月23 日,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天是南京市反動黨團特務(wù)人員登記的第一天。當(dāng)時我在南京市公安局任政保處副處長兼?zhèn)刹炜瓶崎L。鎮(zhèn)反運動剛剛開始,工作是千頭萬緒,忙得我整天像個陀螺似的團團轉(zhuǎn)。那天,我們得到情報,城外王家鎮(zhèn)上的一家小旅館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懷疑是敵特潛伏人員。我們要趕到王家鎮(zhèn)去。路過玄武門那兒,我隨意地一瞥,忽然覺得一個擺煙攤的人有一點異樣。這只是一種直覺,我也說不出他和別的小商販有什么地方不一樣。那天我的任務(wù)很重要,也很緊急,也就沒顧得上仔細地觀察他。

      那天我們撲了一個空。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公安派出所。那時我們的警力非常有限,王家鎮(zhèn)連一個公安員也沒有。我們趕到王家鎮(zhèn)那家小旅館的時候,那個嫌疑人員早已沒有了蹤影。由于局里工作繁忙,我不能留在王家鎮(zhèn),只是留下人在那兒調(diào)查,然后急忙趕回城里。就在我快到城門口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擺煙攤的人。路過他面前時,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但是,我并沒有停下來,也沒有留下人監(jiān)視他。一是我只是覺得他和其他小商販有點不一樣,而我們?nèi)耸植粔?,所以沒必要安排人監(jiān)視;二是我覺得他既然在那兒擺攤賣煙,只要我們不驚動他,暫時就不會有問題,完全可以等我找時間調(diào)查一下再說。

      到了晚上,我忙到深夜,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辦公室里間的一張單人床上躺下睡一會兒。唉,年輕就是好??!那時候我只要頭一挨到枕頭,就立刻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鬧鐘把我叫醒??墒悄且惶焱砩?,我覺得實在是很困了,到里間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了。眼睛困得都睜不開了,腦子里也是迷迷糊糊的,卻只是停留在這么一種狀態(tài)里,好像有一件什么重要的事盤踞在我的大腦中,不讓我的大腦休息。忽然,一個人的模糊影子浮現(xiàn)出來,是在玄武門里那個擺煙攤的人。一想到他,我的睡意就沒有了。憑直覺,這個人一定有問題。一直以來,我很相信直覺。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不唯心,更不迷信。但是,不管是在戰(zhàn)爭年代做偵察工作,還是在建國后做公安工作,我的直覺一直很靈驗。既然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有問題,那我就一定要好好地思考一下,對觀察到的人或事認真分析,用自己的分析來印證自己的直覺。這是我多年來的一個習(xí)慣。直覺告訴我,這個人與其他小商販不一樣,不一樣在什么地方呢?我仔細回想,終于想出來了。他與別人的不同不在穿著,他的穿著和其他的商販一樣,毫無特別之處。也不是他的舉動,他坐在那兒,和其他商販一樣,佝僂著腰,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不一樣的是他的面部表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面部表情后面的神情。對,是神情。他的神情里有一種落寞,有一種憂郁,有一種儒雅,甚至還有一種淡然和超脫。這些都是有一定文化層次的人才具備的氣質(zhì)。所以,我可以肯定,他的人雖然處于底層,但是他的心卻并不在這兒。這就是他與別的商販不同之處。也就是說,他絕不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商販。那么,他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他以前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明天必須親自去找他談一談。

      我又想,今天出城和進城的時候,我都觀察過他。雖然都是匆忙中的短暫觀察,但會不會引起他的警覺呢?應(yīng)該不會。因為我兩次觀察他的時候,他都沒有抬頭。至少我們兩個的目光沒有碰撞。他應(yīng)該不知道我注意過他。那么,明天他還會去那兒賣煙。想到這兒,我放心了,困意也就立刻漫延開來,很快就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安排好工作之后,一個人去了玄武門。我是穿著便衣去的。老遠就看見他在那兒,我松了一口氣??磥?,他的確是沒有發(fā)覺什么。我不緊不慢地向他走去。當(dāng)我離他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他好像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來,看向我。我和他的目光終于碰在了一起。本來我想他的目光一定會躲閃的??墒牵龊跷乙饬系氖撬麤]有躲閃。他的目光一直迎著我的目光,我從他的目光里沒有看出絲毫的慌張,更沒有絲毫的恐懼。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動了一下,難道我的直覺和分析有誤?我相信,在那一瞬間,我的目光肯定是跳動了一下,也或許我的眼皮眨了一下。但我迅疾否定了這個念頭。他的目光太淡定了,這不是一個小商販能有的素質(zhì)。就這樣,我們倆的目光相迎著,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來。他的面前,地上鋪著一張破舊的藍布,藍布上擺著幾十盒煙,這就是他的煙攤。我只是向他的煙攤掃了一眼。隨后,我又抬起頭,看著他。我想,他一定會故作鎮(zhèn)靜,問我要什么煙??墒牵@一次我猜錯了。他很平靜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他的目光竟然很深邃,似乎是一個看不到底的幽幽深潭。

      就在我有一絲驚訝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話了。那句話讓我大吃一驚。他說:“我跟你走!”

      這一回我是徹底地呆住了。我瞪大兩眼看著他,好久都沒有說話。他也定定地看著我,也是不說話。我們兩個人就這么互相盯著。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我忽然覺得有一點胸悶。過后我回想起來,那是緊張導(dǎo)致的。當(dāng)時,我的手幾次都想摸向腰間,想掏出手槍,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還是他先說了話,他說:“我知道,你不是來買煙的。你是公安局的,你對我產(chǎn)生了懷疑。我現(xiàn)在就可以跟你走。不過,我想先把煙攤收起來,畢竟我一家四口得靠這個吃飯呢。可以嗎?”

      他的語氣很平靜,和我的緊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讓我很沮喪,也很生氣。我并不是生他的氣,我是氣我自己。我也是一名出生入死、久經(jīng)沙場的老戰(zhàn)士了,怎么會這么沉不住氣呢?我緊張什么呢?我甚至想,他的心里說不定在恥笑我呢。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好吧。”

      他收拾好了煙攤。其實,他的煙攤很好收拾,把那些煙放到一個木頭箱子里,把那塊藍布抖了抖,疊起來,也放進那個箱子里。

      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我一直警惕地盯著他,生怕他會玩什么花樣。

      結(jié)果沒有,他連一點花樣也沒有做。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拿著他坐的那個馬扎,站在我的面前,淡淡地說:“走吧?!笨吹剿倪@一番舉動和他的那份淡定,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這個人不簡單。不會是一個小特務(wù),肯定是一個大角色。對付這樣的角色,可不能心急,一定要沉住氣。

      我們兩個人并排走在南京的街道上,不緊不慢地走著。在外人看來,好像是兩個熟識的朋友在一起一樣。但一路上我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了公安局,我沒有把他帶到審訊室,而是帶他去了我的辦公室。我請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等他慢慢地喝了幾口水之后,我才說話。我單刀直入:“請你告訴我,你是誰?”

      他慢慢地把手中端著的杯子放到桌子上,說:“我戶口本上的名字叫何向明?!闭f到這兒,他停住了話頭。我沒有問,等著他說出自己的真名。果然,他只是略一停頓,就接著說:“我的真實姓名叫何霜田?!?/p>

      一聽“何霜田”這個名字,我就覺得在哪兒見過。我的腦子里迅速搜索著,忽然想起來,我在檔案中見到過這個名字。就在我的腦子里靈光一閃的時候,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在南京解放前,是國民政府首都反省院的副院長。”

      我一下子全想起來了,我不止一次翻閱過他的檔案。根據(jù)檔案記載,何霜田是中統(tǒng)特務(wù),曾經(jīng)擔(dān)任中統(tǒng)上海區(qū)特派員,后來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誤,被國民黨給關(guān)起來了。被釋放出來后,從上海來到南京,擔(dān)任了國民政府首都反省院的副院長。

      還沒等我說話,他又說:“我想,你們公安局里肯定有我的檔案。雖然可能不全,但是肯定有一些關(guān)于我的情況?!闭f完這些話,他停下來,看著我,那樣子好像是要等著我提問。

      我想,不愧是中統(tǒng)大特務(wù)?。∷烧鎵蚪苹?。知道我對他產(chǎn)生了懷疑,也猜到我不會輕易放過他。所以,他故意裝出很坦誠的樣子,主動跟我來到公安局,主動說出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真實身份。因為他很明白,我只要想知道,他是瞞不過去的??墒?,他卻并不想把自己的事情來一個竹筒倒豆子,而是故意在一番坦白之后,忽然把球踢給我。他想趁我不注意,或者說趁著我對他有一點放松警惕的時候,試探一下,看看我們究竟掌握了他哪些情況。

      我輕輕地笑了,淡淡地說:“我們的檔案里邊,有你的記載,雖然不是很全,但是卻比你想象的要多。我看,還是你自己說吧。”

      他看著我,好像不相信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您不想說,那就還是我自己說吧?!?/p>

      我沒說話,而是沖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他說:“說實話,我能夠判斷出來,你們的檔案中關(guān)于我的情報并不多。你見到我,只是對我產(chǎn)生懷疑,并沒有把我給認出來。這說明你們的檔案中連我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聽了這番話,我有一些吃驚,他的心思太縝密了。但是,我一再提醒自己,要沉住氣,不要著急。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用很平靜的目光看著他。他看了我一會兒,才又說:“在來南京當(dāng)反省院副院長之前,我是中統(tǒng)上海區(qū)特派員?!边@些我們都已經(jīng)掌握了,所以我沒有接腔,而是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他說:“還是從頭說起吧,我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之后,到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wù)調(diào)查科,哦,也就是后來的中統(tǒng),去謀得了一個差事。1928 年被派往上海區(qū)擔(dān)任特派員。后來我被關(guān)進了國民黨的監(jiān)獄,不知道這一點你們的檔案中有沒有?”

      我說:“有?!?/p>

      “那您知不知道我作為一個中統(tǒng)局派往上海的特派員,怎么會被國民黨給關(guān)起來呢?”

      他的檔案我曾經(jīng)研究過多次,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地方。我曾經(jīng)猜測,他之所以被國民黨給關(guān)起來,有三種可能:一是派系斗爭,國民黨內(nèi)部派系斗爭很嚴重,他們內(nèi)部爭斗起來往往是不擇手段的;二是工作不力;三是貪污受賄。我分析,在這三種可能的情況中,第一種的可能性最大。我把我的分析說出來,他搖了搖頭,說:“都不是?!?/p>

      我想,他又要玩什么花樣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花樣可以耍。于是,我說:“那是什么原因呢?”

      他說:“是因為我曾經(jīng)多次幫助你們共產(chǎn)黨。”

      他的這句話聲音并不高,但是我卻覺得像是一個炸雷。這怎么可能?這個說法也太離奇了,簡直令人匪夷所思。一時間,我沒有回過神兒來。

      他看著我驚詫的樣子,說:“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不奇怪。如果換我處在你的位置,也會不相信。不過,這件事并不難落實,我說謊是沒用的?!?/p>

      我看著他,想了想,說:“你說的或許是真的,誰能為你證明呢?”

      他說:“當(dāng)時,地下黨派來和我聯(lián)系的人是我在日本留學(xué)時的同學(xué),他叫趙青山。據(jù)我所知,他現(xiàn)在干的是和你一樣的工作,你們是一個系統(tǒng)的,應(yīng)該不難找到他?!?/p>

      趙青山?他現(xiàn)在是華東公安部副部長,他和我們南京市公安局李昌明局長在長征中就是戰(zhàn)友。1950 年,我跟李局長到上海參加華東區(qū)公安工作會議期間,他還把李局長和我請到他家里去喝酒。我把何霜田安頓好,然后立刻去向李局長匯報。李局長也感到很意外。他立刻往上海打電話。你猜怎么著?這個何霜田說的竟然是真的。

      當(dāng)時我對何霜田有一些不理解,為什么呢?既然他曾經(jīng)為我黨做過一些有益的事情,還為此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解放后,既然知道趙青山在華東公安部工作,為何不與趙青山取得聯(lián)系以求得幫助呢?我當(dāng)時就把這個疑問拋給了何霜田。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他并不是我黨的人,也就是說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他之所以幫助共產(chǎn)黨,是因為同情共產(chǎn)黨。離開特務(wù)機關(guān)后,他當(dāng)了南京反省院副院長。他是兩邊不討好,他也就老老實實在反省院里待著。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幫助共產(chǎn)黨做過任何事?,F(xiàn)在解放了,他還有什么臉面去找趙青山呢?他的這個說法有點牽強,我并不完全相信。我當(dāng)時就想,他肯定還有什么隱情,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當(dāng)時為什么那么做。

      幾天之后,趙青山副部長專程從上海趕到南京來看望他。是李局長和我陪趙青山副部長去的。

      何霜田有一子一女,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女兒嫁到了成都,兒子在南京的一家機械廠工作。家里就只有他和他妻子。他的妻子也沒有工作,并且還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務(wù)。他擺攤賣煙也掙不了多少錢,所以家里生活很拮據(jù)。趙青山和他商量,由南京市公安局出面,幫他找一份工作。他卻不同意,他的理由和那次跟我說的一樣。這一次,我倒沒有感到意外,但是,趙青山和李局長顯然都感到很意外。我想,他倆的想法可能和我一樣,也都懷疑何霜田另有隱情。趙青山?jīng)]有堅持,只是說,讓何霜田再考慮考慮,什么時候需要幫助,都可以找他。

      何霜田答應(yīng)著,說現(xiàn)在靠擺攤賣煙還過得去,什么時候過不去的時候再去找趙青山。

      那天去看望他的時候,我們都是穿的便裝。中午,李局長請客,按照何霜田的要求,我們一起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館??梢钥吹贸鰜?,那天趙青山很高興,畢竟他們是同學(xué)。何霜田也偶爾露出一點笑容,但是,我卻從他的臉上讀出了淡淡的憂傷。當(dāng)時,我也沒太往心里去,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一個春風(fēng)得意,一個窮困潦倒,你讓他怎么能高興得起來呢?

      他為我黨做了什么有益的工作,你可以去找趙青山了解。不過,我聽說他退休后在寫回憶錄,還寫小說,說不定,他把那一段歷史早就寫出來了呢,那你就省事了。

      第二章 趙青山

      大新舞臺散場了。

      我坐在太白茶館里,隔著玻璃窗看著對面從影院走出的人流。當(dāng)我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時,站起身,付了費,拿著禮帽,不緊不慢地走出咖啡館。由于影院剛剛散場,黃包車夫們都涌到了影院門口,咖啡館門口竟然連一輛黃包車都沒有。這一切當(dāng)然都在我預(yù)料之中。我手里拿著禮帽,對著馬路對面喊了一聲:“黃包車!”

      我看到,大新舞臺門口,何霜田叫了一輛黃包車,剛要坐上去,他忽然愣住了,我知道他肯定是聽到了我的聲音。雖然在上海的租界里,魚龍混雜,各色人等皆有,南北各地的口音雜陳,但是突然冒出的這一聲純正的天津衛(wèi)口音,還是顯得有一些突兀。而且,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他側(cè)過臉向我這兒看過來,我卻故意把目光躲開,看著馬路對面的那些黃包車和車夫們。然后我就聽到了何霜田那純正的廣東話:“趙青山!”

      我裝出一副稍顯驚訝的樣子,目光順著聲音找到了何霜田,愣怔了一下,突然也大聲地喊道:“何霜田?!”

      何霜田大步向我走來,我也立刻大步迎上去。

      在四馬路中間,我們兩個人熱情地擁抱在了一起,引來周圍不少驚異的目光。

      我就這樣和何霜田“偶遇”了。

      何霜田笑著說:“青山,你不是在天津嗎?咋來到上海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說:“霜田兄,這都到中午了,咱們還是找一家館子,坐下來,慢慢聊。”

      何霜田說:“對對對,你看看,人家都對咱們行注目禮呢。青山,你想吃點什么呢?”

      我說:“就去杏花樓吧?!?/p>

      杏花樓是四馬路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樓,以廣東菜肴為特色。

      何霜田說:“杏花樓是不錯,可惜它的主打菜是粵菜,不是你們的北方菜啊!”

