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君
1.
我、楊帆、陳小禾,從小玩在一起。一有機(jī)會聚頭,三個人總是嘻嘻哈哈,好像永遠(yuǎn)不用長大。
陳小禾說:“我們?nèi)齻€,要永遠(yuǎn)這么好下去,什么事都能說,什么秘密都沒有。”
楊帆點(diǎn)點(diǎn)頭。他和我們說的第一個秘密,就是他爸爸要給他找個新媽媽了。
楊帆從小沒媽的事我們都知道,大人都說他媽媽為了生他死了,但也有人說,他媽媽是偷偷跑掉的。沒人知道真相,但沒媽的孩子,一定會被人欺負(fù)。
我拿自己安慰楊帆,就算爸媽都在,也不一定代表幸福。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家小小的客廳里總是充滿爭吵,以前外婆還能出面主持公道,去年,連外婆也走了。外婆走前,拉著我的手說,她用紅紙偷偷包了一些錢藏在自己的床底,留給我讀書用……
當(dāng)我在外婆床墊下找到那疊皺巴巴的紅紙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兩千多塊。
我知道,從那天起,最疼我的人沒有了。
“別人怎么對你不要緊,楊帆,我們會一直陪你。你別總那么老實,有時候也要學(xué)會反擊?。 标愋『谈鷤€家長似地教導(dǎo)我們,“我也講個秘密——我要考北京的大學(xué),北京不行就上海。反正,我一定要去大城市待幾年……”
我們?nèi)齻€把手搭在一起,陳小禾問:“還有要分享的秘密嗎?”
他們兩個朝我看,我慌張了一下:“沒,沒有了……”
其實我有的。
我沒告訴他們,我有一個可以把信寄給任何人的信封——也是在外婆的床底找到的。
那只信封有A3紙那么大,只要在信紙正文的開頭寫上收信人的姓名,無需地址,放進(jìn)信封后10分鐘左右,這封信就會消失,出現(xiàn)在收件人的桌子上、褲袋里、床頭柜……反正,只要是離收信人最近的、能夠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就都有可能。每次寄送的距離越遠(yuǎn),信封就會變得越小,直到再也塞不下一封信。
……
2.
送陳小禾離開那天,我們被劉向飛堵到了一個小巷子里。
結(jié)局一如往常,他們把我們放倒在地,并大笑著揚(yáng)長而去。
……
夜幕下,我們順利翻進(jìn)了校園。找到劉向飛的教室,他的抽屜里不出所料地藏著好幾張0分考卷。
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起來……聽說,在一般的考試?yán)铮偸怯腥藥退鞅祝紶柕膸状?分,他都沒敢拿回家。
楊帆跟著我來到家里。我鎖上房門,拿出那只巨大的信封,一句話都不說,只管把劉向飛的三張0分試卷折起來,用白紙包好,在上面寫下“某某公司劉董事長(劉向飛父)收”。然后,一氣兒塞進(jìn)信封,等待奇跡發(fā)生。
楊帆的眼睛慢慢睜圓了:大大鼓鼓的信封漏氣似地癟下去,長寬兩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縮小,不出幾秒,信封就像放完氣的皮球,空空如也。
我搖搖手里的信封,得意道:“一物降一物,總有人能收拾他?!?/p>
當(dāng)晚,我給小禾寫了一封長信,寫了神奇信封的來龍去脈,也寫了劉向飛被老爸當(dāng)眾打臉的糗事。
……
可小禾一直沒有回信,連一個電話也沒有。
整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
楊帆沒由來的一句話,讓我的心一陣發(fā)緊:“吳平,你用那個信封,給死人寄過信嗎?”
3.
我在書桌前靜坐一陣,拿出信紙開始寫:
親愛的外婆:你好嗎……
想到外婆,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不再猶豫,手指一松,薄薄的信就掉進(jìn)了信封里。
第二天一早,一個說不清令人沮喪還是釋然的事實擺在我眼前——
信封里的信沒有消失,體積也沒有縮小。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封無法寄達(dá)的信。
我徹底清醒了:原來,人活著的時候沒有說出口的話,以后可能真的來不及補(bǔ)寄。
懷著淺淺的傷感,我來到學(xué)校,想告訴楊帆這個一定會叫他失望的事實。但沒等開口,楊帆就把一封信放到了我面前:“昨晚說的事,拜托你——這是寫給我媽的,可以嗎?”
