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
一
到達黔西北威寧草海的時候,是初冬一個有月亮的傍晚。
熱情的威寧友人事先將住宿地址預(yù)定在草海水畔的農(nóng)家客棧,推開窗,即可見到茫茫水域,月光下泛起輕輕的波瀾,依舊綠意盎然的水蔥、水芹、狐尾藻和枯黃的舊時菖蒲、蘆葦、篙菜等,在浪尖左搖右擺。鶴影電一般閃落在水面,凝結(jié)成一點一點的亮斑,浮著,許久了仍紋絲不動。
這是我第一次到威寧,當(dāng)然也是首次見到草海。可是,在電視上和網(wǎng)絡(luò)里,我不止一次聽到草海這個柔軟的名字。我在網(wǎng)上見到過許多草海的網(wǎng)絡(luò)美圖,只見那遼闊的海面上,泛黃的水草在初冬的冷風(fēng)中,低頭搖晃。成群的黑頸鶴翱翔在碧空之下,漁人的舊木舟橫渡在荒草叢中,不遠的水畔花間,紅衣女子正忙碌著拍攝那多夢的青春。有時,遇到那展翅欲翔的黑頸鶴獨鳥照,清晰的照片里,可見到鶴那淡黃色的眼眸,海的影子映在里面,清晰可辨。黑頂鶴灰白的羽翼油光發(fā)亮,它們修長的雙腿,正從海面浮出,濺起的浪花從趾間滑落。而遠處,群山漸漸隱沒,但仍有漁人丟棄在水岸的野舟依稀可見,平靜的海面似若剛剛清風(fēng)拂過,呈現(xiàn)出細浪漸去的畫面。
二
說不清自己是怎樣喜悅的心情,當(dāng)真真切切走進了自己向往多時的草海,當(dāng)輕而易舉到只需推開窗就能見到夢想已久的草海風(fēng)光,以及那風(fēng)光中的黑頸鶴和遼闊無垠的海,只覺得那種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優(yōu)越感和占有欲油然而生。
這就是我夢想了許多年的草海。它屬長江水系,為橫江之源,它匯聚了流自周邊的印家海子河、東山河、白馬河、大中河等溪澗河流。無論你從江家灣碼頭遠眺,還是在西海碼頭近觀,那46.5平方千米的海,在月光的撫摸之下,微波細浪直朝眼前奔來。水畔,寂靜的羊關(guān)山、店子山、門前山等山脈和海子屯、溫家屯、夏家屯、攀家營、土家屯等閑散的村落,默默地守候著這一片溫厚的海。山下,屯營里的鄉(xiāng)友們正披著月光盤點著一日的收成,那肥碩的魚蝦還在網(wǎng)兜里活蹦亂跳著,這些便是小城威寧的市民們次日的盤中美肴。豐水之際,魚蝦成群,漁民們遠銷他地,讓萬民共享草海美味。
同學(xué)和友人中,亦多有來自黔西北高原威寧的才子,他們健康泛黑的臉龐,以及豪爽耿直的性格,肯定是這一片草海養(yǎng)育而成的。與男人相反的是,威寧姑娘細嫩柔媚的容顏,以及烏黑泛亮的秀美長發(fā),在那轉(zhuǎn)身一笑的雙眸里,讓人見到了高原的大美,且久久難以忘懷。我想,這雄性的草海和這一汪豐盈秀麗的海水,當(dāng)然是要養(yǎng)育出這剛性耿直的高原之子和靚麗的美人來的。甚至,若是沒有草海的澤潤,固然就不會有威寧這一城燦爛的文明之花,更不會有促使威寧人秉燭前行的理想之光。
三
月光下的黑頸鶴,有的成雙成對,悠閑地默守在腳下的那片海域,偶爾逮著游過身下的魚蝦,便是要互喂起美味來,遞過來,送過去,銜在嘴里,就是不忍吞下。而有的成隊成群,從那遙遠的喜馬拉雅山脈,越過雅魯藏布江,飛入烏蒙之巔的草海。亦或是從雄壯的阿爾金山脈爬山涉水而來,它們是草海之子,更是遠方的歸客。