      我笑著說:“霜田兄忘了?在日本的時候,我可是經(jīng)常跟著你到處去找粵菜館品嘗啊。我早已經(jīng)喜歡上了粵菜?!?/p>

      何霜田痛快地說:“對,我差點忘了,你早就跟著我成了半個廣東人了。咱們就去杏花樓。”

      杏花樓二樓的一個包間里,我和何霜田雙雙落座。服務(wù)生拿來菜單,何霜田把菜單推到我面前,讓我點菜。我沒客氣。

      在等菜上來的時間里,我們要了一壺碧螺春。何霜田看著我,忽然笑了,說:“青山,你怎么會到那兒去喝茶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太白茶館。在四馬路上,最有名的茶樓是青蓮閣。即便是在整個上海灘,青蓮閣茶樓也是聞名遐邇的老字號,有身份的人和做生意的人都喜歡去青蓮閣。青蓮閣一樓是集游藝、雜耍、唱曲和攤販于一體的小型游樂場,有西洋景、哈哈鏡、打彈、棋牌、珍禽異獸、高矮畸形人等。二樓則擺了十二張八仙桌,供客人品茗吸煙,當(dāng)然也可以捎帶著談生意。此外,還有兩個臨窗的包間,供貴客之用。太白茶樓,只是一個很小的茶館,只有一層,桌子也不是八仙桌,而是小方桌,且只有六張桌子。我之所以不去青蓮閣,是因為我在那兒等不到何霜田。根據(jù)情報,何霜田經(jīng)常到大新舞臺聽?wèi)颍撞桊^正好與大新舞臺隔四馬路相望。當(dāng)然,我不能對何霜田這么說。我說的是:“青蓮閣當(dāng)然是不錯,可太吵了,你知道的,我一向比較喜歡靜?!?/p>

      何霜田聽了我的話,淡淡一笑,說:“你怎么來上海了呢?在哪兒高就?”

      我說:“霜田兄,還談什么高就???你知道的,我從日本回來后就回了天津,在國聞通訊社做編輯。前不久,《晶報》主編余大雄約我來為《晶報》寫連載,我覺得這比單純做編輯好一些,所以就過來了。霜田兄,咱們回國以后,你不是去了南京嗎?我記得你說有一個老鄉(xiāng)在南京任職,你去投奔他。怎么來上海了?”

      何霜田下意識地往四下里踅摸了一下,其實,在這個包間里,并沒有外人,他這好像是出自一種謹慎的本能。他收回目光,說:“我的那個老鄉(xiāng)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工作,他介紹我加入了國民黨,然后在組織部給我安排了一個差事?!彼f得很慢,有點字斟句酌,又好像每一個字都在嘴里咀嚼三遍才肯放出來。他只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停下來,好像是在想下邊的話怎么說,又好像是不想繼續(xù)往下說。就在這時候,服務(wù)生來上菜了。菜一上來,還沒等服務(wù)生走出去,何霜田就說:“青山,我想你現(xiàn)在肯定餓了,來,咱們先吃菜?!?/p>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再問什么了。再說,我也確實餓了,于是便拿起筷子吃起來。吃了幾口菜,何霜田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酒杯,說:“青山,為咱們兄弟的相見先干一杯!”說是干杯,其實我們都只是喝了一小口。何霜田是廣東人,他不喜歡喝白酒??墒牵裉焖麉s要了一瓶天津直沽高粱燒酒。我讓他喝點紅酒,他執(zhí)意不肯,一定要陪著我喝燒酒。

      等到菜上齊了,我們面前的那杯酒也就喝得差不多了。這個酒杯大約是二兩的,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蓪τ诓涣?xí)慣喝白酒的南方人來說,這一杯下去,恐怕就會醉的。

      果不其然,一杯酒下肚,何霜田的臉已經(jīng)是紅彤彤的了。但是他卻沒有醉。不過他的話明顯多了起來。他突然從我們的閑聊,說到了他剛才說的那半截子話上來。他說:“我的那個老鄉(xiāng)叫張宏達,在組織部秘書科工作。后來,組織部成立了一個黨務(wù)調(diào)查科,張宏達當(dāng)上了副主任。他把我也調(diào)進了黨務(wù)調(diào)查科。我們調(diào)查科在上海設(shè)了一個實驗區(qū),人員并不多,只有十幾個人。就在上個月,上海實驗區(qū)的區(qū)長許明槐被炸傷了,差點丟了命,至今還躺在醫(yī)院里?!?/p>

      何霜田突然說出了這些話,我不知道這是酒精的作用,還是他故意這么做的。雖然他說的這一些,我早就了如指掌了,但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而且是這么痛快地說出來,還是讓我感到很驚訝。

      何霜田又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一下,那表情顯得很神秘,接著說:“張宏達把我派到上海,作為調(diào)查科總部駐上海的特派員,主持上海區(qū)的工作?!?/p>

      說完話,他定定地看著我。

      我在來上海之前,組織上早已把這個黨務(wù)調(diào)查科的情況向我做了詳細的介紹。這個調(diào)查科是今年二月剛剛成立的,名義上是國民黨內(nèi)黨務(wù)調(diào)查,但其實也是針對共產(chǎn)黨的。上海實驗區(qū)剛一成立,區(qū)長許明槐就在上海秘密抓捕了中共江南特委軍事處主任楊如海,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主任陸岱峰帶領(lǐng)部下找出了告密者,并在追殺叛徒的行動中將許明槐炸成重傷。本來,我是可以裝作對調(diào)查科的事一無所知的。但是,我是在報社工作的,并且是在被譽為上海小報“四大金剛”之首的《晶報》工作,《晶報》主編余大雄將辦報宗旨確定為:凡是大報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晶報》均可登之。上海灘發(fā)生的所有新奇怪誕的,駭人聽聞的,甚至是秘密不宣的,《晶報》都敢刊登。所以,許明槐被炸傷的事情,雖然有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內(nèi)幕,但是《晶報》也是做了一些報道的,并且報道的深度遠超《申報》《時事新報》等大報。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說一點也不知情,反而是欲蓋彌彰了。

      我看著何霜田,他的目光看似有點酒后的朦朧,但是我卻從中讀到了探尋和試探。我說:“霜田兄,上個月發(fā)生在法租界愛多亞路的爆炸槍擊案,轟動了整個上海灘。那時我剛來上海才幾天,沒參與采訪,只是聽同事們閑聊,說是與共產(chǎn)黨有關(guān)?!闭f到這兒,我就打住了話頭。

      何霜田沉默了好長時間,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我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氣,慢慢來。今天只是和他接觸一下,不能急躁。何霜田有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也裝作看不出來。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開始凝固。就在我正要找一個話題打開僵局的時候,何霜田忽然說話了,他說:“青山老弟,我先問你一句不知進退的話,我可以完全信賴你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他對我有所懷疑嗎?面上卻是絲毫沒有改變,笑了笑,說:“霜田兄,我的為人你應(yīng)該是很清楚的。其實,你這句話也是多余的。不過,聽你這樣說話,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的話,就不必說了。否則,你說出了不該說的話,我聽了不該聽的話,這對你我都不好。我雖然在報社整天摻和一些麻煩事,但是我卻很怕麻煩,所以,不該我知道的事情,我從來不去打聽?!?/p>

      何霜田笑了笑,說:“老弟,你言重了。我之所以多問了一句,只不過是為了慎重罷了。我不但完全信賴你,而且我還想請你幫一個忙。并且,我這件事,也只有找你才能幫得上忙?!闭f完,他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故意做出很詫異的樣子,說:“有什么事,讓你這么慎重呢?”

      何霜田說:“老弟,你在報社混,想必也多少知道一些,我們那個黨務(wù)調(diào)查科,不僅僅是調(diào)查黨內(nèi)的事,也負責(zé)調(diào)查異黨的事。說白了,我干的這個行當(dāng)就是特務(wù)。實不相瞞,我一介書生,干這種工作,如何做得來呢?許明槐就是我的前車之鑒,他還沒有搞清楚共產(chǎn)黨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的首領(lǐng)姓甚名誰,就差點丟了性命?!?/p>

      我故作吃驚地說:“怎么不知道呢?連我也知道呢?!?/p>

      這回是輪到何霜田大吃一驚了,不過我的吃驚是裝出來的,他的吃驚卻是真的。他問:“怎么?你知道?”

      我說:“不是老刀嗎?”

      何霜田眼里的亮光只是剛剛一閃,聽了我的這一句話,立刻黯淡下去,說:“這只一個代號??!這個代號可以說是盡人皆知。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不要說姓名,就連他大約的年齡,大約的身高,是胖是瘦,都毫無所知?!闭f到這兒,他嘆了一口氣,說:“恐怕我還不知道老刀在哪兒,我的腦袋就搬家了?!?/p>

      我說:“社會上把那個老刀傳得神乎其神的,你如果和他斗,還真得小心點??!”

      “小心也是白搭??!”何霜田嘆了一口氣,“老弟啊,我的那點本事你還不知道嗎?與許明槐相比那差遠了,更不用說跟老刀比了。更何況,許明槐出事以后,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已經(jīng)是在明處了。說不定,我剛一到上海就被人家給盯上了。真要是跟人家斗,恐怕我還沒有找到人家的一點蛛絲馬跡,就被人家給收拾了。所以,今天我才來找你老弟幫忙?!?/p>

      聽了何霜田的這一番話,我心里一緊,今天還真得小心點呢。于是,我說:“你這么一說,還真是有點玄乎??墒?,這種事我恐怕是幫不上忙的?!?/p>

      何霜田說:“老弟,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雖然加入到特務(wù)機關(guān)工作,那只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我絕不會拿著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的。再說,國共兩黨之間的事是政治,我不愿意摻和進去。只是我現(xiàn)在暫時還不能脫身。所以,我想既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又不要有什么生命危險,只有一個辦法?!闭f到這兒,他又頓住話頭,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何霜田的意思,可不知道何霜田這么做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如果一不小心就會中了圈套。所以,我故意裝糊涂地問:“有什么辦法呢?”

      何霜田卻沒有說話,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喝了一大口。我卻沒有多喝,只是輕輕地抿了一小口。何霜田看著我,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知道老弟還是不能對我完全信任。但我今天說的都是心里話,我想到了一個冒險的辦法,那就是與中共地下黨取得聯(lián)系,求得他們的諒解?!?/p>

      這一番話從何霜田的嘴里說出來,我很吃驚。我說:“可是,老刀的人神出鬼沒,許明槐差點丟了性命,還沒有找到他們,你初來乍到、人地兩生,怎么能夠找到他們呢?”

      何霜田沉吟半晌,很認真地說:“有老弟在上海,我怎么會人地兩生呢?我知道老弟神通廣大,所以,今天想請你給我牽線搭橋?!?/p>

      我心里早就猜到了何霜田要這樣說??墒牵疫€是故意裝作嚇了一跳,站起來敞開包間門往外看了看,然后回過身來,把包間門關(guān)上,神情緊張地看著何霜田,壓低了聲音說:“霜田兄,這個玩笑可是開不得,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請你千萬不要再說了。報社雖然魚龍混雜,我也認識很多朋友,但是,卻沒有共產(chǎn)黨的人。自從去年‘四?一二’事變之后,誰還敢跟共產(chǎn)黨沾邊呢?”

      何霜田笑了笑說:“老弟,我并沒有說你認識共產(chǎn)黨的人。你也不必害怕,我都把心里話說給你了,我都不怕掉腦袋,你怕什么呢?”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和你不一樣,你干的工作就是要找到共產(chǎn)黨,要和他們打交道。可我要是和他們來往那就是通匪??!”

      何霜田趕緊說:“老弟,你千萬不要緊張,你還不相信我嗎?我現(xiàn)在是處在危險之中,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難道你就見死不救嗎?”

      “我雖然來上海時間很短,但是,聽報社的人說起共產(chǎn)黨來,他們都說共產(chǎn)黨不會主動去攻擊什么人。你不去招惹他們,怎么會有什么危險呢?”

      何霜田說:“可是,我干的工作不允許我不去招惹他們,哪怕我只是做做樣子,都會招致他們的攻擊。所以,還請老弟幫我一個忙,找個人幫我聯(lián)系一下?!?/p>

      我這回沒有再嚴詞拒絕,我說:“今天,這件事你不要再說了。我認識的人中如果有人能夠聯(lián)系上他們,我會幫你的?!闭f到這兒,又說:“不過,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這件事十有八九是不能成的?!?/p>

      何霜田見我松了口,趕緊說:“哪怕有一丁點希望,也請老弟盡力成全!”

      我之所以從天津來到上海,真正的原因就是組織上了解到我與何霜田是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同學(xué),安排我和他接觸,并且要求對他進行一些試探,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可是,沒等我進行試探,他竟然主動提出了要與我們合作。這太突然了,就好像我做了一個行動計劃,還沒開始,竟然直接出了結(jié)果。這讓人怎么接受得了呢?尤其做地下工作的,是不能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事情的。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年里,國共兩黨從緊密合作,突然變成了拔刀相向?!八?一二”“七?一五”這兩次事變,蔣介石和汪精衛(wèi)都是突然翻臉,把我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許多同志就是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被捕、被殺。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主任老刀在親自向我傳達任務(wù)的時候,曾經(jīng)一再告誡我,千萬不要急于求成,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做事一定要留有退路。

      在與何霜田第一次“偶遇”之后,我向老刀做了詳細的匯報。

      把我從天津調(diào)來上海的時候,老刀是很謹慎的。因為就在前不久,保衛(wèi)處內(nèi)部剛剛出了叛徒。為了做到保密,把危險降到最低,他和我單線聯(lián)系。也就是說,特委保衛(wèi)處內(nèi)部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為了能夠與老刀經(jīng)常聯(lián)系,我必須要找到一個能與他經(jīng)常見面的理由。老刀的掩護身份是一家古玩店的老板。他在新閘路上開了一家太和古玩店。由于當(dāng)時我黨的經(jīng)費很緊張,他根本無力去開一家真正像樣的古玩店,所以,他的這家古玩店,是半真半假的,既有真品,也有贗品,并且是真品少贗品多。不過,老刀絕不做那些以假亂真的勾當(dāng)。在他的店里,真品就是真品,贗品就是贗品。其實,贗品也是有很大的市場需求的。那些收入不高,買不起像樣的古玩真品,又想在家里擺上一兩件古玩附庸風(fēng)雅的人并不少,他們買的就是贗品,你給他真品他反而不要。所以,太和古玩店的生意也就還說得過去,生意不溫不火的,正好適合掩護他的身份,同時也適合手下的人聯(lián)絡(luò)。因為,保衛(wèi)處的行動隊長、情報科長、聯(lián)絡(luò)組長的掩護身份都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他們也不適合經(jīng)常出入那些真正的古玩店。我也是一樣,一個小報的記者,怎么可能有錢經(jīng)常出入真正的古玩店呢?這種公開賣仿制品的小古玩店最適合我這種收入的人出入了。我可以對外人說自己喜歡古玩,但玩不起貴重的古玩,只能到這些比較低檔的古玩店。當(dāng)然,為了做好掩飾工作,我并不只出入太和古玩店,其它幾家類似的古玩店我也經(jīng)常去。我也買了幾件不太貴的古玩,放在自己的宿舍里,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把玩。古玩店一樓是買賣場所,二樓是他和蕭雅的住處。蕭雅和他假扮夫妻,以作身份掩護。但是,我知道他們另有住處,他習(xí)慣另外租有住房。這樣,他說不定在哪兒住下,兩處的房東都習(xí)以為常,都不懷疑。如此,便于他活動。我雖然多次來古玩店聯(lián)系,但是,他從來沒有領(lǐng)我去過二樓。因為,我們要給外人的印象是,我只是一個經(jīng)常光顧的顧客而已,而不是什么朋友。一旦有事,也好有個退路。

      那天,我到太和古玩店的時候,里面有一個顧客。老刀正在照應(yīng)著。他看見我進去,立刻臉上堆起商人的微笑,沖我點了一下頭,說:“趙先生,您先隨便看看?!?/p>

      我說:“關(guān)老板,您先照應(yīng)生意,我沒事,就是看看?!崩系兜幕顷P(guān)雨亭。

      等那位顧客走后,老刀才過來招呼我。我們兩個人并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在博物架前,眼睛看著博物架上的古玩,嘴里說的卻是另一回事。

      聽了我的匯報之后,老刀沉思了一會兒,說:“雖然我們想與他聯(lián)系,沒想到他走得太快了,超過了我們的預(yù)期。這就不得不小心一些了。你還是先繼續(xù)觀察一番再說吧?!闭f到這兒,他笑了一下,說:“再說,你也不可能很快就找到地下黨??!太快了,也會引起他的懷疑的?!?/p>