楊帆的眼中血絲遍布,我反應(yīng)過來,這封信一定是他熬夜寫出來的。
我不忍拒絕,只好說,好。
上課鈴響了,我趕緊告訴他:“等會兒下課了,你再過來看吧?!?/p>
看著楊帆虛弱的背影,我知道,哪怕讓他擁有一堂課的希望也是好的。
一下課,楊帆就來到我身邊。一陣摸索后,驚得倒抽一口凉氣。
——信沒有了。
連信封也跟著縮小了一大截,只余不足半張A4紙的大小。
楊帆把我拉到教室外面,眼神充滿驚慌:“吳平,這信……真的能寄給死去的人嗎……”他一邊問,一邊翻我的書包,生怕是我把信藏起來似的。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線:“我……試過了啊,信是不能寄給死去的人的。如果寄出了,只證明一件事,那就是……你媽媽還活著!只不過,她在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但是,她活著!”
楊帆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會兒,眼里涌出兩行淚:“他們從小欺負(fù)我沒媽,其實,我有媽媽的,對嗎?”
4.
楊帆變了。
我不知道他給媽媽的信里到底寫了什么,但以前那個木訥的他仿佛消失了。在一次數(shù)學(xué)課上,他居然主動舉手答題,說話時聲音洪亮,眼里充滿光芒。
也因此,我理智地壓抑了胸中的疑惑:楊帆的信,有沒有可能錯寄給了同名同姓之人呢?
生活里多的是這種永遠(yuǎn)無從考證的,卻又對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疑問。
……
三月的一天,楊帆敲開了我的家門。
“……我想給媽媽再寄一封信,可以嗎?”他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征求著我的同意,“我知道距離很遠(yuǎn),所以,這是最后一封。”
我本想說“沒關(guān)系的”,但想到信封僅剩的大小,前面那句話終沒說出口。
“寫了什么?”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楊帆搖搖頭,只是平靜道:“這封信寄出以后,我要做的,就是等待?!?/p>
我嘆了口氣,認(rèn)輸似地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白色的信封在我們眼前無聲無息地縮小,我和楊帆都沉默不語。
現(xiàn)在,真的只夠寄最后一封信了。
這是楊帆最后的希望,也是我的。
5.
轟轟烈烈的高考結(jié)束了。我、楊帆、陳小禾三個人都考出了極佳的水平。尤其是楊帆,考上了一本。我如愿以償考到了上海。
在那個落霞燦爛的黃昏,我決定,偷偷到小禾的學(xué)校去找她。
我買了一塊巧克力,輾轉(zhuǎn)反側(cè)找到她所在的禮堂,心里涌動著莫名的緊張。
終于,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
又好像,是兩個。
他們慢慢走近,和記憶中的剪影一點(diǎn)點(diǎn)重疊起來。
一個,是盛裝打扮的女主持——陳小禾。
還有一個,是修長挺拔的男主持——劉向飛。
我站在喧鬧的人流中,思維好像靜止了。下一秒,竟傻傻地問了句:“劉向飛,你……也考上了……”
劉向飛和陳小禾相視一笑,我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了。
我默默把巧克力塞進(jìn)褲袋:“小禾,那些信……”
小禾化了妝的眼睛有些迷離:“什么信?”
“你轉(zhuǎn)學(xué)以后,我寄給你的好多信……”禮堂好喧嘩,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隨時會被淹沒。
即便如此,小禾接下來那句話,依然驚雷般劈進(jìn)我的耳朵:“我一封都沒收到啊。我好像沒告訴你地址,你寄去哪兒啦?”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我每次寫信都無需地址。
劉向飛笑著插話了:“吳平,你寫對班級了嗎?當(dāng)時我和小禾讀的那所高中,光高三年段就有三個陳小禾……”
陳小禾和劉向飛同時笑起來,我愣在原地,像一個傻子。
呆呆看著衣著光鮮的他們,才發(fā)現(xiàn),劉向飛已經(jīng)不是高中時那個痞痞的小混混了。他瘦了,頭發(fā)做過了,身材也很好,他看上去真的很不錯。他從那個塵土飛揚(yáng)的小縣城逃了出來,我卻依然像夕陽下奔跑的高中生,永遠(yuǎn)困在了小禾離開的那個黃昏。
我苦笑了一下,沒說幾句就落荒而逃。
夢游般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楊帆。
我沒有提關(guān)于小禾的事情,只問他:“你媽媽有消息了嗎?”
“沒有。”楊帆的語調(diào)很平靜,聽不出是悲是喜。
“還沒有?”我感到好累,只想大哭一場,“楊帆,真的有意義嗎?你也看到了,滿懷希望地等待,還是什么都得不到——真的什么都得不到!”
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終于在上海擁有了自己的獨(dú)立辦公室,我把那只只夠裝最后一封信的空信殼擺在了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楊帆說的話又一次回響我的耳畔:
“當(dāng)然有意義啊,吳平?!彪娫捘穷^的楊帆似乎微笑了一下,“你要明白,如果有人給了你希望,就不要再埋怨結(jié)果。因為滿懷希望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p>
全文見《兒童文學(xué)》(經(jīng)典版)2021年9期