面對這成群的遠方來客,我內(nèi)心里不禁泛起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之情。每年的初冬,這些歸客不畏千里,在寒風(fēng)中,騰云駕霧,沐雨前行,最后抵達和入住草海。當(dāng)然,寬闊秀麗的草海隨即張開了它溫暖的胸懷,將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攬在心窩里,以肥美的魚蝦、嫩細的水草和那幽幽綠水青山饋贈客人。
在月光下,我靜悄悄地偷窺了黑頸鶴那高貴的身影。它們墨黑的頭、頸、尾和腳,猶如潑了漆一般,泛出光來。頭頂處,裸露著暗紅色的皮肉上,披以稀疏的黑色冠羽,頭部側(cè)眼后點綴有灰白色斑,潔白而肥碩的腰身倒映在水面,盡顯其雍容與華貴。那雙漆黑的腳,永遠是那么地修長,穩(wěn)穩(wěn)地站在海灘上,或是置于翱翔的雙翅之下。一冬的口糧,就靠這雙腳不停地奔波。
翱翔中的鶴,唳聲陣陣,一些從水畔遠處的山頭落下,一些于屯營村落深處的莊戶人家屋頂飛來,一些,掠過日漸繁華的小城威寧上空。晚歸的鶴影便是草海的至美之景。
四
站在草海水畔的農(nóng)家客棧,于透亮的落地窗內(nèi),目睹著月光之下那一群群晚歸的黑頸鶴,我不禁想起古人關(guān)于鶴的句子和故事。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這是三千年前祖先心中的鶴鳴聲,錄于《詩經(jīng)》。翻閱《淮南子》,亦可讀到“雞知將旦,鶴知夜半”的句子?!肚萁?jīng)》里亦是可讀到“子野鼓琴,玄鶴來舞”的句子。鶴癡白居易著有《鶴嘆》詩,說:荒草院中池水畔,銜思不去又經(jīng)春;見群驚喜雙迥顧,應(yīng)為吟聲似主人。我尤喜唐朝詩人劉禹錫的《秋詞》,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鶴的大美氣質(zhì),原是早已存在于古經(jīng)和古詩人的記錄和描狀里了。甚至在《春秋左傳正義》中,記載有衛(wèi)懿公因愛鶴養(yǎng)鶴成癖,不理朝政國事,最終被翟所殺而亡國的憂凄史事。更有隱居西子湖畔種梅養(yǎng)鶴自娛自樂的宋代詩人林逋,人稱“梅妻鶴子”。
泱泱中華大地上,至今仍特別流行傳統(tǒng)年畫《松鶴延年圖》和《鶴壽圖》,購了來,常貼置于門庭顯眼處,以昭安樂與吉祥。
五
我越發(fā)相信,那窗外月光之下的鶴,就是被經(jīng)書和古詩人吟誦過了的圣物,是一種吉祥的圖騰符號。中華上下五千年燦爛文化的長河里,鶴文化便是其中最絢麗的一朵浪花。我想,貴州屋脊遼遠曠闊的黔西北高原威寧,因為有了草海而愈加顯得源遠流長和聞名于世,草海因鶴而更加通靈秀麗和生生不息。
深夜里,我獨自一人煮一壺烏撒烤茶,于月光下慢慢品咂之時,便又細細地想起草海水畔的小城威寧的過去。從古梁州西南域,到春秋時居于蜀國南鄙、戰(zhàn)國時的夜郎西部莫國屬地、秦時的象郡、漢代的犍為郡、蜀漢時的朱提郡境,以及晉、宋、南齊的南朱提郡,再到后來隋代的盧鹿部、唐代的羈縻小州、元時的烏撒土知府,至清時的威寧府,再至如今的威寧自治縣,2000多年流光早已灰飛煙滅。然而,是這一片溫潤的草海,以及那夏去冬來的鶴群,從呈現(xiàn)于人世的那一日起,便就在時光之長河里,默默地守候著烏蒙山之巔的這片暖土。一如這滿城淳樸善良的高原之子,不會舍棄亦不可能拋棄自己腳下的這片母土,這里才是家,才是故鄉(xiāng)。
我想,草海于黑頸鶴而言,一定也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