      后來,在接下來的十幾天中,我與何霜田又見過兩次面,奇怪的是他卻沒有再提起和地下黨聯(lián)系的事情。他不問,我也不好主動去說。我想,他是不是又變卦了呢?我終于沉不住氣了,就再去向老刀匯報。本來,按照規(guī)定我是不能頻繁去古玩店接頭的??墒?,我心里實在是沒有底。老刀叮囑我千萬不能著急,一定要沉住氣。我當(dāng)然希望自己能夠不著急,能夠沉住氣。但是,那個時候我畢竟是缺乏地下工作經(jīng)驗。雖然我早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在天津也從事地下工作。但那個時候我只是利用自己在報社工作之便,搜集一些情報,然后把這些情報匯報給我的上級。那時,我的工作還是比較自由的,上級從來沒有給我下達過什么定量的任務(wù)。我只是利用職務(wù)之便,打聽到什么就匯報什么?,F(xiàn)在,突然讓我來到上海,與一個特務(wù)頭子打交道,雖然這個特務(wù)頭子與我是同學(xué),我仍然時時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感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一句話,或者做錯一件事,給我們的組織帶來損失。老刀看到我為難的樣子,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又耐心地給我做了一些解釋,他再三告誡我,做這件事,一定要做到如行云流水,不留痕跡。因此,一切要看似無心為之,不能用力過猛,不能用心太深。當(dāng)然,這都是表面上的,是在何霜田面前不能用力太猛,不能讓何霜田看出來我在這件事上用心太深,實則是一言一行都要在心里反復(fù)掂量,但是表現(xiàn)出來的,卻必須好似無心為之一樣。他講的道理,我聽懂了,可我就是擔(dān)心我做不到。我有些憂慮地說:“我怕在以前的幾次接觸中,我已經(jīng)用力過甚,讓他看出了破綻?!?/p>

      老刀微微一笑,自從我與老刀接觸以來,我好像從沒見他皺過眉頭,他總是面帶微笑,好像什么事都在他胸中裝著一樣。他語氣輕松地說:“你沒必要憂慮。即使你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一點緊張,也沒什么問題。你想,你的公開身份是一個報社記者。他讓你利用記者的身份去找共產(chǎn)黨,你怎么能一點也不緊張呢?一點也不緊張,反而是不正常的了。在兩次見面中,他沒有提起并不奇怪,這是他對你的試探,你故意裝作無事,不去提這件事,反而不好了。你想,假如你是一個沒有政治背景的普通記者,怎么會在這件事情上能夠那么沉住氣呢?不論你是否能夠找到共產(chǎn)黨,你都該見到他就說的。”

      我著急了,問:“可是,剛才你不是還再三叮囑我要沉住氣嗎?”

      老刀又笑了,說:“我說的是讓你在內(nèi)心里不要著急,要能夠沉住氣。但是,在表面上,你卻不能表現(xiàn)出不著急。因為這畢竟是一件關(guān)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阍趺茨鼙憩F(xiàn)出淡定呢?”

      這一回,我終于明白了。我說:“您是說,我內(nèi)心里要沉住氣,要冷靜,但是在他面前要表現(xiàn)得跟一個普通人一樣,該著急的時候就著急,該害怕的時候就害怕。”

      老刀點了點頭,說:“對,做地下工作,要做到內(nèi)外兩張皮,內(nèi)心里要沉著冷靜,要時時處處謹慎小心。表面上,要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要多想想,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應(yīng)該怎么,怎么做。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隱藏自己?!?/p>

      隨后,我們又詳細地商量了一些細節(jié)問題。

      在見過老刀以后,我主動打電話約何霜田見面。見面之后,我主動說起了聯(lián)系地下黨的事。我下意識地向四下里看了一下,其實,我們在一個包間里,伙計送上酒菜離開之后,包間里就只有我們兩人。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說:“霜田兄,這一陣子,我一直在努力做那件事,可是一直沒有眉目。上兩次你約我吃飯,我都沒好意思給你說呢?!?/p>

      何霜田笑了笑說:“青山老弟,那么說現(xiàn)在事情有進展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依然壓低聲音說:“嗯。在我交往的一些人中,有幾個平時對政府不滿,有的甚至言論有些過激。我對他們逐一進行了試探。可是我在和他們聊天中,一旦提到共產(chǎn)黨的事,他們都諱莫如深,趕緊岔開話題?!闭f到這兒,我停住了話頭,其實,我后面還有一些話要說給何霜田,但是,我必須要停下來,觀察他。

      何霜田看著我,想了想,說:“根據(jù)我們的了解,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也是分為好幾種的,有專門做工運的,有專門做學(xué)運的,這些人的言行可能會過激一些。但是,那些專門從事情報工作的,卻隱藏得很深,他們一般不會說過激的話,甚至還會表現(xiàn)出對共產(chǎn)黨很不欣賞,或者是表面上還要批評共產(chǎn)黨呢?!?/p>

      他這么一說,把我原來想接下去說的話給堵在了嘴邊。我沒法往下說了。我只得把早就想好的那套說辭先放下,來一個迂回,我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這樣???霜田兄,既然你知道他們隱藏得很深,我怎么能找到他們呢?你交給我的這個任務(wù)看來是無法完成了。”略一頓,我又說:“你交給我的簡直就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wù)嘛!”

      何霜田笑瞇瞇地看著我,卻不說話。我被他看得心里直發(fā)毛。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心里卻在盤算著,接下來的戲怎么唱呢。

      過了好大一會兒,何霜田終于又說話了??伤f出來的話,卻把我嚇了一跳。這一次,我是真的嚇了一大跳,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內(nèi)心到外表都一樣。因為我聽見他說:“雖然他們隱藏得很深,但是我卻知道你一定能夠找到他們?!?/p>

      我聽到我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說:“霜田兄,這種玩笑是萬萬開不得的。”

      何霜田依然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老弟,我又沒說你是共黨,你害的哪門子怕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才又說:“你這么說,你這事我可再也不敢摻和了。要不然,說不定哪一天你老兄一不高興,給我扣上一頂共黨的帽子,我可承受不起?!蔽耶?dāng)然不會是真的不想摻和了,我這是以退為進。聽起來,說得斬釘截鐵;看上去,也是態(tài)度堅決。實際上呢,是心不甘,情不愿,深怕何霜田就此打住,說一句“那就算了,不再麻煩你了”之類的話。

      好在,何霜田并沒有就此打住。他哈哈一笑,說:“老弟,你多慮了。不要說你不是共黨,即便你真的是共黨,我也不會把你怎么樣的。我是真心想與共產(chǎn)黨合作的。我也知道,老弟你今天找我,事情一定是有了進展,你就不要再猶豫不決了,就放開說吧。”

      我盯住何霜田,看了好半天,我從他的臉上沒有看出絲毫的虛偽,也沒有看出半點惡意。但是,我還是不敢大意。我試探地說:“霜田兄,我的確有了一點進展,我通過一個朋友聯(lián)系上了一個自稱是共黨的人?!闭f到這兒,我頓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不過,人家怕這是一個圈套,不敢與你見面。你看,這件事怎么辦?”

      何霜田很認真地說:“怎么辦?老弟,其實你在來見我之前,肯定已經(jīng)想好了。既然你還是不敢把心里的話全部倒出來。這樣吧,我就拿出一點誠意來?!?/p>

      聽他這么說,我的心里一亮。心里一亮,本應(yīng)該相應(yīng)地兩眼一亮。可是,我不敢讓那亮光從眼睛里流露出來,哪怕一絲一毫也不行。我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不著急。我不說話,只是用有點好奇的眼光看著他。

      何霜田略想了一想,說:“在前不久,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和共黨江南特委的那一番生死較量中,調(diào)查科秘密逮捕了江南特委軍事處主任楊如海,可是,在將其押解往警備司令部的時候,卻走漏了消息。上海實驗區(qū)區(qū)長許明槐懷疑是他的機要秘書鄭茹娟走漏了消息?!?/p>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么,終于什么都沒有說。何霜田看我欲言又止,他也沒有催促我說話,而是繼續(xù)說下去:“鄭茹娟是淞滬警備司令部情報處處長穆新偉的外甥女。她的背景很單純,不可能是共黨地下工作人員。在那一段時間里,她和外面聯(lián)系的人員,除了她自己家人外,只有一個叫王平的人。據(jù)我們了解,這個王平是一家兒童書屋的老板,好像他在與鄭茹娟談戀愛?!闭f到這兒,他停住了話頭,端起酒杯,示意我也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又慢悠悠地說:“年輕人談戀愛,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可是,他們談戀愛的時機有點敏感,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了。說實話,如果不是許明槐被炸成重傷住院的話,他很可能早就對這個王平動手了。我一到任,他就把他的懷疑告訴了我。我說,因為牽涉到穆新偉,還是謹慎一些的好,還是先調(diào)查清楚再說。因此,我們現(xiàn)在正在對王平展開秘密調(diào)查?!闭f完這些話,他夾了一口菜,一邊吃菜一邊看著我。

      說實話,我對保衛(wèi)處內(nèi)部的許多情況并不知道,我是為了與何霜田聯(lián)系,才被從天津調(diào)來上海的。在上海,我只與老刀一個人聯(lián)系。對于何霜田提到的這個王平,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想,既然他這么說,很有可能這個王平是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的人。

      我想了想,說:“這件事的確是共黨需要的情報。可是,我不能確定那個自稱是共黨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共產(chǎn)黨。萬一他是假共黨,甚或他是國民黨的人,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那不是害了那個王平嗎?”

      何霜田說:“如何判斷那個人身份的真假,是你的事。我沒見到那個人,無法幫你做出判斷。再者說,如果那個人是我這邊的人,你把這個情報告訴了他,不僅是害了王平,也是害了我?!?/p>

      我故意裝糊涂:“怎么會害了你呢?”我這一句話剛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裝的有點過頭了,因為這個道理很簡單,我立即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我明白了。那我該怎么辦呢?”

      此時,何霜田的臉早就紅了,紅得像一塊紅布似的。他放下筷子,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輪番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子。我知道這是他思考問題的一個習(xí)慣,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他就有這個習(xí)慣了。每當(dāng)他這樣敲擊桌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思考問題,并且在做一個決定。這個時候,我總是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等著?,F(xiàn)在依然如此。其實,我等著他做出決定,只是在做一個樣子給他看。因為,不管他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我都會把這件事情迅速向老刀報告的。

      過了一會兒,他的食指重重地在桌面敲了一下,猛地停住。我知道他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我像以前一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他說:“你不要再猶豫了,迅速把這件事情告訴那個人?!?/p>

      他的這句話倒又把我嚇了一跳,他怎么能這么肯定地呢?我試探地問:“萬一那個人是假共黨,不是害了你嗎?”

      他笑了笑:“沒關(guān)系。即便他是我這邊的人,也沒問題。我可以說這是故意打草驚蛇、引蛇出洞,用這個辦法促使那個王平盡快顯形?!?/p>

      他雖然這么說,我心里仍然直打鼓,看他那副自信的表情,明明是胸有成竹的。他憑什么能肯定與我聯(lián)系的人一定是真的共產(chǎn)黨呢?可眼下,我不能繼續(xù)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畢竟,他的解釋也是合情合理的。

      與何霜田分手之后,我沒有立刻去見老刀。雖然我的心里萬分焦急,恨不得立刻把消息傳遞給老刀??晌矣植坏貌蝗f分小心。這一天是星期天,我不需要到報社去。我先是裝作沒事人似的,一路閑逛著往自己的住處走。一路上,我確信沒有人跟蹤。走進公寓,回到自己的房間,來到窗前,向外面仔細地觀察,發(fā)現(xiàn)并無任何異樣,我才徹底放下心來。我強壓住心里的急躁,喝了幾杯茶??纯刺焐呀?,我才又裝作很清閑的樣子,慢慢地踱著步子,踱出了公寓。來到街上,先是慢慢地踱了一會兒,然后叫了一輛黃包車,去見老刀。

      來到古玩店,已是掌燈時分。老刀一見我來,就知道我肯定有事匯報。好在店里沒有顧客。走進店里,他招呼我在屋角的一張方桌旁坐下。這也是他招呼顧客的地方。方桌上只有一把茶壺,幾個茶杯。我坐下后,他順手從架子上拿下來一個盤子,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我很著急,一見他過來,立刻說:“我中午剛剛見了老田?!?/p>

      我說的老田,其實就是何霜田。這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如果我有緊急情報,即便有人在,我一說“老田”,老刀就知道我有緊急情況。而在外人聽來,會以為這個老田是我們兩個人都認識的一個熟人。即便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也要這么說,習(xí)慣成自然,就不會說走嘴了。

      老刀坐在我對面,手里拿著那個盤子,如果有人進來,看到這個樣子,一定會以為他在給我介紹這個盤子呢。其實,他什么也沒說,而是靜靜地聽我匯報。

      我壓低了聲音說:“有一個緊急情況,老田為了表示他的誠意,告訴我一件事,在營救楊如海的行動中,許明槐懷疑他的機要秘書鄭茹娟走漏了消息,進而懷疑到了一個叫王平的人?!?/p>

      我說了這些話就住了口,我在向老刀匯報工作時,只能客觀地匯報,不能摻雜進我自己的分析,以免影響老刀的分析和判斷。

      老刀兩眼依然看著手中的那個藍底白花的盤子,好像是在專心致志地研究這件古玩。

      我知道他心里在思考,我雖然心里焦急,卻不能打斷他。過了一會兒,他才張口說話:“這件事你不必擔(dān)心。在營救行動結(jié)束之后,我們就想到了敵人會懷疑到王平的頭上。我已經(jīng)命令王平進入雪藏狀態(tài)。他現(xiàn)在唯一的任務(wù)就是繼續(xù)和鄭茹娟談戀愛?!?/p>

      我心里想,既然老刀早就料到了敵人會懷疑王平,并且早就做了安排,剛才聽了我的匯報,他怎么還陷入沉思呢?似乎在做一個什么決定。這是為什么呢?老刀好像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似的,他說:“把你調(diào)過來的任務(wù)就是與老田聯(lián)系,在江南特委,只有特委書記和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和你單線聯(lián)系,你不與其他人發(fā)生橫向聯(lián)系。所以,保衛(wèi)處內(nèi)部的人和事你知道的也是越少越好。這是我們做秘密工作的紀律。但是,你與老田聯(lián)系,會經(jīng)常牽扯到保衛(wèi)處甚至是特委其他處的人和事,所以,完全不讓你了解我們內(nèi)部的事,也不利于你開展工作。所以,剛才我做了一個決定,在一定限度內(nèi),可以讓你了解一些保衛(wèi)處的情況。你剛才說的王平,是保衛(wèi)處情報科科長,他與鄭茹娟接觸,就是為了營救楊如海同志。但是,鄭茹娟并不是我們的人,她只是因為在秘密抓捕楊如海同志的行動中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心里愧疚,又被楊如海同志的堅定信仰和高尚人格所打動,才決定搭救楊如海同志的。”

      聽了老刀的話,我才明白剛才他在思考什么??墒?,我對他安排王平雪藏的決定,很不理解。我知道,地下工作者所說的雪藏,就是切斷這個同志和所有人的聯(lián)系,并且不能參加任何行動。就像動物進入冬眠狀態(tài)一樣。這是在革命處于低谷的時候,組織對未暴露身份的地下工作者的一種保護??墒牵F(xiàn)在的情況是敵人已經(jīng)對王平產(chǎn)生了懷疑,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安排王平撤離才是最好的辦法。我只是這么想,還沒考慮是否把我的擔(dān)憂說出來,老刀又說:“我也考慮過安排他撤出去??墒?,他一旦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敵人便坐實了鄭茹娟泄密的事實,這對鄭茹娟是不公平的。再說,她的位置很重要,我們打算把她爭取過來。一旦她能為我們工作,無異于是插入敵人心臟的一枚尖刀。所以,我才決定,不讓王平撤離。好在,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敵人查不出什么的。敵人只要抓不到證據(jù),僅憑懷疑,是不會對他們動手的。”

      我著急地說:“敵人在很多時候是不需要證據(jù)的,他們僅憑懷疑就抓人的事情還少嗎?”

      老刀說:“對王平,他們不會僅憑懷疑就抓人的。王平在租界內(nèi),國民黨特務(wù)是不能隨便抓人的。他們要想抓人,要通過巡捕房,王平在巡捕房內(nèi)有朋友。再者說,鄭茹娟的舅舅是淞滬警備司令部情報處處長,敵人投鼠忌器。”

      我想了想,說:“你看,老田給了我們這個情報,能說明他是真心與我們合作嗎?”

