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驥
2004年5月15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舉辦了規(guī)模盛大的多達36國參賽的歐歌賽
曾幾何時,在世界最大規(guī)模電視選秀平臺—歐洲電視歌唱比賽,土耳其的旗幟飄揚其中。長著黑眼睛和濃黑長發(fā)的女歌手,唱著曼妙的小亞細(xì)亞流行歌曲,加上一眾肚皮舞舞者的伴舞,為歐歌賽帶來一股東方韻味。再加上冷戰(zhàn)后加入歐歌賽的波黑、塞爾維亞、北馬其頓、保加利亞和阿塞拜疆這些之前屬于奧斯曼帝國地盤的參賽國度,“奧斯曼風(fēng)采”可以說占了歐歌賽半壁江山。
時至今日,小亞細(xì)亞風(fēng)已在這個年度大型賽事中絕跡。從1923年到2023年,土耳其共和國在奧斯曼帝國的灰燼上建立了100年。它見證過低潮,一度以為自己將成為名正言順的歐洲國家,到頭來卻貼了冷屁股;然而作為昔日帝國的主體民族,土耳其人雄心不減,試圖重拾昔日的帝國大旗。
2022年俄烏交戰(zhàn)后,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縱橫多個外交場合,讓土耳其成為地緣政治大贏家。而至少在流行音樂圈,土耳其利用自己的人力物力,也打造了一個以自己為“盟主”的“斗歌大會”。
2019年5月12日,在以色列特拉維夫,袖珍之國圣馬力諾以半決賽第八的成績,殺入了當(dāng)年歐洲電視歌曲大賽的決賽。為圣馬力諾取得歐歌賽歷史性突破的,是來自土耳其的搖滾迪斯科歌手Serhat。
在休息室里,興奮的Serhat左手揮舞著圣馬力諾國旗,右手則揮舞著土耳其國旗。1990年代出道的Serhat,和那個時期大部分的土耳其藝術(shù)家一樣,熱愛本民族音樂藝術(shù),同時也不斷從歐洲汲取靈感。他們積極帶動著土耳其融入歐洲,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朝一日,土耳其會成為歐洲大家庭的一員。
然而自2013年開始,埃爾多安治下的土耳其結(jié)束了和歐洲的蜜月,土耳其廣播電視臺(簡稱TRT)退出歐歌賽,從此博斯普魯斯海峽成為了心向西方的土耳其藝術(shù)家們所不可逾越的鴻溝?!扒€救國”,代表其他國家參賽,成為了土耳其藝人近年來參加歐歌賽的唯一途徑。
二戰(zhàn)后,歐洲成立了各類推動歐洲一體化的組織。在大眾傳媒領(lǐng)域,他們成立了“歐洲廣播電視聯(lián)盟”,并在該組織的策劃下,舉辦一年一屆的歐洲電視歌曲大賽。國與國之間以歌聲來一較高下,用音樂來歌頌愛與和平。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盡管沒了往日奧斯曼帝國的榮光,但在以凱末爾·阿塔圖爾克為代表的世俗領(lǐng)袖的帶領(lǐng)下,土耳其也在加快自己的現(xiàn)代化步伐。去西方工作,向西方學(xué)習(xí),最終成為西方,成為了土耳其大眾心中的目標(biāo)。
代表其他國家參賽,成為了土耳其藝人近年來參加歐歌賽的唯一途徑。
2016年5月10日,瑞典斯德哥爾摩,土耳其的搖滾迪斯科歌手Serhat在歐歌賽上表演
1975年,土耳其首次參加歐洲電視歌曲大賽。在冷戰(zhàn)年代里,歐歌賽是意識形態(tài)的戰(zhàn)場,因此很多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對這項充滿“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賽事望而卻步,這也使得土耳其參加歐歌賽的年份要遠(yuǎn)早于很多“名正言順”的歐洲國家,如波蘭、捷克、羅馬尼亞。
然而,首次參加歐歌賽的土耳其并非一帆風(fēng)順,除了倒數(shù)第一的糟糕名次外,希臘的退賽也引起了公眾的關(guān)注和討論。
