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的宿舍有頗大的院子,遷來以后,花了一些時間料理,兩年間,已經(jīng)花木蓊郁,南來北往的朋友,時或在中部一棲,或專為看花而來,都在我的宿舍盤桓一日兩日。
前面的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花圃,除了早先栽的竹子已經(jīng)叢翠挺秀之外,肥美鮮潔的一株繡球開在庭中,六株復瓣杜鵑、一株杏花、四株茉莉都時時有花;最新種下的是一樹紫藤,也已經(jīng)有新的葛蔓,纏繞上架子去了。
我的書房一開窗,可以看到左邊一棵含笑,躲著一球球白胖的花苞,右邊是一棵黃色的夾竹桃,葉尖細而長,在光影中迷離搖曳。這兩株花樹,馥馥郁郁,一到天熱,特別想開窗去看看。
右上角的兩棵相思樹、一棵樟樹,是前人種的,我新栽的花木,如何料理,也趕不上它們。
相思樹已有一人半高。新近開花,花是絨黃的小球,開滿一樹,樹身從綠到黃,色調(diào)上深深淺淺有各種不同層次的變調(diào)。
樟樹的綠特別耀眼,只有“青蔥”兩字可以形容。而它的枝葉葳蕤,只要有一點風,便一樹葉片紛披,有千萬種姿態(tài)。春夏時節(jié),樟樹在清晨吐氣,爽冽而清,四處遠近彌漫,使人不禁要深深呼吸幾口。
我的后院,因為隔鄰的同事種了不少蔬果,一年四時,看他們把土松成壟畦,有絲瓜、木瓜、番石榴累累成實,青嫩的小白菜隨手抓去做湯,也仿佛就是我后院富裕的風景,我便除了新栽三株較高的杏花外,不再種植什么了。
我的宿舍是二十平左右公寓式的房子,樓上和左右都有別人住。因為是邊間,右側還多出一溜空地。我種過兩次玉米,三個月便可以結出果實,是最有成就感的植物。玉米種子是住在彰化溪州一位務農(nóng)課讀又寫詩的朋友所贈,因此,每次看玉米躥高,開花如女子頭上顫顫的珠翠,結實飽滿如棒杵,我便高興,那彰化溪州朋友家中的玉米,已在這大度山上有了傳衍的宗族。
學生們偶爾來,也愛上了這院子,翻土除草,培成土壟,壓了番薯的莖條,不到一星期,也都開了如牽牛般的花,使人覺得,土下就要有肥碩累累的甜香番薯了。
我對這宿舍四周的土地計劃太多,常常惹出朋友們引為談笑的話題。
一個朋友說:“你可得弄清楚,這是宿舍,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這話使我驚訝了。是啊,這是“宿舍”,我也不確定會在這里停留多久。
但是,誰住的不是“宿舍”呢?回想起來,仿佛三十余年,都是住的“宿舍”?。?/p>
小時候隨父母遷到臺北近郊,那是真正公家的宿舍。也是二十平左右的瓦房,因為也是邊間,所以也有非常大的三面的院子。遷去時四近都是農(nóng)田池塘,我們一住三十年,前院后院,養(yǎng)過雞鴨鵝,種過芙蓉、柳樹、扶桑、番茄……后來近郊成了都市繁華之地,鵝鴨絕跡,花木陸續(xù)砍去,改建了房舍。最后一棵高與檐齊的燈籠花,三十年來,已經(jīng)盤根錯節(jié)。也就是最近,因為父親退休,宿舍改建為大樓,被連根拔去。
我其實一直在“宿舍”中長大,以后短期寓居不同的處所,也都是租賃而來或朋友所借住,不曾有過“自己的”房子。
古人說“天地為逆旅”,這樣說來,我們的住處,終歸只是“宿舍”吧?誰能夠永遠不走呢?
我的宿舍,長得最好的兩棵樹,還是前人種的,以后若有人遷來,新栽的花木,也趕不上我今日種植的這樣蓊郁茂盛吧。
我善待的不是我的“宿舍”,而是在這大度山上,可以擁有一片富裕之地。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忘言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