      老刀說:“即使他有誠意,他與我們的合作也始終是有限度的,有條件的。所以,我們在與他合作的過程中,必須時刻保持警惕,絕不能掉以輕心?!闭f到這兒,他略一沉吟,又說:“這樣吧,你再見他的時候,告訴他,我們決定與他合作。他有什么條件和要求,可以先告訴你,由你轉(zhuǎn)告我們。他有什么情報也先告訴你。我們要觀察他一陣子之后,再安排專人與他聯(lián)系。記住,在他面前,你不能暴露真實身份。你只是在他的請求下,幫他聯(lián)系地下黨。只有這樣,你才留有退路,保證自己的安全?!?/p>

      “可是,我經(jīng)常到你這兒來,萬一讓他們察覺到,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嗎?”

      老刀微微一笑,說:“咱們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嗎?你不僅是常常到我這個古玩店來,也經(jīng)常到其它古玩店去。再說,開展地下工作,從來就沒有萬無一失,我們只能是盡最大努力小心謹慎,減少不必要的犧牲?!?/p>

      談完工作,我剛要起身,老刀卻說:“等一等,我還沒給你說一說這個盤子呢?!彼吹轿野l(fā)愣,就解釋說:“你既然經(jīng)常到古玩店,你也得實實在在地了解一些古玩常識。”

      我說:“這個我知道。我來這兒是工作,到其它店里卻都是實實在在地聊古玩呢?!?/p>

      他說:“光這樣還不行,我店里有的東西,你也要了解。”說著話,他指著手里的盤子說:“這個是明宣德年間的藍地白花牡丹花果紋盤。盤子以鈷藍為地,色彩沉穩(wěn)濃厚,與留白花果紋飾對比鮮明。這種瓷器需耗大量高質(zhì)鈷料,成本高昂,并且藍地留白工藝復(fù)雜,縱是官窯也難以大量生產(chǎn)?!?/p>

      他把盤子遞到我手里,讓我仔細看看。我把玩了一會兒,看到盤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樣,隨口問:“這是一件真品嗎?”

      老刀笑了笑,說:“當(dāng)然不是,這只是一件高仿品。宣德年間瓷器大都署有年款。彩瓷楷書寫‘德’字無‘心’上一橫,篆書寫‘德’字,‘心’上都有一橫。很多仿造的人忽視了這一點。你看看,這個盤子底部的年款是楷書,但是,它的‘德’字‘心’上卻有一橫?!蔽铱戳丝?,還真是這么回事。我笑著說:“正因為它的這個‘德’字寫對了,反而證明它是贗品了?!?/p>

      再次見到何霜田的時候,我按照老刀的吩咐將地下黨的意見轉(zhuǎn)告他:暫時由我與他聯(lián)系,過一段時間之后再安排專人與他聯(lián)系。

      聽了我的話,何霜田看上去并沒有不高興。他只是很平淡地說:“這樣做也很對。畢竟,我的誠意還沒有得到他們的認可。那就這樣吧,只是得常常麻煩老弟你受辛苦了!”

      我原本以為他會不高興的,甚至不愿意繼續(xù)合作下去。臨見他的時候,我在心里反復(fù)思考的是他不高興我該怎么說,以及他不想合作的話我該怎么勸。現(xiàn)在,他的這種淡然的態(tài)度倒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得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何霜田也端起茶杯來,也輕啜了一口。然后,端著茶杯,兩眼看著手中的茶杯,好像他手中的茶杯是一件什么寶貝似的。一時間,屋里的氣氛有點尷尬。我想了想,說:“霜田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訴我?!?/p>

      何霜田慢慢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兩眼卻沒有離開茶杯,而是看著那半杯殘茶,好像在思考著。我安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兩眼注視著我,說:“此前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我只能在不影響我個人前途的情況下,盡量幫助你們。所以,哪些事我能幫忙,哪些事我不能幫忙,這都得根據(jù)我的判斷來決定。你們不能勉強我。”

      我立刻糾正他說:“不,是他們?!?/p>

      他笑了笑,說:“嗯,對,是他們。我口誤了。老弟,這一點你轉(zhuǎn)告他們了嗎?”

      我說:“轉(zhuǎn)告了。他們也答應(yīng)了。你和他們之間的合作是有條件、有限度的合作。”我情不自禁地把老刀的原話說出來了。

      何霜田說:“他們同意就好。這一點是我和他們合作的基礎(chǔ),也是一條原則。既然他們答應(yīng)了,接下來,我就具體說一說哪些事是我可以幫忙的。比如說,他們的人被巡捕房抓住了,如果真實身份沒有暴露,只是有嫌疑的話,我可以幫忙疏通放出去。再比如他們的秘密機關(guān)被我們偵察到了,如果條件允許,我可以透露消息給他們,讓他們及時撤離??傊?,如果有關(guān)于他們的情報,只要在保證不暴露我的情況下,我都可以透露給他們?!?/p>

      我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么順利,聽了他這么說,我簡直有點喜出望外了。

      他又說:“我也有點要求。我新來乍到,根基還淺,我要盡快地做出一點業(yè)績來,以贏得上級的信任和部下的信服。因此,我希望他們能夠提供給我立功的機會?!?/p>

      我知道他有新的想法,或者說是他要提出交換條件了。我沒有接腔,而是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也是看著我,沒有說話。看那樣子,像是在等著我發(fā)問。我只得說:“那你希望怎么給你立功機會呢?”

      他笑了笑,說:“其實,這事兒很簡單。讓他們故意把即將廢棄不用的聯(lián)絡(luò)站交給我就行?!?/p>

      我有點不解,建一個聯(lián)絡(luò)站是很不容易的,這怎么能輕易地交給他呢?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慢吞吞地說:“你只管把我的這個想法轉(zhuǎn)告他們即可,他們一定會答應(yīng)的?!?/p>

      我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可是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沒想到,我把何霜田的要求或者說條件向老刀報告以后,老刀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就答應(yīng)了。

      三天以后,地下黨的一個聯(lián)絡(luò)站被何霜田帶人給破獲了。當(dāng)然,并沒有抓住聯(lián)絡(luò)站的人員。即便是這樣,何霜田也算是露臉了。畢竟,自從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成立以來,區(qū)長許明槐連一個聯(lián)絡(luò)站也沒有破獲。好不容易抓住了地下黨江南特委軍事處主任楊如海,還被老刀的人救走,許明槐本人也被炸成重傷。

      此后一段時間,一直由我與何霜田保持著秘密聯(lián)系。

      到了年底,發(fā)生了一件事。我黨一位高級干部被公共租界老閘巡捕房給抓去了。當(dāng)時,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淞滬警備司令部已經(jīng)達成了一個共同反對共產(chǎn)黨的協(xié)議。巡捕房抓到共黨嫌疑人,經(jīng)過巡捕房初步審查,一旦確定共黨身份,就會引渡給淞滬警備司令部。這位高級干部當(dāng)時的化名叫陳為民。他被捕時還被巡捕房搜去了一箱子書刊資料。據(jù)估計那些資料中很可能有一些進步報刊,甚至還可能有我黨的文件。老刀在得知陳為民被捕后,立刻向我布置了任務(wù)。

      當(dāng)夜,我立刻約見何霜田。見面之后,我顧不得寒暄,就單刀直入,說:“霜田兄,這個時候約你來,是有一件很緊急的事情?!蔽乙贿呎f,一邊觀察著他的臉色。

      他的臉色很平靜,說:“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過了晚飯的點,接到你的電話,我就猜到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了。什么事?”

      “霜田兄,今天下午,馮老板的一位朋友被老閘巡捕房抓走了。巡捕們在抓走他的時候,還搜去了一箱子書刊資料。馮老板怕那些東西中有違禁書刊或者其它東西,對這位朋友不利,一旦讓巡捕房確認為共黨分子,就會被引渡給警備司令部,要想營救就很難了。所以,想請你幫忙。”

      我說的“馮老板”就是老刀。這是我和老刀早就約定好的,在何霜田面前提到老刀時就稱其為“馮老板”。

      何霜田略一沉吟,說:“馮老板的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說:“陳為民?!?/p>

      何霜田又想了一想,說:“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這個陳先生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一名重要干部呢?”

      雖然我們與何霜田已經(jīng)有過一兩次合作,但是,因為他與我們合作是懷著一種投機的目的,一旦當(dāng)他得知被抓的是我黨高級干部,萬一利欲熏心,出賣了陳為民同志,我們就弄巧成拙了。因此,老刀再三囑咐我,陳為民的真實身份是不能告訴他的。但是,我們也想到,如果說是一個很普通的黨員或者是黨的外圍人士,又怕不能引起何霜田的重視。因為早就做了思想準備,所以,他一問,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說:“馮老板只是告訴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并沒有告訴我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身份。但是,馮老板說他希望你能盡力營救他的這位朋友?!?/p>

      何霜田好久沒有說話,我以為他不高興了,想說點什么,又覺得沒啥可說的。所以,我就靜靜地坐在那兒,等著他給我一個答復(fù)。

      何霜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輪番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子,我知道他在思考,在做決定。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停住了。他說:“好吧。我明天到老閘捕房去一趟,如果他們已經(jīng)確認了共黨身份,我就無能為力了。如果還沒有確認,我會根據(jù)情況,相機而動。明天上午你不要離開報社,等我的電話?!?/p>

      第二天上午,還沒到上班時間,我就早早地來到了報社,焦急地等著。時間過得很慢,我不時看看墻上的掛鐘。終于,我等到了何霜田的電話。當(dāng)經(jīng)理喊我接電話時,我立刻快步向經(jīng)理室走去。

      我從桌子上拿起話筒,說:“喂,我是趙青山?!?/p>

      電話里傳來何霜田很輕松的聲音,一聽他那輕松的聲音,我就知道這事兒有希望了,不由地松了一口氣。何霜田在電話里說:“喂!青山老弟嗎?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p>

      我強壓住心頭的狂喜,說:“何兄,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就是?!?/p>

      何霜田說:“是這么回事,我的朋友蘭普遜探長抓住了一個共黨嫌疑分子,從他家里搜出了一大箱子書刊資料。那個人說自己是一個建筑師,說那些東西都是專業(yè)書刊資料。蘭普遜探長找我?guī)兔ΑN抑滥銈冇浾哒J識人多,請你給我找一個這方面的專家來給鑒定一下。你看可以嗎?”

      我趕緊說:“這個沒問題的。正好我有一個朋友是這方面的專家?!?/p>

      何霜田說:“我現(xiàn)在就在老閘捕房,你打電話請你那位朋友過來找我吧?!?/p>

      我向經(jīng)理請了假,立刻向老刀做了匯報。老刀立刻安排人去做這件事。究竟是安排誰去做的這件事,我是不能過問的。過后我知道,陳為民同志很順利地被營救出來了。

      1935 年秋天,說得更準確一點,應(yīng)該是在10 月。有天我吃過早飯到報社上班,剛剛走到報社門口,忽然從我身后急匆匆走來一個人,在從我身邊急步走過的時候,這個人突然開口說話了:“先別去上班,跟我走!”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老刀。

      我和老刀單線聯(lián)系,我們的聯(lián)系地點是在老刀的古玩店里。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那就是負責(zé)與何霜田的秘密聯(lián)系。一般情況下,都是我到古玩店去匯報工作和接受任務(wù)。我們的約定是我有什么情報需要匯報的時候,可以隨時到古玩店去找他。老刀有什么任務(wù)要交代給我的時候,就在古玩店二樓他的臥室窗臺上放一盆君子蘭。為了方便聯(lián)系,我租住的房子就離古玩店不遠,每天到報社上班,都會經(jīng)過古玩店門口。這幾年來,無論接受任務(wù)還是匯報工作,都是我到古玩店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老刀親自追到報社門口來找我??磥恚欢ㄊ怯惺裁创笫掳l(fā)生了。再者說,我剛剛從他的門口經(jīng)過,并沒有要求接頭的暗號,說明發(fā)生的這件事還很緊急。是什么事呢?我來不及多想,趕緊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去。

      老刀穿一件長袍,戴一頂禮帽,但我發(fā)現(xiàn)他的長袍和禮帽都不是平常穿戴的。我知道,這是為了不讓人認出他來。我更知道,今天的事情一定是萬分危急的,也是萬分危險的??墒?,看他的步伐,雖然走得急,但是看不出一點慌亂。

      拐過一個街角,來到一個僻靜處,老刀停住了腳步。我走到他身旁,掏出煙來,裝作要借火。他一邊往腰包里去掏火柴,一邊說:“我剛剛得到急報,昨天夜里,警備司令部便衣隊秘密抓捕了王平和鄭茹娟?!?/p>

      我大吃一驚,自從鄭茹娟傳遞出情報,營救江南特委軍事處主任楊如海以后,就引起了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區(qū)長許明槐的懷疑。許明槐被炸成重傷住院以后,昏迷多日,調(diào)查科派何霜田到上海擔(dān)任特派員,代替許明槐主持上海區(qū)的工作。何霜田一到上海,就到醫(yī)院看望了許明槐。許明槐就將他對鄭茹娟的懷疑告訴了何霜田。何霜田假裝展開調(diào)查,暗中卻將此事通過我轉(zhuǎn)告了老刀。老刀當(dāng)即作出決定,讓王平進入雪藏狀態(tài),切斷了王平與組織的一切聯(lián)系,潛伏下來,并做爭取鄭茹娟的工作。由于王平不再參加秘密活動,又有何霜田的暗中保護,再加上鄭茹娟是淞滬警備司令部情報處處長穆新偉的外甥女,對鄭茹娟和王平的審查也就不了了之了。后來,鄭茹娟秘密加入了我黨組織,成為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情報科秘密情報員。王平也恢復(fù)了秘密工作。兩年后,王平和鄭茹娟結(jié)了婚。鄭茹娟一直擔(dān)任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的機要秘書。對王平和鄭茹娟的身份,何霜田是心知肚明的。他卻佯作不知,故意把一些情報泄露給鄭茹娟?,F(xiàn)在,淞滬警備司令部便衣隊怎么會秘密抓捕王平和鄭茹娟呢?鄭茹娟的舅舅穆新偉可是警備司令部的情報處處長啊。沒有真憑實據(jù),警備司令部是不會抓人的。他們怎么會有真憑實據(jù)呢?難道是我們內(nèi)部出了叛徒?