1975年,土耳其TRT電視臺派遣了流行女歌手Semiha Yank?參賽,讓土耳其語首次出現(xiàn)在歐歌賽舞臺上。不過,對于小亞細(xì)亞風(fēng)格還不適應(yīng)的歐洲人并沒有善待這位歐視新賓,要不是摩納哥的3分,土耳其就要墊底了。
場內(nèi)不平靜,場外更精彩。因為對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表示抗議,希臘退出了該屆賽事。在后面的十余年中,兩國多次“心有靈犀”互相回避,土耳其參賽,希臘就退賽,反之亦然。除了和希臘的緊張關(guān)系,一直想重當(dāng)中東老大的土耳其也礙于阿拉伯國家的反對,放棄了參加1979年在耶路撒冷舉辦的歐歌賽。
為了追求現(xiàn)代化而加入歐洲流行音樂的舞臺,又屢屢因為歷史包袱和政治原因不斷制造場外新聞,矛盾的心態(tài)讓土耳其的歐歌賽之旅注定不平靜。
2003年5月24日,拉脫維亞里加,S er tabErener為土耳其摘得歐歌賽錦標(biāo)
1987年土耳其申請加入歐盟,同時以歐歌賽為舞臺,向歐洲展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土耳其。他們彈著坦布爾和烏德,擊打著納卡拉和克斯,用土耳其的傳統(tǒng)樂器演繹著奧斯曼風(fēng)格的流行音樂。他們總是派遣俏麗的美女歌手,以曼妙的舞姿和動人的節(jié)拍,在歐視盛宴上加上一道東方美味。
在1986年他們獲得了決賽第九名,在1997年更是斬獲季軍。在柏林的街頭,有越來越多的土耳其勞工;在伊斯坦布爾的水煙茶樓里,一年一看歐歌賽也蔚為時尚。這項以國家代表為噱頭的音樂賽事,為土耳其人帶來了新的自豪和榮耀。曾幾何時,貝多芬和莫扎特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土耳其,西方交響樂團的定音鼓來自奧斯曼軍樂團的軍鼓。而在上世紀(jì)末到本世紀(jì)初,土耳其人會說,土耳其已是歐歌賽強國。
土耳其最終在2003年得償所愿。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Sertab Erener為土耳其摘得錦標(biāo)。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的奪冠歌曲Everyway That I Can,是土耳其參賽以來第一支純英文歌曲。
2014年5月7日,丹麥哥本哈根,奧地利變裝皇后Conchita Wurst 在歐歌賽表演
2007年5月10日,芬蘭赫爾辛基 ,土耳其歌手Kenan Dogulu(左二)與團隊?wèi)c祝贏得歐歌賽決賽資格
兩國多次“心有靈犀”互相回避,土耳其參賽,希臘就退賽,反之亦然。
一年后,伊斯坦布爾更是舉辦了規(guī)模盛大的多達36國參賽的歐歌賽。這段新蜜月期內(nèi),2005年歐盟啟動了關(guān)于土耳其入歐的談判。在土耳其影響下,與其歷史淵源頗深的波黑、阿爾巴尼亞和阿塞拜疆,也先后加入歐歌賽舞臺,歐視一時間刮起了“最炫奧斯曼風(fēng)”。
從2003年到2012年,土耳其在10屆賽事中7次進入前十,成為名副其實的歐視新貴。然而,這卻是土耳其和歐歌賽最后的甜蜜階段。2012年12月14日,土耳其TRT電視臺發(fā)表聲明,由于不滿競賽規(guī)則(如賽事主辦方在計分體系中增加了評委權(quán)重),土耳其決定無限期退出歐歌賽。2018年,TRT臺長表示,土耳其不來參賽的原因是多重的,2014年奪冠的奧地利變裝皇后Conchita Wurst的出現(xiàn),恐怕是重要原因。
土耳其退賽背后,伴隨的是埃爾多安的“脫歐”戰(zhàn)略,以及民間的大奧斯曼主義甚囂塵上。地處歐洲和俄羅斯之間的土耳其,現(xiàn)在想要成為這一區(qū)域的第三極,而在音樂藝術(shù)領(lǐng)域減少和歐洲的交流,是這一戰(zhàn)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正如TRT臺長所說,土耳其退賽原因是多重的。從比賽角度看,投票制度變革是直接原因。歐歌賽的投票制度經(jīng)歷過多次變革。2004—2009年,歐歌賽采用完全電視投票方式,參賽國家的觀眾只要發(fā)送一條短信就可以給自己支持的國家投票。由于歷史原因,西歐很多國家擁有著大批的土耳其移民,海外軍團的加持,使得土耳其總能從西歐國家拿到大把分?jǐn)?shù)。2009年,他們更是直接派遣了土耳其裔比利時歌手Hadise參賽,她的肚皮舞至今為歐歌賽迷津津樂道。