      老刀說:“是金玉堂叛變了?!?/p>

      我由于專門負責(zé)與何霜田聯(lián)系,在特委內(nèi)部我也是與老刀單線聯(lián)系,并不與其他人發(fā)生橫向聯(lián)系。所以,對特委保衛(wèi)處的人我大都不知道。王平和鄭茹娟也是因為何霜田讓我給老刀透露對他們審查的進展情況,我才知道他們倆的身份的。所以,我并不知道這個金玉堂是什么人。當(dāng)時的情況,我也沒法問,老刀也沒時間給我解釋。后來我才知道,金玉堂曾經(jīng)是江南特委軍事處秘書,后來被調(diào)到特委保衛(wèi)處情報科當(dāng)秘密情報員。他的胞兄金滿堂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總務(wù)處副處長。1928 年,軍事處主任楊如海被許明槐秘密抓捕后押送到警備司令部,特委曾安排金玉堂從他哥哥那兒打聽消息。此后,金滿堂也曾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后來,金滿堂引起了穆新偉的懷疑,穆新偉通過秘密調(diào)查,掌握了金滿堂和金玉堂兄弟的情況,隨即抓捕了金滿堂,并通過金滿堂將金玉堂誘捕。隨即,對金玉堂進行審問。金玉堂知道穆新偉是鄭茹娟的舅舅,在穆新偉面前他沒有說出鄭茹娟的事情,等穆新偉走后,他才將鄭茹娟和王平的事情說給了警備司令部審訊處處長羅浩博。羅浩博感覺案情重大,立刻秘密向警備司令吳鐵城報告。吳鐵城隨即命令行動處便衣隊連夜進入租界內(nèi),秘密抓捕了王平和鄭茹娟。

      在當(dāng)時,老刀可來不及對我做詳細介紹,他說:“王平和鄭茹娟被捕,敵人很快就會懷疑到老田的。你轉(zhuǎn)告他,為了他的安全,最好是在敵人還沒有對他采取行動之前,讓他秘密離開上海。如果他愿意,也可以由我們安排人把他一家送往蘇區(qū)。同時,你也要做好撤離的準備。今天你就不要到報社上班了,先打個電話請個假。在與老田聯(lián)系之后,馬上準備撤離?!?/p>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有些措手不及。這幾年來,我和何霜田的合作一直挺順利。何霜田為我們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曾試圖勸說他加入我們,可是他卻一直不答應(yīng),他甚至對我說,他對共產(chǎn)黨只是出于同情,才幫忙的。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為了不遭到我黨行動隊的報復(fù),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好他這個特派員。他甚至很得意地說,他這樣,既領(lǐng)著國民黨的薪水,又拿著共產(chǎn)黨的獎金,他的生活有聲有色的,他何必加入共產(chǎn)黨,去冒殺頭的風(fēng)險呢?我們與何霜田的合作也就一直這么持續(xù)下來?,F(xiàn)在,突然拋開這兒的一切,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我還真有點不甘心。但是,秘密工作是十分危險的,容不得我們婆婆媽媽、兒女情長。

      老刀交代完任務(wù)之后,立刻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那兒,猶豫了一陣子,最后下定了決心。走到一個電話亭,給何霜田打了電話。我是打到他的辦公室的,沒人接。我想,或許這個時間他還沒有去上班。于是,又往他的住處打,結(jié)果還是沒人接聽。怎么回事?是他現(xiàn)在正在上班的路上?還是他有什么事?甚或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在電話亭里,呆愣愣地思考著,這時我忽然看到有人向電話亭急匆匆地走來,看樣子像是有急事要打電話。我在這兒時間長了,怕引起懷疑,就趕緊給報社打了一個電話,說是今天有點事,需要請假,然后我就離開了。走出電話亭的那一瞬間,我忽然就下定了決心。我向青蓮閣茶樓走去,我想到那兒去等何霜田。

      在青蓮閣茶樓不遠處就有一個電話亭。我又給何霜田打了一個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的。何霜田接電話了,我對他說:“何兄,前一陣子你不是讓我?guī)湍闾砸患嗷ù善鲉??我終于淘到了一件永樂年間的青花,我和瓷器店老板在青蓮閣,你有空過來看看嗎?”這是我倆早就約定好的,只要我說給他淘到了一件青花瓷器,就說明有緊急的事情。

      不一會兒,何霜田就來了。我在青蓮閣二樓的一間臨窗的雅間里,他沒有坐他的那輛雪鐵龍轎車,而是坐黃包車來的。他走下車,一邊給車夫車錢,一邊迅速地向四周掃視了一遍。然后,很鎮(zhèn)定地走進茶樓。

      落座之后,伙計沏好了茶,又退了出去。我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鄭茹娟被警備司令部行動處的便衣隊給秘密抓捕了?!彼@然還不知道這件事,聽了我的話,他很吃驚的樣子,但是他卻沒有打斷我。直到我把事情簡要地說完,他陷入了沉思。過了好長時間,他好像是下定了決心,說:“我不能離開上海。”

      這回是輪到我吃驚了,我說:“為什么?”

      他說:“以前我對你說過,我雖然不想與共產(chǎn)黨為敵,但是我不會加入共產(chǎn)黨。說實話,我對共產(chǎn)黨的前途并不看好,再者說,我也不愿意放棄這兒的舒適生活跟著你們?nèi)ミ^窮困的日子?!?/p>

      “可是,你不離開會很危險的?!?/p>

      他又想了一會兒,幾乎是字斟句酌地說:“我只是和你單線聯(lián)系,在你們內(nèi)部知道我的人很少。我想,那個金玉堂應(yīng)該不知道,即便他多少知道一些,也只能是道聽途說,或者是猜測的,他沒有任何證據(jù)?!?/p>

      我著急地說:“對于特務(wù)機關(guān)來說,很多時候是不需要什么證據(jù)的,僅憑懷疑就有可能抓人?!?/p>

      他說:“這個我知道,他們很有可能抓捕我,但是,在組織部里有我一個老鄉(xiāng),我告訴過你的。有他罩著我,只要沒有真憑實據(jù),他們就不會把我怎么樣的?!?/p>

      我想了想,說:“可是,鄭茹娟是你的機要秘書,她的身份暴露了,能不牽連到你嗎?”

      “這個你放心,我通過鄭茹娟送給你們的那些情報,都是故意給她制造機會讓她把情報偷走,或者是我裝作無意說漏了嘴透露給她的。最多算是我用人失察?!闭f到這兒,他竟然微微一笑,“其實,把她招進上海區(qū)機關(guān)的不是我,而是許明槐。要說用人失察之罪,首先要算到他許明槐的頭上?!?/p>

      他的這些話并不難懂,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當(dāng)時竟然反復(fù)琢磨起這幾句話來。他見我不說話,會錯了意,對我說:“不過,你還是要趕緊離開上海,因為我最多只能自保,無法保護你的安全?!?/p>

      我說:“何兄,你想錯了。這幾年來,我和你的交往很密切,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果在這個時候我突然不見了,會對你非常不利的?!?/p>

      何霜田沉吟了一會兒,面色凝重地說:“你在這兒,反而對我非常不利?!?/p>

      我感到詫異:“這怎么會呢?”

      他嘆了一口氣,說:“從理論上來說,任何一個人都是不能熬過酷刑的?!?/p>

      我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剛要張口說話,他卻一擺手制止了我,說:“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這些年我干這一行,見到的太多。很多人并不怕死,但是卻熬不過酷刑。所以,你沒必要冒這個險。再說,你一旦被捕,很多事咱倆不一定能夠完全做到口徑一致,一旦讓他們找到破綻,我反而更加被動。只要你離開了,我的事你放心?!?/p>

      我看他態(tài)度很堅決,而且他說的也很有道理。與他分手以后,我立刻回住處收拾了一下,結(jié)算了房租,對房東說家里有急事,我要回一趟老家。然后,雇了一輛黃包車,立刻出了上海。

      為了安全,我是在離開上海以后,才給報社總編打電話,說家里老母病重,我要立刻回老家一趟,等老母病情好轉(zhuǎn)以后再回報社效力。

      就這樣,我離開了上海,去了蘇區(qū)。

      從此以后,我就與何霜田失去了聯(lián)系。

      直到1951 年,南京市公安局與我聯(lián)系,說是找到了何霜田,并向我求證何霜田是否為我黨做過一些工作,我立刻從上海趕往南京,很快見到了何霜田。我沒想到他的生活會那么艱苦,一家子完全依靠他擺煙攤度日。我提出讓南京市公安局幫他找一份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畢竟他曾經(jīng)為我黨做出過一些貢獻,于公于私我都應(yīng)該幫助他??墒牵龊跷乙饬系氖撬麉s拒絕了。當(dāng)時我感到很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么拒絕我黨的幫助呢?但我從他的目光和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有難言之隱。大陸早已經(jīng)解放了,雖然國民黨仍然在叫囂著要反攻大陸,其實,我們很明白,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想,何霜田也肯定是完全明白這一點的。如果說他為國民黨盡忠,這就更荒唐了,他早就偷偷地在出賣國民黨的利益了。

      我看得很清楚,在我提出要給他安排一份工作的時候,他妻子宋曉瑩是喜形于色的。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出來了,她是很希望何霜田能夠答應(yīng)的。我說:“老何,我們是老同學(xué)了,也是多年的兄弟,我說一句話,你別不高興,憑你擺煙攤,根本就無法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我希望你為嫂子和孩子想一想?!?/p>

      聽了我的話,宋曉瑩滿含期待地看著何霜田。我看到她幾次欲言又止,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我真的希望何霜田能夠答應(yīng)下來。可是,何霜田只是稍一猶豫,然后又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在那一刻,我明明看到宋曉瑩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我不知道何霜田究竟有什么難言之隱,直到今天我寫這篇回憶錄的時候,仍然不知道。我想我不可能知道了,因為何霜田早就在文革中去世了。我雖然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是,在這一刻,我卻多么希望人死后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么,將來有一天,我或許會在另一個世界里遇到何霜田,我一定要問問他,到底是為了什么要拒絕我的幫助?他心中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我想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會毫無顧忌地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第三章 陳為民

      陳為民這個名字是當(dāng)年我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時用的化名。小劉,你找到我這兒是不是費了好大的周折?當(dāng)然,對于你們那個部門,想找到我可能也不用太費事。我這幾年多病,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醫(yī)院中度過的。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很少見客。很多單位和個人的來訪我都拒絕了??墒牵覅s不想拒絕你。不要說什么感謝的話,我見你,不是為了你,更不是為了你所在的那個部門。而是為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沈明生。

      1929 年初,我被老閘捕房的巡捕給抓走了。什么?趙青山說是1928 年底?不對,這個我記得很清楚,是1929 年1 月17 號,農(nóng)歷是臘月初七。第二天就是臘八日。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趙青山說是1928年年底,可能說的是農(nóng)歷。

      租界的巡捕們是怎么突然懷疑我的,又是為什么突然抓捕我的,這些我都不清楚。我曾經(jīng)在哈爾濱中俄工業(yè)學(xué)校鐵路建筑系學(xué)習(xí)。嗯,對,就是現(xiàn)在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我從鐵路建筑系畢業(yè),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正在苦悶彷徨之際,組織安排我來到上海。噢,我是在中俄工業(yè)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時候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我來到上海以后,進入周公擔(dān)任部長的組織部工作。四·一二政變時,我隨中央轉(zhuǎn)移至武漢。1928 年底,又奉命秘密回到上海,協(xié)助周公開展工作。不料,被巡捕盯上了。我當(dāng)時的掩護身份是建筑學(xué)家。所以,我隨身的行李中,就有一大箱子建筑方面的書刊資料。巡捕們把我?guī)ё叩臅r候,把我那一箱子書刊資料也給抄走了。那些資料被抄走倒沒什么,問題是在那些資料中藏著我黨的幾份秘密文件。如果那幾份文件被巡捕搜出來,不僅我的身份會徹底暴露,而且會給我黨帶來巨大的損失。巡捕們把我?guī)У窖膊斗亢螅]有立刻審問我。我想他們肯定是先仔細搜查我那一箱子書刊資料去了。我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可奇怪的是第三天,巡捕房就把我給放了。一名華捕告訴我的時候,我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會把我放了?我站在那兒,呆呆地發(fā)愣。華捕見我發(fā)愣,就干脆把我推出了房門。等到我被推出巡捕房之后,我看見了外面的天空,還有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才相信這是真的。我心里充滿著疑惑,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打了一個激靈。莫非是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幾份秘密文件,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故意放長線釣大魚嗎?我如果到聯(lián)絡(luò)站去,必然被他們來一個順藤摸瓜,一網(wǎng)打盡。想到這兒,我不敢回聯(lián)絡(luò)站了。我也不敢回到自己曾經(jīng)租住的公寓。想要到旅店去住,可是被捕的時候,身上的所有東西,當(dāng)然也包括錢幣,都被搜去了。他們把我趕出來的時候,并沒有把錢還給我,倒是把我的那一箱子書刊資料還給我了。我提著那個沉重的箱子,站在大街上,四顧彷徨。

      我從走出巡捕房以后,就不時地回頭,我發(fā)覺有一個人始終在不遠處跟著我,很是可疑。我想,這個人肯定是巡捕房的暗探?,F(xiàn)在,我無處可去,走投無路,我不由得又回頭看去。那個人卻不見了。我低下頭來,心里直打鼓。那個人怎么會不見了?一定是他見我對他起疑,又見我站在大街上不走,所以先躲藏起來了。我走到一個拐角處,見四下里無人,急忙打開那個大箱子,迅速地翻看了一遍,我的冷汗一下子流下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幾份絕密文件不見了。我緊張地又往四處看了看,深吸了幾口氣,終于定下心來。我躊躇半晌,想不出一個主意來。只得提著箱子,漫無目的地走著。我知道,只要我不去與同志們接頭,暗探盯著我也沒用。最終他們必定會惱羞成怒,還會再把我抓回去的。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抓回去就抓回去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想到這兒,我下定了決心,大步向前走去。就在我轉(zhuǎn)過街角的時候,忽然聽到后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我想,該來的終究會來的,看來他們要動手抓我了。我猛地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后面一個人差點與我撞一個滿懷。那個人一拐過街角,猛地見我站在那兒,也是嚇了一跳。我認出這個人正是一直跟著我的那個暗探,我怒目而視。他不去看我的眼睛,而是迅速地向四周踅摸了一下,我不由得也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我進入的是一個僻靜的巷子,四周竟然一個人也沒有。那個人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東西,往我手里塞過來。我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本能地想要推卻他的東西。他卻壓低了聲音說:“為民同志,這是一點錢,你趕緊到東升客棧去住下?!?/p>

      那個人說完這些話,把錢往我的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走。我愣了一會兒,心里拿不定主意,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同志呢?我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后決定先按照他說的去做。再說,我當(dāng)時確實也是無處可去了。

      我在東升客棧住下的當(dāng)天晚上,組織上就派聯(lián)絡(luò)員與我接上了頭。聯(lián)絡(luò)員轉(zhuǎn)達了周公的指示。周公指示說,我被老閘捕房逮捕以后,組織安排人把我營救出來后,我已經(jīng)不適合再做地下工作了。所以,安排我前往蘇區(qū)。

      在我離開上海的時候,組織上安排了一個人與我同行,一起前往蘇區(qū)。這個人叫沈明生。在此之前,我們并不認識。負責(zé)護送我們離開上海的聯(lián)絡(luò)員,在介紹我們兩個人認識的時候,沈明生握著我的手,笑著說:“為民同志,幸會幸會!”說實話,那個時候,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甚至說是很郁悶。我在周公手下做地下工作,可以說做得還算是得心應(yīng)手,尤其是對周公的高尚人格和堅定信念非常崇拜。那個時候,地下工作的同志都為能夠在周公手下工作而自豪。我實在不愿意離開上海,更不愿意離開周公。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竟然對我笑嘻嘻地,還說什么“幸會”!我雖然與他握手,但是確實是滿臉的不快。聯(lián)絡(luò)員顯然也看出了我的不快,他又對我說:“為民同志,明生同志也是因為你這一件事要離開上海的?!?/p>

      我聽出話里有話,急忙問:“怎么回事?”

      聯(lián)絡(luò)員說:“具體情況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兩個人是因為一件案子而不再適合在上海做秘密工作,所以不得不離開上海的。具體情況還是問沈明生同志吧?!?/p>

      聯(lián)絡(luò)員走后,沈明生同志才告訴我,他是如何營救我的。原來,在我被捕之后,組織上立刻安排人與敵特機關(guān)的內(nèi)線聯(lián)系。

      什么?你說那個內(nèi)線是叫何霜田?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那個時候秘密工作是有嚴格的紀律的。沈明生同志應(yīng)該是知道的,但是他沒有告訴我,我當(dāng)然也不能問。沈明生告訴我,他接受組織安排,裝作一名建筑學(xué)專家,到老閘捕房去,對我那一箱子書刊資料進行鑒別。他在一間屋子里,獨自翻看那些資料,他把我黨那幾份文件折疊起來,掖在自己的懷里,然后去告訴巡捕,說那一箱子材料都是一些建筑學(xué)方面的書刊資料,并沒有共產(chǎn)黨的秘密文件。就這樣,巡捕們就把我放了。

      嗯,你想到的這兩個疑點,當(dāng)時我也想到了。我還和沈明生討論過。先說第一個,我在聽了沈明生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當(dāng)時就問他,老閘捕房里既有英國巡捕,也有華人巡捕,我那一箱子材料,既有英文書刊,也有俄文書刊,還有中文書刊,俄文他們或許不認識,但是英文和中文他們是認識的。他們?yōu)槭裁床徽矣膊逗腿A人巡捕進行鑒別呢?我黨的那幾份秘密文件都是中文,只要華捕仔細一翻看,就會看出端倪。為什么要找一個什么建筑專家來鑒定呢?沈明生對此也是一無所知。我們倆還討論了半天,我們的一個想法是在老閘捕房內(nèi),英國巡捕并不相信華人巡捕。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巡捕房內(nèi)有我黨的同志,或者是有與我黨秘密合作的特情關(guān)系。這個人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慫恿著英國探長要去找一個建筑專家來鑒定材料真?zhèn)巍?/p>

      再說第二個問題,沈明生在鑒定材料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巡捕監(jiān)視呢?如果有人監(jiān)視著,他就不可能將那幾份文件偷出來。沈明生說,開始的時候,的確是有一個英國巡捕和一名華捕在那兒守著,他故意先從那些俄文書刊看起,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不一會兒,那兩個人就走了。我們倆當(dāng)時的想法,一個是巡捕們雖然抓捕了我,但他們并沒有對我很在意,沈明生一份一份地仔細查看那些書刊資料,他們誰有耐心在那兒守著呢?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那名華捕可能就是我們的內(nèi)線或者是我們的特情關(guān)系,他想了一個辦法把那名英國巡捕叫走了。

      關(guān)于我被捕后又被營救出來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可能沈明生同志知道的還多一些,我想,至少他應(yīng)該知道我們在敵特機關(guān)的內(nèi)線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哦,對,何霜田??上?,你見不到沈明生同志了。他與我一起到蘇區(qū)以后,一起加入紅2 師。長征開始以后,紅2 師是開路先鋒。長征途中的很多事我記不清楚了,但是,沈明生犧牲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這么多年了,每到他犧牲的日期,我都要祭奠他。唉,人老了,不僅說話嘮嘮叨叨,還總是顛三倒四的。劉同志,你提醒得很對,我還沒告訴你他犧牲的時間呢。那是1934 年10 月23 日,在角山鋪戰(zhàn)斗中,沈明生同志不幸中彈犧牲了。我們雖然都在紅2 師第6 團,但卻不在一個營。角山鋪戰(zhàn)斗結(jié)束以后,我最關(guān)心的人就是他。每次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都是這樣,他想盡一切辦法打聽我的消息,我想盡一切辦法打聽他的消息。當(dāng)我得知他犧牲的消息之后,不由得嚎啕大哭。那次戰(zhàn)斗,我們犧牲很大,很多人邊行軍邊哭泣。

      什么?你問我這個時間記得準不準?怎么會不準呢?我可以忘記我的生日,可我絕對不會忘記沈明生的忌日。我每年在他的忌日都會祭奠他呢。我怎么會記錯?你說角山鋪阻擊戰(zhàn)發(fā)生在11 月底,這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記錯了。我是不會記錯的。

      嗯,你說的也對,你說的11 月底是公歷,我記得的那個時間是陰歷。這個你查一下就知道了。哦,年輕人用手機一查就知道了。公歷是哪一天?是11 月29 日。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還是每年的陰歷十月二十三日祭奠他。

      第四章 鄭茹娟

      我是1936 年的1 月中旬,從淞滬警備司令部轉(zhuǎn)到南京反省院的。具體是幾號,我記不清楚了,可我記得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這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到反省院的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反省院的食堂里還改善了伙食。那時的南京反省院剛剛正式成立,曉莊的房子還沒有建起來,是租用了黨公巷31 號作為臨時院址。

      何霜田是在3 月到南京反省院當(dāng)副院長的。南京反省院從一開始籌備,就是調(diào)查科操縱著。院長就是調(diào)查科派去的。所以,當(dāng)我聽說來了一個姓何的副院長之后,我馬上就想,會不會是何霜田呢?

      我在剛剛被捕的時候,曾經(jīng)懷疑是何霜田出賣了我??墒牵诰瘋渌玖畈繉ξ覍徲嵉臅r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懷疑何霜田是我的上線,他們是想通過我挖出何霜田。這就讓我大惑不解了。等到把我押解到反省院以后,我也沒能解開這個謎團。所以,當(dāng)我在反省院第一次見到何霜田的時候,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怒?是恨?是怨?我也說不清楚。他看到我,好像也是愣怔了一下,但是他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了看我,那目光也是淡淡的,看他那個樣子,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過了幾天,訓(xùn)育助理員到女監(jiān),說是何副院長要對我們單個進行訓(xùn)育。第一個被叫出去的并不是我,但是我知道,他最有可能想要見到的是我。他肯定有好多話要問我,我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當(dāng)時我并不是很害怕。因為,我舅舅當(dāng)時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情報處長,為我的事他到處活動。即便是我在警備司令部的時候,審訊處的人對我也都很客氣。到了反省院,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有背景的,所以并沒有為難我,很多時候只是做做樣子。

      我原以為何霜田挨個訓(xùn)話的目的,就是為了找我談話。所以,我前邊的人肯定只是做個樣子的,象征性地訓(xùn)幾句就會回來??墒?,第一個被叫去的待了好長時間。這讓我對自己的看法產(chǎn)生了疑問。第一個叫去的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第二個也是。結(jié)果,那一天上午他只叫了兩個。然后就沒有再叫別人。

      我是第二天被叫去訓(xùn)話的,而且是第二個。

      我走進他的辦公室,見沒有人記錄,只有他一個人。訓(xùn)育助理員把我領(lǐng)進他的辦公室后就離開了。我以為助理員會把房門給順手帶上,但是沒有。房門就那么敞開著,當(dāng)時我想,看這個樣子,可能何霜田不會問我敏感的話題。有可能只是給我講一番三民主義那一套。

      何霜田坐在辦公桌后邊,靜靜地看著我。我站在那兒,用冷冷的目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指了指他對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說:“坐下吧?!?/p>

      我走過去,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等著他說話。我心里想,反正不管他說什么,我都不會搭理他,直到他把他要說的話全說完了,我就回去。

      他果然開口說話了,他說的話果然沒有出我的意料。他果然說了一些要我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三民主義路線上來等等。我就靜靜地看著他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墒?,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小鄭啊,其實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想一句話也不說。當(dāng)然,你可以一句話都不說。但是,我接下來說的話,與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點不一樣,我希望我下邊說的話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能說。你能對別人說的只能是我剛才說的那一番話?!?/p>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看了看我,嘆了一口氣,才又說下去。他說:“我知道,你和你的先生被秘密抓捕,你懷疑是我出賣了你們。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不是我干的。再者說,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會是共產(chǎn)黨,包括你的先生王平。你們都不可能是共產(chǎn)黨。”

      他一說出這幾句話,我一下子呆住了。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這幾年中,我一直覺得他早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我覺得他是經(jīng)常故意把情報透露給我的。難道不是?如果不是這樣的,他怎么會那么粗心?

      他見我呆愣愣的,肯定是猜到了我正在思考什么。他停住了話頭,慢慢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慢慢地點著了,慢慢地吸著。而此時,我的腦子卻在飛快地轉(zhuǎn)著。我記得在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的時候,有好幾次,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向我交代著并不重要的任務(wù),忽然卻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話頭,打起了電話。而他在電話里說的,都是一些不該讓我聽到的話。還有很多次,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去的時候,他正在低頭看文件。我站在那兒,他卻并不抬頭看我,更不說話,自顧自地忙著。忙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一邊急匆匆地往外走,一邊對我說:“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出去有點急事,一會兒回來再給你交代任務(wù)。”然后他就走出去了。我在確認他確實離開了以后,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他的桌子前,卻發(fā)現(xiàn)他看的是絕密文件。作為一個資深的特工,他不會這么粗心。他一定是故意讓我聽到了那些電話,也是故意讓我看到了那些絕密文件的。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過,何霜田會不會是我黨的高級特工呢?我也和王平討論過。可最終也沒有一個結(jié)論。但是,我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何霜田即便不是我黨在敵特機關(guān)的臥底,至少也是我黨的朋友??墒?,那一天他卻忽然說出了那番讓我吃驚的話,我想了一陣子,忽然明白過來,他之所以那么說,是為了自保。他不相信我和王平是共產(chǎn)黨,那么他也就只是一個失察之過。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冷笑了。

      何霜田看了我的表情,又說話了:“正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共產(chǎn)黨,所以,才對你沒有絲毫的提防。但是,最終我卻因此坐了牢房,坐了自己人的牢房。”

      我又吃了一驚,并且這次是大吃一驚。自從被捕以后,我與外界完全失掉了聯(lián)系。雖然,我舅舅也找機會與我見過幾次面,但都是想辦法救我。每次見面,都有審訊處的人陪著,其實是在監(jiān)視。我舅舅只能暗暗地透露出只言片語,暗示我咬緊牙不承認是共產(chǎn)黨。對金玉堂的指證能反駁就反駁,不能反駁就沉默。但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何霜田的事。我沒想到,他也坐了牢,而且還是坐了他們自己人的牢房。還沒等我從吃驚中回過神兒來,他又接著說:“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是咱們上海區(qū)行動隊長李維新帶人去騙開門把你們抓走的。你可能懷疑是我指使他這么干的??墒牵腋揪筒恢肋@件事?,F(xiàn)在,我懷疑這一切都是淞滬警備司令部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造成的。你舅舅是警備司令部的情報處長,他一直懷疑總務(wù)處副處長金滿堂與共產(chǎn)黨有勾結(jié),所以就秘密地調(diào)查。最終鎖定了金滿堂的胞弟金玉堂,并把金玉堂抓起來。于是,在金滿堂的示意下,金玉堂就對你舅舅進行報復(fù),死死咬住你先生王平,說他是共黨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情報科科長。并說你也被王平策反了,早就秘密加入了共黨。”

      他一連拋出了這些重磅炸彈,直接把我炸暈了。他說的這些,都讓人吃驚。但是,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的這些說法又有一定的合理性。他為什么這么說呢?他這么說可能是為了自保,也可能是既為了自保也幫我開脫。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這套說辭對我是有利的??墒俏覍λ€是保持著警惕。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警惕和懷疑,也就不再說話。靜默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來,給我倒了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說:“忘了給你倒水了,真是對不起!”我記得他是一個很紳士的人,在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做特派員的時候,我雖然是他的機要秘書,但是,他也從來對我是很禮貌的。今天他竟然在和我談了這么半天話之后,才想起來要給我倒一杯水。這說明他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鎮(zhèn)靜,其實他的內(nèi)心里并不平靜。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改變了我最初三緘其口的想法,說:“你怎么又被放出來了?還當(dāng)上了副院長?”

      他說:“因為他們查不到我有什么大的問題。我的問題就是用人失察之過?!?/p>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直接問:“我想問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能回答我嗎?”

      他仔細地看了看我,說:“你是不是想問你的先生王平?”

      我點了點頭。直到此時,我才忽然明白,我忽然改變了來之前一句話不說的想法,是因為我想從他那兒打聽王平的情況。自從我們被捕以后,我一直想知道他的情況。在被關(guān)在警備司令部的時候,每當(dāng)我舅舅來看我,我都問他??伤麖膩頉]有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記得我第一次問他的時候,他說,他和你的情況不同,他是共黨,你是被他利用的。然后就轉(zhuǎn)變了話題。

      現(xiàn)在,我與何霜田單獨談話,從他剛才的表現(xiàn)來看,他可能會告訴我王平的真實情況。

      何霜田說:“王平和你不同。在你舅舅的努力下,你現(xiàn)在雖然還沒有徹底擺脫嫌疑,但是,很多人都傾向于你是被共黨利用了。當(dāng)然,你也明白,他們心里是否真是這么想的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有很多人嘴上是這么說的。那么,你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釋放的。當(dāng)然,如果你把我剛才說的那些警備司令部內(nèi)部爭斗的事情記住,并在再次對你詢問的時候說出來,會有更好的效果。這些話,不能從你舅舅嘴里說出來,但是可以從你嘴里說出來。那是一定會有積極效果的。”

      我問的王平,他卻把話扯到了我如何自救上,我有點很不耐煩。我說:“你們的那些派系內(nèi)斗,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不想摻和進去。你還是說說我先生的事吧!”

      他笑了笑,說:“好,王平的身份已經(jīng)被確定了,警備司令部總務(wù)處副處長金滿堂的弟弟金玉堂是共黨,據(jù)他自供說是共黨江南特委軍事處情報科情報員,他供稱,王平就是情報科科長?!闭f到這兒,他停住了話頭,盯著我。

      說實話,那一刻我的心里一陣慌亂,還有一絲恐懼。我之所以恐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王平。

      何霜田顯然看出了我的慌亂和恐懼,他說:“你別害怕。你父母在南京也是到處花錢,到處求人,王平是他們的姑爺,根據(jù)我得到的消息,王平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被釋放的?!彼鋈挥稚衩氐匾恍Γf:“當(dāng)然,要想很快被放出來,也不是不可能?!?/p>

      何霜田沒有再說下去,但是我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那就是說如果王平叛變的話就會很快被放出來。這怎么可能呢?我了解王平,他是寧死也不會叛變的。所以,當(dāng)時我很氣憤。我當(dāng)時還是太年輕了,雖然做了幾年的地下工作,還是做不到處變不驚,我的怒火燒到了臉上。

      何霜田忽然說:“今天咱們的談話就到這兒吧。”

      我一愣,迅疾起身要走。他忽然又說:“我說的話希望你能記住。不管什么情況,自保自救是沒有錯的。”

      我沒有接他的話,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一次談話之后,何霜田再沒有找過我。我是在1936 年的6 月份被釋放的。按照反省院的規(guī)定,“反省人”入院后,以六個月為一個反省期。期滿時,則需要經(jīng)評審委員會,根據(jù)訓(xùn)育和管理兩科提供的“反省人”的成績報告,加以評判,認為“反省人”思想已經(jīng)轉(zhuǎn)變,已經(jīng)認清三民主義而且決心擁護并奉行三民主義,可為三民主義之信徒,于是反省之大功告成,方可準予出院。可在當(dāng)時,我并沒有按照他們的要求寫出什么悔過書。我只是強調(diào)我是被冤枉的。最終他們還是睜只眼閉只眼,把我寫進了第一批期滿審查合格名單,把我給放了出來。

      我被放出來后,并沒有立刻離開南京,更沒有像其他已經(jīng)暴露身份的地下黨員那樣到蘇區(qū)去。因為,王平還被關(guān)押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里。我接受了黨組織的密令,繼續(xù)留在南京,參與營救王平的工作。

      可是,王平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有叛徒金玉堂咬住他。雖然我常常感到焦慮,甚至是失望,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棄。直到第二年八月,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國共合作,在我黨的努力下,國民黨釋放了被關(guān)押的我黨大批人員,王平才得以出獄。

      對于何霜田,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你還有什么問題嗎?哦,你說在趙青山的回憶錄里,說是金滿堂被我舅舅抓起來了?可是,根據(jù)我的了解金滿堂并沒被抓。從何霜田那天告訴我的話里,金滿堂也是沒有被關(guān)押起來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說不清楚。

      第五章 錢衛(wèi)東

      你說的那個何霜田,他是在“抓叛徒運動”中被我們盯上的。1967 年6 月28 日,中央下發(fā)了“抓叛徒”工作的指示。很快,全國各地就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抓叛徒運動”。那時我是“南京大學(xué)紅旗戰(zhàn)斗隊”司令。到哪兒去找叛徒和特務(wù)呢?最便捷的方法是到公安局的檔案中去找。那時,公檢法已經(jīng)被“砸爛”。雖然,公檢法很快被軍隊接管,但是我們卻有很多人在砸爛公檢法運動中,看到了一些人的檔案。何霜田就是這樣進入我們的視線的。

      這個何霜田是很狡猾的。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臉上很平靜,還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好像完全不知道我們是為什么把他抓來的。

      我知道,何霜田既然是一個大特務(wù),就肯定有一套應(yīng)付審訊的手段。所以,在提審之前,我和我們紅旗戰(zhàn)斗隊的副司令高向前商量好了一個對策。他的樣子很兇,每次審訊,我都是和他搭檔,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我觀察著何霜田,在高向前抖動皮帶發(fā)出一聲脆響的時候,我看到何霜田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眼皮還眨了一下。這很出乎我的預(yù)料。我沒想到一個中統(tǒng)特務(wù)頭子竟然會這么膽小。我和顏悅色地說:“何向明,不,其實你不叫何向明,你的真實姓名叫何霜田。你看,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真實姓名,當(dāng)然更知道你的歷史,所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材料,你曾經(jīng)為我黨工作,后來被國民黨逮捕后你又變節(jié),當(dāng)上了國民黨的南京反省院副院長。所以,你既是特務(wù)又是叛徒。你的歷史我們都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現(xiàn)在就看你是否交代清楚。我們會根據(jù)你的表現(xiàn)區(qū)別對待的?!?/p>

      我說完后就不再說話,而是緊緊盯著他。何霜田佝僂著腰,垂著頭,根本不看我,只是坐在那兒。高向前沉不住氣了,猛地一抖皮帶,就要打下去,被我攔住了。我并不是對何霜田有什么惻隱之心,他這樣的特務(wù)加叛徒的雙料反革命分子,是應(yīng)該嘗嘗專政的鐵拳。我之所以攔,是因為我知道,像他這樣的老特務(wù),打幾皮帶是不會起作用的。只有從心理上戰(zhàn)勝他,他才會說實話。

      我說:“何霜田,你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更不要再妄想蒙混過關(guān)。你的事情我們早就了解,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抓你,就是要把你的過去徹底調(diào)查清楚?,F(xiàn)在,你的歷史我們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你即便是一個字也不說,我們也照樣能夠定你的罪。但是,如果你能有一個好態(tài)度,能夠低頭認罪,就會得到從寬處理?!蔽艺f完這些話,忽然覺得很沮喪。因為我忽然想起來,這些話我已經(jīng)對他說過了。我有點惱羞成怒,正要大發(fā)雷霆的時候,何霜田忽然說話了。

      何霜田說:“既然你們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那么肯定知道,在鎮(zhèn)反運動中,我曾經(jīng)被公安局抓捕過。公安局里有我的全部審訊檔案。那時候,我已經(jīng)把歷史都交代清楚了,公安局才釋放了我,并且還允許繼續(xù)用何向明這個名字。”

      我一聽,這明明是狡辯。我說:“是的,你的檔案我們是看到過。但是,我們懷疑當(dāng)時的南京公安局里有你的同伙在包庇你,在替你開脫罪責(zé),否則你不會在鎮(zhèn)反運動中輕易過關(guān)?,F(xiàn)在,他們那些人早已經(jīng)靠邊站了,有一些已經(jīng)被打倒了。你就別再指望你的同伙來救你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你的問題吧!”