土耳其選手的得分,卻引來了其他國家的眼紅。自2009年開始,主辦方歐洲廣播電視聯(lián)盟將投票體系改為了評委分和觀眾分各占一半;觀眾票倉的縮水,使得土耳其在2011年首次無緣決賽圈。2012年,為了給兄弟國家阿塞拜疆一個面子,他們最后一次參加歐歌賽,至此土耳其何時回歸就成了大眾每年熱議的話題。
其實,讓土耳其退賽的深層次原因是價值觀的差異。2014年奧地利變裝皇后Conchita Wurst的奪冠引來諸多爭議。白俄羅斯的家長也走到電視臺門口抗議,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看到這個“雌雄莫辨”的歌手成功奪冠。匈牙利也在2019年以后再沒參賽,理由是這項比賽的審美過于同性戀化了。歐歌賽一直是歐洲主流價值觀的宣傳陣地,而近年來的“平權(quán)”趨勢讓土耳其人倍感不妙,干脆從歐歌賽一走了之。
盡管和歐歌賽分手告別,土耳其的音樂人并不寂寞。2013年,在土耳其音樂電視臺TMB的牽頭下,土耳其人以語言為交集,舉辦了突厥語族電視歌曲大賽。但凡這個國家或地區(qū)有使用和土耳其語接近之語言的族群,都會收到大賽的邀請。就這樣,土耳其人在“脫歐”之后的第一年,就舉辦了一場規(guī)??涨暗臇|到俄羅斯阿爾泰共和國,北到俄羅斯雅庫特共和國,西到荷蘭,南抵伊朗的突厥語族歌曲大賽。比起努力迎合歐洲、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大賽規(guī)則,另起爐灶的土耳其似乎終于當(dāng)家作主了。
由于種種原因,該項比賽至今只舉辦了四屆,其參賽作品水平參差不齊。雖然自創(chuàng)辦伊始便飽受爭議,但這項賽事的創(chuàng)辦對于土耳其來說意義深遠(yuǎn)。土耳其并不想通過這項賽事和歐視一較高下,而是希望利用音樂搭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流行曲朋友圈。
近年來的“平權(quán)”趨勢讓土耳其人倍感不妙,干脆從歐歌賽一走了之。
2009年5月12日,俄羅斯莫斯科,土耳其裔比利時歌手Hadise在歐歌賽上表演肚皮舞
2013年突厥語族電視歌曲大賽
現(xiàn)在的土耳其人,不喜歡討論西方的前衛(wèi)話題,和北側(cè)的悍鄰俄羅斯也格格不入,對南面的阿拉伯世界同樣缺乏熱情。居于歐亞之間的土耳其人,不希望成為別人的附庸,甚至不想平等地參與其中。他們所希望的,是重建起一套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新大洲”,恰似當(dāng)年奧斯曼帝國那樣。
2022年年底,埃爾多安對記者說“我們要讓21世紀(jì)成為土耳其的世紀(jì)”。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頭巷尾,很多人也期待著他能成為新的凱末爾。歐盟東擴的放緩給了土耳其人發(fā)揮的空間,歐歌賽投票體系的改革讓他們決定自立門戶,泛奧斯曼主義的甚囂塵上則讓土耳其人想不顧一切地去搞一場自己領(lǐng)導(dǎo)下的“諸侯會盟”。
2003年土耳其的冠軍歌曲中有這樣一句歌詞:
“我傾盡所有,讓你再愛我一次;
我竭盡全力,將一切的愛給予你;
我奮力一搏,我會哭泣,我會死亡,我會讓你重歸于我?!?/p>
土耳其退出歐歌賽,絕非簡單的負(fù)氣出走,而是他們締造自己“新中原”的一個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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