      何霜田沉默了一下,說:“我1901 年出生于廣東香山,1926 年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文學(xué)院。回到上海后,在日本商人的三井洋行擔(dān)任翻譯。我有一個老鄉(xiāng)叫張宏達,是國民黨黨員。在1926 年底,他介紹我加入了國民黨。那個時候,還是國共合作時期,我也認識一些共產(chǎn)黨員。我對共產(chǎn)黨的一些主張是很贊成的?!?/p>

      我說:“既然你贊成共產(chǎn)黨的主張,為什么不加入共產(chǎn)黨,卻參加了國民黨呢?”

      何霜田說:“那個時候,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都是革命的,并且,當(dāng)時國民黨是主流,我加入國民黨也是為了革命?!?/p>

      我打斷了他,說:“今天的關(guān)鍵是要你交代怎么當(dāng)上國民黨特務(wù)并殘害共產(chǎn)黨員的?!?/p>

      何霜田一聽我的話,立刻說:“我并沒有殺害共產(chǎn)黨人?!闭f到這兒,他又小聲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會殘害共產(chǎn)黨呢?”

      我厲聲說:“你怎么不會殘害共產(chǎn)黨員呢?調(diào)查科是什么機構(gòu)?就是臭名昭著的國民黨特務(wù)機關(guān)——中統(tǒng),它和軍統(tǒng)一樣,沾滿了革命者的鮮血。你是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特派員,標準的中統(tǒng)大特務(wù)?。∈稚夏軟]有血債嗎?”

      何霜田說:“我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調(diào)查科工作的。當(dāng)時,我對洋行的工作并不滿意。我想找一個更體面些的工作,就去找我的老鄉(xiāng)張宏達。那時他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工作,推薦我到調(diào)查科工作。一開始,我聽說到中央組織部黨務(wù)調(diào)查科任職,以為只是做一些黨務(wù)工作。到了那兒以后,才知道并不是這么回事??墒?,我卻也不能退出了。我想,對于這點你們應(yīng)該理解,既然加入了秘密組織,就無法輕易抽身。我之所以被派到上海擔(dān)任駐滬特派員,是因為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區(qū)長許明槐被地下黨炸成重傷,躺在醫(yī)院里人事不省,需要從總部派個人去上海主持工作,而張宏達又正好剛剛就任調(diào)查科副主任,也需要在上海這樣的重要城市安排他的親信。所以,我就被派到了上海??偛拷o我的任務(wù)是調(diào)查并消滅江南特委。但是,說實話,我很同情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的一些主張與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有著一些共同點,我不想真的與共產(chǎn)黨拼個你死我活……”

      聽到他竟然說同情共產(chǎn)黨,好像他是救世主似的,我們都義憤填膺。高向前嘴快,大聲斥責(zé):“你這個狗特務(wù)!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我們黨怎么會需要你來同情?應(yīng)該是你這個狗特務(wù)搖尾乞憐,乞求我們黨同情你、可憐你?!?/p>

      何霜田沉默了,不說話了。我轉(zhuǎn)念一想,這么一來,他就不敢說話了,那么他的真實思想就不會暴露出來了,反而對審訊不利。于是,我把高向前叫到屋外,把想法對他說了,并且叮囑他,接下來不管何霜田說什么,都不要打斷他,要引蛇出洞,要讓他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

      走進屋中,我對他說:“你剛才說的同情共產(chǎn)黨的話,我們不是很理解,你還是詳細說一說吧。你只有敞開心扉,向黨交心,才有可能得到黨和革命群眾的相信和原諒?!?/p>

      何霜田好像不相信似地看著我,右手食指和中指輪番有節(jié)奏地在右腿上敲擊著。我看到了,當(dāng)時還以為這是他經(jīng)常發(fā)報形成的一個習(xí)慣呢,后來才弄明白他每當(dāng)緊張思考的時候,就會這樣做。掌握了他的這個習(xí)慣,對于我們以后的審訊很有幫助。只要一看到這么做,就知道他在猶豫不決,對什么猶豫不決呢?當(dāng)然是要不要說實話嘛。當(dāng)時,高向前也注意到了他的這些動作,我怕他打斷何霜田,急忙給他使個眼色。

      過了一會兒,何霜田的右手停止了敲擊。他說:“1928 年的共產(chǎn)黨,實力還是很小的。那時候,他們極力地爭取國民黨內(nèi)的一些左派人士的同情,希望借此擴大活動空間。所以,當(dāng)時我對江南特委派來與我秘密接觸的趙青山也說了剛才對你們說的那些話。趙青山不僅沒有斥責(zé)我是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代表江南特委對我表示感激,希望能夠與我合作?!?/p>

      這時候,我插了一句話,說:“這個趙青山是什么人?”

      何霜田說:“趙青山與我是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的同學(xué),回國后在天津的一家報社工作,后來到了上海。我找到他,讓他想辦法找到共產(chǎn)黨,我想與共產(chǎn)黨合作。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黨員,是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主任派來做我的工作的。后來,我通過趙青山與江南特委取得聯(lián)系,我提出與共產(chǎn)黨有限度的合作……”

      高向前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猛然掄起了皮帶,還是我攔住了他。我強壓住心中的氣憤,盡量用平和的口吻說:“你說說,什么是有限度的合作?”

      何霜田說:“我說的有限度合作,就是在不危害黨國利益和我個人安全的情況下,可以幫助共產(chǎn)黨做一些事。”

      高向前問:“既不危害國民黨的利益,又不影響你的前途,那你還能做什么呢?”

      何霜田說:“比如,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的人如果被巡捕房逮捕了,只要他的真實身份沒有暴露,我便可以想辦法釋放他們,或者從輕發(fā)落。又比如,共產(chǎn)黨的秘密機關(guān)被調(diào)查科偵察到了,我可以在調(diào)查科行動前通知他們盡快轉(zhuǎn)移。再比如,共產(chǎn)黨內(nèi)部出了叛徒,我還可以幫助特科把叛徒除掉……”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的這個合作條件趙青山答應(yīng)了嗎?”

      何霜田說:“他怎么會不答應(yīng)呢?這對當(dāng)時處于地下的共產(chǎn)黨無疑是有好處的?!?/p>

      我看了他一眼,說:“哼!你別以為我們不懂歷史。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是干什么的?你當(dāng)我們真的不知道嗎?你錯了,我們知道,保衛(wèi)處行動隊是專門鎮(zhèn)壓叛徒和敵特的。你是怕被我地下黨給除掉,這才乞求合作,還大言不慚地說什么你同情共產(chǎn)黨。”

      聽了我的話,他愣了一下,我知道這句話擊中了他的七寸。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又有節(jié)奏交替著敲擊著他的右腿。我緊緊地盯視著他,說:“還是把你心里想的全說出來吧!不要有什么隱瞞。”

      他猶豫了好長時間,最終還是說:“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是在中央特科指導(dǎo)下成立的。中央特科是周總理親自創(chuàng)建的。特科剛成立的時候,為了防止走上單純恐怖活動的歧路,牢牢把握政治斗爭方向,同時也是為了避免招致國民政府的報復(fù),周總理曾為特科規(guī)定了三項基本原則:一是不許亂打叛徒;二是不準打公開的特務(wù);三是不準搞綁票。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當(dāng)然是遵守這些原則的。正因為他們的行動隊長李克明叛變,出賣了江南特委軍事處主任楊如海,還想進一步出賣江南特委更多同志,保衛(wèi)處才決定除掉他的。而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區(qū)長許明槐,則是因為和李克明在一起,才被炸成重傷的。我當(dāng)了特派員后,并沒有針對地下黨采取行動,所以,我并不擔(dān)心自己的安全。”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于是又追問:“你說,你能夠幫助地下黨營救被捕的同志。你救過誰呢?”

      他說:“我營救過十幾名地下黨員,但他們當(dāng)時都是用的化名,現(xiàn)在即便說出來,恐怕也找不到他們?,F(xiàn)在,唯一能夠給我作證的就只有趙青山了。如果,他也被關(guān)押起來,他自證清白都很難了。我也只有認命了?!闭f到這兒,他忽然就住了口。

      我說:“趙青山應(yīng)該有上級的,他的上級應(yīng)該知道你的事情。他的上級是誰?”

      何霜田又用兩個手指敲擊著右腿。可是,這一次與以前不一樣了,他敲擊了一會兒,卻沒有像前幾次一樣下定決心說出心里的話來,而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從他嘴里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也就不再注意他了。后來,我們都上山下鄉(xiāng)去了,聽說何霜田大概是在1972 年前后病死的,別的就不知道了。

      第六章 宋曉瑩

      我與老何是1926 年冬天在上海結(jié)的婚。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定的是娃娃親。1926 年,他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之后,兩家的父母就商量著給我們完婚。那時候,他在上海的三井洋行當(dāng)翻譯。我們結(jié)婚以后,在上海租了公寓。老何在洋行做得還行。1928 年春節(jié)以后,張先生,哦,就是張宏達先生從南京來到上海,說有一份比較體面且輕松的工作可以給老何做。但是,前提是老何必須先要加入國民黨。老何問他是什么工作?張先生說,黨務(wù)調(diào)查科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下屬的一個機構(gòu),就是做一些黨務(wù)調(diào)查工作,剛剛成立,急需大量的人才。張先生還說,他現(xiàn)在是黨務(wù)調(diào)查科的副主任,他想讓老何到調(diào)查科去,也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老何覺得自己對黨務(wù)工作很陌生,當(dāng)時并不太想去。張先生說,工作并不難做,調(diào)查科下邊有兩個股,一個是采訪股,另一個是整理股。他打算讓老何到整理股去,主要是做一些檔案歸類整理的工作。老何動了心,也就答應(yīng)了。

      等老何在南京安頓好以后,租了房子,我也就跟著去了南京。那個時候,老何每天按時上下班,我們的日子過得非常平靜??墒?,好景不長,大概是到了夏天,張先生又安排老何回到上海,去當(dāng)調(diào)查科上海區(qū)特派員。雖然老何從來不和我談工作上的事,但是,我從報紙上看到過,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區(qū)長許明槐被地下黨炸成了重傷。我怕老何有危險,不愿意他到上海去??墒牵虾螀s說,許明槐不是張先生的人,張先生想趁著許明槐被炸成重傷無法主持工作的機會,派他去當(dāng)特派員,這樣一來,上海這塊地盤就掌握在了張先生的手里。老何說,張先生對他有知遇之恩,不好駁張先生的面子。他還說,他去以后不會和許明槐一樣得罪共產(chǎn)黨,他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讓我盡管放心。

      我雖然很擔(dān)心,但是我也不好阻攔他。我想和他一起到上海去,可是他卻不同意,他說等安頓好以后,我再過去。我拗不過他,再說,他工作上的事,我一直是不問的,所以,也只好由著他了。就這樣,他一個人去了上海。那一陣子,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老是替老何擔(dān)著心。好在老何幾乎每到周末都回到南京來。

      后來,老何把我和女兒接到了上海。那個時候,我們的日子還是很舒適的。只是他不像以前那樣按時回家了,而是常常早出晚歸。問他的時候,他總是說應(yīng)酬比較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他說的不是真話。我也問過幾次,他卻對我說他現(xiàn)在干的工作和以前不太一樣,涉及到一些黨的秘密,他們有嚴格的紀律,不能對任何人說。并叮囑我,對他工作上的事情今后不要問,更不能向別人打聽。還再三叮囑我,不管是誰問起他的事情,都要說不知道。那個時候,常常和他接觸的人里,有一個叫趙青山的,是他在日本留學(xué)時的同學(xué),在報社當(dāng)記者。我覺得他們倆之間肯定不僅僅是簡單的同學(xué)關(guān)系,肯定在做著什么秘密的事情。

      到了1935 年,忽然有一天,他剛剛?cè)ド习嗖婚L時間,卻突然回了家。對我說,他可能會遇到一點麻煩,甚至可能會被捕。我一聽就嚇呆了。他卻安慰我說:“你不要害怕,沒什么大不了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記住,對我工作上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尤其是我和趙青山的事,你更要一口咬死,只知道我們是日本留學(xué)時期的同學(xué),別的一概不知。你只管在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他們不會把你和孩子怎樣的?!?/p>

      我著急地說:“到底是什么事情???難道張先生也保不了你嗎?”

      老何一聽我提到張先生,突然變得很緊張,很鄭重地說:“你一定要記住,我的事,自會有人幫忙。你千萬不要去找張先生,在任何人面前也不要提起張先生。如果有人問起我和張先生的事,你只知道我們是同鄉(xiāng),其它的你一概不知?!?/p>

      我很是不解,張先生位高權(quán)重,他一定能夠救老何的??墒牵虾螢槭裁床蛔屛艺宜??還不讓我提起他?雖然我不解,但是我卻只能答應(yīng)他。這件事,他以后再也沒有說過。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何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之后,調(diào)查處總部派人來調(diào)查。我按照老何對我說的應(yīng)付他們,他們見實在問不出什么,也就沒有為難我。

      后來,老何被釋放了,還被安排到南京反省院去當(dāng)副院長。其實我也知道,人家并不信任他,那個副院長也只是一個閑差。那一段日子,他雖然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按時上下班,但是我能夠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并不好。我曾勸他:“上層不信任你,你又干得不順心,要不就辭職不干了,還到上海租界里去謀一份差事,也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他聽了我的話,卻說:“與其去看外國人的臉色,還不如在自己人的屋檐下。這件事等以后再說吧。”

      沒想到,他在這個不順心的地方,干著不順心的差事,竟然一干就是十幾年,一直干到南京解放。

      在南京解放前夕,國民黨的軍政人員都在想辦法去臺灣。我也勸他找一找張先生,給弄幾張機票,逃到臺灣去。他卻沒有答應(yīng)。當(dāng)時他找了個什么理由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反正我當(dāng)時就覺得他是不想離開南京。這是為什么呢?我不知道。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

      鎮(zhèn)反運動開始后,老何被南京公安局逮捕了,后來又被放了回來。聽說是他在當(dāng)特派員的時候,曾經(jīng)為共產(chǎn)黨做過一些事。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趙青山是共產(chǎn)黨員。雖然我早就懷疑他是共產(chǎn)黨,但是卻一直沒有得到確認。在1935 年老何被捕后,調(diào)查處總部來人調(diào)查的時候,曾經(jīng)問起過趙青山的事,那個時候我在心里就已經(jīng)確定趙青山是共產(chǎn)黨了。老何被釋放出來后,我問過他,他卻說上邊也只是懷疑趙青山是共產(chǎn)黨,沒有任何證據(jù)。我知道,那個時候老何沒有對我說真話。趙青山不是共產(chǎn)黨,怎么會在老何被捕前就突然離開上海了呢?那時,我真的是很傷心,我和老何生活了這么些年,他竟然不對我說實話??墒牵虾螀s說不對我說實話是為了保護我。我雖然也明白,卻一直耿耿于懷。那天,趙青山和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來到我們家,說要給老何安排一份體面的工作,老何卻不答應(yīng)。那個時候,我們家的生活很拮據(jù),他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為此,在趙青山走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墒牵褪遣淮饝?yīng)接受趙青山的好意。我猜想他一定有什么難言之隱??墒?,已經(jīng)解放了,國民黨已經(jīng)跑到臺灣去了。他既然為共產(chǎn)黨做過事,為什么不能出來為黨和政府做事呢?

      唉!老何身上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呢?我是他的妻子,是他最親近的人,竟然毫不知情。他竟然把這些秘密都帶進了棺材。

      唉!他是1972 年去世的。不,他并不是被紅衛(wèi)兵打死的。他是病死的。自從“文革”開始以來,他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到了1972 年春天,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了,他吃不好,睡不好,還常常被揪斗。后來,他常常自言自語,我聽到他嘟囔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怎么會是這樣的呢?”我問他到底說的是什么事,他卻又突然像是醒過神兒來似的,掩飾地說:“沒有啥,沒有啥?!?/p>

      我知道他有心事,可直到他咽氣,他也沒有把他的心事說給我。

      我真的是很想幫助到你。可是,他的事,我真的是不知道啊!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知道他的那些秘密呢?恐怕是不能了??峙轮荒艿侥沁呏?,我才能再問他,或許他就會告訴我了。

      第七章 張宏達

      一個月后,我?guī)е业恼{(diào)查結(jié)果回到北京。我將材料交給了錢副部長。兩天后,我正在吃早飯,忽然接到王局長電話,讓我飯后不必到單位上班,直接到某賓館去見張先生,單位的車子已經(jīng)派出了。等我吃完飯,車子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我了。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騷動。說實話,在走訪了與何霜田有交往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之后,我從他們的敘述中,大體知道了何霜田這個人。但是,我也與何霜田的夫人宋曉瑩女士一樣,對何霜田這個人充滿了疑問。調(diào)查雖然結(jié)束了,但是,何霜田卻一直盤踞在我的大腦里。我把材料交上去之后,卻沒有像以前一樣有完成任務(wù)的輕松感。我總覺得何霜田的身上有一些“謎”,正是這些難解之謎讓我這個從事特殊工作的人深感費解。但是,我也知道,我們的工作紀律是不允許我去碰這些謎的?,F(xiàn)在,突然接到命令,讓我去見張先生。直覺告訴我,此行一定會有收獲。

      來到賓館,被人引進張先生的房間,錢副部長已經(jīng)在那兒了。

      落座以后,服務(wù)人員給我倒了一杯茶就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了張先生、錢副部長和我三個人。張先生坐在沙發(fā)里,精神看上去有點萎靡。我忽然有一點擔(dān)心,擔(dān)心他的精神狀況會與我的那些材料有關(guān)。張先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說:“小劉,我這幾天有點累,這與你的材料有關(guān)。但是,這不是你的錯。我要感謝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了解到了何霜田的詳細情況。你按照采訪的先后將材料排好了順序,讓我能夠像看一個故事一樣,這對我這個年紀大的人很有幫助。不過,有一點我還需要問一下?!?/p>

      我趕緊說:“張老,您盡管說?!?/p>

      張先生說:“我原以為你會先采訪何霜田的家人,可沒想到你卻把宋曉瑩放在了最后?!?/p>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囁嚅地說:“張老,我想家里人是都會有所偏袒的,我怕受到他家里人的影響,所以……”

      張先生輕輕地擺了擺手,我便沒有再說下去。張先生說:“哦,你考慮得很細,但是,何霜田的事情,宋曉瑩知之甚少,或者說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多慮了?!闭f到這兒,他忽然停住了話頭,我的心里更加感到不安了。

      他半仰著頭,微閉著眼,讓頭靠在沙發(fā)背上。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上滿是皺紋和老年斑,滿頭銀發(fā)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清冷的白光。這是一個睿智而又慈祥的老人。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好像從遙遠的過去中走回來了。他睜開了眼,坐直了身子,慢慢地說:“我這幾天休息不好,老是做夢,老是夢見何霜田。我已經(jīng)是快九十歲的人了,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去見馬克思了?!?/p>

      聽了他這句話,我心頭猛地一震。去見馬克思?這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說起死亡時最常用的,他一個國民黨高官怎么也會用到這個說法呢?

      張先生看了我一眼,說:“小劉,我從你的臉上看到疑問。你可能覺得我這個國民黨人怎么會說去見馬克思呢?”

      我再一次被他震驚了。這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亢孟駮髡f中的讀心術(shù)一樣??晌抑?,并沒有讀心術(shù),有的是表情觀察和心理推理。他正是從我的面部表情變化看出我的心思的。張先生的語氣里并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我只是恭敬地望著他。張先生接著卻又自言自語地說:“他比我還小兩歲呢,怎么早早地就走了呢?”

      張先生又沉默不語了,他的臉上有一股淡淡的憂傷。我看了看錢副部長,錢副部長卻沒有看我,而是定定地看著他前方的虛空處。

      我知道,錢副部長和我都在等著張先生繼續(xù)說下去。從錢副部長的表情看出來,錢副部長肯定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但是他依然在靜靜地等著張先生說話。

      張先生又說話了,他說:“我肚子里的秘密是不能帶進棺材的。那樣是對不起何霜田同志的?!彼@句話一出口,不僅我大吃一驚,我看到錢副部長的眉毛也是動了一下。

      張先生笑了笑,說:“你們感到吃驚吧?我和何霜田表面上都是國民黨黨員,所以我稱他同志本來是毫無讓你們吃驚之處的。你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錢副部長早已經(jīng)知道我是共產(chǎn)黨員,小劉則是從剛才我的話中判斷出我是共產(chǎn)黨員的。我又說與何霜田是同志,你們就都感到吃驚了。是的,我與何霜田都是共產(chǎn)黨員,是秘密黨員。我是在1927 年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政變之后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的。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工作了。由于我的身份特殊,我的黨員身份也只有中央高層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開始,我是受周公直接領(lǐng)導(dǎo)的。但是,由于周公的身份更加特殊,他曾經(jīng)在黃埔軍校當(dāng)過政治部主任,國民黨內(nèi)認識他的太多了,他不便公開活動,我更不能和他經(jīng)常見面。再加上當(dāng)時我黨中央組織在上海租界內(nèi),而我卻在南京,聯(lián)系很不方便。最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讓我發(fā)展一個下線,由這個下線與上海的地下黨聯(lián)系。也就是說,需要安排一個替我傳遞情報的人。經(jīng)過一番考察,我選中了我的老鄉(xiāng)何霜田。當(dāng)時,國民黨內(nèi)拉幫結(jié)派現(xiàn)象很普遍,因為我和何霜田是同鄉(xiāng),我把他提拔起來,在別人看來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和錢副部長靜靜地聽著,張先生慢慢地說著:

      1928 年初,我到上海動員何霜田加入國民黨,并且動員他到調(diào)查科工作,這一切都是當(dāng)著他的妻子宋曉瑩的面做的,是做給宋曉瑩看的。其實,早在1927 年底,我就已經(jīng)秘密發(fā)展何霜田加入了共產(chǎn)黨。之所以這么做,一來是秘密工作的需要,二來也是為保護宋曉瑩的安全,她越是不知道越是安全。后來,何霜田被捕,調(diào)查處總部派人對宋曉瑩進行了審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宋曉瑩對何霜田工作上的事一無所知??偛颗扇サ亩际抢吓铺毓?,如果宋曉瑩知道卻裝作不知道,是絕對瞞不過那幾個特工的。所以,我和何霜田一開始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們的事不讓宋曉瑩知道。這樣一來,不僅保護了宋曉瑩,也保護了何霜田。

      還是說一說趙青山和何霜田聯(lián)系的事吧。我想把何霜田安插到調(diào)查科上海實驗區(qū),必須要有一個合適的時機。當(dāng)時的上海實驗區(qū)區(qū)長許明槐不是我的人,我貿(mào)然把何霜田安插進去,必然會被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工作也就很難順利開展。好在過了不久,許明槐被我黨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炸成重傷,住進了醫(yī)院,長時間不能出來工作。我抓住這個機會,把何霜田派到上海去做特派員,名義上是暫時代替許明槐的工作,但是我交給何霜田的任務(wù)是盡快把上海實驗區(qū)抓在自己手中,要把許明槐徹底架空。何霜田到上海去以后,要和江南特委保衛(wèi)處的人取得聯(lián)系,才能傳遞情報。但是,由于在國民黨方面看來,何霜田是我的人,那么一旦何霜田暴露,就必然會牽連到我。所以,何霜田的黨員身份是不能讓江南特委的人知道的。他只能是以一個同情共產(chǎn)黨或者說是怕被共產(chǎn)黨懲罰的面目出現(xiàn)。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中央傳達給江南特委的命令就是讓趙青山以同學(xué)身份與何霜田接觸,看看是否有爭取的可能。這才導(dǎo)致老刀與趙青山百般謹慎,何霜田卻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但是他知道趙青山一定能夠找到共產(chǎn)黨。因為趙青山本人就是共產(chǎn)黨,怎么會找不到呢?

      從1928 年到1935 年,在近八年的時間里,何霜田傳遞了大量的情報,并且還營救了好些被捕的同志,也幫助江南特委除掉了幾名我黨的叛徒。后來,金玉堂叛變,出賣了鄭茹娟和王平。其實,在江南特委營救楊如海同志的行動中,許明槐就對鄭茹娟產(chǎn)生了懷疑,并向調(diào)查處總部作了匯報。幸虧何霜田暗中保護,才讓鄭茹娟度過了這一關(guān)??墒?,鄭茹娟的身份徹底暴露以后,總部立刻對何霜田產(chǎn)生了懷疑,再加上許明槐也在背后煽風(fēng)點火,總部也就立刻下令逮捕何霜田。

      當(dāng)時我還在調(diào)查處當(dāng)副主任,調(diào)查處的人都知道我和何霜田是老鄉(xiāng),更知道何霜田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是我的親信。所以,他們并沒有過多的為難何霜田。審查材料最后也都交給我看了。王平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趙青山也已經(jīng)離開上海去了蘇區(qū)。鄭茹娟是上海區(qū)的機要秘書,即便她沒有被共產(chǎn)黨策反,她丈夫是地下黨,想要從她那兒竊取情報也是太容易了。至于趙青山,何霜田只承認與他是同學(xué)關(guān)系,兩個人來往密切,并且對他沒有戒備之心,再加上自己缺乏工作經(jīng)驗,如果他是地下黨,很有可能從自己口中套取情報。除此之外,何霜田沒有說什么,尤其不承認自己與共產(chǎn)黨勾結(jié),更不承認加入共產(chǎn)黨。從宋曉瑩那兒也沒問出什么有價值的事情來。所以,只是把他關(guān)了一陣子,最后把他釋放了。當(dāng)然,他也不適合繼續(xù)在特務(wù)機關(guān)工作了,就把他安排到南京的首都反省院去做了一個掛名的副院長。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張先生很累了。他停下來。錢副部長趕緊說:“張老,您今天累了,要不咱們明天再接著談?”

      張先生擺了擺手,說:“不用,我歇一會兒,接著說。”

      他喝了幾口水,慢慢地放下茶杯,接著說下去:

      1935 年,何霜田才34 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他本應(yīng)該為黨繼續(xù)做出更多貢獻的,可是,他卻不能工作了。那個時候,他的處境是很尷尬的。雖然有我罩著他,但是他已經(jīng)不被信任了。如果他繼續(xù)從事秘密工作,會很快被敵人發(fā)覺的,那樣就會威脅到我的安全。而我是周公親自安插進國民黨高層內(nèi)的臥底,我一旦出了問題,對我黨的損失就太大了。所以,何霜田是既不能撤走,也不能繼續(xù)為我黨工作。他能做的,就是在首都反省院做一枚閑棋冷子。從此他就進入了休眠期,被雪藏起來了。至于什么時候能被喚醒,不是他能左右的,我也左右不了。從此以后,他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掩護我的身份不暴露。

      南京解放前夕,我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撤退到臺灣。他這種地位低又不被信任的人是不會被允許撤到臺灣去的。當(dāng)然,他本人也不愿意到臺灣去,所以就留在了南京。南京解放了,他卻不能和南京市民一起歡慶解放。因為他知道,國民黨在撤退前,留下了大批的潛伏特務(wù),他的一舉一動仍然還要謹慎再謹慎。何霜田在1951年鎮(zhèn)反中,沒有主動到政府去登記,是因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他要掩護在臺灣的我。為了我的安全,他能在民間隱藏是最好的。自首后,他就要面對審查,他又不能說出自己是我黨潛伏人員,那么怎么應(yīng)對審查呢?他之所以不去找趙青山,以及當(dāng)趙青山主動提出給他安排一份工作,他也沒有答應(yīng),也是因為此。也難怪宋曉瑩感到疑惑,恐怕趙青山等人也會感到不解??墒?,他只能這么做,只能靠繼續(xù)擺煙攤維持生活。

      我原來還想過,在他有生之年,我們能夠解放了臺灣,那么就能融化掉蓋在他身上的厚厚的積雪,他就會重見天日了,他就可以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以一個對新中國有功之臣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出現(xiàn)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前,給他們一個交代??墒牵覜]有想到,他竟然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到死都沒有過上一天揚眉吐氣的生活。即便是他已死去這么多年,我們?nèi)匀徊荒馨焉w在他身上的寒冷的雪給掃掉。他還得繼續(xù)雪藏下去。他到底還要雪藏多久呢?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還是永遠?什么時候可以解凍呢?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還是永遠不能?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宋曉瑩在有生之年也是看不到了。

      我相信,早晚會有解密的那一天。小劉同志,你還年輕,我今天叫你來的目的,就是想要告訴你,如果將來有解密的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夠把這件事整理出來,發(fā)表出去,讓我們的子孫后代記住,曾經(jīng)有一個叫何霜田的人,為了信仰,忍受了一生的寂寞、誤解和委屈。

      張先生在接見我之后的第三天,就乘飛機回了臺灣。三個月后,我們得到了他逝世的消息。

      張先生的囑托重重地壓在錢副部長和我的心上,我們一直盼望著,盼望著何霜田身份解密的日子早些到來。就在這盼望和等待中,錢副部長去世了。他在去世前,讓身邊陪護的人都出去,把我叫到他的床邊,再三叮囑我,要我一定要記住張先生的囑托。

      可是,就在這折磨人的等待和盼望中,我從小劉變成了老劉,直到我退休的時候,都沒有等來解密。前不久,我終于接到了組織的通知,要對何霜田的身份解密。組織上只允許我將當(dāng)時采訪的記錄公開發(fā)表,但是,在公開之前,仍然要做一些技術(shù)上的處理,一些人名、職位、工作地點、時間和事件都做了處理。正如我在《序章》中說的,只把我說的當(dāng)做一個故事來看就行了。你一定要堅信:小說家寫的無非是“滿紙荒唐言”,是當(dāng)不得真的。

      我相信,終有一天,會把真實的情況全部地、毫無隱瞞地公布出來。我盼著那一天的到來,盼著那一天早日到來。

      猜你喜歡
      老刀王平青山
      篆刻作品欣賞
      我眼中的太陽
      Transmission-type reconfigurable metasurface for linear-to-circular and linear-to-linear polarization conversions
      篆刻作品欣賞
      留得“青山”,贏得未來
      老刀
      意林彩版(2022年1期)2022-05-03 10:25:07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
      云南畫報(2021年11期)2022-01-18 03:15:32
      青山攬勝
      寶藏(2020年4期)2020-11-05 06:48:36
      小黑螺
      西部(2015年1期)2015-11-18 17:30:43
      老刀網(wǎng):地推“箭已在弦”!
      營銷界(2015年22期)2015-02-28 22:05:02
      德昌县| 枞阳县| 格尔木市| 唐海县| 肇东市| 海淀区| 哈巴河县| 平顶山市| 元朗区| 栾城县| 镇远县| 盐源县| 工布江达县| 平度市| 廉江市| 南川市| 沾益县| 会宁县| 丹寨县| 平谷区| 休宁县| 丰顺县| 建德市| 高邑县| 天台县| 容城县| 台山市| 江城| 长沙县| 徐州市| 肃宁县| 拜城县| 阳信县| 棋牌| 咸丰县| 通江县| 长兴县| 米林县| 阳谷县| 雷州市| 宁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